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一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老皇帝朗声大笑,甚至拍了两下巴掌,只觉自己垂暮之年,竟也被这短短八个字激起了胸中豪气,右手指住王徽,连连笑道,“好,好,好一个燕云王!不愧是朕之爱将!就凭你这句话,这南北西东八万里的江山,朕就放心再让你去打个三十年!”

这句话从皇帝嘴里说出来,自然意义重大。

王徽重现笑容,连忙又行一礼,永嘉帝心情极好,甚至起了身,又亲自扶了她一把。

另一边孔全禄也松了口气,不免凑趣道:“陛下这是高兴坏了,可鞑子那么大的地界儿,也不过六年就打了下来,燕云王用兵如神,陛下洪福齐天,这天下一统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何需三十年那么久呢。”

一时众人又都笑了出来,殿内气氛轻松而活泼。

唯有穆皇后心中不忿,却不得不摆出笑脸来,僵笑半晌,到底忍不住看向永嘉帝,半真半假埋怨道:“陛下,燕云王是功臣,可说起话来也太没个边际了,这说得就好像臣妾要与她指一门亲事,便是陷她于不忠不义之地呢。”

王徽面露诧异,又冲皇后行个礼,讶然道:“是臣的不是,只不过娘娘说要给臣找个归宿,莫非臣嫁人之后,依旧能挂帅出征,去战场上杀敌不成?”

穆皇后一时语塞,只觉满屋子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连皇帝也似笑非笑看了过来,一时回想起同梁璞商议的对策,到底咬咬牙,强笑道:“若是那等寻常女子,自然讲究出嫁从夫,可燕云王功在社稷,都说你是大楚三百年不遇的将星呢,若嫁了人就再也不能杀敌,岂不可惜?”

这话头一打开,初时说得艰难,到后来却也顺溜了,穆皇后就清清嗓子,脸上笑容真诚许多,又道:“本宫就给你打个包票,成亲之后,不拘是谁,若哪个敢约束于你,不许你为朝廷效力,本宫第一个不饶他。”

——不管怎么样,先找个男人绑住她再说!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神情又是一变,各种各样的目光就又投到了王徽身上。

然而王徽却依旧八风不动,笑容可亲。

她示意小宫女过来把茶杯满上,喝了一口,这才慢悠悠道:“如此说来,娘娘莫不是早就打量好人选了?”

永嘉帝也瞄一眼过来,口中叫一声:“梓童。”语气倒是平平淡淡,听不出什么来。

穆皇后浑若无事,掩口笑道:“倒教你猜着了。陛下,您还记得康王家的老幺吗,前年才赐了定安伯的那个。”

“你是说唯宣?”永嘉帝想了一阵,说出一个名字,却不知想到什么,竟是没再出言反对,只是又看王徽一眼,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孔全禄一时有些紧张,不住给王徽打眼色。

皇后却喜道:“就是他。在渊,康王爷你应该晓得,原是先帝次子,极得陛下信重的老人……唯宣是他的嫡幼子,今年二十有五,尚未婚配,性子绵软和顺,最擅诗词书画,长得也好,前年蜀王与他求了个三等伯的爵位,品秩远不如郡王,是决计不敢欺负你的。”

然而还没等王徽说话,淮阳小公主却不乐意了。

她嘴巴撅得老高,几乎能挂上油瓶,板着小脸瞪皇后,“母后,您可别说好不说坏,十二堂哥那点子破事,咱们谁不晓得呀,都二十五了还没娶妻,后院里却是花团锦簇,姨娘侍妾一划拉一簸箕……”

“住口!”穆皇后被闺女抢白,恼羞成怒,“你清清白白的女孩儿家,谁教你的这些浑话?是不是墨荷那蹄子?本宫明儿就贬她去浣衣局……”

“才不是墨荷!”郑葭听闻要连累自己心爱的贴身宫女,顿时吓到,眼圈也红了,“明、明明就是真事,还……还不许人说了么?别说宫里,就是满金陵城也尽知道了!您说是为了燕云王好,可又为何指了这么一门亲事?这跟定国公家的那个有什么两样?”

几句话虽是连哭带说,充满了小女儿家的娇憨稚气,却难得条理清晰,句句在理,连王徽都听得暗暗点头,穆皇后一张脸更是红一阵白一阵,憋了半晌,终于恶狠狠甩一句:“郑葭,本宫平日真是把你宠坏了!”

小公主仍是抽噎不休,王徽自来却最见不得美人落泪,想了一想,招手命人拿过一盏灯来,端着走到郑葭面前,温声道:“公主莫要伤心了,臣变个戏法给你瞧好不好?”

郑葭哽咽着抬起头来,一眼撞进那双温柔含笑的黑眸里,顿时脸一红,眼泪倒是止住了,水盈盈的大眼瞅她一眼,声调里带着可爱的鼻音,“好啊,你变就是。”

王徽一笑,把那灯放在郑葭身旁茶几上,而后退开足有丈许远,拱手道:“如此,殿下便瞧好了。”

虽说是给郑葭变的戏法,却也吸引了其他人的目光,连皇后一时都被转移了注意力,探头望过去。

王徽笑容不变,只稍稍迈开一步,双足开立不丁不八,右手抬起,摆个起手式,而后一掌向前横劈而出,离得近的人只觉一股劲风拂过,再定睛一看,一丈外的那盏灯竟然熄灭了。

“这、这是什么?”郑葭一脸不可思议,早忘了哭泣,拿起那烛台左看右看,却哪里又寻得着什么开关机括?

王徽就笑着解释,“原也不是什么戏法,不过外家横练的铁掌功夫罢了,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练上个五六年,掌风当能拂灭一丈外的烛火。”

顿了顿又道:“臣功力尚浅,如此已是极限,若再站得远些,便劈不灭了。”

郑葭自幼长在深宫,哪里见过如此神妙又好玩的绝学,一时又惊又喜,抬眼看看负手而立、英气逼人的燕云王,一时脸一红,不知想到了什么,微笑着低下头去。

帝后和太子三人却想得更多一些,一时看着王徽的眼神也多了一丝深意。

只知燕云王智计百出,用兵如神,却不知她一身功夫竟也练得如此精深……

这么一打岔,殿内气氛倒松快了一些,穆皇后定定神,看了太子一眼。

郑唯悯收到母后眼色,虽是打心底里不情愿,却到底还是更亲近母亲,迟疑一阵,终于开口道:“在渊,正月二十乃是太子妃生辰,届时东宫会有小宴,孤这厢便算正式邀你了,到时候可一定要给孤这个面子才好。”

王徽眼光流转,扫一眼皇后,佯作沉吟片刻,才笑道:“太子殿下相邀,臣自然恭敬不如从命。只皇后娘娘方才说的那位定安伯爷,不如也一并邀了到场,臣也好亲自相看相看。”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又是一惊。

孔全禄尤其惊疑不定,心说这燕云王是中了哪门子邪,莫非竟真打算下嫁不成?一边拼了老命给王徽打眼色,只觉眼皮都要抽筋了。

永嘉帝仍然不动声色,太子微微一叹,郑葭咬着嘴唇不说话,穆皇后心里却也有些打鼓,她心知这燕云王难对付,如今却这样轻易便答允了要相看那定安伯,这其中会不会有诈?

可思来想去,又始终琢磨不出王徽要用什么招数,总不能光天化日之下把那郑唯宣给一刀杀了吧?

心中尚自难决,嘴上也在推托,“在渊有这想法自然很好,只是嫁娶大事,还是要父母之命,到了正日子,不妨也把你爹娘一并带上,一同掌掌眼……”

竟是要捎带着把王世通和兰氏夫妇也扯上。

王徽心下一哂,面上却冷了下来,袖子一拂,淡淡道:“回娘娘的话,臣本是个粗人,也不同您拐弯抹角,只我那继母自来与我不睦,家父宠信续弦,置臣这个原配嫡女于不顾,臣当年在定国公府受尽苦楚,求告无门,他二人也从不曾施以援手……太子妃生辰若是还要延请这两位,那便恕臣无礼,不再登门了。”

大楚自来以孝治天下,最讲究君臣父子之道,所谓子不言父母之过,便算王氏夫妇对王徽再不好,王徽在御前这样直言长辈之过,也是——不能说是错吧,至少也是极为光棍的。

然而有些时候,对付这些满口礼义道德、深受教条束缚的古人,光棍却是非常有效的办法。

哪怕贵为帝后,也是一样。

更何况王徽身为燕云郡王,手握重兵,正是圣眷最隆之时,永嘉帝但凡有点脑子,都不可能因为王世通一个五品京官就发作王徽。

穆皇后就不言语了,老皇帝不疼不痒申斥几句,王徽恭恭敬敬认了错,太子却到底拍了胸脯,保证不会邀请王氏夫妇赴宴。

话说至此,皇后的目的也算初步达成,虽说王徽一言一行大出她意料之外,待到太子妃寿辰之日,恐怕难免另有波折,但——

罢了,且走一步看一步罢。

穆皇后就长长舒了一口气。

众人又闲聊片刻,自鸣钟便报了酉初,天色已暗了下来,王徽就起身告辞,皇后则趁机把老皇帝留在了自己宫里。

太子先行回了东宫,孔全禄被永嘉帝遣出来,亲自送王徽出宫,郑葭则依依不舍倚在门边,目送着燕云王的身影渐渐远去。

迁延一晚上,孔全禄总算找到了跟燕云王单独叙话的机会,一拐过弯去,再见不到坤宁宫的影子,孔大伴就急火火说道:“哎哟我的王爷诶,您这心里头到底是怎么个成算,怎就答应了皇后娘娘啦?难不成您真……真打算嫁那个……”

到底为奴多年,就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孔大伴,也说不出太难听的话去诋毁贵人,几个字支支吾吾含在嘴里,一张老脸却皱成了橘子皮,苦巴巴瞪着王徽。

王徽看着好笑,眼见天色晚了,宫门渐近,也就不再逗他,只笑道:“大伴想左了,本王既选了这条路,那便是再难再险也要走下去,是早已绝了嫁娶婚配的念想的。”

孔全禄听她这么说,心里方始安生一些,却仍是问道:“那、那您又为何要答应太子殿下去赴宴呐?”

王徽略微放缓脚步,紧一紧身上玄狐大氅,悠然道:“皇后既要对付我,自然不可能只有指婚这一招,而既要指婚,就自然不可能只有定安伯一个人选。”

孔全禄连连点头,眼巴巴等着她往下说。

王徽就摇头道:“便算我驳回了定安伯一人,后头肯定还有十七八个等着让我继续挑,与其一个个推了,夜长梦多,倒不如一举斩草除根,彻底绝了他们让我嫁人的念想,如此方能摒除后顾之忧,专心应对其它。”

孔全禄到底也在权力漩涡中心摸爬滚打了许多年,初时忧急攻心,反应自然有点慢,可眼下王徽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份上,凭他的聪明才智,自然也领悟了过来,顿时恍然道:“原来如此!奴才晓得了,您是想着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消做出桩什么事来,让那起子贵人压根不想娶您,再加上陛下的意思,中宫自然也就不好强人所难,乱点鸳鸯谱了,如此嫁娶之患,当能根除。”

王徽不由抚掌而笑,点头道:“知我者,大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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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喜欢更多的读者,但是人一多了难免就……总之作者是个超级无敌大号玻璃心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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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舅

入宫赴宴第二天, 燕云王府就收到了东宫送来的太子妃寿宴请帖。

随之一道递进来的,自然还有其他各府的帖子,上至皇亲国戚, 下至各级京官, 基本都没有漏下的。

不过像那些公卿贵胄或是一品大员, 多半都自矜身份,哪怕燕云王如今在京中炙手可热,乃是御前的红人,这些个老牌权贵也是不会直言求见的,一般也就是遣了体面的家仆送些贵重表礼, 或是寻个由头在府里办些文会诗会之类的东西, 再婉言邀请燕云王莅临指教。

甚至吴王府和晋王府, 还有左相丛国章的府里,也都送来了礼物,不过这几位主都是明摆着跟燕云一系打擂台的, 送礼也不过就是面子上的事情, 几匹尺头,几提点心, 都是寻常市井就能买到的货色, 连那些寻常官员送来的礼品都比这要好上太多。

王徽自然一笑置之,只命杨宝兴夫妇置办回礼,送来的是什么规制,再原样回过去一份就是了。

当然,那些品秩太低, 又或是听都没听过的陌生人,漫说回礼,他们可是连给燕云王府送礼的资格都没有的。

魏紫、云绿、曹鸣几个圆滑的,这几天干脆宿在了王府里,压根没回自己家,一壁出面待客,一壁手把手教着杨宝兴等人如何处理这些人情|事务,好在这些下人都是当年邵云启和苏锷亲自拣选的,各个头脑机灵,教了三五天,也就都能上手了。

濮阳荑倒是闲了许多,王徽有意令她少出面,濮阳华一案毕竟还未平反,虽说当年抄家弃市已过去了十三年之久,濮阳荑也长大成人,又在边关历练了这许多年,除去几个熟识之人,京中只怕再也无人能认出她来,但万事还是小心些的好,如今燕云王府可谓是招风之树,金陵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多一事总不如少一事的。

官职低微,又或是素未谋面之人,王徽一律不见,然而那些亲近之人,却是要主动去见的。

当年与她亲厚的廖御史府、宁海侯府、显国公府,俱都挑了日子亲来王府拜谒,这一遭可再不是只有女眷,而是男女主人一齐前来了。

宁海侯家的那位五姑娘,当年因王徽曾在滚水之下将她救下,因而对燕云王颇有些好感的,如今倒是同显国公府做了亲家,嫁与嫡次子为妻,不过双十年华,已经是两个男孩的娘亲了。

对这些人,王徽当然是热情款待,故人相见,自有一番唏嘘,只道八年时光如白驹过隙,昔日那位饱受欺凌的世子夫人,如今竟弃钗从戎,铁蹄过处踏平漠北,立下万世功业衣锦还乡,成为手握重兵权势熏天的燕云王,委实教人不得不感叹世事变幻无常,当真斯须改变如苍狗。

等到接待完了这些熟人、近人,又与一众实在推托不掉的大小官员应酬完毕,好歹清闲一些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七八天,眼看再过两日就是正月二十,太子妃寿辰的正日子了。

正月十八这日一大早,王徽先遣人给宫里皇贵妃处送了信,而后约了万衍,也不驱车,只各自骑了马,带了些随从,一道往三山街而去。

到得一处绿瓦朱门的府邸前,万衍的护卫陈左上前叩了门,待门房探出头来,这才递过去拜帖,道:“燕云王并中书省右相同来拜会,不知付大人能否拨冗一见?”

此处正是鸿胪寺卿付庭礼的住所,也是付明雪的娘家、王徽的舅家。

那门房一听这两位来头就吓了一跳,探头一看,右相长什么样他不晓得,但那位女郡王的样貌,犒军那日却是全城百姓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如今仍是那一袭玄黑大氅披在身上,胯|下火蹄黑马,温润俊逸的模样,可不正是如假包换的燕云王吗。

门房忙不迭行礼,转身撒腿跑了。

万衍就笑看王徽,低声问道:“在渊回京这许多日子,付大人是你亲娘舅,竟也没主动去王府走亲戚?在渊心中可曾着恼?”

王徽瞅他一眼,心知这人又在揶揄她,却也不点破,只摇头道:“舅父舅母一直待我很好,只是后来我有段日子太不像话,再加上继母教唆,才寒了他们的心,于情于理,也都该我主动上门请罪才是,也就是前几日太忙,不然回京第一日我就该过来的。”

说着又是一笑,扫了万衍一眼,调侃道:“孝箐可也别忙说我,你同表姐的事情,我舅父舅母可知晓?”

万衍难得露了窘态,摸摸鼻子,咳了一声,“……尚且不知,还请在渊代为保密才是。”

王徽摇着头啧啧而叹,正待再嘲笑他几句,就见付府正门缓缓洞开,一行十数个人匆匆步出,为首的是一对中年夫妇,女的还好,只穿了郑重一些的洋红蜀锦绣缠枝牡丹缂丝褙子,男的却直接是一身绯红官袍,胸前是从三品孔雀补子,冠戴齐整,礼笏俱备,十分隆重的样子。

正是鸿胪寺卿付庭礼付大人及妻子庄氏。

王徽完全没想到舅父舅母竟会亲自出来,连忙翻身下马,几步迎上前去,眼看付庭礼就要携着妻子一起往下拜,赶紧一手一个扶住,急切道:“舅父舅母这是作甚!可不折煞甥女了?”

付庭礼双手微微发颤,眼圈竟是一红,一旁庄氏却早已噙了泪花,仔仔细细看着王徽的脸,好像要把外甥女的容貌刻到心里去。

“礼不可废,礼不可废啊……”付庭礼喃喃念叨着,王徽又不敢对二老用劲,到底还是由着舅父施了一个下级参见上级的揖礼。

一旁就有个总管打扮的中年人凑过来,笑道:“老爷,太太,您二位疼惜王爷,可也不好教王爷、相爷在大门口杵着,还是尽早家去奉杯热茶来吃,在外头这般喝风,可怎么好呢。”

付氏夫妇这才发现被晾在一旁的右相万衍,又急忙忙一番见礼,才把两人请进了府,过了仪门,让到前院正房堂屋叙话。

眼见付氏夫妻红着眼圈,只盯着王徽看个不休,万衍心知他们舅甥多年不见,自有一番体己话要说,遂起身笑道:“付大人府中桃林繁茂,景致秀丽,万某也是慕名已久,不若便令管家带我去游览一番如何?”

付氏夫妻有点赧然,自家情形自家人知道,不过在园子里稀稀拉拉种了几棵桃树而已,如何称得上“林”?春日开花或许不错,可如今还在正月里,隆冬未过,光秃秃的枝桠又有何可看?心知这是右相好意,顿时又不安起来。

“相爷说哪里话,您贵趾临门,怎好怠慢……”付庭礼语气就难免有些急迫。

王徽却一摆手,冲万衍点了点头,微笑道:“孝箐,多谢你了。”

万衍拱手一礼,当先一步跨出门,那中年管家连忙跟了出去。

付氏夫妇见外甥女竟直呼右相表字,且言语之间丝毫都不客气,不由对视一眼,心中各自惊异,早知她手有重权,却不料竟是到了这般地步。

王徽看他们神情就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却也不点破,只起身道:“方才舅父舅母与我见礼,乃是遵于礼制;而今甥女与舅父舅母行礼,也是遵于礼制,还请二老万勿推辞。”

言毕也不待他们反应,当下就跪伏于地叩了三个头,竟是行了大礼。

“哎呀,这、这这——好孩子,快起来!”付庭礼和庄氏两人同时起身去扶,王徽也不再坚持,就着两人的手站了起来。

这一厢见礼毕,各人重新落座,丫鬟端上茶点来,付庭礼拿起杯子抿一口,看着王徽的眼神无比复杂,似乎有激动、愧疚、怜爱,但还有更多其它的东西。

饶是精明如王徽,一时竟也有些读不过来。

就见付庭礼放下茶杯,怔怔盯了她一阵,忽然说道:“你回京这许多日子,舅父舅母没去看你,原是因为……”

王徽等了一刻,见他犹豫着好像说不下去,便微笑道:“舅父千万莫要说这等话,个中关窍,甥女心知肚明,甥女回京时日尚短,又手握兵权,深受君恩,且京里人都知道前些年我与舅家不曾走动,况表姐在后宫之中也是如履薄冰……当此时节,于情于理,舅父舅母都是不好亲去探望我的,这也是您二老把这机会让与了我,才能给我博个‘知错便改、孝悌敦厚’的名声,深情厚谊,甥女铭感五内,又岂敢怨怪舅父舅母?”

一面说一面又站起身来,长揖到地,而后方才坐回去。

庄氏堪堪才止住泪,如今听了这一番话,又不由红了眼圈,一时说不出话来。

倒是付庭礼长叹一口气,抬眼看着王徽,眼神依旧复杂,却终是露出笑来,点头道:“你知道就好,知道就好……”

顿了一顿,又似是有些自嘲,苦笑道:“也是我愚钝,你如今已裂土封王,手握重兵,官拜正一品上柱国……这样浅显的道理,又怎会不明白呢。”

庄氏眉心微蹙,看了丈夫一眼,“老爷!”

王徽瞧出他情绪不太对,也皱了眉头,欲待开口说点什么,却见他已站起身来,整整袍服,道:“你舅母多年不见你面,心中挂念得紧,你陪她说说话罢……我去招待万相爷。”

言毕却又冲王徽一拱手,低声道:“下官告退。”而后匆匆出了门。

王徽轻轻一叹,看向庄氏,微微苦笑。

“你舅舅他就是块木头疙瘩,有些事情转不过弯来,不是冲你发脾气,”庄氏就拍拍她的手,“待回头舅母好好说他。”

王徽摇头,“舅母放心,千头万绪,甥女也省得,只是……”

她顿了顿,笑容微敛,语调有些低沉,“有些事情,甥女既已做了决定,那便再难回头,况如今已然势成骑虎,不得不走下去。舅父心中再是块垒难平,甥女——也只能日后乞他老人家宽宥了。”

付庭礼膝下只有付明雪一女,而且从不纳妾,但他这一房在付氏宗族里乃是旁支,当年也是庶子出身,既不嫡又不长,故而也没人约束他应该生个儿子什么的。

这么多年下来,哪怕女儿宠冠六宫,他到如今也只是个从三品的鸿胪寺卿,且从未犯过什么事儿,一直以来沉默低调,可见是个纯臣。

付明雪自不会与父母道出王徽的图谋,但付家宦海沉浮多年,虽说官职不高,可也一直都平平稳稳,纵使手腕智谋略次,眼光却也是不差的。

这些年王徽不论在京城还是边关,一举一动,这位亲娘舅都默默关怀着,就算不确定她接下来要做什么,但眼下燕云王手中权势这样煊赫,况且还是最敏感最重要的兵权,付老大人心中自然会有些不安。

看到胞妹的闺女如今这样出息,明明是弱质女流,却立下了须眉男儿都望尘莫及的不世功勋,他心中自然是骄傲自豪的。

而作为血脉至亲,他自然也想劝外甥女急流勇退、明哲保身。

可身为臣属下级,面对圣眷正隆的燕云王,却又教他如何劝得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