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转过身深深打了个哈欠,自袖中摸出一只又青又小的橘子来。她一路走一路剥,青黄色的橘子皮汁染了一手,掰开橘肉塞进嘴里,什么味道也没有。

小时候她也曾迫不及待地偷吃未熟的橘子,那时被酸得简直牙齿都要掉了,只想了想,那酸味好像又回袭一般,一切就像在昨日。

一朵白白胖胖的云从她头顶缓慢移过,随秋风飘向更远处。

长安终于迎来了晴日,蓝天白云有了分界,彼此都看得清爽,又格外高远。裴渠换了干净衣裳离开骊山,正坐在马车里接受徐妙文的碎嘴轰炸。

徐妙文将徐九郎和右千牛卫那群混蛋骂了一圈,又说上远那只毒眼鸟妖是个老妖婆简直不是东西,最后又骂裴渠发了癫病脑子不清楚,过完了嘴瘾他终于舒坦了一些,自作主张伸手按了按裴渠伤处,很嘴欠地说:“疼得没法抬手了吧?现在打你嘴巴子你应该没法还手的啧啧……”

裴渠忽动了动脚。

徐 妙文乖乖止住话头,笑笑又说:“这几日最大快人心的就是你那位得了失心疯的四哥哥被严加审问,曹御史审人简直丧心病狂,将你四哥哥这些年发明的酷刑全用在 了他身上!怎么说呢,这也算是因果报应吧,拼命罗织旁人罪名且酷刑伺候的时候大概也没有想到会有今日吧,不然也就……”

徐妙文话还没说完,马车骤然停了下来。

第74章 七四大梦一场

马车骤停,徐妙文上身不禁往前倾,他随即撩开车帘子问道:“怎么啦?”

车夫还未回他,徐妙文便瞧见了对面停着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阵仗很大。从最前面马车上跳下来一人,不是旁人,正是裴府执事。徐妙文先是一愣,随即推推身旁裴渠:“咦,好像都是你家里人,你要下去吗?”

徐妙文说着将帘子完全撩起来,让裴渠亦能看到外面。裴渠作势起身,这时执事也已走到了他们马车前。执事弓着腰问:“七郎可是好些了?”

“好多了。”

“那请七郎去见见阿郎罢。”老执事口中阿郎正是裴晋安。裴渠见眼前这阵仗,认为应是裴晋安领着一家人要搬去河东了,遂下了车。

“你还回来嘛?”徐妙文撑着帘子问。

执事答:“阿郎只是有些事要与七郎说,还请徐少卿在此稍作等候。”

裴渠朝他点点头。徐妙文看他一眼,心想人家家务事也不好插手,见他往那边走了,便放下帘子一边睡觉一边等。

裴晋安正在马车内坐着,今日与裴渠在路上碰见也并不是巧合,昭应县这条路是进出必经,他得知今日徐妙文去接裴渠,便在此候着。

裴相公府几乎是举家搬,小仆该遣散的遣散,该带走的带走。从此万年县崇义坊内又少了一位达官显贵,多了一座空宅。

不过庞大家族的昌盛与否,许多时候并不会因一个人的退出而发生改变,朝堂中裴氏出身的仍比比皆是,在世人眼中,裴家还是那个裴家,并没有什么不同。

裴渠进了马车,裴晋安开门见山:“府里眼下没什么人了,你若愿意住就接着住,涟君的东西我没有带走,整理好了还存放在小楼里,你看着处理。”

他语气平淡,也没有太多分别的情绪在其中。清冽光线透过帘子缝隙照进来,裴晋安又说:“四郎的事似乎已没有了转圜的余地,子不教父之过,我没有颜面去见他,也不想再见他。你若是还有机会见到他,就转告给他,说韦氏与我们一道去河东了,孩子会替他好好养大的。”

裴晋安口中韦氏正是裴良春夫人,韦氏常年居于平康坊别院,平日里与裴家几乎没有往来。但她眼下在京中已无依靠,只能随同裴家一起搬去河东。

裴渠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裴晋安便点点头,又道:“河东也并非天涯海角,你若有空可以时常过去看看。”

“知道了。”

裴晋安本还想提朝歌的事,但想想眼下还是敏感时期,遂到此为止,只叫裴渠将伤养养好就作罢。

裴渠下了车,却有一小仆悄悄跑了来,将一只小封筒递给他:“我家夫人要转交的,麻烦七郎。”

裴渠心知肚明,封筒是韦氏的,自然是要转交给裴良春。他接过来说了声“好”,那小仆才放心地跑了回去。

裴渠往边上站了站,给裴家车队让路,待一行车马走远,这才折回徐妙文的马车内。

本来在睡觉的徐妙文霍地坐起来,瞥见他手中握的封筒,隐约猜到是给谁的,于是“咦”了一声说道:“这是要转交给谁呐?你要去台狱可要同我说哦,我与曹御史关系可是很好的。”

“我知道。”

徐妙文拍拍衣裳上的压出来褶子,又拍拍裴渠的:“现在要去吗?”

裴渠将封筒收进袖袋:“不去。”

徐妙文心想这不是他的惯常作风啊,又问:“那去吴王府?”

裴渠回:“不去。”

徐妙文皱眉:“上远那?”

裴渠回:“不去。”

徐妙文正色:“那你要去哪儿?”

裴渠回:“去东市取衣裳。”

徐妙文心中“哦”了一声,却立刻问道:“你有钱去取吗?”

徐妙文一盆冷水直接泼了下去,随后幸灾乐祸地说:“我也没有带钱哦,所以别想同我借,何况哪有做嫁衣的钱还要问人借的道理呐?”

裴渠深以为然,淡淡地说:“你说的没错。”

徐妙文一挑眉:“所以要先回家取钱咯?”

“恩。”说话略有些鼻音。

徐妙文趁机揉了揉他的头。

于是马车径直行至裴府,裴渠匆匆忙忙下了车往里去,徐妙文在外面等着。他等啊等,见裴渠不来便进去找他。他一进门便惊了惊,裴晋安简直是将家里给搬空了,难怪装了那么多箱要那么多马车来运!

厅中连摆件都被收拾走了,像是被洗劫过一般;再到厢房一瞧,除了空荡荡的床与柜,什么都不剩。徐妙文见裴渠从房中出来,问道:“你爹不会将你房间也搬空了罢?钱呢?莫不是也被顺走了?”

裴渠方才回屋找了许久,他收在卧柜里的钱袋的确是不见了,只剩了一些衣裳。他久未回家住,可能是哪个离府的小仆趁主人不在顺手牵了羊。

也就是说他眼下的确是身无分文了。

徐妙文惊觉自己开玩笑竟说中了,连忙进屋瞅了瞅,果真是没什么剩的了。他想这爹爹做得可真是绝啊,连儿子做嫁衣娶亲的钱都不放过。大开眼界,大开眼见!裴相公这般抠门的还真是头一回见识。

徐妙文转头就是风凉话奉上:“那你怎么办呐?相公家的郎君转眼成了穷光蛋,恐怕你徒弟也不要你了,啧啧真是好可怜呐。”

“洛阳宅中还有些积蓄,我回趟洛阳。”

“哪 儿来得及呀?等你来回这样跑,都得四五天之后了。”徐妙文皱着眉说风凉话,心里却是乐开了花。他从小有个爱好就是看裴渠倒霉,今日可真是开心死了,于是又 说:“我给你算算啊,还剩一半要付,你就算提前支取俸禄也不够,再说你也缺勤好久了,哪还有俸禄可领。这可怎么办呀?嫁衣只能等以后再取咯。”

裴渠伤处隐隐痛起来,他转过身皱眉道:“妙文兄先借我不行吗?”

“我才不借呢。”徐妙文脖子一横,傲慢地拒绝道。

裴渠低头就往外走,徐妙文赶紧上前抓住他:“这样好了。”

裴渠静候下文。

“你家里不是种了不少果树嘛,什么石榴啊鲜枣啊,也快熟了吧,今日天这么好,你去东市卖嘛,卖完了直接去衣行取衣裳,你看多好!”他算算时辰:“现在去摘刚好,我再给你喊俩人来帮忙。”

他说着就将裴渠往果园拖,完全罔顾裴渠的伤和抗议。裴渠说:“长安现在的物价哪有那么贵,卖完了也必定不够”,徐妙文说:“不够我借给你行不行?”

裴渠拗不过他,且因早有出门摆摊卖菜的经验,自然不会怕丢人。一行人摘了几大筐果子,扛上牛车径直拖去东市。

这时候开市没多久,却已热闹至极。前阵子因为不停下雨,很少有人出门,集市亦冷冷清清。今日天好,便有许多人出门闲逛。从一丁点个子的总角小儿到七八十的老人家,从不修边幅的壮汉到衣着精致带着帷帽的富家娘子,什么样的人都有。

徐妙文将装满果子的筐依次摆好,不拘小节地在蔺草席子上坐下来,不要脸地吆喝道:“万年县裴少府快穷得吃不上饭啦,只能拿出些果子来卖,都来瞅一瞅呀。”

裴渠坐在他旁边,面前摆着一只装满鲜枣的筐子,抬头看着来往路人。

有好事者聚过来,问道:“可是裴相公家的七郎?”

“正是正是。”徐妙文点点头。

“啊,真的吗?竟混到这地步吗……”

“没办法呀……”徐妙文正打算描述裴渠的悲惨经历,裴渠却伸手指了一下面前筐子,对那人道:“都很新鲜,买一些如何?”

他说话时面上是惯常的微笑,看得那人愣了愣,忙说:“好啊好啊。”

徐妙文看他熟练地给人称重算钱,心说果真是卖过菜吃过苦头的,就是不一样。他知他这些年在异国他乡过得不易,遂推推他道:“你在那边也卖过菜吗?”

“那边因为稀有可以卖得更贵些。”

“那你发了呀。”

“不过是挣了些回家路费,没有很多。”

“……”

“……”

说话间又卖出去一些,因东市毗邻平康坊宣阳坊常乐坊,来往的人出手亦阔绰得多,给钱给得很是大方。

卖得差不多时,徐妙文坐在一旁低头拼命数钱,他生平头一次收到这么多铜板,简直数得要晕了,最后报给裴渠一个数字,裴渠却直截了当回说:“不对,算错了,多点了十一个。”

徐妙文不信邪,低头又重新数了一遍果然错了。他吃了个瘪,不大高兴地坐着看人来人往。

这时已近黄昏,秋风习习斜阳暖,筐中果子也将要卖完,集市上人来人往谈笑声吆喝声仍旧不减,这一份人间热闹再寻常不过。徐妙文支颐坐在席子上,看得有些着迷,裴渠看着也若有所思。

他忽道:“云起啊,这阵子发生这么多事,好像天都要塌了,觉得什么都阴沉沉的压着人喘不过气。但这会儿看看他们,却又觉得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真像是大梦一场呐。”

裴渠唇角微微弯起弧度来,侧脸在夕阳下分外平静,这平静中却又缓慢腾起一些轻松的意味,他淡淡地说:“妙文兄,谢谢你。”

徐妙文知道他想通了,遂霍地站起来:“不浪费时间了,闭市之前赶紧去将嫁衣取来,我今日没带鱼袋没法搞特权的!”他拎着沉重的钱袋子:“虽然远远不够,但我暂先借你好啦。”

裴渠低头收拾了竹筐,将空筐悉数搬上了牛车,两人这才往衣行去。

衣行也快要闭门,伙计看到那一大袋子铜板简直要哭,一个个数过来耗费了很长时间,等结清楚,闭市的街鼓声已咚咚咚急促响起来。

衣行娘子急忙忙将做好的嫁衣取了来,按规矩得让客人检查有无错漏方能取走。

对着堂前如丹夕阳,大红嫁衣一点点铺开,鲜艳得几乎令人迷醉。金光中有细碎难辨的尘埃缓缓浮动,街鼓声都慢了下来。

第75章 七五如此

抛开裴渠的反应不说,就连站在一旁看嫁衣的徐妙文这时也有些许恍惚感。

他与发妻成婚时都还十分年轻,皆是彼此不知珍惜的年纪,只因为家世年龄模样相当被凑在一起。那时他不过是大理寺一个小小职官,而发妻亦是官家出身不知体谅旁人辛苦的贵千金,两人脾气都不怎么好,针尖对麦芒,早年间也是冲突无数。

本以为会这样磕磕绊绊伴拖着对方走一生,但人事通常最无法预断,发妻很快离他而去,且是阴阳两隔的分别,那是比生离更干净的了断。

往后人生中不会有人皱眉抱怨他将公务带回家,也没有人嫌弃他衣服上的牢狱气味……

抱怨和冲突是没有了,可他却还有许多话要讲,就是没了对象。

发妻去世后很长一段时日内,徐妙文根本不回家,也不与什么人来往。至交友人远在异国他乡,同僚中也没有能聊得来的,回家更是一片清冷,只有高足案上厚厚卷宗陪他度日,偶尔挑灯剪烛时,竟能瞧见虚渺幻想,是发妻着一身大红喜服的模样。

念至此,徐妙文倏忽闭上眼,揉了揉眉心竟是转过身去。屋外夕阳愈发浓烈,地上铺了一层金红,衣行内已没什么客人,安安静静的,只听得裴渠分外平静的一句:“就这样收起来吧。”

哎这家伙到底是冷血狂魔啊。徐妙文睁开酸胀的眼睛,转回身,睨一眼裴渠道:“这好歹是嫁衣,你竟然一点也不激动兴奋吗?”

“只是衣裳而已。”裴渠一贯的风平浪静,“衣裳在被人穿上之前,不值得太兴奋。”

“也是。”徐妙文没有反驳他的观点,但却又嚷道:“可你连想象都不会吗?预想一下你学生穿上这身衣裳的模样也该很激动才是啊,真是冷血寡情的家伙。”

他闷闷说完就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又忍不住回头催促了一句:“街鼓都要停了你就不能快点?”

在徐妙文再三催促下,裴渠这才拎着布包缓缓出了衣行大门。在他眼里,徐妙文此刻头顶悬了一大片乌云,沉甸甸的好像快要落雨,但又一直强撑着,好像独处时才敢让这场雨下下来。

两人做了多年朋友,那彼此缺席的九年里,各自吞咽人生成长途中的苦乐,没有共担与分享。这个平日里嘴碎聒噪的家伙,虽然一直都是没心没肺的模样,但一定也有过沮丧难捱一言不发的时候。

回家路上,徐妙文闭目干坐着,也不与裴渠说话。闷了很长时间,徐妙文忽觉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睁开眼便见面前递过来一块雪白帕子。

“做什么?”徐妙文往边上挪了挪,挨着窗警觉地问道。

“那朵乌云不用带到家里去了,想下雨就下吧。”裴渠言辞委婉语气平平,还加了一句:“长这么大我都没有笑过你,难道现在还会笑你吗?”

徐妙文细长凤目盯住裴渠,努力瞪了瞪表示不满,但怎么也瞪不圆,只好作罢。虽说裴渠不会笑话自己,但他还是习惯绷着。何况就算他努力想要哭鼻子,最后也只是眼眶酸胀,半点眼泪也挤不出来。最末,他恶狠狠地将帕子往鼻子上一捂,拼尽力气想擤出鼻涕来。

嗯哼,弄脏你的帕子!

“妙文兄真的好幼稚。”裴渠陈述了事实,随后往另一边移了移,撩开帘子朝外看。夜幕低垂,朱雀门大街干干净净,没有梅花内卫的尸体,也没有悬着的人头,仿佛先前炼狱般的场景当真都只是虚幻梦境。

长 安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琐碎。常参官们仍旧要赶在天亮之前赶往光宅寺等待早朝,百姓们一大早还是会将坊门挤爆最后骂骂咧咧抱怨“挤什么挤晚一步出去会死 啊”;东西二市准点开始准点结束,连街鼓都不会敲错一下;散朝后的廊下餐依旧那么难吃,光禄寺被骂得狗血淋头却总是毫无悔意……

听说中秋还不要命地供了五仁月饼。

口水淹没了光禄寺,宛若暴雨来临,连带着隔壁邻居东宫衙署也一片愁云惨淡之色。对于东宫衙署的官员们来说,在这地方做一辈子官就是赋闲一辈子,因为想要再等出一个新的东宫之主可能至少还需要二十年……

京中各处,各有各的生活与烦恼,具体到每个人,也不外乎如此。

这段时日内,裴光本顺利退了休,万年县县令换了人,而县尉的位置也被人抢了去,以至于裴渠如今只是个无所事事的赋闲官员。裴渠因没有钱,不要脸地以养伤为名在徐妙文家待了多日,徐妙文慷慨解囊,给他安排了一间屋子又买了许多药给他。

于是乎,裴七郎便终日都在屋子里钻研毒药,外面日月如何他根本不再关心。徐妙文怕他走火入魔,旬假一早便好心喊了他:“你不出去转转吗?”

裴渠一身灰白道袍,头发也没束,从屋中探出头来:“不去。”

“开什么玩笑,你知道你在这待了多少天吗?我告诉你啊,今日要再不出门,你上次收的封筒估计也别想送出去了。”

徐妙文昨日得到消息,会审结束,裴良春的案子基本已定了下来,是什么结果大家都心知肚明,裴渠若再不将韦氏的封筒送去,的确是没机会了。

裴渠刚探出来的头又缩了回去,徐妙文索性就走过去,进了屋见裴渠正忙着熬药,宽松道袍里是单薄的身体,看着孤孤单单清清冷冷。

“这些事交给小仆做就好了,你赶紧去换衣裳。”徐少卿下了令,顺便将他揪起来,强迫他换了衣裳后,又给他塞了吃的:“我知道你吃东西没味道,但那不是不吃的理由。”

这些天裴渠闭门钻研,想要试出解药来,可仍然一无所获。短暂的几次失败并没什么,但长久来说却是一种无望消耗。好在裴渠是个耐性子,不会轻易沮丧也不会轻言放弃,他希望朝歌有一天,能再尝到橘子的味道。

马车一路驶至台狱。因是旬假,御史们都没来,台狱中除了值守狱卒便只剩下囚犯。裴良春曾在台狱嚣张至极,入狱高官都要看他几分脸色,又何况那些小狱卒。眼下他沦落成阶下囚,且似乎再没有了翻身可能,昔日吃过瘪受过气的小狱卒便是变本加厉地虐待他。

人性如此,并不奇怪。

这回若非徐妙文出面,恐怕裴渠也是无法再见到裴良春的。狱卒看在徐妙文的面子上放裴渠进去,又几番叮嘱说不能久留,这才喊了另一个小卒领他往里去。

越往前走越是潮湿,虫鼠飞窜环境略是恶劣。走在前面的小卒忽然止住步子,抬手敲了敲小窗格子,毫不客气地说:“有人来看你了!”

台狱不比其他监狱,厚墙相隔,外面也只有送食小窗,若不探头看,根本瞧不出来者是谁。小卒敲过窗格子之,里面却毫无动静,他怕裴良春出了什么意外,便赶紧踮脚往里瞅了瞅,瞧见裴良春正缩在角落里,便安心转过身同裴渠道:“活着呢,说完话便赶紧出来。”

小卒说着让了开来,裴渠透过小窗朝里看了一眼,裴良春囚衣脏破,身上亦有血痕,头发散乱,完全不像样子。

他眉心皱起,犹豫半晌这才开口喊了一声“四哥哥”。

囚室内的裴良春起先并无反应,直到裴渠摸袖中封筒,打算直接放进去时,裴良春却霍地站起来,走到裴渠面前盯着他。

“谁是你四哥哥?”裴良春带血唇角扬起来,声音嘶哑:“你分明是那窃位贼的野种!你与他一样恶毒!那日假意救我,分明是不想让我那么痛快的死,而是想看到我现在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裴渠没有说话,他已将封筒从袖袋中取了出来。

“为何不回我?你是心虚吗?!”

裴渠缓缓抬起手,将那只带着体温的小小封筒放在了窗格上,语声平平地说:“韦氏跟着去了河东,没有受到牵连,这是韦氏留给你的。”

前一刻还暴躁无比的裴良春忽然安静下来,他几乎是颤着手将装有家书的封筒取下来,血肉模糊的手握着那封筒却迟迟没有打开。

裴渠此行目的已经达成,便没有再耽搁时间。他最后看了裴良春一眼,缓缓转过身穿过囚牢间的阴湿过道,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台狱。

外面等候他的不是裴良春,却是吴王。

天凉了,吴王已换上了厚衣裳,显得他整个人更是病态。他袖下悄悄笼着一只暖手炉,仿佛不经意地说:“今年凉得真早。”

这样一句开场白莫名带了些伤感的情绪,可他分明唇角上扬,是在微笑,就像多年前分别时那个微笑一样,可以抛开算计、满腹心思与前路去表达。

“恩。”裴渠情绪平平淡淡。

“去曲江看看吗?”

天空高远,云也不知去了哪里,只剩下无边际的蓝,蓝得叫人心醉。在很多很多年前,长安城的秋天就是这个模样了。

一路上马车咯哒咯哒,行至芙蓉园正是秋风最烈时。芙蕖早已萎败,枯叶铺满荷塘,面对这一池萧瑟,裴渠开口道:“殿下不是一直想知道国玺在哪儿吗?”

第76章 七六送秋雁

吴王将目光从荷塘那些枯杆残叶上移开,转向裴渠,静候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