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色的鹰血让你断肠,

白色的罂粟让你迷失,

玄色的蕨兰让你茫然;

混合的液体将是罗兰紫的忘情之水

云卓开始打呵欠,喃喃地说:“让我看看,那些波斯文字我也认识,不过刚才你念的,我听不懂┅┅”

“我也不懂┅┅”茜玛又努力的看了两遍说。

突然,外面的声响变大,彷佛所有的虫鸟齐声吵闹。云卓松开拿着羊皮的手,跑到帐子口往外看,天呀!这哪是虫或鸟?!只见山下的开阔地里一排排地燃了几十根火把,照出许多吓人的黑马和黑骑士。马嘶嘶地叫着,人也杀气腾腾地吼着,恍如一场地狱般的噩梦!

帐子一下被掀开,白玛披头散发地冲进来,推起兰卡姆姆说:“快!快!快!有人告密,黑吉丹大祭司行动了!就按照我们原定的计划,你带着云卓和茜玛逃命。记得!越远越好,永不回头!”

“阿妈,那你呢?”云卓颤抖地问。

“我要陪着你们的阿爸。”白玛脸色苍白,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几乎泣不成声地说:“我最宝贝的女儿呀!你们要…好好长大,我和阿爸…会一直在你们…左右…”

山下传来了恐怖的砸打声,彷佛有人在拆石崖一般。

白玛倏地站起来,对兰卡姆姆说:“快带她们离开!”

云卓的脚仿佛突然就飞了起来!她被姐姐茜玛抓着,随着兰卡姆姆走向密道,它可以通到森林旁的拉昂错,那里有马舍。

一切都快得如马在飞驰。跌倒,爬起;流血,擦乾;欲哭,无泪。她们来不及看清方向,只凭着本能逃亡。

她们钻出密道,天是如此黑,头上的星月像是冷冽刺人的冰。云卓转头看,她们竟离希薇部落的领地这样近。

“云卓,快走!”兰卡姆姆低吼道。不!不!她不能就这么丢下爸妈,阿妈陪阿爸,她要去陪他们!

兰卡姆姆边拉着茜玛往湖岸跑,边催着后面的云卓。夜好暗好暗,云卓的心好痛好痛,她竟分不出自己是在往前走,抑是向后退。

万火集中的开阔地,亮如白昼。云卓看到圣洁如莲花的阿妈倒在地上,火更艳红了,身为祭司的阿妈白玛对着黑暗的天发出悲戚的声音,“我们今天所承受的痛苦,天上的神灵哦,你们都看到了,一定要保佑我的孩子远离痛苦。”

为首的恶奴听到阿妈的祈祷,放开已经被他殴打得失去意识的阿爸,扑过去揪阿妈的头发,那一头柔细的黑发一把把掉落…

阿妈指着红色的月亮发出诅咒:“以我白玛的鲜血起誓,你们玛格部落的继承人在每个红色月亮的夜晚将变成雪豹,人人得以诛之,除非得到我希薇部落的解除。”她的诅咒在恶奴的剑刺入她胸膛的时候戛然而止,她的生命也就此戛然而止…

云卓隔着森林在草丛中看着、听着,捂着嘴哭泣,无声的哭泣。

森林中出现了火把,叠乱的脚步,搜寻的刺刀。云卓却寻不到茜玛的手,值得把脸埋在来不及系紧的黑外套,鼻间是熟悉的琉璃草香。她完全孤独了!恶奴就在四周…

马蹄声远去了,仅有的火把灭了,森林及湖混成黑压压一片,恍若最深层的地狱,布满了阴厉可怕的鬼兽。

远处的马蹄声、近处脚步声纷乱,如鼻翼喷火的妖龙,如二头噬血的怪物…

魔鬼走开!魔鬼走开!魔鬼走开!

十岁的云卓浑身颤抖,手用力抓着脖子上的一串绿松石项链,那是次仁上师给她的,此时,那项链有如救命稻草,云卓握着它的那力道像要将它绞入皮肤,绞入肠中。

哦!天神呀!保佑茜玛,保佑兰卡姆姆,云卓和阿爸、阿妈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但愿她们能看到啊!

一阵剧痛,项链被她扯落,掉人草丛。不!不!她的轮回之路,不可以遗失的护佑啊!

她的哭声再也止不住了,往四面八方散去,饱含著令人心悸的无助和哀绝。

突然,人声更近,一只手像龙的巨臂般,一把抱起了她。啊!恶魔终于找到她了!

云卓的手脚疯狂地挥舞着,直到眼睛看见闪动的火把凝聚,喧嚣声更大,青铜剑在黑暗中霍霍闪动着绿色的荧光。她知道自己快死了,但,死是什么呢?

她努力地想着母亲,浓浓的花香…至少她不是孤独的,不像茜玛得一个人在世间长大。抱她的人速度愈来愈快,枝叶打到她的脸,泥尘堵住她的鼻眼。行进中,天地像要凌迟她似的旋转,一刻都不停。

家破人亡的剧变,让她小小的心灵陷入错乱。她的意识掉进无底的洞里,一直沉沦。一直滑落,直到虚无吞噬了她的一切。

她想,她已经死了,死在魔鬼的手里了…

1.5忘情之水

云卓闻到一种味道,她以为是惯常嗅闻的格桑花香;但那不是,反倒浓浓稠稠的,像草药,又像动物,或许更像阴暗林中发霉腐烂的苔藓味。

她尚未睁开眼睛,就先呕吐出来。

“云卓,我的女孩,你还好吗?”熟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云卓立即睁开眼睛,是次仁上师。

云卓扑到他的怀里痛哭失声,她在一夜之间失去了父母、姐姐,失去了家。

“孩子,你现在还不能哭,这里也不安全,你还要去更远的地方才行啊。”次仁叹着气,他和希薇部落的头人坚赞是很好的朋友,他们都是刚刚兴起的苯教的信徒,是夏辛门的门徒。坚赞对卦、占、星算颇有研究,也为周围部落的人们卜算,被很多人尊为大神。他的妻子白玛是个有异能的女子,一直是部落众人心中的拉姆。

而次仁专心医术,在这一带救治了很多人,被尊为上师。他们的名声远播,却也因此得罪了身为象雄王国大祭司的黑吉丹。

黑吉丹还是玛格部落头人扎诺巴的弟弟,而玛格部落是象雄王国十八个城邦之中最强大的。扎诺巴吞并其他城邦的野心众人皆知,再附上黑吉丹对民众思想上的统治,玛格部落更是如虎添翼。

昨天一夜覆灭的希薇部落早就是他们的眼中钉,此次找到的借口——使用巫术,传播邪术,轻易地就被致之死地。

次仁得到消息已经晚了,当他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坚赞和白玛来不及救了,茜玛也不见踪影,只有陷入昏乱的云卓被他带了出来。而他,显然将是黑吉丹的下一个目标。他不敢回到自己的石屋,带着云卓躲在一个岩洞中,这里满是动物腐烂的尸体。

而次仁也再没有气力前行了,他昨天在逃跑的时候,还是被箭射伤了,后背、腿上的疼痛让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照顾这个女孩了。

“云卓,你听着,你要翻过这座山去找你的舅舅,松巴部落的头人丹竹,让他联络其他部落的首领,抗击玛格部落,维护普兰的和平。”次仁费力地喘着气:“这将是一段艰辛的路途,你要努力地活下去,你是希薇部落的希望。”

云卓哭着摇头,她已经太累了,没有力气逃亡,只想随阿妈一同去了。

“云卓,你知道你所在的希薇部落是什么意思吗?”

云卓摇头。

“希薇是霞光的意思,有霞光就会见到太阳,只要有太阳升起,大地就是光明的。”次仁望着外面的阳光说。

“茜玛和兰卡姆姆已经跑远了,她们会到安全的地方,她们才是希薇部落的希望,我不是,我也无能为力。”云卓又哭了起来。

次仁用手抹去那小脸上的泪珠:“云卓,你拥有你自己都不知道的能力,你和你的母亲一样,是个拥有超能力的拉姆,你会让普兰,这个雪山围绕的地方远离灾祸,你会让这里的子民健康快乐的生活下去。”他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卷羊皮:“这上面都是我记载的医理以及药理,我可能无法走出这个岩洞了,你要好好保管,等你再大些,就可以学这些了,你会成为一个好的医者。”

说到这些,云卓想起昨晚姐姐念过的诗,她给次仁念了,问他是什么意思。

次仁露出微笑:“那是世间最好的药的配方,你离开这里,找到你的舅舅后,就去找那些花草吧,找到了喝下去,你就会忘记仇恨,忘记昨晚,忘记之前的种种,从新来过。那是忘情水的配方。”

云卓坚定地摇头:“我不会喝,我要记住这些,我要记住我的仇人,如果有一天我能遇到他们,我会报仇。”

次仁摇头了:“你是个宽厚的孩子,你会让你周围的人幸福,而不会去伤害他们的,而且仇恨是不能用报复化解的。”

也许是麻木了,疼痛终于可以忍耐了,只是呼吸越来越困难。次仁想起了甘珠,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无论如何都要说给她听的话,现在只能埋藏在心底了:“你曾说过你会连累我,可是就算这样,你也不要后悔,我在你身边的日子过得很快乐。即使只能在你身边待一天就死去,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留在你的身边。每一个夜晚都被我当成最后一夜,一边想着可能再也不会见到下一个清晨,一边在你身旁甜甜地睡去。所以,你不要后悔,等到来生来世,哪怕只活一天,我也仍然选择在你身边。”

次仁长长地吐了口气,嘴角边挂着隐约的微笑。“我先走一步了,云卓,你最好先去孔雀河的西岸,达拉喀山的山坳里的图伦碛部落,那里虽然离玛格部落最近,但那里却是最安全的,他们的头人平措是最勇敢的骑士。等到秋天的时候你再上路,那时你就强壮一些了,可以打扮成男孩的样子,那样就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快走吧,记住仇恨要用爱来化解,或者就用忘情水。”

瞳孔已经扩散的次仁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话,他所坐的地方湿漉漉地流了很多鲜血,渐渐的,他不再说话,眼睛也闭上了。云卓抹去所有的泪水,从今天起,她要坚强。她想先给次仁送行,可是圣洁的水葬是不行了。

她只好找来干枯的动物骸骨,点燃了次仁的尸骨,火光中,云卓乌黑的眼睛露出鲜血一样的痛楚,她父母的尸骨如何,她的姐姐又身在何处?

云卓默默地往山下走去,惊吓、悲伤、饥饿,终于让她体力不支倒了下去,倒在了一片兰色的小花中…

云卓再次醒来,却发现自己在一张腥臭的毯子里,她想挣脱。

“黛拉,我的女孩,没有关系,一下就好了,一下就好了…”有人拍着她的背,轻轻呢哺。

黛拉?谁是黛拉?

她惊悸极了,即使又虚又弱,却仍努力地撑开眼皮,在幽暗之中搜寻。

一盏酥油灯微微晃着,四周堆满箱笼,披挂着一些破旧的布毯,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人住的地方。

呀!难道这已经是鬼域?

云卓挣扎地动着,抱她的人圈得更紧地说:“黛拉,不怕,不怕,我不会再让你从我眼前消失了!”

不!我不是黛拉!

云卓想叫,但喉咙像插着几只针似的,令她无法发声。

她开始哭,哄她的人前后摆动,像个摇篮,轻抚着她的恐惧、疲倦和伤痛。

或许这里很黑,或许这里很臭,但至少它很温暖,也很安静。

云卓又渐渐掉回昏乱里,耳旁传来一声又一声的“黛拉”,恍若催眠歌曲。

也好,她就暂时当“黛拉”吧!至少她能把悲剧放得很远,安心地进入梦乡,不要再当云卓。

所以,先将云卓忘掉吧…

1.6火舞凤凰

云卓再度清醒,又是一片阳光了。前夜的浩劫,昨日的死别依然如鬼魅般狠狠地罩住她,所以有好一阵子,映入眼帘的一切,才慢慢传送到她的脑海里。

在日光下,这小空间并不如想像中的不堪。几块铺在箱笼上的毯布虽旧,但色彩仍很鲜丽,这里只是个帐篷,简陋粗糙的居所。

她小小的脑袋正思索着,听到有脚步声传来,陌生人的交谈也逐渐清楚。

她本能地闭上眼睛,假装熟睡着。

第一个进来的人,用腔调极怪的方言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黑吉丹大祭司把淹死在湖里的黛拉,当成希薇部落的二小姐;而真正的二小姐却阴错阳差地在我们这儿,如果被查到,可是天大的祸事呀!”

“不论怎样,我们都惹了天大的祸事,现在还不到洗浴节的日子,黛拉就跑去湖水中,已经冒犯了神灵,就算黑吉丹不找我们的麻烦,我们也必有祸事。”第二个人说,

“可是,反正黛拉已经死了,况且,希薇部落一向待我们宽厚,从来不赶我们,让我们住在他们的领地内,所以,玛格部落若不怀疑,大家就将错就错吧!”第三个人说。

第一个人迟疑地说:“事到如今,又能怎样?总之我们不能将这个小姐交出去,这样会遭天谴。”

他们离去后,云卓立即张大眼。只凭那三个人的对话,在她十岁的逻辑里,还是不能编出一个很完整的故事。

她只隐约地明白,此刻的她和黛拉换了身分:玛格部落找到的是淹死的黛拉,而云卓被这里的人从山上救了。

她悄悄地由篷布的细缝往外看。蓝天白云下并列了其他几座帐篷,中间围着一团营火,妇人们正在炊煮洗衣,孩子们抢着丢石子玩,男人则在喂牦牛、削树枝。

他们的服饰及生活型态,正是云卓先前所猜测的泥婆罗族人。

兰卡姆姆一直告诫她,泥婆罗族人是一群与魔鬼为友的人,专司欺骗、偷窃、诅咒、诱拐…等最肮脏的勾当,没有一个是好人。

但深受苯教教义影响的阿爸坚赞却有另一套说词,“泥婆罗族人也只不过是要求生存而已,如果给他们一个好的环境,他们也会有优良的品德,成为受人尊重的民族。”

想到阿爸,前夜那一连串毁天灭地的抄家行动,又回到云卓的记忆中来。阿爸流着血瘫在地上、阿妈美丽的长发被扯断,还有那焚烧珍贵羊皮卷的举动,都残忍地扯着她天真无邪的心灵。云卓又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外头的艾玛走进帐篷,看见蹲在入口,满脸泪痕的云卓,心疼的说:“怎么啦?我的黛拉,阿妈来了,别怕喔!没有人会再伤害你了。”

云卓闻到那股腥臭味,知道她就是昨晚抱着自己的女人。她不禁起了排斥之心,拼命躲着,甚至想大声说“你不是我的妈妈!”

但她扯了半天嗓门,却发现她连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艾玛强拉她入怀,愉快地说:“来,来,妈妈唱一首黛拉的歌给你听,你就会开心了!”没等云卓反应过来,艾玛就径自拍手高歌──

雪山的光芒为我送来了我的黛拉,

圣湖的波光为我洗涤了我的黛拉,

黑夜的沉色为我点缀了我的黛拉,

阳光的温暖为我唤醒了我的黛拉,

黛拉,你是我不能割舍的一部分。

不!不!云卓遮住耳朵,想大喊“我不是黛拉”!但她的喉咙仍然哑得不听使唤…

云卓坐在草原边缘的大树下,头发梳成整齐的两条辫子,身上是过短的粗布衫,眼睛大而无神,盛载着十岁孩子不该有的空洞。眼睛茫然地瞪着前面,她终于体会到整个世界都消失后的孤独感。

一旁有人舞着唱着,大人小孩全都赤着脚,围成不同的圈圈,随着简陋的乐器摇摆作乐,毫无节制的喧闹着。

没有人来打扰她,大家都当她是哑巴。而哑巴的世界,有着许多内在的回音,从心头荡到脑海,再从脑海荡到心头。

她想到她的金牦牛“康嘎”、纯白的獒犬“洛洛”、美丽的衣裳、一屋子的牛骨玩具、细心手绘的羊皮,还有那曾经快乐的日子。也想到了次仁上师说的要去找舅舅,霞光还有忘情水。突然想起还有次仁给的那卷羊皮,连忙在身上摸索,虽然换了衣服,这个还在。云卓叹了气,又坐了下来。

“嘿!你老坐在这里流泪吗?”有个人影迅速挡在她面前。

云卓抬头一看,是那个专门照管她的大男孩旺杰。他长得黝黑,有着一头又浓又卷的乱发,身上是一股永远也除不掉的怪昧,非常典型的泥婆罗族孩子。

他一双骨碌碌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说:“我知道你不是黛拉,因为你没有土色的眼珠,又比较白,比较漂亮。但妈妈说你是妹妹,你就是妹妹,我的职责就是保护你。可是你总是哭,我该怎么办呢?”

云卓看着他黑黑的脸,她突然绕过旺杰,往曾经家的方向奔去。

“黛拉!”旺杰在她身后叫着。

她死命地要把这个名字甩掉,她并不是黛拉,而且希望一切都只是梦,所有的可怕记忆都只是噩梦而已!

这时,树丛后闯出一个骑马的武土,他看见他们,便凶恶的用剑乱比着说:“原来是两个泥婆罗族小鬼!还不快滚!这希薇城现在是属于新邦主的了,若你们敢擅入一步,不是被剥皮,就是被烧死!”

旺杰不由分说的抓着云卓就往后退。

云卓受到惊吓,并没有反抗;但过了一会儿,她回复神志后,又开始挣扎。

“我知道你想回去,对不对?”旺杰就是不放手,他说:“但刚才那武士不是骗人的,我叔叔说,希薇城已经被玛格人占据了。诺桑王子就是新邦主,他没有一点慈悲心肠!”

不!不!不!云卓不断地摇头,眼泪流下脸庞。

她的伤痛立刻变成了愤怒,她冲着天空大声喊了出来:“我恨!恨什么诺桑王子,恨可怕的黑吉丹,恨讨厌的玛格部落。”

旺杰扑上来,捂住云卓的嘴,而她声嘶力竭的声音还是穿透了并不浓密的森林,惊动了泥婆罗族人,他们寻声跑了过来。

“啊!我的黛拉,你终于又会说话了!”艾玛捧起她的小脸说:“林中的精灵将你的魂还回来了,你又可以和妈妈一起唱歌和跳舞了!”

一旁的布简、绕鲁、响铃、鹰笛骤然响起,旺杰拉着云卓旋转跳舞,口中唱着“我的黛拉”。

最初,云卓因跟不上脚步而绊了几跤,但在大家热情的环绕下,加上清楚简洁的节奏,她很快便跟上音乐的弦律,并且一下子就沉浸在一种欢乐无忧的气氛中。

她以前过得是接近贵族的生活,音乐的陶冶大都偏向宗教的抒情吟颂,那些节庆或民众常用的曲调,都被视为鄙俗,向来不曾入耳或接触。

云卓亦不被允许如此男女不分地放纵狂舞过,但她发现,泥婆罗族人的歌舞像是又多了一些什么,不仅令人忘我,还有一股对生命苍凉的吟咏,仿佛他们流浪了几百年,自然拥有了治愈受苦心灵的能力,让自己在悲哀中存活下去。

云卓握过一只手又一只手,嘴里也唱着黛拉。她一点都不想停下来,希望永远舞着,舞到痛苦完全消失为止。

云卓要留下来,以泥婆罗族人的身份留下来,她小小的心灵并不宽厚,她要记住一切的仇恨。那个占了她的希薇城的叫诺桑的玛格王子,就在她的身边,她不要去找舅舅,要自己来毁灭他。

云卓在落日的霞光中舞着,把眼泪吞进肚子里,十岁的她蓦然长大,在如血的霞光中有如涅磐的凤凰…

1.7生死茫茫

次日清晨,旺杰轻轻推醒沉睡的云卓:“你要保证随时跟着我,我就带你去趟希薇城。”

云卓乌黑的大眼睛眨着,有些不能相信。

“快点吧,也许能看见你阿爸最后一面。”

云卓听罢立即坐了起来,来不及穿好外衣,急匆匆冲了出去。旺杰追了上去,抓住云卓,把她的手紧握在自己的手中:“这样,我才能带你去,我要确保你的安全。”

云卓没有理会旺杰的郑重表达,而是继续望前跑着,旺杰只好拉着她向希薇城跑去。

终于进了城门,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两个小小的身影。他们不顾长途奔跑的气息不匀,终于跑到了那个处死囚犯的广场。

云卓感觉喉咙里甜甜的,她扫视四周,这里在阿爸统治的时候,并不常用。在她的记忆里,只处死过2个十恶不赦的人。而此时,这里将要处死的是她的阿爸,曾经的头人——坚赞。

这里已经被人潮围了个水泄不通,已经有人开始饮泣,也有人的目光里似乎冒出火。残暴的现任城邦邦主让人们更加怀念曾经仁厚的邦主。

云卓不顾一切的往前钻。当她从许多腿间爬出来时,最先看到的是骑马的武士,那个带头的人,正是在那可怕之夜来抄她家的魔鬼。足有一间石屋高的干柴上,阿爸被绑在粗大的竿子上,他的脚下是已经死去的阿妈。他们静静地在那里,清晨的阳光把他们照在金色的光圈里,他们要用这种方式羞辱希薇部落的首领吗?云卓的心碎了,低头才发现自己竟然穿了件血红色的外衣,彻骨的痛楚啃噬着她的心和身体。

那个武士看到人群越聚越多,一丝不安掠过脸庞。他大声地对人群宣布:“希薇城的人都听着,这里原来的邦主和祭司是被魔鬼附体的人,诺桑王子是来解救你们的,现在就要把被魔鬼附体的他们烧死,让你们远离灾祸。”

说罢他点燃了早已泼满了酥油的柴堆,红色的火苗一下窜了起来,还有浓浓的烟。云卓再也无法承受,所有的痛苦哀伤都迸裂成一声尖叫!

马匹闻声嘶呜,现场无由地混乱起来。武士一边安抚马,一边举剑及鞭子挥向窜动的人潮。

这时,在烈火中的坚赞高声唱起了歌:“

雪域的雄鹰哦,是我灵魂的翅膀,

山崖的格桑花,是我灵动的双眸,

我将在风中摇曳,在无尽的轮回中等候,

我悲凉的歌声呵,唤起满天满地的凄怆,

我的哀泣呵,将沿着蜿蜒的孔雀河到达往生的彼岸,

我的憾恨呵,将随着飘悠的风直上云霄传达给上苍,

于是我们一同沉睡,再一同苏醒,不再悲伤。”

那苍凉浑厚的声音让所有的人动容,很多人跟着和起那悲凉的曲调,人群自发的围着柴堆转动,为即将步入下一个轮回的坚赞和白玛祈祷。

此刻,云卓根本不管天翻还是地覆,只是哭,哭得肝肠寸断,几乎要断气。她的脑海中什么都不存在了,只剩下烈火中断魂的情景,以及那悲凉的歌声…

她软软地倒了下去,仿佛死了般没有生息,此刻,她可说是神魂尽失,她甚至忘了自己是谁,是一直在帐篷中长大的黛拉,还是在石屋里被以贵族方式教养的云卓呢?

她的母亲到底是满口算命草药的艾玛,还是优雅有着格桑花香味的白玛呢?

她有一个黝黑粗野的哥哥旺杰,还是有一个精致美丽的姐姐茜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