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过太多事,见过太多人,经历过太多的颠沛流离和无可奈何。像步重华这样的上司他一眼就能看透——精力旺盛,作风锐利,顶尖学府精英出身,个人品德无可挑剔,从骨子里就刻着忠诚而坚定的信仰,是绝对的完美主义者。背景加能力的双重光环让他从一开始就拥有别人望尘莫及的起跑线,未来也理所应当将青云直上,拥有大好前程。

这种完全正面的、毫无瑕疵的精英形象,受到媒体公众的赞誉,基层碎催们的拥戴,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吴雩轻轻垂下眼睫,藉由这一轻微的动作掩饰住了异样——没人能看出那温和的好老人面具下,丑恶隐秘又见不得人的愤恨,正慢慢从灵魂深处一丝丝浮现出来。

凭什么他们的人生就那么顺遂?

凭什么他们的成就和荣耀都聚焦在高光处,而有的人就要在黑暗中苦苦挣扎,铁骨忠心俱被碾碎,热血头颅抛于深渊,连名字都要被埋葬在世人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地狱?

吴雩站起身,颤抖着呼出一口滚烫的气。

步重华并不知道自己遭到了怎样的评价。他似乎睡得很沉,头顶抵着墙壁,呼吸轻微均匀,结实的双肩难得放松垂落,脊梁挺拔得似乎被一把剑给撑住了。

吴雩打消了叫他的念头,准备不出声地转身离开。

但就在这时,他蓦然注意到了这军姿般严正的睡姿,动作微微一凝。

——这么坐着睡觉的人不多,潜意识深处突然蹿出的熟悉感,让他刹那间有些恍惚。

“怎么可能光睡姿就能看出不对来哎,我到底还有哪里露馅的地方,你说?”

“”

“说啊你?”

医院走廊安静空旷,步重华无声无息地睁开眼睛,打量站在身前的吴雩。

然而吴雩却没有看到。他略微抬起头,这个动作让深陷的锁骨阴影在灯光下清瘦而明显,他视线涣散在虚空中,瞳孔仿佛凝固住了,听见回答一字字响起,仿佛依然就在耳际:

“——你看这个地方的马仔平时都是什么样,再看看你自己,连睡着都直挺挺的,你站军姿啊?”

“条子把你训练得太好了,怎么能不露馅呢。”

“你看我做什么?”步重华突然开口问。

吴雩整个人无声地一震,猝然低头望来,两人目光隔空对视。

一般来说,天生长相好看的人,因为从小被人容让夸奖惯了,长大后气质上总会有点不同的感觉,或者至少也会更加自信。但吴雩却完全相反,在步重华眼里他都谈不上有气质这种东西——沉默寡言、站姿不直、反应略慢;合影不看镜头,走路喜欢贴墙根,没有墙根的话就贴路边。即便别人点名问他话,他的每句回答也都要犹豫个几秒才能出口,仿佛随时都得小心翼翼地掩饰着,注意着,避免跟任何人产生争执似的。

刚来时那帮毛头小年轻不知道他是个关系户,还曾经拿这个取笑过他,但吴雩从来不生气。他对谁都很友善,对步重华的各种刁难和严厉训斥也从不反抗,温顺到了一种似乎软弱可欺的地步——当然现在步重华知道了,这小子心里大概一直在问候自己家祖宗十八代。

不过这一刻,当他站在医院走廊上,低头望向步重华,毫不掩饰的眼神在眉骨阴影中淬着寒光,眼底布满红丝,犹如血腥利剑出鞘,足以令人心神俱震。

步重华有刹那间以为自己看错了,紧接着吴雩又恢复了那副老样子,微微佝起脖颈含混道:“没看什么。”

“”步重华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你刚才站那想什么呢?”

吴雩哦了声:“琢磨案子。”

信你才有鬼!

步重华还要追问,吴雩掩饰地咳了声:“很晚了,队长你不回家?”

确实已经八点多了,步重华站起身,刚要说什么,突然手机铃声打断了他——是廖刚。

“喂老板,我们从刑侦局请来素描专家对何星星的口供进行了具现化,现在他那张简笔画的具体细节已经出来了,我发给你看看?”

步重华被这一打岔,没工夫追问吴雩了:“发过来。”

廖刚挂断通话,少顷手机嗡一声,传来一张素描板上活灵活现的骷髅头。

之前步重华怀疑过凶手是不是戴了个类似骷髅的面具,何星星在极度惊惧之下,把凶手看成了整一具僵尸。但直到犯罪素描专家的图发来之后,他才意识到这玩意与其说是面具,倒不如说是个头盔。

头盔的下半部分是白骨化的前脸,眼眶巨大空洞,鼻腔暴露在外,牙齿部分已经残缺不全。上半部分却从天灵盖截断,于前额、太阳穴左右两侧分别链接着三块长方形的骨头,这三块骨头都略有弧度,头顶骨就盖在这三块骨头上方,乍看上去好似一大一小两顶骨头做的瓜皮帽,上下叠戴在一起。

步重华一线刑警干了十多年,这样式的头盔别说见,连听都没听过,到底是什么玩意?

吴雩突然说:“这个头盔”

步重华有点意外,只见吴雩盯着画像,错愕道:“我以前见过,这是——”

篝火在乡村夜晚发出响亮的噼啪声,男女老少或围坐或跪地,四面八方响起哭泣吟唱般的经文。人头骨在火苗的舔舐中跳跃,舞蹈,白烟缕缕升上夜空,散发出香臭混杂在一起的陈年异味

“是什么?”步重华立刻追问。

“跳大神啊。”

“什么?”

他们两人面面相觑,吴雩迟疑道:“以前乡村驱鬼跳大神啊,津海没有吗?”

“北方跳大神不是这样的,”步重华锋利的眉头锁了起来:“那都是戴上帽子,用彩穗子挡住脸,脸上戴着五颜六色的面具。而且跳大神通常得有两个巫师,分别称‘一神’和‘二神’,还要系铃铛敲鞭鼓,一边唱一边跳你见过这个人骨头盔?你老家在哪?”

吴雩脸色微僵,有那么几秒钟,步重华觉得他似乎感到非常意外。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唔了声说:“其实我也没亲眼见到过,可能是记错了”

“到底是哪里?”

他们两人面对面僵持,吴雩看实在混不过,终于呼了口气,小声道:“看电视上演清宫剧的时候。”

步重华一言不发,收起了手机。

吴雩闷不吭声跟在步重华身后,两人走出医院,外面天已经黑了。步重华看看时间,大概在“我送你去最近的地铁站”和“你自己打车吧”中间迟疑了两秒,才问:“你家住哪?”

吴雩立刻:“不用了队长,我住南边,自己坐地铁就行。”

步重华说:“我送你吧。”

“”

“你背不是受伤了么。”

步重华不太关心人,但一关心就绝对让人心里发毛。吴雩下意识地刚想婉拒,步重华却已经转身走向医院大楼前的停车场,头也不回道:“你在这等着,我去把车开过来。”

吴雩僵在原地想:他其实只是怕我找到借口明天请病假吧。

吴雩内心对步重华这种天生自带高光的人是抵触的,但也不想跟自己的上司那么针锋相对。他来津海之前对未来的设想是,最好能跟所有人都保持一段既没有矛盾纷争的距离,疏离、客气地相处几年,每月按时拿到不错的工资,然后不管是领导高升还是他自己被调离津海,都能称得上是人生中一个比较完美的过渡了。

毕竟他这个年纪,重新融入社会非常困难,找到独自生活的方式会让他感觉比较舒服。

——但步重华却跟他设想中的上级领导不太一样。

步重华这个人,在体制内算是个非常不官僚的上司,但他太年轻敏锐、太锋芒毕露,很容易侵入旁人的安全距离,又有强烈的主宰欲望和支配能力,偶尔会让吴雩感觉非常不舒服。

远处街道车水马龙,华灯初上,吴雩微僵地站在医院大门口,好几次想干脆离开,但又有些迟疑不定。

就在这当口,一辆黑色A6L突然从夜幕中驶进医院大门,无声无息停在门口台阶前,随即驾驶座车窗降下:“吴雩!”

吴雩眉角一跳。

——竟然是林炡。

咔哒车门打开,林炡微笑着看他,夜色中只见眼底熠熠生光:“走,我来送你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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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8

远处停车场上有一簇车灯亮了亮,应该是步重华开了车锁。

吴雩瞳孔微微压紧:“你来干吗?”

“我”

“你们到底要监视我到什么时候?”

林炡叹了口气,上半身向前倾,认真地看着他:“今天没有别人,是我自己想来见你的。我后天就要回云滇了,你就不能合作点,让我虽然违心但也能勉强在报告书上填一个‘优良’吗?”

远处车灯缓缓驶来,吴雩眼梢在浓密的眼睫下微微淬着光。

林炡笑容加深,探身越过副驾座,力道柔和地拉住他:“上车吧!”

步重华刚打灯转向,手机嗡一声震动,是来自吴雩的新信息:

【朋友来接,先走了。】

朋友?

他狐疑地回头向医院大楼望去,一辆黑色的奥迪车正亮起灯,前行调头,向远处丰富多彩的都市夜晚驶去,很快消失在了川流不息的街道上。

“”不知为何步重华有种怪异的感觉,他从几岁开始起就经常出入各种现场,这种超乎常理的直觉很多时候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那锋利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半晌才点开那条消息,回了三个字——

【知道了。】

·

屏幕亮了又暗,林炡收回目光笑道:“你这手机也太老了,换个智能的吧。”

吴雩放下手机:“不用。”

“平时上网不觉得慢吗?”

“我不上网。”

林炡微愣,但紧接着就反应过来:“对不起,我这脑子短路了,实在是”

吴雩说:“没事。”

他那沉静疏离的态度就像一堵透明墙壁,把他和纷杂繁华的现代社会隔离开来,外人既无法窥视,也无隙可乘。林炡从后视镜中看了他一眼,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透过车窗映在他脸上,把侧面轮廓勾勒出了一道俊秀清晰,但又非常坚硬凌冽的弧线。

“在南城支队怎么样?”林炡轻声问。

“还行。”

“我听说你跟那个步重华关系处得一般?”

“你消息还挺灵通的。”

林炡叹了口气:“我必须确保你安全,这不仅是任务,也是我个人的愿望。所以如果你始终抱着强烈提防心理的话,我偶尔也会感觉有些”

吴雩却突然打断了他:“你们只是想确保我没有心理失衡,得创伤后应激障碍,变异成反社会罪犯。”

车厢骤然陷入沉默,林炡敏锐地抓住了某个点:“PTSD?这词你跟谁学的?”

吴雩本来就很薄的嘴唇愈加抿成了一条直线。

“——没关系,随便你怎么想。”林炡收回目光,口气出乎意料地冷硬:“但我已经告诉过你很多次,不管‘他们’的看法如何,我的态度是不会变的,我只想确保你安全。”

吴雩没有吱声。

奥迪沐浴灯红酒绿,在热闹的城市中心穿行,初夏夜晚的凉风伴随谈笑、叫卖、打情骂俏等喧杂人声,从车窗缝隙中习习而入,更显得车厢一片沉寂。

他们两人都没有说话,吴雩靠在车窗边,颈骨投下的阴影一路蜿蜒,沉默着收进洗白了的旧T恤领口里。

良久后林炡偏过头,叹了口气:“你真的不想回云滇工作吗?或者不工作也可以?”

林炡本来就是很容易吸引异性的长相,这样放低的姿态更令人怦然心动,但吴雩没有看他:“北方挺好的。”

林炡深深地叹了口气,不再劝说,过了好一会才突兀地道:“南城分局其实也还行。——南城支队拥有津海市公安系统最好的配置,福利待遇、警务安全、资源政策在华北地区都是数一数二的,只要你跟步重华打好交道,日子不会难过到哪里去。”

他提到步重华,吴雩眼角轻轻一瞥,正撞上林炡的视线。

“那词你跟他学的吧?”林炡心下了然。

吴雩不置可否。

林炡似乎想追问什么,吸了口气又忍住了,话锋一转道:“——步重华那个人,当年我还见过他,是我同届不同系的大学同学。他在学校里非常有名,所以我多多少少听说过一些事情。你大概也感觉到他是有一些背景的吧?”

这是肯定的,谁没背景能这么年轻爬到正处级,还在南城分局说一不二,连许局都给三分面子?

警院每年出那么多硕士博士,可不是每个人的仕途都能那么顺的。

“他的父母都是警察,据说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牺牲了,一门双烈士。现在的津海市公安局长宋平当年还是个普通警察,跟他家是过命的交情,就收养了战友遗孤。后来宋平仕途高升,本来想培养他干点别的,他自己执意报了警院。所以现在别的支队去市局要资源那是战战兢兢,他去市局就是嫡亲外甥回了舅舅家,南城支队要不是有这么一位根正苗红的烈士遗孤,各种资源也不可能倾斜成这样。”

吴雩有些意外,半晌才“噢”了声。

“所以你能别跟他起冲突,就尽量别起冲突。不是说大家非要分个高低上下,主要是没必要,你在津海毕竟势单力孤,就算我想,也没法一直照顾——”

林炡突然生硬地顿住了,汽车在津海市特有的狭窄胡同里七拐八扭,闪转腾挪,终于挨着墙根蹭出小路,停在了小区的老式居民楼前。

林炡停车熄火,这才笑了笑,低声问:“我刚才这么说你不会感到很奇怪吧?”

吴雩低头解开安全带:“没有。”

——他对别人的暗示没有任何在意,没有任何试探能够稍微触动他为自己竖立起的那堵安全的,透明的,冰冷的墙。

林炡无可奈何叹了口气。

“那我走了,后天晚上八点飞机回云滇,下次来估计是年底。这期间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可以联系我,也可以联系冯厅——最好是我,执行起来方便一些。”

吴雩简单丢下知道了三个字,刚钻出车门,突然手腕被人从身后拉住:“吴雩!”

林炡紧盯着他的背影,掌心干燥灼热,“我真的很喜欢你,这种欣赏和好感很早以前就有了,可能比你想象得还早。下次见面的时候,不如我们一起出去喝酒吧!”

周遭非常安静,远处蝉鸣已歇,只听见飞蛾扑撞路灯的簌簌声,草丛中星星点点的小花在晚风中摇曳。

吴雩终于回过头,慢吞吞地道:“你这种人,女朋友一定非常多。”

林炡猛地被口水呛着了,爆发出咳嗽和大笑声,然后攥着吴雩的手一使力,甚至连半边身体都探了过来,在幽暗中灼灼地看着他:“你错了,我没有女朋友——我眼光太高了!”

吴雩挑眉盯着他没吱声,林炡大笑着放开手,奥迪车灯亮起,渐渐消失在了夜幕中。

吴雩没有立刻上楼,一直等到那红色的尾灯完全消失不见,才往周围望了一眼。树影在夜风中沙沙簌簌,看不到有任何盯梢的痕迹,那些名义上是保护其实饱含着猜疑和提防的视线都消失不见,应该是林炡事先吩咐过的原因。

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刚过九点。

最新一条没点开的信息还停在提示栏里,是来自步重华的——【知道了。】

“父母都是警察,据说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牺牲了,一门双烈士”

“本来想培养他干点别的,他自己执意报了警院”

吴雩眼底晦涩不明,他点开那条消息,拇指悬空片刻,似乎想回复点什么;但良久后他蓦然打消主意,摇头微微一哂,转身走进了破旧的楼道。

·

九点零五分,步重华开门前又看了眼手机。

他最后发出去的那条消息没有得到回复。

他按断手机,打开家门,站在玄关处换了鞋,头也不回道:“我回来了!”

装修精良的客厅空空荡荡,吊灯洒在大理石地板上,反射出铮亮的光,并没有人回答。

步重华挂上钥匙,去厨房把冰箱里的剩菜和速冻食品放进微波炉,然后脱了衣服转进浴室。水声伴随热气腾起,磨砂玻璃上模糊映出一道矫健颀长的身影,少顷他随便往腰间围了条浴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推门而出。

晚饭已经热好了。步重华坐在厨房吧台的高脚凳上,一手吃饭,一手拿着市局配发的国产机回复工作邮件,处理些鸡零狗碎的人事问题,把上个季度的结案报告浏览一遍修改好字句,发给廖刚让他明天准备送去总务处。然后他喝完最后一口汤,把碗筷收拾起来洗了,来到书房打开电脑,开始看刑侦局最新发下来的公开案例和学习材料。

十一点半。

该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