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令如山,玉进忠虽然不满,但还是尊从节度使之命将怀远折冲府所辖户口全部迁入营州,然后又听凭节度使将怀远军一分为二,一支重新命名为卢龙军,交给陈节度使的长子陈祺带领,又因为陈祺去年所受之伤尚未能痊愈,便暂由陈祺的长子陈博统领。

本朝建立之初,多采用府兵,朝中为百姓均田,并于分到田地的百姓间择选府兵,而各地折冲府本就是为选取府兵所设。府兵平时耕种,农隙训练,战时从军。但后来均田之令不行,府兵亦无处可选,天宝时终于废弃。

后来,从朝廷到边塞,军士慢慢转为招募所得。故而当年玉进忠在调任怀远折冲府时,因为怀远军人数过少,军力过弱,便自行招募将士,更因朝中已经有数年没有及时发饷,所以怀远军差不多完全是玉进忠自己招募并培养的,分出去时格外心痛。

而那些分出去的将士们大都也不愿意离开,陈家固然是节度使府上,门第高贵,有权有势,但且不说与玉将军的同袍之谊,只是打仗不同于别的,面对突厥人什么门第权势都没有一点用,能打胜仗活命才是最根本的。

陈节度使一家就没有真正的帅才,节度使在去年守城时险些被突厥破城,他的大儿子陈祺更是将营州最强兵力最雄厚的卢龙军断送了,却自己逃得一命回来,而陈家现在出来带卢龙军的陈博,总是一身的文气,看样子就不是一个会打仗的人!

因此,怀远军中如玉枇杷之前的说法一时大盛,每日均有众多人前来劝说玉将军带将士们回到怀远折冲府,保住折冲府,就如冯将军一般。

不只男人们在劝说玉将军,就是女人们也以各种借口到玉家来说服杨夫人。很多人都担心分到了卢龙军中,将来亦如先前的卢龙军一般全军覆灭。

杨夫人尚且不允许女儿有如此背经叛道的想法,自然更不会被他人左右,每次都用光明正大的道理将人劝回,但她私下却对玉将军说:“如今怀远军将士们心存疑虑,便生出了糊涂想法,你固然忠心无贰,但是陈节度使未必能知你心意,总要想个法子向他表明我们的态度才好。”

“我怎么也不能同冯朝阳一般脱离营州,早已经向怀远军诸将士们说清了。至于陈都督,他做的就是不对,我没与他翻脸就是因为他是上司,还要表明什么态度?”

玉进忠是典型的营州人,他从小在广阔的原野间长大,种田射猎,饮洒打仗,没读过书,更没听过有着无数争斗的历史,心思直白得一眼能看得透。就如最近,他虽然将劝他带兵回到怀远折冲府的手下都骂走了,但是每次见到陈节度使都沉着脸,更不用说对着陈博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连说话都没有好声气。

心中如何想的便如何做,玉家的几个孩子也都是如此,只除了守义还像自己能藏住一些话。玉夫人轻轻叹了一声气说:“但是你这个样子,在陈都督看来,就是心怀怨怼,会更担心你不知什么时候将怀远军带出营州。”

“我已经对他说我不会了!”

“你别火,”杨夫人见丈夫又火了起来,温和地按住他的肩道:“我当然知道你言出必行,心口如一,可是陈都督却不会相信。你既然已经同意把怀远军分出一半,又何苦整日不快,又让上峰心存疑虑呢?我告诉你还是不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营州好。”

“先前王大人不是曾经给你讲过将相和的故事?不管一个国家还是一个州,总要大家团结才能抵抗外侮,你自己也是带兵的将军,当然再明白不过了,只不过是转不过这个弯来罢了。”

在夫人的细语温言中,百炼钢亦能化成绕指柔。玉进忠多大的火气也慢慢散了,更何况他确实也如杨夫人所说,应该做的已经做了,只是心里还转不过来而已,现在终于心平气和地说:“那你说怎么好,我就怎么做。”

对于这位出身高门的杨氏夫人,玉进忠一直都是信服的,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王大人也曾赞过夫人秀外而慧中,在分别时还曾嘱咐自己遇事多与杨夫人商量。而自己娶了杨夫人这十几年,由当年小小的一个捉生将一步步走到了现如今的怀远折冲府将军,其间杨夫人的功劳并不小。

杨夫人虽然年龄比自己小不少,但是毕竟从小在官宦人家长大,眼光见识自是不同一般,家里的几个孩子也都与她学习认了字,也远较营州普通的少年要出色得多。

“一则是你不要再每天摆着个脸子给大家看,生过几天的气也总该差不多了,你若与节度使大人不睦,营州军心也会散的,”杨夫人笑着将一杯茶放在丈夫手中,“再则这两天我们夫妻要去节度使府上拜访一次,尽释前嫌。”

“我总是不喜他们府里的规矩,”玉进忠嘀咕了一句,但是看了杨夫人一眼赶紧又说:“那今天我们就去吧。”

这又是玉进忠的特点,想通了便马上去做。是以杨夫人没有在前几天劝说丈夫也是为此,如果丈夫一点不满也没有,对胡将一向多疑的陈节度使反倒会更加生疑,只有现在,丈夫的火也发得差不多了,而陈节度使那边又不能不安抚了,正是最合适的时机,所能取得的效果也最好。

“去人家府上,哪里有说去就去的,我们先给节度使府下个贴子,约好明天一早去拜见。”

“还要准备厚礼吗?”玉进忠问。杨夫人经常提醒他陈都督贪财,每于新年参加节度使府宴客时都要备上厚礼。

“这一次不用,我们只拿两样野味就行了,”杨夫人早已经盘算好了,枇杷最近猎得的野味特别多,家里吃不完,正好拿一对锦鸡一对兔子过去就行。又将其间的道理说给丈夫听,“这一次一定要少带礼物,如果多了陈节度使一定以为前些日子你攻打左贤王的王帐获胜时私藏了战利品。”

玉进忠不屑地哼了一声,“我要是想私藏,就什么都不给他,他难道能知道?”

杨夫人马上想到,当丈夫出征时,身边未必没有节度使的人,但是却不再与他分说,人的秉性是很难改变的,丈夫要么不信,若是信了又会与陈节度使另生一场气,还不如就彻底不知道呢。

倒是杨夫人写贴子时,又将枇杷叫到了身边,“你看,拜见主人时先投贴子,这才是正经的礼节。而这贴子由谁来写,怎么写也都是有规矩的,就比如现在,本应该你父亲亲笔来写,但是他不通文墨,我便代他写了也不为错。至于字体,因为是送到陈节度使那里的,就不要用簪花小楷了,而是用魏碑更好一些。”

说着,她让枇杷帮她草拟一份,然后又将几处不妥的字词加以添改,重新抄了封好,却不肯让枇杷去送,“还是等你父亲回来让他的亲随投过去,免得你去了再与陈禄遇到,生出事非来。”

“现在他看到我早就躲着走了,”枇杷得意地笑道:“谁都知道我抽了他一顿,他哪里还有脸来见我?”

“你做得虽对,但也不宜以此为例,毕竟一个女子竟然用鞭子打人,场面实在难看。”杨夫人道:“你当时完全可以让陈博他们为你做证,将陈禄告到陈家大夫人面前,难道她还敢轻轻放过?”

“那怎么有我自己抽他一回痛快!”

“你呀,就是与你父亲一样,一根直肠子,半点弯也不会转。”

“我怎么不会转弯了?”枇杷并不服气,“我打陈禄时虽然没想那么多,但是后来陈博想让我停手时我就先装做没有听到,然后又在节度使和诸位将军面前狠狠告了他一状。结果,满城人没有不说陈禄该打的,所以他再也不敢见我了!”

“总以为自己有点小聪明,其实你那点小心思,在有七窍玲珑心的人面前,根本就是透明的。”

“所以我在母亲面前就毫无遁形了呢,”枇杷嘻嘻笑着恭维着母亲,“至于小伙伴们,都说我很有谋略,因为我带着他们打猎总是有很多的收获。”

“要是说你三哥,我还能信一些,”杨夫人不信地嗤笑着,“就你?还有谋略?”

“我就是跟三哥学的!”

玉守义这时也进了屋子,笑着插言道:“枇杷这些日子空了常到我屋子里学兵法,倒是把六韬读了几遍,说是打猎时布阵要用,我看着她还真琢磨出一些门道。”

“就你们父子,我还不知道,枇杷做什么的都是好的,哪天她把天捅出一个窟窿,你们还得拍手夸呢!”

听了母亲风趣的逗笑,玉守义大笑着说:“可是娘,不是谁都有本事把天捅个窟窿的啊!”

“算了,你们俩,赶紧出去吧,我还要把家里的帐算一算。”杨夫人又是欢喜又是无奈地道。

她哪里看不出,丈夫和三子正在将他们的本事一样样地传给枇杷,他们一个是担心年纪大了,一个是担心身体残疾了,都怕护不住心爱的小枇杷,只得将枇杷培养起来。

而且在营州,女孩们学些武艺算不得什么,前朝时就在这片土地上有一个非常有名的女将军叫做花木兰,就是在家里父亲老迈了,弟弟还太小的情况下替父从军,从一名普通的军士一直做到了将军。

当然枇杷肯定不会当什么将军的,杨夫人一定会为女儿相看一门好亲事,让枇杷将来过上幸福的日子,但是她学会些功夫在民风强悍的营州倒也不是坏事。

陈府之内

收到了玉家的拜贴后,陈节度使府里忙乱起来。

陈夫人一连串地吩咐了一大堆的事,明日如何迎接客人、准备何种茶点,午宴的菜品,再有儿女们的衣饰,特别是陈博,他做为卢龙军暂时的统领必要参加到接待玉将军一家的,让他穿常服好还是戎装好呢?

如果穿常服,就怕玉将军看了不高兴,他最近几天对儿子都没有好声气,但是穿戎装,是不是又太过迁就玉将军了,毕竟不过是个胡人,又是公公手下的将军,这个尺度实在难以把握。

“母亲,明天我穿这套衣服可好?”陈婉穿着一件如同蝉翼般轻薄的银红色轻纱襦裙走了进来,双臂上挽着绣了花鸟鱼虫图案的半透明披帛,加上头上坠了大块红宝石的金步摇,华贵逼人。

陈夫人不由得皱了皱眉,“天气虽然热了,但也不至于穿这样轻薄的夏装吧。”

“怎么不能,母亲,昨日已经入夏了!”陈婉跺了脚撒娇道:“这样漂亮的衣服,在宴客时不穿出来,难道要我自已在家里时穿吗?”

“不行,你换上一件素气些的,头上的步摇也不能戴。”

“不,我就要在玉枇杷面前穿上这套衣服,让她妒嫉!”陈婉以前就一直对玉枇杷有心结,明明一个胡女,却长得那样好,琴棋书画也比自己精通,实在是可恨至极。特别是她上次鞭打陈禄,回答自己问话时的讨厌模样,让陈婉一直记在心里,“听哥哥说玉枇杷每天与营州少年在一起骑马打猎,现在一定弄得憔悴不堪,我就是想让她看看真正的千金小姐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最懂女儿心思的人莫过于母亲了,若是以往,陈夫人自然会帮女儿打扮得出类拨萃,压住其他女子,但是这一次不行。她心烦意乱地说:“婉儿,你还是换一件寻常的衣服吧,这套新衣等过些天再穿。”

见母亲如此不奈烦地打发自己,陈婉的眼睛里马上就涌出了泪珠,“母亲,你是没见到玉枇杷那嚣张的样子,女儿就是不服气,就是要穿这套衣服,就是要气气玉枇杷!”

见到女儿的眼泪,陈夫人的心软了下来,“母亲什么都明白,但是婉儿,你不知道现在的形势啊,玉将军要是真带了怀远军离开营州,等到突厥人再来时,营州哪里能守住?所以我们现在不能得罪玉家,你也不能惹怒玉枇杷。”

听到突厥人,陈婉的眼泪马上止住了,去年突厥人攻城时那可怕的经历她就是陈家的大小姐也是一样体会到了无尽的恐惧。父亲像个血人般地逃回了府中,自此以后就说什么也肯再出房门,哪怕听到点声音都要瑟瑟发抖,一向和蔼的祖父凶狠地向母亲和自己说如果城破就要自尽,否则他就会亲手杀掉她们。

当然,最后营州城还是保住了,玉将军有如天神般地出现在营州城外,那时陈婉与营州城内所有人一样,对玉将军感激涕零。最初听到玉家三个儿子两个殉国,一个被突厥人的长矛击中腰部后瘫了,陈婉也一样伤心,甚至对玉枇杷的嫉恨也轻了很多。

但是时间慢慢地流逝,突厥人的威胁不再,感激之情渐渐也变淡了,玉将军是救了母亲和自己不假,但是他并不是专门只为了救陈家母女,他是为了救整个营州城的人。而且那也是他的责任,因为他是祖父手下折冲府的将军,本就应该保家卫国的。

尤其是在玉枇杷痛打小叔叔之后,陈婉心灵的天平再次倒了回去。小叔叔虽然错了,但是玉枇杷这样不给陈家面子,做为陈家女儿,陈婉觉得自己讨厌她完全是正确的,尽管她是玉将军的女儿。

陈婉本人并没有认识到,她并不是因为玉枇杷打了自家的小叔才那样讨厌她,事实上她和她的母亲对于这个倍受祖父宠爱的庶出小叔并没有一点好感,只是拿这个做为借口讨厌玉枇杷而已。

在她心灵的最深处,讨厌玉枇杷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玉枇杷不过是一个折冲府将军的女儿,竟然要比自己,节度使的嫡长孙女还要漂亮,还要受到家里人的宠爱,还要恣意自在,实在令她不平。现在竟还要自己让着她,陈婉气道:“玉家不过是祖父手下的将领,我们为什么要怕他?祖父命令他不许离开不就行了!”

“唉,有些事你也应该懂了,现在可不比先前,朝廷的敇令一下,令行禁止。眼下中原乱成了一团,造反的队伍遍地都是,有很多节度使趁势不服从皇命,划界自保。而营州内也是一样,城傍羁縻州原本就不会与我们一心,就是保定折冲府的冯朝阳还不是看着营州被围而袖手旁观吗?”

陈夫人原不希望女儿知道太多,一个小女孩在家里过着简单快乐的日子主好了,操心的事还是要等到成亲前后再说吧。但是营州的形势就是如此糟糕,内忧外患,索性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玉将军现在势力,怀远折冲府也有人劝他自立,这时候我们一定要将他留在营州城内,所以便不能得罪与他和他的女儿,你可明白了?”

陈婉虽然听懂了,但心中依旧不服气,正要再说话,就见祖父身边的一个老嬷嬷过来向陈夫人道:“都督让夫人过去商量明天玉将军到府上的事情。”

陈夫人便急忙站了起来,却又向气忿的女儿道:“你不必与玉家的小丫头一味争强好胜,女子最为重要的是嫁人,那玉枇杷的母亲虽然是名门之后,又一直想为她谋得一门好亲,但玉枇杷总归是胡人,永远也比不得你。”说完便匆匆地走了。

陈婉一人立在屋内,终于一笑。确实,玉枇杷只是个胡女,将来说亲时,名门贵姓又哪里能看上她的出身呢?但自己就不同了。既然如此,明天就让她一步又算什么,再者,就是素净些的衣服,认真挑件出彩的,也一样压得住玉枇杷。

陈婉又想起了上次玉枇杷在节度使府打陈禄时的衣着,觉得自己随便从衣箱里拿一件都要比她穿得好,于是便开心地回了院子。

另一边陈夫人到了公公的书房,见儿子正伺立在一旁,下面还有裴先生,便知公公比自己想的还要重视玉家的来访。她赶紧上前行了礼,又问道:“不知父亲有何吩咐?”

陈节度使却先问:“祺儿还不肯出房门?”

卢龙军全军覆灭,陈祺却在家将的保护下逃回了营州城。可是从此以后,他便整日只在房里躲着,甚至有时一整日都不下床,就像一只躲在黑暗中的老鼠一样。

不过是打个败仗,况且又逃出命来,竟然就此吓破了胆子!

“是,今天一早我还过去看了夫君,他还如以前一样只呆呆地坐在床上不肯起来,劝了几句也不听。”尽管恨得要命,但陈夫人的语气中却流露出满满的关心,她不管怎样讨厌透了自己的丈夫,也不可能在任何人面前露出来。

“你还是要多劝祺儿,如今重建卢龙军,他这个卢龙将军正应该出来带兵练兵才对。”

“是,儿媳一直在劝他赶紧出来统率卢龙军。”陈夫人诚恳地点头答应,但是她其实早就没心思再管陈祺了,只将他扔给了妾室们照料。

当初陈祺刚从卢龙折冲府逃回来时,陈夫人也曾日夜不眠地看护他,等他伤好后,又整日陪着他劝着他,但是一切都没有用,陈祺其实已经就是个活死人了。甚至他还不如在卢龙折冲府死了,总还能落得一个好名声。

对于公公一直满怀信心盼着儿子好转,陈夫人是明明白白地知道那不过是徒劳。而且如果把卢龙军交给他,真还不如交给自己的儿子。

陈节度使叹了一口气,他这辈子只养下了两个儿子,原想小儿子纨绔一点没什么,大儿子将来肯定要照顾这个弟弟。但眼下却是大儿子成了废人,小儿子也成了废人,陈家只能看孙辈了。

这时,陈博见母亲过来,已经上前行礼,又将母亲扶到下首的座位上,道:“明日玉将军要带家眷来府里,想来是说明卢龙军与怀远军诸多事宜的,裴先生为我们献上了一策,祖父和我亦觉得甚妙,想与母亲再商量一下。”

“节度使府衙之事我哪里懂得?”陈夫人谦让道。

“此事亦涉及内宅,故而才请夫人前来商议。”裴先生是陈家多年的幕僚,年纪又老迈,早与陈夫人就有过数面之交,也不需要回避,施了一礼道:“据在下分析,玉将军虽然桀骜不训,必不至于如冯朝阳般地无君无父,此番前来应该表示他服从都督之意。”

“现在玉将军在营州声望正炽,他怎么就会无缘无故地便服从都督?是不是别有什么隐情?”陈夫人虽然谦虚地说自己不懂府衙之事,但其实做为节度使府的女主人,她不但要管理好内宅,更要将相当多的心思放在内宅之外,毕竟内宅其实也是外面大千世界的映像。故而她对于营州城内的事情也都大体了解。

不喜陈府

这个问题刚刚节度使和大公子也都提出过,裴先生已经解释一回,并说服了他们。眼下面对陈夫人,他便再一次从容地说:“玉将军此人出身杂胡,却世受皇恩。当年他由一个小小的捉生将升为武官时,特别取了进忠之名以表明志向,此仍我断定他必不会反叛的原因之一。”

“至于玉将军一直对拆分怀远军不满,其实也能理解。而且他直截了当地表达出来,正是因为他的个性就如此。营州人大都心思简单,做事直白,不喜就是不喜,不擅长掩饰,此仍原因之二。”

“至于第三嘛,玉将军的夫人杨氏出身名门,也断不会唆使玉将军叛离朝廷。我看说不定玉将军来节度使府上拜见,也是她的主意呢。”

这三个原因丝丝入扣,让陈夫人亦觉有理,便点头赞成,却又道:“既然玉将军是来向都督臣服的,那么我们便高枕无忧了,还要订什么计策呢?”

“玉将军虽然是来臣服的,但是他心中一定还有不平,”裴先生笑道:“我们订下计策就是让他心甘情愿。而且就是卢龙军顺利重建,大公子能够接管,此后营州还有会更多的事情需要玉将军鼎力相肋,毕竟营州城内能与突厥一战的将军也只有他了。”

“所以我们不如把他变成一家人。”看着陈夫人一脸的疑惑,裴先生终于说出他计策的核心内容,“与玉家结亲,毕竟玉家的三个儿子都不能再接掌怀远军了,如果陈家把玉家小姐娶进门,那么怀远军不就是陈家的了吗?”

“但,但是,玉家是胡人啊!”陈夫人一着急已经有点结巴了。

自汉末、魏晋以来,名门世家自恃血统高贵,只互相通婚,甚至连皇家也看不起,不肯将女儿嫁入皇家,不娶皇室女的事件时有发生。陈家虽然够不上五姓七望的顶级世家,但是在陈夫人看来,与出身胡人的玉家通婚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裴先生在陈家几十年,自是知道陈夫人心中之所想,便笑道:“就是最高贵的五姓,也曾因为种种原因与寒门结过亲。玉将军颇得营州人望,其夫人又是名门之后,为今之计,自应该变通。更何况与玉家联姻后,我们顺利重建卢龙军,进而掌控怀远军,对大公子助力甚大。”

提到卢龙军,陈夫人心中更加怨恨丈夫了。陈家到了营州后,经历几年的谋算,终于掌握了营州最强的府兵——卢龙军,加上公公以节度使身份亲领的平卢军,完全控制了营州大半的兵力,形势一片大好。

但是陈祺在卢龙折冲府的大败不但使陈家辛辛苦苦创建的基业损失惨重,而更可恨的是他说什么也不肯在伤好后重建卢龙军,随玉将军北征突厥。如此蹉跎半年时光,只能眼看着怀远军坐大,形势逆转。

不过再想陈祺已经没用了,将来只能看儿子。陈夫人想了想,就是心里再有不甘,也只能点了点头,“只要为博儿好,就是被人嘲笑与胡人结亲我们也只好认了。只是不知父亲打算让谁与玉家结亲呢?”

“就是你们房里的协儿吧。”陈节度使道。

陈协是陈祺的庶子,今年刚刚九岁,对于他的亲事,陈夫人很是无所谓。但是做为女人,她对于玉家女眷的情况也更了解。

“只是玉家能否愿意?”陈夫人问道:“杨夫人很用心培养女儿,想来也是要给女儿谋一门好亲事。协儿略小了些,好象比玉家小姐还小上一两岁呢。”

从年齡上看最适合与玉家小姐结亲的是陈博和陈禄,但是陈博是陈家的嫡长孙,一定要结亲于名门闺秀,这一点是无庸置疑的,无论是陈节度使还是陈夫人都没有想让陈博与玉家小姐结亲。

于是,陈夫人更倾向于陈禄,毕竟二人年纪相仿,而且将来小叔子分家出去,自己便不必与出身胡人的玉家再打交道了。是以,在话中暗示。

“那也没什么,还有七八岁就结亲的呢。”陈节度使其实心中早就打好了主意,因为他先前答应了吴氏,要给禄儿娶世家女,所以只能让孙儿娶玉家女了。但协儿毕竟是孙子,总要将儿媳叫来问一下,便又道:“将来掌卢龙军的还是博儿,玉家小姐成了弟妇总要比当婶子对博儿更有利。”

这个理由陈夫人倒是赞成,万一陈禄娶了玉家小姐,将来与博儿抢夺卢龙军的控制权岂不糟糕?于是她赶紧点头,“听父亲的吩咐。”

陈节度使点头又道:“这门亲事你在席间先向杨夫人露出口风,最好让玉家主动来求。”

陈家毕竟出身高门,与胡人结亲总要摆出一些姿态来。

对此,陈夫人心领神会,“儿媳知道应该怎么做。”

倒是裴先生在一旁道:“语气间还是诚恳一些为好,玉家虽然是胡人,但是听说玉家的小姐甚为出众,杨夫人对女儿的期许也不低,更何况如今的形势是我们有求于玉家,莫让他家以为节度使府上不够重视玉家女儿。”

其实,最初裴先生的建议并不是由陈协与玉家结亲,他心中的第一人选是陈博。如果陈博成了玉将军的女婿,那么一切就都会顺风顺水,玉将军没有儿子可以帮忙,正好提携女婿,将来卢龙军也好,怀远军也好还不都是陈家的?

毕竟怀远军完全由玉将军亲手招募,又亲手带出,对于朝廷、节度使可能不会太在意,而对玉将军的忠心却毫不容置疑。继而投向玉家女婿的门下也是顺理成章。

但是联姻的话刚一提出,节度使丝毫没有想到陈博,就连陈禄也略过,直接转到了陈协身上。陈博做为嫡长孙,陈家要他与名门贵族联姻的心思裴先生自然明白,也知自己不可能改变,但他还是希望能是陈禄。一则是陈协太小,如果不能早日成亲,联姻的效果也就会大打折扣,二则是陈禄虽然也是庶出,但是做为节度使的爱子,与默默无闻的庶孙相比自是高出一筹。

至于先前玉家小姐与陈禄闹的那一场,也正好借着亲事彻底抹下去。

可是一向偏心小儿子的节度使就是不肯,裴先生也只得由着联姻的人选变成了陈协,可他心中对自己的计策原本稳操胜券,现在却有些怀疑了,毕竟玉家人并不是好说话的。

但转而一想,世人皆注重门第,玉将军的夫人杨夫人亦出身世家,她也许也会同意把女儿嫁入陈家吧。

几个人又商量了一下明天的安排,直到觉得没有什么遗漏才分开。

不表节度使府上的准备,玉家人在晚上也提到了明天的拜访,杨夫人对枇杷道:“你试试我刚给你做好的衣服,明天去节度使府上穿。”

枇杷看着摆在炕边的衣服吃惊地道:“我还要去?”

“当然要了,我以前去节度使府哪一次没有带着你?”杨夫人不便明言的是,她已经开始为枇杷相看亲事,而节度使府的客人基本包括了所有营州最上层人家,把美丽可爱的女儿带去也正是让大家见到枇杷优秀的好机会。

“不行,娘,我已经与阿鲁那、木朵他们说好了,明天大家一起练箭,我还要教大家射连珠箭呢。”

“以后你有时间再教就成了。”

“那怎么行,人要言而有信,他们明天一定会在城门前等着我,我岂能不去?”

说了半天,枇杷就是不愿意去陈府,“娘,你还记得我上次抽了陈禄一顿的事吧?我要是去了陈府再遇到陈禄该有多尴尬,大家肯定都会再起争端,所以就不陪你去了。”

“我们去了自然与男人们分门别院的,哪里能看到陈禄呢!”杨夫人笑着告诉女儿,“我去节度使府上带着你,也是想让你多一些见识,就比如陈夫人,将诺大的节度使府打理得清清楚楚很不容易,你去了瞧瞧她的行事再回来细想想,自然就会有进益。”

这些杨夫人从小就教过枇杷,而枇杷也曾按照母亲的说法一一去做,但是现在的她却不可能还如过去一般关心内宅的细事,她的心胸早已经被更广阔的天地占据了,“娘,节度使府上我已经去过好几次了,该看的都已经看过,明天我还是要出城。”

玉将军今天回来得早一些,听到这一对母女的谈话,便笑着帮女儿说话,“算了,枇杷不喜欢去就不要勉强她了,再说她明天已经与人约好了,轻易不要失信于人。”

“是啊,娘,你与陈夫人总要说些机密的话,枇杷不去也好。”玉守义也劝说道。

丈夫和儿子都这样说,杨夫人也就不再要求枇杷一同去节度使府了。经历了突厥人进犯之事,她有很多想法也慢慢变了,所以只是嘱咐女儿道:“原说隔天让你出城一次,可是最近你几乎天天都要出去,是不是过了?”

“娘,我是这样想的,”枇杷早有了应对的办法,笑嘻嘻地说:“我现在虽然天天出去,可是到了冬天自然就不行了,特别是大雪封路时,根本无法出城。这样一算,也就是隔天一次了。”

“你总有借口,”杨夫人笑着拍了拍女儿,“随你吧。”

拒绝亲事

第二天一早,玉将军与夫人去了节度使府上,守门的将士早就得了吩咐,一见玉将军夫妻到来,马上飞奔进去传话,然后陈博代表祖父亲自来门前迎接,男人们自然进了前衙说话,而杨夫人也被陈夫人亲自接进了内院。

陈婉跟在母亲后面,一直向后看去,最后发现玉枇杷果然没有来,心里竟非常失落,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希望枇杷过府。于是她越过母亲上前问:“杨夫人,玉小姐怎么没来呢?”

“她今天与小伙伴们约好了要出城,所以就没能来。”杨夫人笑着说:“改天让她来拜见小姐。”

陈婉却明白这个改天就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了,愈加地失望,因见杨夫人看着自己,又赶紧将脚向裙子内藏了藏,她今天虽然一身素服,但还是穿了一双五彩羽毛金银丝编的鞋子,上面还缀了几粒明珠。

去岁玉家刚经历丧事,所以母亲不允许自己穿得过于艳丽,但是陈婉素色衣袍下面还是悄悄穿了双最华丽的鞋子,以压倒玉枇杷,结果却白白费了心思。

不知不觉中,陈婉已经有些没精打采,但是又不好立即走开,便跟在母亲的后面,陪着杨夫人到水榭坐下。

女人们在一起自然要聊些家长里短,衣服首饰,再就是儿女经了。

杨夫人巧妙地将话题转到了陈博身上,“大公子果然是将门虎子,我听我们家将军说,怀远军那些老粗们乍知道要分成两部,都有些不情愿,闹了几回事。但是都被大公子一一制住了。由此,我们家将军也就放心了。”

其实陈博不过十五六岁,哪里有什么威信,怀远军将士们闹的事完全是玉将军一手压下来的。但是杨夫人这样赞扬他,其实是为了表达出玉将军已经心甘情愿地将怀远军分出一半的意思。

一直侧耳倾听的陈夫人马上理解了话中的意思,原来裴先生的预计一点也没错!她努力矜持地保持神色平静,但其实笑容却不知不觉地出现在她的眼中,“博儿还是小,多有做不到的地方,还要玉将军多提携呢。”

“哪里哪里…”

两人客气了一番,陈夫人也慢慢地提起了陈协,“陈家几代以来人丁都不够兴旺,是以我嫁过来后,就特别注意子嗣繁衍,我们房里博儿之下已经又有两个弟弟,协儿是我陪嫁过来的侍女所生,我从来都与博儿一般看待,日常用度、读书习武什么都不差…”

说着便叫身边人,“把二公子带过来给杨夫人行礼。”

看着眼前老实本份的小男孩,杨夫人赞不绝口,又笑道:“夫人持家有方,儿女们自然都是好的。”

“在杨夫人面前我就说一句大话,协儿与我正是如同亲生母子,和博儿也不相上下。”陈夫人笑道:“就说他的亲事吧,前几日刚给博儿定了王氏女,我便开始为他相看,用的心思并不比博儿少呢。”

其实陈博与王家联姻之事并没有定下来,原因自然也简单,陈夫人固然一厢情愿,可是名列世家之首的太原王氏岂能随意许亲?是以陈夫人谋算了三四年,还是没有得到最终的答复。但是,陈夫人却已经有了七八分的把握,是以在杨夫人面前这样说。

原来陈博已经与太原王氏定亲了!杨夫人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不免有些失望,但她自然喜怒不形于色,与陈夫人继续闲聊道:“还要恭喜夫人呢,大公子与太原王氏联姻,正是珠联璧和之事啊!”

“我虽然也很高兴,但是却不能放松一刻,协儿也九岁了,总要预备起来,原本我也只在世家中挑人,但都督和我家将军又都说要在营州为他相看呢,”然后陈夫人很随意地问:“你们家的枇杷也不小了吧,与协儿应该差不多大?”

听话听音,陈夫人先是说要在营州为庶子结亲,接着又把两个孩子一起提起来,其间的深意杨夫人当然明白,她在心里轻轻地冷笑一声,但却似乎一无所知,依然笑道:“枇杷呀!还是个小丫头呢,我们家将军说要多留她在家里几年。”

“谁不知道玉将军最宠爱女儿?”陈夫人笑着说:“只是啊,人们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成了仇。”

“这些我也对我们家将军说过,可是他却怎么也不信,说什么都要多留枇杷几年,又说先前我刚生女儿时他正巧遇到一个云游僧人,看了枇杷的命格说她不宜早嫁。便信得很,不管谁家上来说媒,一概不听不问的。”

陈夫人不想会遇到这样一个软钉子,心里气忿不已却又无法发作,便道:“我总想着娶亲是人生大事,总要早些打算才好,哪怕不能早些成亲,先订下婚约亦好。像我们这样的门第,断没有悔亲的。”

听了这样的话杨夫人更是不以为然,但是她今天过来是为了弥合节度使府与玉将军的矛盾,所以并不想引起陈夫人的不快,便笑着恭维陈夫人,“可不是,营州城内真正的簪缨世家还是要从陈家开始数起,营州很多人家一定都愿意与陈家结亲呢。”

但是玉家却不愿意!陈夫人恨恨地想,然后又笑着说:“博儿定亲的王家女年纪尚小,再加上世家总是礼仪繁琐,六礼完备又需要不少时日,所以总要过上两三年才能进门,我想给协儿早些娶亲也是为了让儿媳能先帮我打理府内之事。”

庶子媳妇先进门,又能参与管家,总归能提高她在节度使府内的地位,这种诱惑杨夫人是能听懂的,但是她却还是没有被打动,只是笑着赞道:“营州城内谁不知夫人贤良,果然如此,对庶子的媳妇也这样宽厚。”但就是闭口不提自家的女儿。

毕竟结识也有好几年了,打过几番交道,陈夫人是知道杨夫人的,论起心机才智恐怕比自己还要高出一筹,只不过是命运不济流落边城,不得不下嫁胡人而已。今天她既然不肯答应,再怎么说也不可能劝得动。

于是陈夫人趁着更衣的机会让人传话给陈节度使,“事情不成了,还请父亲亲自向玉将军提一提吧。”

陈节度使接到这样的传话,自是吃了一惊,自家主动要与玉家结亲,竟然还能被拒?这可是昨天商议时根本没想到的情况啊!但是他总归是知道儿媳颇有才具,既然如此说了,定是杨夫人非常坚决不肯许亲。

自然,他也领会到儿媳的意思,杨夫人颇有才智,她若不肯许亲便很难转圆,而玉将军毕竟是个胡人老粗,不如借此机会哄骗他答应,难道还能反悔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