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澈很意外,也很感动。

云若辰知道自己父亲是在边关去世这件事不奇怪,可她却连他父亲在哪一战牺牲都记得清楚。

云若辰点点头,说:“阿澈,你父亲是大英雄。”

“嗯,谢谢你。”

顾澈心里暖暖的,方才因为答不出提问而生出的懊恼情绪一下子缓解了很多。

仝昊将二人对话的情形看在眼里,忽然生出一种奇特的感觉。

这个小郡主,不一般。

她能体会到身边人的处境,及时替人解围,而又显得如此真诚。轻松两句话,不仅让顾澈下了台,也使得课堂里的气氛缓解了许多。

并且,她能脱口说出顾将军的事,证明她对朝中的事情并非一无所知,或许还时有留意。

心思细腻,善解人意,御下有道,心怀朝堂。

这样的资质…可惜是个女儿身!

仝昊在心中默默地提高了对云若辰的评价。接下来云若辰俊秀的书法与流畅的背诵,反而没能再在他心里激起什么涟漪。

上书房的第一课,很快就结束了。

“远山。”

离开宫门后,仝昊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内宫,轻声唤着常士扬的表字。

“嗯?书翰,怎么了?”书翰是仝昊的表字。他们两个因为年纪相近,又是同一科的进士,平时关系很好,都是互相称呼对方表字的。

“我觉得,华容郡主比起我们之前想象的…简直是另一种样子。”

“是的,我也有这种感觉。”常士扬颔首赞同。“这个女孩子的聪明,并不是那种尖锐外露的机灵,她是个,嗯…”

他在脑中寻找着合适的词,想了半天,才说:“她是个很有智慧的女孩子。”

“没错。”

仝昊勾起了嘴角,眼中泛起淡淡的光华。

“远山啊,进宫讲学这件事…好像没有预想的那么无聊呢。”

常士扬有些不明白好友为何忽然兴奋起来。好吧,小郡主很聪慧,但始终是个郡主罢了,日后顶多是公主殿下——怎么说,依然是个女孩子啊。

仝昊在想什么呢?

仝昊会是另一个重要人物。

第八十章:风雨驿站(上)

时已深秋,又连逢几日骤雨,天气愈发清冷了。

由北地通向西南的这条官道由于年久失修,被大雨浇灌了几天后极为泥泞,路上到处是一个又一个的大小水坑。行人要是走在路上,半个身子都会被溅上泥浆,而马车也同样行走艰难。

“哎,真是麻烦了!”

两个车夫披着蓑衣,弯腰查看着自家马车陷入泥坑的前轮,哀叹不已。这坑上水太深,从远处压根看不出来,结果他们一时不查就让马车陷落到坑里去了。怎么办?

“喂,你们快点啊!”

倾斜的车身里探出半个脑袋,依稀是个锦衣丫鬟的模样。那丫鬟声音尖利,直嚷嚷着:“还不快把车子抬起来!娘娘和世子都受惊了!”

两个车夫连忙赔笑:“玉桃姐,这轮子陷得太深,车子又沉。我们俩抬不起来啊。要不,请娘娘和世子暂时到后面车上避一避,我们把兄弟们都叫过来抬车子?”

“你们作死啊!”叫玉桃的丫鬟柳眉倒竖,毫不留情地痛斥他们:“下这样大的雨,你们还让娘娘和世子出来淋雨?要是贵人害了病,你们两条贱命赔得起吗?我不管,你们自个想法子,快点!”

“…神气什么,我们是贱命,你也不过是个丫头…”

两个车夫受她斥骂后脸上都讪讪的,心中暗恨,抱怨的话却只敢在心里转个圈,哪里真敢说出口。

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快些将赶着其他车子的同伴们都召集过来,十来个人费了好大的力气,弄得个个都成了泥猴,才把这俩马车从坑里抬了出来。

“玉桃,让他们快些赶路。天黑前,咱们要赶到驿站呢。王爷的车子都走得好远了!”

与车外滂沱大雨的糟糕环境相比,温暖的车厢里显然舒适多了。一名宫装少妇懒洋洋地抱着个熟睡的男孩斜靠在椅背上,脸上写满倦色。

要是仔细看,还能辨认出她太过厚实的脂粉下隐约的淤痕,像是被人打过巴掌似的。但自然无人敢凑到她眼前去看了。

这宫装少妇,便是诚王侧妃、世子生母童氏。

他们一行离开京城已经有半个月了。天气不好,道路难行,所以也没能走出多远。据说要走到诚王的封地,还得走一个多月,想到这里童侧妃就身心俱疲。

然而,她又能怎样呢,还不是得硬撑着?

诚王的脾气日益暴躁,在京城时,就常常拿家里这些妇孺出气。正妃章氏也好,嫡女燕阳郡主也好,她这昔日的宠妃也好…还有她的宝贝儿子,谁没挨过诚王爷的拳脚?

童侧妃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脸颊的淤痕,苦笑两声,又抱着熟睡的儿子歪着去了。

日子,总要过下去的吧。

尽管路上有了点波折,他们一行还是赶在天黑前进入了这段路上唯一的驿站。走在他们前面的诚王与章妃等人早被驿丞迎接安顿好了,童侧妃来得晚,只能委委屈屈地住了更简陋的偏院。

这深山里的小驿站,条件差是必然的。毕竟驿站原来的作用就不是接待贵客,能有住的地方和热水、吃食就不错了!

庆朝的驿站与另设的递运所,其实都是专门从事货物运输的组织,主要的任务是做军需物资、情报信息运输之用。递运所更多的是管河、海的运输集散,陆路上靠的往往就是驿站。

当然,驿站也有接待往来官员与家眷的作用,但要求他们能提供全方位的豪华服务,那是痴人说梦。而且大多数驿站,都是太祖时就开始兴建的,几百年下来反复翻修,陈旧腐败得厉害。

幸好养尊处优的诚王一家之前已经住过了好些个驿站,所以渐渐对驿站的简陋设施开始麻木,没再怎么找驿丞的麻烦——这个“没怎么找”,是相对于他们一开始的百般挑剔而言的,对这家驿站的驿丞与杂役来说,还是十分头痛。

“唉,这王府人家就是讲究,连丫头下人都要烧热水沐浴,真是累死人啊…”

厨房里的几个杂役一边往烧水炉子里丢柴火一边低声抱怨着。

他们才不会为驿站里来了贵人而激动呢,再富贵关他们什么事?只是让他们服侍得更辛苦罢了。

“可不是嘛!”

刚刚才扛了一桶热水过去的杂役抹着头上的汗珠。“这天气潮,柴火烧不旺,那些个贵人们却还嫌我们烧水慢,辛辛苦苦抬水过去还要挨骂。真是好大脾气!”

“是嘛?这儿还有两桶要扛过去呢…说是要送到王爷屋里的…”正在烧火的杂役迟疑着,另一个在角落里劈柴的中年汉子默默走了过来。

“陈哥,我来送吧。”

“阿黄你去?也好。”烧火的陈哥显然是这伙杂役里的小头头,呵呵笑着拍了拍阿黄的肩膀说:“快去快回吧,晚上咱们再玩几把。”手上做了个发牌的姿势。

面相憨厚的阿黄连声应着,自个拿挑子担着两桶热水往贵人们所住的内院里走。

雨哗哗的下,天地间的界限模糊成一片,寒气一层层透过破旧的窗棂涌进内屋。

诚王疲惫地裹了裹身上的披风,用皱巴巴的巾子抹了两把鼻涕,又厌恶地丢到一边。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积满灰尘的房梁上,旋又厌恶地移开了视线。淡淡的霉臭味,已不能对他起太大的刺激。也不知是旅途的劳顿让他感到麻木,或是心底发出的绝望使得他对外界的感知降到了最低。

原本周围还有几个奴仆在忙碌着,铺床叠被,整理行装,但大家都很有默契的不去打扰王爷发呆。发呆好啊,总比发火打人要好一万倍。

等诚王回过神来的时候,里屋就剩下一个男仆提着桶在往浴盆里倒热水。

热水哗哗冲进浴盆,在冷丝丝的空气中氤氲起一团暖雾。屋里变得更潮了,诚王的视线好像有些模糊。

男仆的脸也模模糊糊的,这人是他身边的长随么?不,好像是驿站里的杂役吧…

“王爷,水好了。”

那男仆放下桶,恭谨地禀报道。

“叫人进来伺候孤沐浴。”

诚王挥挥手,又掏出一条巾子擦着鼻涕。好冷,要多泡会儿热水才是…

“嗯?怎么还不去?”

他抬起头,见那男仆还站在原地不动,不由得提高声音斥骂起来。这些蠢奴才!

“诚王爷。”

那人的表情褪去了恭谨之色,佝偻的身型忽然变得笔挺,而他正一步步朝诚王走来。

“你…”

诚王先是愣愣的,突然察觉出有些不对,惊慌地张大了嘴巴正想叫喊。

“来…”人啊…后面两个字还没来得及喊出口,诚王的喉咙已经被对方死死的卡住了。随后,他发现那人不知戳了他什么穴道,使得他全身都酸软发麻,一直麻到了舌根。

这人要杀他!

诚王发黄的双眼涨得鼓鼓的,血丝满溢,惊恐得几乎要昏过去…

“诚王爷,我不是来杀你的,请不要担心。”

那人微微笑着,平庸的面孔上一双细长的眼睛却射出妖异的精光。

“恰恰相反,我是来救你的…只要你耐心听我说完…”

他悠闲地后退两步,在下人们收拾好的床榻边上坐下,轻声道:“哦,忘了介绍我自己,抱歉抱歉。”

“我叫魅,是圣教弟子…嗯,也就是你们说的天命教,魔教…呵呵…叫什么都可以…”

天命教?魅?诚王更加惊悚了,并没有因为对方说“不杀他”而放松下来。

他并不聪明,可基本的智商还是有的。这种时候,天命教的人找上门来,能有什么好事?

“相信王爷对我们圣教也不陌生了,呵呵呵。我呢,目前忝居圣教长老之位,哈,其实我这点微末本事在圣教里不算什么,只是大家给面子…”

“坦白说吧,王爷,我们前些日子在京城里是吃了大亏,折损了不少同伴。”说起大半年前除夕那晚发生的变故,“魅长老”的语气依然是平和淡定的。

那天晚上,天命教勾结舒王企图谋反。事败后,舒王自戕,魁长老当场被擒,但还没等被审出什么来就自断经脉而死。其余被逮捕的天命教徒也都用口中暗藏的毒丸自杀了,竟是一点线索都没给官府留下。

元启帝暴怒,从宫中到城内大肆搜捕天命教徒,引起过一阵恐慌,也抓起了很多可疑或无辜的人。而且,军队在边关上对天命教几个露了痕迹的巢穴也进行了围剿,杀伤了很多天命教徒,逼得他们逃出了边境往草原深处藏匿。

这大半年来,虽然元启帝一直在关注天命教的情况,可让官府沮丧的是,至今也没能抓住一个有价值的天命教干部。

诚王想不到,自己会在这深山驿站里,遇上天命教三长老之一的魅长老!

“王爷,您是聪明人。我也不绕弯子了,这回我特意在驿站里等着您过来,就是想…和您谈谈合作的事…”

“您是想现在死了呢,还是想再回到京城,坐上那张龙椅?”

风雨拍打着门窗,浴盆中的热水渐渐凉了。在这黯淡潮湿的驿站客房里,魅长老的声音像从遥远的水面上传过来,是那样的不真实…

是窝窝囊囊的死,还是风风光光的活?

第八十一章:风雨驿站(下)

“咦,怎么王爷这么久也没召咱们进去伺候?”

两名侍婢在外间等了半天,都没听到诚王的召唤。那个提水进去的杂役也没出来,里间的门又关着,不会…不会有什么事吧?

这两名婢出身王府,也不是那种特别驽钝没见识的,可她们怎么也想不到这貌不惊人的男仆会是天命教的三长老之一。

她们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的敏感,觉得有些反常…

“这,姐姐,要不要去禀报管事大人?”

“可是…”

被称作姐姐的年长侍婢迟疑片刻,始终拿不定主意。王爷如今脾气阴晴不定,常有各种癫狂意外的举动,要是根本没发生什么事,她们却大惊小怪地惊动了大家…王爷会不会责罚她们?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两名侍婢心里煎熬得不行,竖起耳朵想听听室内的动静,却是没都听不到。

就在她们焦急万分终于忍不住想去禀报的时候,内室的门终于打开了!

还是方才那挑水的男仆,拿着两只空桶出来,低声对她们说:“两位姐姐,王爷让你们进去收拾下。”

他又把声音压得更低,说:“王爷心情不大好,刚才还问了小人半天这附近市县的事,两位姐姐可仔细些别冲撞了王爷。”看起来完全是为她们着想的憨厚样儿,无比诚恳。

两婢如蒙大赦,也顾不上和这低下肮脏的杂役说话,匆忙赶进内室中去了。

一进去,她们发现王爷连先前裹着的披风也没脱下,正木然独坐望着天花板发愣,也不知在想什么。

而那盆热水却早已凉透了。

“王爷,可要让他们再送水来?”

年长的侍婢大着胆子过来请示。

诚王却想是受了什么惊吓似的,猛地从沉思中惊醒,嘶哑着嗓子喊了声:“滚!通通给孤王滚出去!”

“是是是…”

侍婢们吓得不轻,心想王爷又要发飙了。她们迅速抬着那盆热水退了下去,再不敢主动进来伺候。

诚王吼了两声,便急急地喘着气,又顺手抓起一个茶杯砸向地面。

“哐当!”

茶杯碎裂的声音传出很远很远,直传到了已走到院门处那叫“阿黄”的杂役耳中。

“呵呵…诚王…”

化装成杂役的魅长老在心中不住冷笑,眼中尽是不屑。

要控制这样一个无脑傀儡,实在不是太难的事情。

上一次,魁失败了。而他,是不会再犯下与魁一样的错误的!

深夜,诚王蜷缩在客房散发着微臭霉味的床上,毫无睡意。那天命教长老说过的话,不住在他耳边回响,嗡嗡嗡嗡。

“王爷,咱们来合作吧。”

“您想不想回到京城去?呵呵呵,当然是想的…您很明白,只要您的哥哥一旦继位,他会容得下曾经屡次算计过他的您吗?”

“什么,您居然也相信外人传说的,靖王爷,哦该称呼他为太子殿下了…他会仁厚地放过您?真是笑话。若是您坐上了那个位置,您会放过他?”

“我可以保证,他日太子继位之日,就是您命丧之时…哦,不过,如果您不答应和我们合作,也活不过今天的。您怎么选?”

“很好,我们就知道您是聪明人,不会给自己选死路的,哈哈哈哈…”

然后,那个魅长老不知喂自己吃了颗什么丸药。那药入口即化,几乎没有味道,但…魔教的东西,肯定是毒药啊!

“您别怕,这不过是颗大补丹而已,能让您更有精神呢!虽然会有点小小的坏处,哈哈,这个坏处嘛,我日后再告诉你吧…”

魅长老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带着恐惧的印子深深烙在诚王的脑海里。而他临走前最后丢下的那几句话,更让诚王陷入了绝望之中。

“王爷,您只要乖乖听话就行了,其余的事我们会做好的。比如说,我们可不能让太子殿下那么快继位啊…所以陛下还必须好好的活着…”

“所以,我们给陛下派去了新的好大夫呢。哦,对了,这位大夫,还是被您的母妃淑妃娘娘带到陛下面前的…”

“淑妃娘娘已经选择和我们合作了。您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