“放、箭!”她扬声疾呼,不再掩饰声音。

话音未落,右手食中二指已轻轻松开,强韧的牛筋弓弦轻轻擦过白玉扳指,发出哧的一声轻响。

无数带着烈火的箭矢从天而降,裹挟着风雷朝下疾驰而去,即便夜色幽暗低垂,每个人的目标也是如此明朗。

那样又大又亮的萤火光斑,只消不是瞎子,是再没有人能射偏的。

美如梦幻仙境的萤光瞬间被夺命的红莲业火取代。

马厩牛栏上铺的是粗糙毡布,北地少雨,风大而干旱,周围又多粮草饲料,虽说比不过半年前烽火台之战的火硝粉,却也烧得极快,况且此次人手充足,足足两千支火箭齐发,一波未平一波又至,足足射了三次,王徽才抬手叫了停。

马厩牛栏上的门栓早被王徽等人暗中斩断,牵缚马匹牛羊的缰绳也被他们砍得藕断丝连,此刻牲畜被烈火所惊,有些更是被烧到了皮肉,剧痛之下顿时发起狂来,稍微一挣就扯断了绳子,撞开栏门往外冲去。

整个聚居地数百个马厩,几乎在同一时间被发狂的牲畜撞了开来,然而放眼望去,哪儿哪儿都是浓烟烈火,无处不是炼狱,又有何处可逃?况且牲畜无知,受惊之下更是不管不顾,只知道瞅准了一个方向就狂奔而去。

无数毡房被撞开,许多哈那太过轻巧,甚至被发疯的牛马顶了个底朝天,露出里头正自酣睡的柔然人,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被马蹄踩踏致死。

一时间整个大营几乎变成了修罗地狱,多少人还沉醉在长生天显灵的甜梦之中,就这样或被烧死,或被牛马踩死。

更有些兵士侥幸爬起来,躲过了烈火,躲过了铁蹄,却被惊慌失措的同袍不辨敌我,一刀捅了个透心凉,就这样死在战友手下。

不过断断两炷香的工夫,宁静的聚居地就变作了屠宰场。

“主子,咱们什么时候下去?”眼见此情此景,饶是冷静自持如濮阳荑,也有些按捺不住了,忍不住就开口发问。

“稍待片刻,等我号令。”王徽微笑着回答,火光照亮了她的战盔,也照进了那双千古无波的眼睛里,仿佛闪烁出别样的光辉。

这场战事能取得如今的成果,她一开始其实也是没有想到的。

在原本的计划中,她是打算扎营在山上,而后借着地势居高临下,让自己的人直接策马从山坡上冲下去,夜里敌军各自酣睡,不及防备,且大多数都是平民,就算再如何悍勇,也终究是及不上正经士兵。

她自不会丧心病狂地去屠杀平民,只消把军士干掉太半,再生擒了阿其根,这金察营自然也就破了。

然而当她看到萤火虫之后,却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流萤飞舞,自有大半原因是为了求偶,那些光线暗淡的、腹部有一排光点的,自然是雌虫,而又大又亮的,当然就是雄虫。

若是取了雌虫体|液涂在马厩外围的毡布上,到了夜里——却又会发生什么?

自然是引得无数雄虫飞扑而至,流连不去。

暗夜无光,本来不宜用弓箭,然而有了这样大群的萤火作为目标,那实在是想不射箭都不行了。

而流萤聚集,又必然会引得敌人军心松懈,敌营每放松一分防备,他们手里的胜算也就更多了一分。

到时牛马带着烈火满世界乱窜,都不消他们出手,只怕敌军在自己人手里都能死伤无数。

等火势稍小,他们再冲下去补刀就行了。

而阿其根身为首领,必然能得到最严密的保护,倒是不用担心他也被踩死,还是有很大几率能够生擒的。

想至此,王徽轻轻吐出一口气来,略微抬眸,看了一眼夜空。

天上星辰依旧宁谧恬静,眨着眼回望大地,浑不管人间几多烈火,几多鬼哭。

“随我——”她猛然抬起右手,继而狠狠向下一挥。

“冲!”

第111章 生擒

随着王徽一声令下, 两千轻骑如洪流般从山坡上直冲而下,阵型前寡后众, 如锋利的尖刀般直插敌营。

所有兵士依旧沉默,然而马蹄声由远及近,震得大地都隆隆作响,自有一番慑人威压。

小山虽不陡峭,到底也还有坡度, 从山顶直接冲下来的速度还是很快的,加之人数又多, 金察部早就死伤过半, 别说斗志了,许多人到现在甚至连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没搞清就送了命。

众骑兵忙而不乱,有条不紊, 冲下山之后就各自跟准了领头的参军,分头至营地各处剿杀残敌, 左右周围火势尚存, 光线颇亮, 也不至于跟错了人。

金察本就是小族, 斡难河畔这样大的一个聚居地,也不过住了万余人, 这已是金察部的全族人口了。王徽先前就吩咐过,下手不用太狠,看到披甲执戈的军人才杀,若是手无寸铁的平民则不必理会。

……反正一场大火下来, 能活着逃出生天的平民只怕也不会太多。

另一边王徽和濮阳荑就带了一小股兵力,直捣金察部首领大帐。

火势太大,情势凶险,灾难降临得出其不意,阿其根这里算是防守最严密的,可先前也是等第一波火箭射完了才彻底清醒过来。

总算都是马背上长大的草原儿女,就算是这些养尊处优的贵人们,紧急关头也还是反应很快的。

阿其根衣服都来不及穿,就被儿子从被窝里挖出来,胡乱套上一件衣服,盔甲也没工夫套了,直接从后门冲了出去。

一出毡房就看到整个大营变成了人间炼狱,阿其根浑身都在发抖,目眦欲裂,一把扯住图鲁的袖子,“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图鲁也是又悲又怒,然而情势紧急,到底容不得细谈,只一径拽着人往前跑,“父王,莫再问了,保命要紧!”

阿其根深吸口气,勉强按下胸中焦躁,又问,“你阿姆呢?”

虽有众多姬妾和儿女,但他到底还是最看重正室大妃所出的长子,危难关头除了儿子,第二个想到的当然是发妻。

图鲁见父亲全不管那些侧室的死活,心下又是欣慰又是难过,含泪道:“阿姆她已经……父王不要管了,先逃命吧!”

说话间已跑出去了一段距离,火势稍弱,谷蠡王亲卫到底还有几分本事,大火之中好容易救下了几匹马,眼下正在那处待命,只等首领人一到就走。

图鲁就催着父亲上马,“……父王莫再拖延了,如此火势,咱们几个能走得脱已很不容易!咱们去上京找可敦,金察能否东山再起,全看父王一人啊!”

左谷蠡王的胞妹,正是这一代柔然可汗的正妻,柔然人敬称其为“可敦”,就如同古时匈奴的阏氏一样。

阿其根眼睛发红,心中悲愤难抑,却到底明白儿子说的是实话,再是难过也只得长叹一声,抓住马鞍就要上马。

然而就在此时,却听闻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仅是须臾的工夫,就有一小队人马轻快掩至,行到他们跟前,为首之人一勒缰绳,战马微微人立,轻嘶一声,继而就停住不动了。

后头几名骑士也随之停步,所有人整齐划一,再无多余动作,就连马儿也是一样听话。

一队十几个人,全都披坚执锐,头盔遮脸,看不清面容,然而手中长|枪却映着火光,折射出幽幽寒芒,无形里更添了几分铁血肃杀。

剩下的七八个谷蠡王亲王就一拥而上,把首领和王子挡在身后。

阿其根和图鲁对视一眼,心里都明白,这样突然杀出来一支队伍,军容齐整,一丝损伤也没有,那就绝对不可能是朋友。

是敌非友。

却不知是哪个部族又不知好歹前来偷袭?居然还趁夜火攻,简直像那些南人一样卑鄙!阿其根愤怒地想着,脱口就问,“你们是什么人!”

用的当然是柔然语。

只那为首的骑士却不理不睬,也并不多话,只冲身旁之人打个手势,几人包抄过来,手起枪落,轻轻松松就解决了几名亲卫。

士兵的头颅骨碌碌滚到地上,眼见手下人血溅当场,图鲁再也按捺不住,拔刀就要上去拼命。

阿其根连忙拽住他,把他扯到自己身后,一手攥成拳头,双眼牢牢盯着那为首之人。

那双狭长的眼睛也平静地回望着他。

神迹、萤火、马厩、夜袭、火攻……这一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忽然流水般从脑海中掠过,阿其根蓦地灵光一闪,猛然抬起头来。

是汉人——只有那帮南蛮子才会这样狡猾!

“阁下……是、谁?”他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问道,每个字都是咬着牙说的。

就见那为首的骑士稍微侧了侧脑袋,眼神变得饶有兴致,忽然催马上前一步,身旁之人似是要劝阻,那人却低声说了句什么,旁边的人就收回了手。

那人就抬手摘下了头盔,露出一张英华蕴藉的脸孔,剑眉入鬓,眸如寒星,唇角带了一丝笑意,竟是个俊朗的年轻人。

然而一开口,却教两个柔然人都睁大了眼睛。

“未料左谷蠡王竟通晓汉语,王徽这厢失敬。”她微笑着说。

声音低沉,磁性而柔和,却让人一听就能分辨出是女子的嗓音。

是、是汉人!

而且——竟然,是个女子?

阿其根震惊之情溢于言表,足足愣了好半晌才稍微回过神来,却猛然捕捉到她刚才话语中包含的信息,“你……你说你姓王?”

王徽也不掩饰,笑容不改,“不错,我姓王,叫王徽,表字在渊,”顿了顿,又仿佛想起来什么,“对了,听说你们还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叫什么来着,子絮?”

一边就笑着问身旁之人。

濮阳荑拱手一礼,恭敬道:“回主子的话,鞑子都叫您‘俅特格王’。”

汉语和柔然语虽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语言,但这个外号毕竟是音译,用汉语说来,听在柔然人耳朵里虽然有点怪异,但却并不妨碍他们理解其中的意思。

“俅——你说什么?”阿其根大惊失色,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个一战击溃昂日格万人大军、凶名昭彰传至上京、可止小儿夜啼的魔鬼俅特格王,竟——竟然是个女子?

图鲁赶紧扶住父亲,他听不懂汉语,又见父亲反应这么大,一时心急如焚,连连问道:“父王,父王,到底怎么了?”

阿其根却不理他,只紧紧盯住王徽的脸,心中千万种念头交织而起,最终恶狠狠说道:“汉人狡诈奸猾,惯会扯谎,本王不信你!”

王徽摇头笑着叹了口气,继而昂起下巴,再不掩眉间轻蔑之色,“败军之将,阶下之囚,我又何须取信于你?子絮,拿下。”

濮阳荑答应一声,当即就领了兵士下马,把阿其根和图鲁两人五花大绑起来,横放到了马背上。

那两人自知脱身无望,竟再不挣扎,束手就缚,只阿其根从头到尾都一直恶狠狠盯着王徽,神色变幻不定,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然而就在这时,王徽却微微皱眉,只觉一丝微不可察的寒风袭来,心中暗叫不好,下半身依旧端坐马背上,上半身猛然往后一仰。

就在她朝后仰的同时,一支短箭自左侧射来,险险擦着她胸前铠甲飞了过去。

“什么人!”濮阳荑大喝一声,策马跨过几步挡在王徽身前,弯弓搭箭对准了那个方向,一旁的骑兵们也纷纷竖起了藤盾。

王徽微微眯眼,那处是烧焦的马厩废墟,横着几根坍塌的木头柱子,就见柱子后头缓缓走出一个窈窕的身影,一身艳丽胡服,头上带了珠帽,长发编成十几条辫子披在肩头,右手握了一把小弓,左手什么都没有,背上箭囊空空如也,显然刚才那一支是她最后一把箭。

熊熊大火映红了她的脸庞,然而那双明亮的黑眼睛里却再也不是娇羞倾慕,取而代之的是震惊、神伤,还有刻骨的仇恨。

竟是白日里向王徽献花的那个柔然姑娘。

众人未及反应,倒是图鲁焦急起来,在马背上不住挣扎,然而死活挣不脱绳索,只得冲那少女大声叫喊,焦灼之情溢于言表。

那姑娘却摇着头,泪水断线珠子般簌簌而落,嘴唇咬得发白。

图鲁喊了几嗓子,那姑娘只是不动,到后来阿其根也叹口气,跟着喊了一声。

都是柔然语,王徽等人全然听不明白。

姑娘这才闭了闭眼,浑身颤抖,双眼仿佛燃起两团火苗,最后盯了王徽一眼,转身跑走,身影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之中。

濮阳荑打马就想追过去,却被王徽阻住,“罢了,且由她去。”

“可是主子!”濮阳荑面露急迫,“那女子——左谷蠡王和王子这般焦急,那女子身份定然不简单!况且……况且她已知道了您——您是女……”

“傻孩子,你急什么。”王徽就笑了,从马背上探过身拍拍她手,又叹了口气,“那姑娘应该是阿其根的女儿,身份虽然贵重,却到底不比她父兄,咱们是要派人回京献俘的,万一要是……身为柔然贵女,只怕她下场不会很好。”

濮阳荑睁大了眼睛,心中触动,怜惜、看重女子,总愿为女子多考虑一些,主子向来是这样的。

只是——

还没等她问出口,却见王徽又是一笑,笑容里带了几分悠然的自信,“况且我也需要一个身份足够重要的人为我回去报信。此役之后,我的姓名、身份、样貌,以及到底是男是女,不独要令汉人清楚,便是草原各部、漠北燕云、王庭上京,也必得家喻户晓才行!”

第112章 返程

此言一出, 濮阳荑不由连连点头,心中豁然开朗, 疑虑尽消。

本来想着,主子就算对姑娘们再好,然而眼下毕竟是在战场上,那姑娘又是敌方贵族,若真只是考虑到她将来可能遭受的不幸就把人放走……

以主上的性子来说, 会不会有点——太过心软了?

但王徽接下去说的话就让她瞬间释然,到底主子就是主子, 遇事从来都是着眼于大局, 不论做什么事,也都是有明确的目的的。

一边想就一边问,“可主子又如何确认她会说汉话?方才您同这左谷蠡王一直在用汉语交谈, 若她听不懂,也就没法帮您传信了呀。”

濮阳荑方才这一番心理斗争, 脸上表情自然有所变化, 王徽都看在眼里, 稍微一想也就明白了她在纠结什么, 不由失笑,心中暗叹妹子可爱, 听她又开口发问,便温言指点道:“我白日里穿的是汉人服饰,又是这样一副形貌,那姑娘见了却依然送花给我, 说明她平日里就十分喜欢中原男子这个调调,既然喜欢,私下里肯定没少钻研。况且方才她脸色除去愤怒仇恨之外,更有震惊失望,显然是得知我就是‘俅特格王’,一时接受不了罢了。”

“由此而想,她不通汉语的可能性必定很低。”末了总结一句。

濮阳荑恍然点头,忍不住又打趣,“前一刻还爱极,这一刻便恨极,主子招惹的小姑娘心思还真是易变呀。”

王徽横她一眼,也没接那个话茬,只懒洋洋笑道:“我带兵烧她家园,杀她族人,夺她至亲,她不恨我才怪了,况且白日里也不过是错辨雌雄,一时意动,谈不上什么爱不爱的。”

一面说一面重新戴上头盔,拉下面甲,扬声道:“敌军魁首已然就缚,莫再耽搁了,随我扫清金察余孽,尽快同余部会合!”

众人齐声应喏,跟随上官策马而去。

阿其根一直被五花大绑着,面朝下横卧在一名骑兵的马背上,方才王徽和濮阳荑说话的时候也不曾避讳,他自然听了个清楚。

听得越多,心下就越是骇然。

图娅是他最小也最得宠的女儿,从小在斡难河畔长大,许是接触中原客商太多,竟越发迷恋起汉人那些东西来,一口汉话说得比他这个当爹的还溜,平日可没少为她头疼。

而这姓王的女子,左右也不过见了图娅两面,还都是匆匆一瞥,竟就能将她生平猜个八|九不离十……

这样的心计,这样的谋算,这样的——

他不禁抬起眼环顾四周,触目皆是疮痍,满眼都是断壁残垣、烈火废墟,无数烧得焦黑的尸体,更有数不清的柔然人被牛马踩得肚破肠流,血肉脏器随处可见。

一手谋划出这样的炼狱之景,这样不费吹灰之力,甚至完全不用劳动己方一兵一戈的大胜……当今汉人将领之中,除了俅特格王,又有谁能做到?

这个女子,竟、竟真的是……

正想着,却见一个金察人躺在不远处,显然是被牛马踩过,肚子已经破了,肠子流了一地,然而还没死透,正捂着伤口哀哀惨叫,有出气没进气的样子。

“……杀了罢。”就听俅特格王低声说道。

便有骑兵纵马过去,一枪|刺穿咽喉,那人抽搐几下,终于不再动弹。

阿其根垂下脑袋,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口中念念有词,低声向长生天祈求怜悯。

生擒了阿其根和图鲁,此役最重要的任务也就完成了,王徽领着儿郎们清扫了战场,见到金察士兵就杀,见到奄奄一息的人就给个痛快,见到挈妇将雏急急逃命的平民,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不再去管,几支队伍在聚居地逡巡几遭,终于会合了。

“主子,你看!”赵玉棠捧着一样狭长的物事纵马过来,献宝一样双手呈到王徽面前。

却是一把三尺来长的弯刀,形作狭长,到了尾端微带弧度,线条十分流畅优美,刀鞘上沾满了烟尘和血污,却掩不住上头镶嵌的金玉,映着周遭火光隐隐闪烁华彩。

“哦?唐刀?”王徽很有兴致,伸手接过来,抽出刀身,寒光凛冽如一泓秋水,即便此时正是夜色最为浓重的黎明时分,众人也有眼前一亮、乍见天光的感觉。

“好刀!”王徽赞了一句,索性将刀刃朝上,刀背朝下,横于鞍前,又拔下一根头发,令它轻飘飘往下落,待触到刀刃的时候,就见那发丝立刻断作了两半。

“吹毛断发!”朱癸也凑过来,双眼发亮,大声道,“恭喜主上得此宝刀!属下常住边陲,曾听闻金察部自古流传勇士佩刀‘朝日格图’,莫非就是这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