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残声走入剑冢,沉重的大门轰然关闭。

第一百九十五章 弑神

剑冢十八层,苦海十八狱。

不知是否杀星天命已然开启的缘故,暮残声这一次进入剑冢并不顺利,几乎在塔门关闭的瞬间,封存在此的剑意闻风而动,千万道锋芒锁定他一己之身,每走一步都如踏在刀林剑阵中,有形之刃与无形之气皆向他逼来,如果换了十年前的暮残声,恐怕走不完半道就要被千刀万剑削成肉泥。

然而世事没有如果。

寒光现,饮雪出,骤然爆发的庞大力量化为白虎法相,金色兽瞳冷冽如锋,戾气森然地望向十方剑器,随着长戟挥落,凶兽凌空跃出,剑雨铺天盖地般落下,它却不痛不痒,反将头颅高昂,张开血盆大口,利齿咬住数把灵剑,但闻数声怪响,隐约伴有惊恐至极的惨叫声,剑刃与器灵都被白虎法相咬碎吞下,兽瞳中暴戾之色愈深。

暮残声生来就是杀星天命,可天命开启前后与否便是云泥之别。

如果没有神血开锋,即便他将道途行至巅峰,终究与天相隔一大境界,这是肉骨凡胎与神明之间难以跨越的天堑,看不见也摸不着,却真实存在着。

现在,这道天堑被填平了。

剑灵悲鸣,万刃崩碎,无数细碎的灵光从断剑中溢散出来,源源不断地涌入暮残声体内,直至剑器尽数化为废铁,他拾级而上,不知何来的暴风裹挟着浓浓腥味,死亡的阴翳如影随形,偶然回头,暮残声看到自己在灯下的影子如有意识般扩大了无数倍,已经看不出人形的轮廓。

与此同时,剑冢上空重现十年前的惊天异象,不祥的血光搅碎云海,取代黑夜抢先降临世间,红色云涡疯狂旋转,仿佛天幕被烈火燃烧起来,一颗血红星子如猝然睁开的眼睛从漩涡深处乍现,这一次它不再缓慢下降,而是在移动到塔尖正上方时突兀消失,原本包裹着它的血光便如飞瀑倾泻而下,笼罩住整座剑冢。

“那是什么——”

被异象惊动的重玄宫弟子们不禁骇然,动作最快的几个人御剑赶去,还没进入血光之中便听到耳边铿锵大作,仿佛万刃出锋,护身真气刹那崩碎,连忙狼狈退后,只见彼此身上都出现了数道血口,本命法器皆悲鸣颤栗,竟是不敢再动。

对于这些,暮残声是不知道,也无心旁顾。

在他踏入第十八层塔室刹那,一道红光从上空坠落,直直砸在他身上,却不觉半分重力,全身窍门悉数张开,暴戾无双的杀伐之力与白虎法印呼应融合,一瞬间,暮残声眼前出现了滔天血海,猩红水浪逆卷直上,他下意识地挥戟一斩,血海从中分开,化作漫天腥风血雨。

下一刻,风雨皆去,唯有无尽白雾如海浪般被他劈开,道路尽头立着金书白玉碑,正是问道台界碑所在。

暮残声反手倒提长锋,越过石碑踏上水潭,一路行步无声,直到看见那棵熟悉的花树。

我真是眼瘸心大。他在心里暗笑,这棵树其实跟玄冥木很像,连叶片也一般无二,满目盛放的繁花长得也跟魔罗优昙花差不多,只是从洁白如玉染成淡绯,倘若细细看那花瓣深处,缕缕脉络艳若血丝。

蓝袍广袖的男人依旧在树下闭目打坐,这一次没有锁链和面具,也不等暮残声伸手触碰,在他靠近时就已经睁开眼。

暮残声的心跳刹那漏了一拍,一声“卿音”险些就叫出了口,好在他及时反应了过来——这是道衍神君,即便祂现在的形貌神态都极似琴遗音,终究不是。

“非我极似,实其类我。”道衍神君似乎听到了他的心声,唇角轻轻漾开浅笑。

“无所谓。”暮残声屈指刮了刮脸侧,“我认得他就好。”

“是吗?”道衍神君缓缓起身,声音温柔如三月春风拂碧水,气度清圣完美而无瑕疵。

暮残声环顾四周没有看到第二道身影,不禁问道:“天法师不在吗?”

道衍神君淡笑:“知你会来,便让他先行离开了。”

暮残声闻言也不禁笑了:“您对我这犯上弑神之辈也如此体贴么?”

“因为我想见你。”道衍神君的语气愈发轻柔,眼中绽放出淡金色莲花纹,灵澈又通透。

暮残声脸上的笑容却消失了,饮雪在他掌心腾挪一转,尖锋直指道衍神君面门,漠然道:“您也会活得不耐烦吗?”

神明说自己想见天命杀星,就跟凡人说要见阎罗王一个道理,暮残声不认为一个连天理人性都漠视的神明会有腻烦这种情绪,那么道衍神君说这话的意味就很古怪了。

杀机纵横肆意,血色逐渐在白雾里氤氲,暮残声脚下水潭倒映出的影子已经化为白虎法相,凶兽弓背龇牙,择人欲噬。

面对这样凛然的杀气,道衍神君的态度始终如一,只在眉眼间流泻一丝落寞,轻声喟叹:“看来,你是没有认得我。”

祂本就穿了一身蓝衣,此刻又露出这样的神情,霎时便与琴遗音无缝重叠,饶是暮残声心志坚定,也不禁恍惚了片刻。

“您贵为天神,何必故作姿态?”暮残声回过神,心火好似被刹那点燃,几乎压不住怒气。

琴遗音已经自困梦牢,道衍神君的本体还在真实世界,进入第四界的是其神魂,只要他将之抹杀,在琴遗音醒来后,那具留在彼世的混沌神躯就会属于心魔,从而取代道衍神君。

暮残声在心里一遍遍重复这些,戟尖抵在道衍神君喉间,却是纹丝难动。

他太了解琴遗音了,正因如此,现在才犹豫不决。

眼前这道身影,在淡去了那股神性之后,跟琴遗音毫无差别。哪怕明知事出反常必有妖,暮残声也赌不起一丝错判可能,这一战不仅关乎琴遗音,更牵连着三界众生的未来。

暮残声直觉自己忽略了什么重要的线索,可一时半会真的想不起来,直到丝丝冷意透入骨髓,他才骤然想起了什么——十年前暮残声在问道台和芥子之境见到的那个面具人,还有之前去归墟时看到的另一个琴遗音!

那不是什么梦境或幻影,而是切切实实存在的第二个琴遗音,即便两者之间有本质不同,力量也异变许多,但那归根究底还是他!

这怎么可能呢?

“打从一开始,你跟净思都猜错了一件事。”道衍神君淡淡道,“你们以为,融合是什么?”

在真实世界里,启动九曜轮必须混沌之力,道衍神君为此找上琴遗音,不惜让出构造第四界的主动权换取对方答应融合,使光影两面打破界限合二为一,由此导致的后果不仅是神魔力量交融,更是两个魂魄互相侵蚀。

心死性缺的琴遗音终落下乘,可道衍神君也没有赢。

融合之后的祂虽然以道衍神君为意识主导,可琴遗音的执念生出魔障,仿佛浓墨重彩在白纸上肆意涂抹,对道衍神君影响极深,长此以往,祂很可能被琴遗音的意识反制侵吞,可已经融合的神魔再难分割,除非让琴遗音的意识安静下来,不再兴风作浪。

要做到这件事很难,万幸琴遗音那时候已经有了弱点,即为他自己的心魔。

“新生心魔乃是琴遗音那颗心脏所化,凝聚了他对你的全部感情与执念,是他能够侵蚀我的毒疴根源。”道衍神君屈指点在自己心口,“在进入第四界后,我把它挖了出来……换言之,你在此世遇到那个琴遗音已经不是我的心魔,而是他自己的。”

世上的确不可能有两个完全相同的存在,除非其中一个是假。

原来的琴遗音本是真实,可他答应了融合,其实就是变相抹杀自我,在混沌之力死灰复燃那天,他化自在心魔已经不存于世,只作为道衍神君隐于黑暗中的片面;

第四界的琴遗音本是虚假,可他乃真实自我的心魔,在本体意识被道衍神君镇压后,为了补全此世空缺,九曜轮法则赋予他独立存在的权利,成为新的他化自在心魔,完美继承了曾经的一切。

因此,这一世的琴遗音会在短短十年里从无心到有情,不只是生命际遇与真实世界天差地别,更重要的是他自己本就是一颗心化成,而暮残声在原本死寂的肉块里重新注入热血,使他怦然心动。

“在挖除心魔之后,他安静了许多年,直到上一次你进入问道台,又把他给叫醒了。”道衍神君轻叹一声,“他醒来的时候意识还很浑噩,又见到你身边有了另一个自己,你说……他是什么感觉?”

暮残声浑身发冷,他想起在芥子之境里面具人对琴遗音狠辣无情的手段,又回忆着最后一次在归墟见面,对方问出口的那些话——

“同一张脸,同样的声色情态,甚至连性格和记忆我也能跟他一模一样,你为什么不愿意?”

“你就不好奇我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梦境里吗?”

“倘若有一天,要你在天下众生和他之间选一个,你选谁?”

“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死了,他就会变成那个天下公敌?”

“……”

握戟的手臂终于颤抖,道衍神君屈指扣住尖锋,神情似是温柔怜悯,目光却淡漠无物:“这就是你们口中的感情,美丽而丑恶,坚强又脆弱。”

那根手指看似无力,暮残声却怎么也抽不回戟尖,他牙关紧咬,背后冷汗涔涔。

“我应该感谢你。”道衍神君淡淡一笑,“你让他认清了两个世界的不同,让他相信你不是当年的饮雪君,使他选择成全此世幻梦,在杀死非天尊一雪仇怨后执念全消,再也不能影响我。”

“闭嘴——”

暮残声猛然振臂,长戟如毒龙急钻破开禁锢,直刺道衍神君咽喉,后者侧身让过,脚下一步旋开,已经站在了他身后。

“我知道你的来意。”道衍神君几乎附在他耳边轻声细语,“你们认为让一个漠视天理人性的神掌控三界众生的未来是无稽之谈,可你要知道我既是道衍,也是沈问心,更是琴遗音!”

第四界由真实世界的琴遗音最初构造,与之融合的道衍神君拥有第一权限,现在的琴遗音位于第二,诚然,杀死道衍神君才能让琴遗音取而代之,可如此做法也无异于彻底抹杀掉原来的他。

对于第四界里的众生来说,此事森罗万象已成定数,他们的存在也是基于记忆重现或九曜轮法则的回溯补缺,只要不到最后归零时刻,神明身份是否被取代对他们来说并无影响,可暮残声不同。

他是琴遗音的心魔源头,是第四界里唯一由琴遗音亲自构造再现的人物,可谓这场弥天幻梦里最接近真实的假象,只要琴遗音的意识还在,无论暮残声在此世遭遇怎样的生死危机都会活下去,即便真实与幻界一同在九曜轮下湮灭,他依然会存在,可谓某种意义上的不死之身。

现在的暮残声若要死亡,只有一个办法,即维系他存在的琴遗音消亡,而这同样代表道衍神君陨落。

“……你骗了他!”

暮残声终于回过神来,在朱雀门里道衍神君让琴遗音带他沉入梦境,并非是忌惮琴遗音拥有人性后取代祂,而是利用琴遗音把自己锁死在梦里,阻止杀星开启天命。

也就是说,如果他没及时能从婆娑天逃出来,不仅会让净思枉死,还会失去最后一搏的机会。

“可惜,无论在哪一个世界,琴遗音都留不住你。”

长戟横扫,水龙冲天,问道台被摧枯拉朽的力量破坏得面目全非,道衍神君轻若鸿羽般折身而落,稳稳站在戟尖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暮残声:“心魔无心,偏又为情所困,何其荒诞可笑?”

“他有心有情,胜过你千般万倍!”

暮残声用力一震戟杆,怒火将他彻底点燃,头脑反而愈加清醒了,冷冷看向道衍神君:“你以为自己就赢定了吗?”

“当然,你可以杀了我。”道衍神君轻飘飘地落在水面上,随手接住一瓣飞花,“我无谓生死,不在乎成败,否则你现在根本不可能站在这里对我挥刃……于我而言,日月星辰与碎石瓦砾无二,三界众生同草芥蝼蚁一般,我不爱世间任何一物,也不怨憎任何一事,只遵循自己的道。”

长生不死,无欲无求;不知冷暖,不识爱恨;漠视天理,断绝人性。

暮残声终于无比深刻地明白这二十四字的含义,他握紧饮雪,杀星之力与白虎之力在体内随血液一同奔腾流淌,叫嚣着将所见一切斩尽杀绝,在这一瞬他觉得自己若再出一戟,眼前这位神明很可能会欣然受之。

可他没有动手,反而强压下快要燃尽理智的暴戾杀气。

“一线生机……”暮残声定定看着道衍神君,“你待如何?”

“我不想如何。”道衍神君漠然开口,“我会按照自己既定的道路走下去,等待归零时刻将污秽不堪的三界同这里一齐毁灭,然后按照规则创造全新世界……当然,你可以在归零之前杀了我,让琴遗音成为新神,赌他在湮灭前觉醒人性怜爱世间的丝毫可能,甘愿为了蝼蚁众生将九曜轮推回正轨,使真实世界根基交替,这是我承诺过的一线生机。”

顿了顿,他凝视着暮残声的眼睛:“不过你若选择杀我,琴遗音曾经与我融合的那份意识也会随之消失,你会失去长存不灭的根基,如果现在的琴遗音未能及时从梦里醒来,亦或者他辜负你们的期望继续堕落,不能在归零前人性俱全,届时九曜轮会碾碎一切,新世界或许也不会再出现。”

暮残声心里颤了颤,仍是笃定道:“他会的。”

即便不为所谓众生与未来,只为了琴遗音,暮残声也如此相信他会心动情全,不再是什么天地不容的异数,也不是什么世人忌惮的神魔,仅仅作为琴遗音,不枉来过人间。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道衍神君笑容清浅,“若我陨落,你也会随之化为乌有,包括在琴遗音的梦里。”

无论在哪一个世界,琴遗音爱暮残声,这毋庸置疑。可他在融合之后就再度分裂,维系暮残声存在的这份意识被道衍神君牢牢掌控,不可被祂抹灭,也不可与之分离。

同生共死,这是在真实世界里失去饮雪君后,琴遗音铭刻于灵魂的誓言。

道衍神君以为暮残声会犹豫,在祂千年所见的芸芸众生里,无论贪生怕死亦或视死如归,没有谁能真正在生死之前毫无动容,包括净思也不例外。

可是这一次,祂看到暮残声露出了笑容,听到他说:“那就太好了。”

仿佛放下了一块积压在心头的巨石,暮残声的笑容明亮而干净,仿佛雨后澄澈如洗的天空。

“我曾经说过若是要死必定跟他一起……上一次我食言了,好在这一次不会。”暮残声如是笑道,“至于遗忘……”

在那精心编织的梦境里,琴遗音说有时候遗忘是解除痛苦的良药,而他当时自以为坚强地说那只是逃避,生命本就该将痛苦与幸福一同铭记。

可是血肉之躯,哪会真正永远无坚不摧呢?

他明白得太晚。

如果自己真的彻底消失,与其让琴遗音为此痛苦,不如让他忘记,放开胸怀去创造更多美好的记忆。

如果自己还能回来……

暮残声唇角笑意愈发深了,脸颊上甚至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他将长戟重新握紧,剑锋指着道衍神君,却是用前所未有的真心实意道谢:“一线生机无以为报,恭送神君一路走好!”

道衍神君不置可否,花树早已沉入水中,雾影水光都在这一刹那消失不在,入眼一片苍茫冰雪,只剩下虚无空洞的风声响在耳畔。

巨大的九曜轮在他身后浮现,它虽立足于真实,却能跨越界限,森罗万象于虚无之中化形而出,日月同天,山海俱在,暮残声孤身一戟立于腾身而起的白虎法相上,面对着一位神明和整个世界。

下一刻,道衍神君的身影落在九曜轮上,巨轮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异响,万顷云天刹那崩裂,汇成河流的星辰化作无数陨石铺天盖地地砸下,冰雪大地剧烈颤抖,无数冰山拔地而起,化作百丈巨人围杀过去!

“与天下为敌……什么乌鸦嘴。”暮残声这样自嘲,唇边笑意回落,赤红双目一点点化为冷金色,身上气息层层抬升,所有曾经束缚他的禁制都在此刻一一解开,蔚蓝大海很快被血水侵占,山峰化为林立刀剑,此间万物临于尖锋之前,唯有进境,再无退路。

寒光乍破天地惊!

“轰——”

白虎法相被冰山巨人砸入大地。

“哗——”

血海翻浪,白骨撑天,暮残声冲破陨石飞星,饮雪离手而出,化作万丈白虹,向着九曜轮上方那道身影悍然冲去!

这是一场没有观者的旷世之战。

这是一场不知结局的生死之争。

只有那座沉默的巨轮会记得——

在万籁俱寂之前,血色寒芒劈开了天际。

第一百九十六章 日出

万般浮世相,似繁花始落尽,枯木终逢春,聚散不定,生死无常,应以等闲观,缘何难消执妄,知色即是空,贪嗔常在,是为不渡(注)。

又是一年一度春日宴。

云剪晨曦添锦绣,风过碧水戏青萍,昨夜一蓬绵绵春雨不仅催开桃色满枝头,还在树下落了浅浅一层落花,有人踏足在上,未扰清音半调,却乱了一泓心潮。

弦歌戛然而止,手指按弦歇声,琴遗音缓缓睁开双眸,眼瞳犹如墨色晕染,映出那道踏花归来的影子。

“哟,等我咧?”

暮残声一手拎着兔子耳朵,一手倒提雉鸡长脚,雪白外袍被他胡乱搭在肩上,满头霜色长发也被一条布带胡乱绑起,嘴里还叼了根野草,正咂摸草茎里那点微薄甜味儿。

单他一个就把“大煞风景”这四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琴遗音却是唇角轻扬,起身从他头发上拿下几片草叶,笑道:“你这是钻草窝了?”

“可不是,就这短腿三瓣嘴跑得还挺快,比会飞的野鸡都难抓。”话是这样说,暮残声却跟献宝似的把猎物提起来,“今儿个晌午,你是想吃烤兔子还是烤鸡?”

琴遗音罕见地犹豫了片刻,才道:“我能不吃吗?”

“不行。”暮残声一脸刚正凛然,“男子汉大丈夫,我愿赌服输,干脆两个一起吧!”

琴遗音又一次后悔自己多事了。

他们在这一带停留已近三天,此地虽然偏僻贫穷,只有零星两三村落,男女老少加起来不过百十来口人,连那些四处作乱的妖魔邪祟也看不上眼,反而在乱世里落得偏安一隅。

一开始,暮残声跟琴遗音只是路过,不想赶上当地有一家猎户被猛虎所伤,侥幸捡得性命却也受了重伤,妻子又早早撒手人寰,在这连个正经大夫也没有的地方可谓求救无路,家里两个孩子坐在黄泥门槛上抽噎,村人们能救济一时,却不能救济一世。

暮残声打打杀杀惯了,猎户那点伤势在凡人眼里端得可怕,于他而言委实不算什么,奈何他虽懂接骨却不会哄孩子,尤其还是两个不到七岁的小娃娃,哄得了这个哄不住那个,倘若两个都不管,又实在吵得头痛耳鸣,无奈之下只得向倚在门前看好戏的琴遗音求助。

琴遗音打趣道:“我还当你天塌不惊,万事来前都能一脚踏过去,原来也有受不住要告饶的时候。”

暮残声一边忍受魔音穿耳一边翻白眼:“别他娘的只说风凉话,有本事你来,我还就不信了你能有在行!”

“赌什么?”

“你要能把这俩孩子哄得眉开眼笑一声不哭,我亲自上山给你打猎做饭,保准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

“就这么定了。”琴遗音眉眼一弯,径直上前接过一个小孩,二话不说抛了个高,那孩子愣得忘了哭,很快就被他娴熟的技巧逗乐了,虽然还在打嗝,但是的确不哭了。另一个还在抽噎的见了,瞪圆眼睛怔怔看着,好半天才壮起胆子上去拉了拉那片蓝色衣角,在上头留下点脏手印,又吓得缩了回去。

琴遗音一点也不生气,他一手托着一个,另一只手又把这个抱起来,带着俩孩子一溜烟跑到院子里,很快传来一阵阵小孩子特有的“咯咯”笑声。

暮残声几乎要怀疑他用了什么蛊惑人心的幻术,连忙追出去一看,发现这位凶名赫赫的心魔拿了一块手帕蒙住眼睛,正陪两个小孩玩幼稚至极的老鹰捉小鸡,脸上是极其放松的笑容,温柔又明亮。

他被这个笑戳中内心柔软处,情不自禁也弯起眼睛。

他们在村子里留了两天,其他人都知道猎户家来了两位不得了的贵客,这些山野村人一辈子也见不到什么妖灵魔怪,暮残声又在人前掩去了白发红眸,村民便把他们当做神仙中人,几乎要顶礼膜拜,好不容易被劝住后,那些有重病伤残的人家忙不迭把病患送来,满怀期盼地请求施救。

暮残声能治跌打损伤,对于那些凡人病痛就有些无能为力,他知道琴遗音会医,却不会强求心魔做不愿意的事情,然而没等他开口,琴遗音就在院子里摆开了桌凳,伸手搭上一位老者的腕脉。

只要心魔愿意,他就是能令天下人心悦诚服的美善化身,何况他那一身医术源于当年的叶惊弦,给这些凡人布医施药实属大材小用,即便是面对脏污丑陋的久病之人,态度也始终温柔从容,几乎在短短两天里就成了全村最喜欢的人。

常说穷乡恶水出刁人,可这里的人都没什么坏心眼,他们原本担心付不起诊费,结果琴遗音连药钱也不要,反而让他们心里惴惴,每家每户都把自认为的好物一筐筐送过来,比如一袋子红果、一块鞣制好的动物皮毛……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琴遗音微笑着都收下了,却在离开时一件也没有带上。

走在幽静山路上,暮残声不禁笑问:“你何时学会了体谅旁人?”

“不,对我来说,那些人与物什么都不是。”琴遗音如是道,“只是因为你会高兴,我才去做。”

说这话时,他的神情依然温柔如春风,暮残声的笑容却凝固在嘴角。

这种诡异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今天早上,一夜幕天席地的温存过后,暮残声想起了之前的赌约,随口问琴遗音想吃什么,后者想看他为自己忙碌的过程胜于结果,也不多做难为,却在暮残声认真向他询问野兔子烤到什么地步才算能吃的时候猝然涌起一阵不祥预感。

“你不能要求一只放养山野的狐狸吃兔子能做到色香味俱全。”

一边说着,暮残声在琴遗音的指导下把兔子扒皮下料,可惜做饭这种事向来要看天分,即便有大厨在旁压阵,食界毒瘤也变不成奇葩,分明每个过程都由琴遗音亲自过目,可当暮残声撕下一只烤兔腿,发现外面都已经焦黑,里面还嫩生带血丝。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得亏琴遗音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他不仅吃掉了外面焦糊的部分,还把剩下的兔肉都重新烤制,一块块撕碎了放在芭蕉叶里,撒上从村里带来的椒盐,味道着实不错。

暮残声捧着芭蕉叶有些感慨:“我还记得第一次吃你做的东西,是在玉龙川上那锅酸汤鱼。”

琴遗音毫不留情地揭他短:“那也是我第一次看你变成软脚虾的模样。”

“你想打架?”

“烤鸡腿吃吗?”

“……吃。”

天大地大,做饭的最大。

实际上,无论暮残声和琴遗音都不需要食用人间烟火,只是这些年他们四处游历,做任何事都随心所欲,这点细枝末节也就不必在意。琴遗音很清楚,暮残声在知道他有心之后,正绞尽脑汁地想要让他活得有滋有味,而不是继续曾经那种看似多情实则冷漠的状态,倘若他不把这个世界放在心里,世界也会一直将他拒于门外。

可琴遗音不在乎,他从未被天地温柔以待,也就不会怜爱世界,暮残声诚然是个例外,而他诞生千百年来也只遇到了这一个例外,既已拥有,不必再得。

然而,将一生一切的喜怒悲欢都系于一人身上,这是多么幸运又悲哀的事情。

琴遗音或许不懂,暮残声却很明白。

天上再次下起了雨,细如牛毛的雨丝斜斜吹下,琴遗音刚想施法避水,却被暮残声按住了手,他们并肩依偎地坐在河边一块大青石上,看千丝万线在水面上打出密密麻麻的针眼小孔,眨眼间又随着水波荡漾消失不见。

琴遗音不觉得这紧致有什么好看的,但是能跟暮残声坐在一起,十指交握,衣发相缠,微凉雨水浸透衣衫的冷意也好似消散了,一切不悦都变得可以忍受,他便恢复了平和从容,伸手解开布带,用手指一点点梳理那头凌乱的白发。

“卿音,接下来你想去哪里?”暮残声忽然问道。

“没想过。”琴遗音笑道,“左右是跟你一起,天涯无处不可以。”

“你这样说我很高兴,但是……”暮残声握住他的手,话锋一转,“我问的是,你想去哪里?”

琴遗音的神情难得一空。

对于心魔来说,众生万象都可在婆娑天里化为缩影,即便他不曾走遍天涯海角,世间也无一处是他全然不知的,寻常人所追求的一切他唾手可得,便从一开始就没了期待,杀死道衍神君取而代之曾是他唯一执着的愿望,如今也已成为泡影。

他从来只是存在,而非真正地活着。

“生命这种东西,向来漫长又短暂。”暮残声低头用面颊轻蹭他的手背,“曾经你有不死不灭之身,无心无情不知冷暖,漫长的时光于你来说便失去了意义,但是现在……你已经变得有血有肉,我希望你不只是心动情生,还要了无遗憾地过完这一辈子。”

琴遗音固执地道:“只要你在,我便没有遗憾。”

“是,我会永远都在。”暮残声笑着道,“但我可以是你生命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却不能做你生命的全部。”

不等反驳,他就伸手蒙住琴遗音的眼睛,轻声道:“来,用你的心看看我眼中的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