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本来一直担心着楚宸被不夜天抓了,但不夜天既死,楚宸也能这样从容地安葬自己的师父,自然猜测楚宸已找着机会安然脱身了。

苏小乐略略放心,犹自将手指沿了楚宸的笔迹轻轻画着,眉宇间温柔含愁:“可是,他去哪里了呢?”

柳沁笑道:“只要他平安,咱们好好找着,总能找到,不用担心。”

苏影也不忍爱子委屈,拍着他的肩,微笑道:“对,他目前唯一能去的地方便是桃源岛吧?便是他想躲着你,大约也会和九公子联系吧?我们只监视着通往海滨的各处要道,同时派人去桃源岛守着,还怕找不着他?”

苏小乐在江湖间行走已经有了些时日,知道雪柳宫虽然不问江湖之事,但地位超脱,从者如云,以他们在中原的力量,想找出孤身一人的楚宸,应该不会太困难。

“嗯……那我们尽快设法找到他吧!”

他喃喃地说着,眼前晃动的,尽是楚宸温和微笑的一张美好面容。

苏影望柳沁一眼,柳沁立时微笑道:“影儿,你去安排吧,我陪着乐儿。”

苏影倒不是柳沁那种乱吃飞醋的性情,但看柳沁和苏小乐如此亲密,不知怎么,心里总有种不妙的感觉,连柳沁的笑容,都觉得满怀邪意,颇具深意。

当下心头嘀咕,却也只能听了柳沁的话,赶着先安排人去楚宸可能的方向,同时又派人通知杜晓、心素去桃源岛守候。

桃源岛的位置他们早已弄清,这次没有了苏小乐捣蛋,应该不难找到。而目前岛上主事的九公子、林秋潇等人,断然不会对雪柳宫的人下毒手。

可他们却再也没想到,楚宸之所以有力气顺畅地亲笔书下墓碑,是因为有着弦音派人帮忙安葬。

安葬二老的代价,是他自己。

因苏小乐总也安不下心,一时并不肯离去,柳沁在崂山陪他找了十余天,方才劝服了他,先回雪柳宫等候消息。

后来,临走之前,二人又“顺道”跑到海滨,会合了亲自在那里枯守了许多天的苏影,确认楚宸并不曾通过海道离开,方才一起回了雁陵山。

天音堡

一直没有楚宸的消息,苏影自然放心不下,但见到苏小乐坐立不安的情形,再也不敢将自己的担忧显露出一星半点来,只以旁的事打岔,好生安慰着自己好容易找回来的儿子。

柳沁一边叫人打听着楚宸下落,一边却盘算着,他和苏影并未收徒,如果能将苏小乐好好教出来,雪柳宫就后继有人了,所以从和苏小乐一路,就千方百计找机会指点他武功。

苏小乐素来自负,明知柳沁和苏影的功夫比自己,甚至比教自己的楚宸要高上许多,也不肯明着表现出敬服之色来,但柳沁待他着实不错,连教武功也不刻意摆他“柳公公”的架子,遂也慢慢接受柳沁如师如父般教他武功了。

苏影知道柳沁剑法更胜自己,见他用心教授,与苏小乐和睦相处,倒是心底安慰,渐渐便忘记了那种柳沁在用阴谋算计他的怪异感觉了。

坊到得雪柳宫时,柳沁命阖宫之人以“少主”称之,算是正式确立了苏小乐未来雪柳宫主人的地位。

原来苏影虽另有一双稚龄儿女在南诏圣女那边,但柳沁鉴于那圣女年轻貌美威胁太大,即便那男孩随了自己的姓,也不愿与他们走得太近,以免给了苏影和圣女“可趁之机”,便宁可确立这和苏影旧情人纠缠不清的苏小乐的地位了。

众人前来道喜时,苏影却拉出了挤在众人之中的雨儿,笑着告诉苏小乐,这便是雨儿,他的母亲。

仂雨儿性情素来柔顺,对苏影言听计从,何况见自己精心抚养过的孩童长得这么高了,自是欢喜异常,更不加以否认。

苏小乐十年未见雨儿,倒还依稀记得小时候确曾有过这么个人,日日抱着自己玩耍,倒也不曾疑惑,当即以母子之礼相见。

柳沁明知他是叶纤痕的儿子,他着实讨厌那位叶大小姐,何况那位叶大小姐被他弄到妓院去过了好一阵子生不如死的日子,后来趁着雪柳宫混乱时逃跑了,至今不知是生是死,算来这仇恨也算结得深了,自是不敢让苏小乐知道他生母之事,同时严令宫中诸人,不得向苏小乐说明身世。

苏小乐习武很有天赋,虽不及他父亲那般专心致志心无旁鹜,但悟力方面倒也颇有些小聪明,加上他一心指望着寻到楚宸后能站到楚宸前面保护他,而不再做被楚宸保护在身后的庸懦弟子,因此练功甚是刻苦,进步也是神速。

苏影虽是宽慰,可眼见春去夏来,转眼寒霜冷月,枫红叶落,楚宸依旧毫无线索,不由大是头疼。

而苏小乐更是日日催问,甚至颇是怀疑起雪柳宫的人脉实力以及调查能力了。

这时,远在东海的桃源岛终于传来了消息:楚宸遣了人送了书信回去,却只“平安”二字。

杜晓、心素明白两个宫主正疯了般找着楚宸,若是找不着,他们两个只怕得在桃源岛上对着那稀奇古怪的九公子一辈子了,因此一边通知宫中,一边蹑了信使的踪迹,苦苦探其底细。

最后,他们终于将三个字反馈给了雪柳宫:天音堡。

柳沁得到这消息时,脸色着实不太好看。

苏影听说后,脸色也不太好。

雪柳宫并势力不小。它的后台,最初是擎天侯,后来擎天侯归隐,柳沁离去三年,独力支持的苏影有着庆王楚宸的暗中支持,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发展势头;等庆王离开朝堂后,手段强硬的柳沁又已经回到了雪柳宫,其势力虽不再依恃于任何一方官家势力,可根基已稳,隐然凌居群雄之上。

柳沁再无人需要去支持协助,自身又是从一番权势争斗中脱出,早就生了倦意;而苏影更是个不争气的,一见柳沁回来,只以品茶鉴酒练剑为乐,万事不上心,更不将什么未来发展大计发在心上,因此雪柳宫一直处于半退隐状态,已经不太去理江湖是非。

而此时,关中、陇西、江浙一带,已有不少帮派先后掘起。

其中声名最大的,便是天音堡。

天音堡据说有三名堡主,身手俱是不凡,却甚少露面,颇有神龙见首不见尾之势。

看其行事气度,则与当年的幽冥城仿佛。

为此,柳沁曾暗地里和苏影议论过,疑心是不是不夜天在背后操纵。

苏影拿了那三位堡主的资料分析了一下,确定不夜天绝对不是这三人中的一个,便随手丢了开去,再不理会。

而这几年来,天音堡的势力,只怕已不下于当日的幽冥城或铁血帮了。

雪柳宫和天音堡从来没有利害冲突,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但以双方的势力,一旦争斗起来,最大的可能,必定是两败俱伤。

所以,如非必要,雪柳宫不想去惹天音堡;相信天音堡不到万不得已,应该也不会来惹雪柳宫。

现在的消息,分明显示了楚宸在天音堡。

他能从天音堡传出消息来,证明他不是天音堡的客人,便是天音堡内部的人。

“喂,你的老情人,以前和天音堡有联系?”柳沁揶揄着问着苏影。

苏影皱眉:“我和他一起时,这个什么堡还没出现吧?”

江湖帮派,也是三年河东三年河西,风云变幻莫测。

柳沁敲着桌沿,沉吟道:“他归隐后,十年俱在桃源岛,上岸的时候应该也不多,才能瞒了我们的耳目吧?这十年中,他也不太可能和那个神秘的天音堡有联系。”

不平安的平安信

苏影点头:“那么,最可能的,就是这次受伤之后他认识了天音堡什么人,然后去了天音堡?”

他默默回思着楚宸的举止,忽而叫道:“沁,你说……楚宸会不会给天音堡囚禁或软禁了?”

柳沁笑道:“怎么可能!如果给软禁了,还有可能送信件出来?信上还写着平安二字?”

苏影摇头道:“你不知道楚宸的性情。他一向很懂得怎么在逆境求生,而且很会为别人着想。如果他被人限制了自由,数月不曾回去,自然会猜到自己的亲友为会自己着急,通过和对方交涉,发一封平安信回去,应该不难。沁,你想想,如果不是他自己受制了,有什么理由不告诉亲友自己的详细情况?”

坊柳沁收了笑意:“你是说,他的平安信,报的不是平安,而是不平安?”

苏影淡淡道:“这要看站在哪个角度想了。总之,我不放心。尽快安排人查探天音堡的具体资料,看能不能找到些有用的信息。”

柳沁点头:“嗯,不过没得到进一步消息前,最好不要告诉我们家小太岁。这祖宗,知道后不知会做出些什么来呢!”

仂二人正在书房中谈论时,忽听到窗外轻微的“格”地一声,似是树枝给踩断的声音。

二人一惊,忙推开窗户时,只见一只黑猫正飞快地跳上围墙,跑得无影无踪。

待他们释疑关上窗时,假山背后,已露出一张倔强而俊美的面容。

“楚宸,你不会给人关起来了吧?”苏小乐仰头望天。

天色灰蒙蒙的,映得这少年的面颊也是黯淡无光,只一双眸子,曜曜如珠,辉芒耀眼。

他不想再等,等父亲没完没了的查探。

他也确信,在父亲心里,楚宸绝对没有放在第一位。

如果换了柳沁下落不明,他也能这么悠哉游哉地去一查二探三分析么?

楚宸,楚宸,你放心,这天底下,至少还有一个人,绝不会放任你处于任何可能的危险之中。

那个人,不是苏影,而是苏小乐。

等苏影发现时,已是晚饭时间了。即便他马不停蹄赶过去,一时也追不及了。

可宝贝儿子分明以身犯险赶往了天音堡,他也只能一路前去保护了,却难免一肚子的恼火不安,便怪责起柳沁不能及时发现苏小乐在外偷听了。

当下,苏影立时动身,一路往天音堡方向寻去,只盼能找着苏小乐,便是冒险闯天音堡,他也好护着;而柳沁会暂在雪柳宫多留一两天,等去京城打探天音堡消息的弟子,将一些最重要的信息确定后再去与他们会合。

谁知,苏影一边追寻一边打听苏小乐动静时,居然毫无消息,也不知这少年是不是改了妆,刻意掩了自己行踪。

这一日,苏影已到了兰陵城。

根据雪柳宫的信息,天音堡就在兰陵城以南十五里的一处山坳中。因雪沁对这才出现的江湖势力颇是好奇,因此在兰陵城也暗设了一处隐蔽据点,留心着天音堡的动静。

“没有任何动静。”执事弟子如是回答:“天音堡行事诡秘,几个堡主更是行踪飘忽,我们虽有派了一两名弟子混进去,只是都处于外围,查探不到核心消息。前天堡中在招书童,据说是去侍奉某位堡主的,要年轻灵秀些的,咱们也派了人去,却给淘汰下来了。……听说去应选的少年中,有一两个长得极出挑。”

苏影听得心烦,再问苏小乐时,也是毫无消息,倒让他对给选中的什么灵秀书童起了疑心。

苏小乐头脑极是灵活,难道已应征为书童,早混入了天音堡内部?

当下他立时打发人去了,发誓下面一定换个执事过来,将这天音堡暗中监视起来,顺便将其底细好好打探一番。

此时无法可想,只得调息着静侯天黑,一意仗着自己艺高人胆大,闯一闯天音堡了。

两更刚过,天音堡某处仪门。

一队守卫持着火把从巷中走过。

走在最后的那名守卫忽然觉得眼前黑了一黑,定睛看时,却是火把摇曳了一下。

他笑道:“今天风还挺大的。”

他前面的守卫转过头来问:“今天风大么?看,连树梢的叶子都不飘动一下呢。”

最后的守卫望了望树梢,果然一下也不摇动。

他摸了摸头,自己纳闷道:“莫非是我走得急了,引得那火光暗了一下?”

他却不知,那一刻,却是一身黑衣蒙面的苏影从他跟前掠过。

苏影急着找苏小乐,眼见前方有巡逻的守卫经过,估料他们身手平平,仗了自己轻功了得,竟等不及让人全部经过了,便急急飘过,却带起一道风来,将火把吹得暗了一暗。

他不认得那几个堡主住在何处,只管往防卫森严守卫最多的地方一路寻去,倒也没走错方向。

不一时,他听到了琴声,伴了秋日夜风,徐徐送来,却是一曲《念奴娇》。

琴声中,依稀有熟悉的男声舒缓唱和:

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

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

玉宇琼楼,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

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

苏影忙纵跃过去时,已发觉那处院落周围,守卫比别处多了双倍都不只,且一看便知是练家子。

他小心地绕过那些守卫,又发现了一些特制的机关和阵法。

楚宸的心机

好在他隐居日久,又曾在南诏那样诡异的地方呆过,无聊时对这些方面颇有涉猎,费了一番心思,终于安然到达那个院落。

而那熟悉的男音,依然在继续,分明便是楚宸的声音,却时有断续,似是后力不继:

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

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

坊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

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

如一片硕大的树叶,苏影无声无息地掠到墙边,听着楚宸歌完一曲,正要点破窗纸,向内查看动静时,忽听得楚宸压着嗓子地咳嗽了几声,不由一怔,楚宸病了么?

仂此时,另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忽然传来:“宸,你的病还没好么?”

楚宸温文地回答着:“弦音,你不是也让许多大夫给我诊治过么?毒王的毒,加上我原来的伤拖得太久,一时实在不易痊愈。”

弦音……

苏影知道,天音堡三位堡主,分别叫弦音、尘音和华音,其中弦音为首,华音为末,则据传是名女子。

弦音救了楚宸么?

苏影正疑惑时,已听弦音微带不耐说道:“我知道,你日日咳血,身体状况不是太好。可调养四五个月了,反反复复,怎么就是不见好?”

楚宸又咳了几声,叹息道:“楚宸蒙大堡主厚爱,哪能再不知情识趣?只是堡主一直封着我穴道,我无法运功调养,恢复得的确不好罢了。”

弦音静默了好些时候,才答道:“对不起,宸,你当日的手段,我也略有耳闻。在你没有真心归依我时,我不会解开你穴道。”

楚宸轻笑:“大堡主就这么顾忌楚宸?若楚宸真有江湖传闻得那么厉害,又怎会舍了到手的功名富贵,远到人迹罕至的海岛归隐?又怎会敌不过区区一个不夜天,差点被他活活弄死?”

他一面说着,又已咳嗽起来,忽闻“噗”地一声,楚宸立时发出一声苦楚的呻吟。

弦音立刻急急吩咐:“来人!来人!快取水来!快取药来!”

苏影从点破的窗纸看去,只见一个儒雅清俊的中年男子,正半揽住楚宸的肩,为他擦拭唇角的血迹。

楚宸面如白纸,半闭星眸,双手搭于琴弦上,却似连上半身也支持不住,也要压到琴弦上一般。

苏影心里暗暗奇怪,楚宸虽不是医术闻名于世,但他的医术苏影却再清楚不过。

凭他毒王怎样的毒,他就是无法拔除,至少也该能设法控制才对;毕竟毒王和药王感情极好,便是有了误会,也不可能向医王的弟子施怎样的绝毒;

还有,不夜天的外伤,再怎么拖,也不可能拖上四五个月也不痊愈!

看弦音的话外之音,应该也对楚宸的伤病满怀疑惑,只是大夫全是他自己请来的,给出的伤病结论无法置疑,一时无可奈何,只能半真半假地试探楚宸言行。

但楚宸的心机苏影也曾领教过,永远温文尔雅的面容后,天知道藏着多少的秘密!

苏影唯一庆幸的是,楚宸虽对他用过心机,到底不曾害他,甚至在可能的范围之内,一直在暗暗帮他,只除了……

只除了盗走乐儿。

不过,养大苏小乐,不知对他和苏小乐来说,是谁更不幸些!

不管怎样,找到楚宸,便是一时找不回苏小乐,也没什么要紧了。

相信苏小乐只要一听说楚宸回到了父亲身边,立时会回来与他们相见。

正想着时,屋内那弦音堡主吩咐了侍女好好服侍,又拍了拍楚宸的肩,方才踱步离去;眼见侍女将楚宸扶上床,熄灯让他睡了,苏影确定了屋中再无一人,暗以内力打开窗栓,飘身而入。

他刚落定,便听楚宸低声问:“谁?”

楚宸功力受制,可居然听力不减,已听出了有人破窗而入。

苏影愈发肯定,楚宸的病,必定另有蹊跷,多半是假装的了。以他的医术,在自己的身体上小小动些手脚,想瞒过普通庸医的耳目,却是轻而易举了。

并且,他在苏影落地后才出声,分明是猜到来人可能是救他之人了。

楚宸真不愧是楚宸!

苏影暗叹一声,取下蒙面巾,低低应道:“宸,是我,影。”

帐幔蓦然撩开,楚宸眸中晶亮一片:“影……”

苏影料他在此必定过得艰难酸楚,忙赶上前,握了他手,柔声道:“我来了!”

“我知道……我便知道……你……一定会救我……”楚宸的声音,已微带哽咽。

“他们囚禁了你?为什么?”苏影虽是猜到了些,还是忍不住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