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女官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悟,但也未动声色,只点头答应,回到蓬莱宫后,将方才的事转述了一遍。

姜氏道:“皇后也去了?”

“是。”

姜氏沉思了片刻,淡淡道:“这样也好,省得我们这边多事。”

老女官想起菩家孙女临行前的那一番“陈情”,笑道:“殿下这回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怎的不带她同行。一两个月,也不算短,我见她自己很想去的样子,只是碍于殿下,不敢发声。”

姜氏道:“她想去,那就让她去好了。又不是我这样七老八十走不动路了,大家都去,剩她一个小姑娘守着空落落的屋,也是可怜。你打发个人告诉她一声,让她和怀卫慧儿同车,就说是我的意思。”

老女官笑着应是。

第56章

三日之后, 天公亦是作美,一个秋高气爽的晴天,在皇宫正大门朱雀门前的广场上, 五更不到, 便列满了从北衙禁军中抽调而出的虎贲龙骧二卫士兵共千余人, 卫兵衣甲鲜明,队列星旗电戟。

今日便是皇帝率众秋狝的出发日子, 待到巳时, 皇帝大驾将从此门出, 北上去往围场。

五更,京都之中那些随扈的人马也陆续抵达了, 在典仪官的指挥下各自入列, 等待着大驾的到来。

这些选中的同行之人, 有亲王宗室、九卿大臣、衙部官员、各公侯伯爵府第的世家公子、豪门子弟、游学或留居京都的波斯国、于阗国、宝勒国王子等人,另外还有京都里的不少贵妇人, 人员本就庞大, 加上众人还有各自的随行伴驾,队列浩浩荡荡布满广场,天亮后, 广场通出去的御街上更是旌旗飞扬,满目皆玉骢骏马、香车宝鞍,仪容之盛大,声威之庄重, 平日难得一见。

天大亮,广场附近的全部随扈人员已悉数到位, 当听到皇宫的方向隐隐传出一阵导迎的金鼓之声,知皇帝大驾将要出宫, 众人无不肃容等待。

巳时,一辆圆顶方轸的六驾金根大辂在前后仪仗和一百二十名羽林卫的引护下,从宫门内显现,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阳光照在车顶周围的镂金垂云承檐和车辕两端的装饰金龙首尾之上,闪烁着熠熠的金色光芒。

这便是孝昌皇帝的御车。顿时,山呼万岁之声排山倒海响彻皇宫,也涌入了菩珠的耳中。

因为姜氏的一句话,她终于如愿,今日得以成行。

皇帝此次出行,皇后留下坐镇中宫,随皇帝去离宫的是胡妃。胡妃的宫车在前,其次是太子妃,再下来,便是菩珠乘坐的这一辆朱轮车,车里除了她,还有怀卫和李慧儿。

本以为她不能去了,没想到临行之前,获悉她又要去,怀卫和李慧儿都是欢喜不已,此刻一左一右地坐在她的身边,听见外面传来阵阵动静,怀卫忍不住好奇,偷偷扒开一点车帘,往外窥探了一番,嘴里嚷道:“好多人啊!全都是人!”

李慧儿已多年未曾离开过蓬莱宫了,虽有姜氏庇护,但特殊的身份,令她变得谨小慎微,凡事缩手缩脚,从前更是不敢轻易流露内心的情绪。今日她却十分开心,尤其在获悉她的四婶也会和她同行之后,仿佛有了主心骨,脸上带着她这个年纪少女该有的活泼的笑,见怀卫的头越钻越出,忙扯他,让他坐回来,万一让别人瞧见了不好。

怀卫终于被拽了回来,向二人描述了一番车外的盛景,忽想起李玄度,心里对他还是有些不满,埋怨道:“四兄他可太坏了,这么好玩的事,大家都去,他居然不让阿嫂你去!幸好外祖母好,要不然我和慧儿就没人作伴了。等到了那边,阿嫂你别理他,你就和我们一起住!”

李慧儿心中也期盼能和四婶一起住,但她年纪也不算小了,知晓些人事,忙又扯了扯怀卫,示意他不要胡说,免得四婶为难。

“我就要说!早就看他不顺眼了!阿嫂你必也不想和他住一起的。阿嫂你放心,到了那边,他要是让你和他一起住,我就帮你拦他!”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菩珠对自己的美貌一向颇为自信。但从嫁给李玄度后,她的自信便开始动摇了。倘若说第一次在放鹰台的经历纯属意外的话,几天前他临走前的那个晚上,她都投怀送抱那般刻意诱惑了,他竟也坐怀不乱,最后还让她自己睡觉去。

老实说,菩珠的自信在那一刻遭受了巨大的打击,虽然过后还是拿他眼睛不好来安慰自己,但在心里,菩珠已经开始暗暗分析过了,他之所以那样,要么是他那方面能力堪忧,要么就是他真的对自己没半点兴趣——考虑到她当时分明感觉到他的身体已经有了反应,那么就剩另外一个可能:他对自己没兴趣,厌恶至深,对她的诱惑,虽也有了身体的反应,但显然,那不过是男子对于女子如此近身之后的一种天然反应而已。

以当时那样的情况,换做是别的任何一个女子,他应当都会有那样的反应。

都那样了,如箭在弦上,仅仅只是因为她停止了主动,他便不要她了。

这才是一个男子对女子所施加的最大的羞辱,令她对自己的信心备受打击。

好在她也根本没做什么和他日后相知白头偕老的打算。

罢了,随他去吧。

前世这次秋狝,李承煜自然也带她同行,所以菩珠知道围场那边的住宿情况。毕竟是随驾驻跸在外,到了之后,很多随扈同行的夫妇未必同住。

自己这次过来,本就违逆了他的心意,他又这么厌恶她,想必也不会主动要自己和他一起住的。到了她方便行事的那几天,若能和他一起,自然最好,实在不行,也是无妨,毕竟她这次千方百计一定要来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怀卫。

“好啊,我和你们一起住。”

菩珠想妥了,笑眯眯地道。

南司将军沈旸负责皇帝出行路上的安全事项,他骑着马梭巡队列,从这辆朱轮车旁经过,隐隐听到有笑声从车厢里飘出。

他知道,秦王王妃便坐在这辆车中。

他面无表情地盯了一眼闭垂的朱帘,策马,从车旁行了过去。

皇帝御驾,加上人员众多,人马浩荡,行路速度不快,每日六七十里路的样子,昼行夜宿,驻跸则由行经当地的官员负责接待,如此在路上行了将近十天,这一日的傍晚,大队人马终于抵达了五宁原围场。

围场只是一个笼统的叫法,事实上,这里是一片地势起伏广袤无边的丘野地带,方圆将近千里,沃野之上,森林茂密,一条叫做红柳河的水脉蜿蜒其中。如今这个季节,正气候凉爽,水草丰盛,野兽成群结伙,林禽更是繁衍滋生,最适合围猎。

这片围场是在明宗朝定下来的。除了用作游乐,也为训练军队之用。明宗一朝,在此曾举行过十几次的秋狝大典,为方便驻跸,造有离宫。

今日皇帝御驾到来,不计军队,仅随扈和侍人仆从便将近万人,这座空置多年的巍峨离宫终于恢复生气,早早设好的大大小小许多帷帐也散布在离宫周围,远远望去,犹如众星拱月。

随扈人员众多,不可能全部入住离宫。这些帷帐便是接下来的时日里大多数人将要居住的地方。

此次出行,皇后没来,随扈的女众,便以胡贵妃和长公主为首。

路上胡贵妃对菩珠便十分照顾了,晚间歇下来后,常派人送来各种吃用之物,嘘寒问暖。此刻到了离宫,更是亲自领她去西苑,指着地方笑道:“僧多粥少,好些人只能住外头了。你年纪小,也不争,我担心好地方被人占了,去问内务的人,说此处好,便特意留给你。若还满意,你便住这里,叫秦王也来同住,怀卫与宁福正好住在你们边上,可以作伴。”

西苑里朱扉迤逦,雕栏玉砌,倘若不走出去,只看这里,简直就和身处京都皇宫没什么两样了。

菩珠带着宁福向胡妃道谢,怀卫却大失所望,道:“我不要住这里!我要出去住外头!”

胡妃笑吟吟地摸了摸他的头,哄道:“这里才好,外头多少人想住都住不进来呢。”

怀卫嘟嘴,胡妃哄了他两句,道今日大队刚到,人困马乏,晚上也无事,以休整为主,叫菩珠早些歇息,说完带着人走了。

住的地方既安排了,跟出来的众老姆和婢女便忙着开箱取物整理地方。菩珠帮李慧儿收拾床铺,安顿好她,御膳令也派人送来了晚膳,怀卫却不见了,问他乳母,乳母也在收拾地方,方才没留意到他。

菩珠叫人出去找,婢女回来,说小王子在外头玩耍,不肯回。

太阳快要落山,这里不比京都,出了离宫,外头就是老林和荒野。虽然菩珠来了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指派了一个随行的名叫阿六的蓬莱宫宫人寸步不离地跟着怀卫,但她还是不放心,便让婢女带自己去,从离宫的守卫身边经过,来到了外头。

夕阳西斜,暗金色的夕光染透了远处的山林和沃野。随了大队人马的到来,这片林野也被打破了昔日的宁静。不远之外,那星罗棋布的帐幕之间,到处都是忙着安顿落脚的人,野风阵阵,随风飘来此起彼伏的马匹嘶鸣和猎犬啸吠的声音。

菩珠跟着婢女去找怀卫。

李玄度和与他提早一起到来的陈祖德等人第一时间迎驾,随后至行宫拜见皇帝。

一路劳顿,皇帝面带倦色,简单接见过后,结束今日之事。

李玄度从行宫出来,正要回自己住的帐幕,忽见韩荣昌牵着一匹毛色油亮的马走了过来,看见了他,面露喜色,唤了一声,带着马奔了过来。

李玄度停步,等他到了近前,相了眼他手中的马。

这是一匹大约两岁的母马,正当岁口,毛色枣红,油光发亮,颈长肢劲,是匹难得的骏马,但体型偏小,更适合女子骑坐,似韩荣昌这样的大男人,骑这母马,未免有些失调。

但千金难买心头好,他自己乐意就是。

李玄度也未多说,只称赞一句好马。

韩荣昌得意地道:“你也觉着不错是吧?这是我花了大价为王妃买的一匹坐骑,特意送给她,以表谢意。劳烦你帮我转她,来了这里,当有好马配她,否则有什么意思?”

自从那件事后,韩荣昌对秦王王妃的感激是无以言表。原先在京都时,便想上门亲自拜谢,却被李玄度给婉拒了,叫他不必特意为了这件事上门,若被人知道,反而不美。

韩荣昌一想,觉得也有道理,但事情一直放在心上,这回便特意送她这匹好马,以表自己的一番心意。

李玄度摇头:“她没来,人在京都,等回去了你再送吧。”

“你怎出此言?我方才分明看见了她,这才把马牵了过来!”

李玄度一怔,问他在哪里看到。

韩荣昌指着他身后的方向:“我看她是往那里去了……”

他突然啧了一声,停下来盯着他:“你竟连她来没来都不知道?”

李玄度扭头望了一眼,顾不得解释,丢下韩荣昌找了过去。

菩珠跟着婢女来到离宫近旁的一片水泽之畔,终于看见了怀卫的身影。

他竟和韩赤蛟在一起,近旁还有另外七八个身着华服的年轻男子,那些人菩珠基本也都知道,波斯王子阿古泰和于阗国的王子尉迟胜德,剩下几个,一个是上官家的七郎,另几人亦皆为京都里的豪门子弟。众人聚在水边,兴致勃勃地看着鹰奴临水试飞带来的各色鹰隼,为明天的狩猎做着准备。

没想到一来这里,怀卫竟就和丧门星的韩赤蛟碰在了一起。

地方也这么巧,水泽之畔!

菩珠顿时紧张了起来,自己没有立刻过去,叫婢女再去唤怀卫。

婢女走了过去,叫怀卫回,怀卫看得正入迷,还是不肯回,婢女说王妃来了。他扭头,果然看见菩珠来了,正朝自己自己行来,磨磨蹭蹭地迎了上去,央求道:“阿嫂,让我再看一会儿!我就看一会儿!等下我就和阿六一起回。”

菩珠停步,还没开口,韩赤蛟已看见了她,眼睛一亮。

李丽华之前将他关了好些天,等他出来,才知道家中已火速替他定了一门亲事,女方是姚家的一个侄女。他寻了机会去看了眼对方,发现人材普通,大失所望,但也知道,爱慕的菩家女郎已经变成了小舅母,是不可能再嫁自己,家中定的婚事,似他这种身份地位,也没有反抗的余地,于是也就得过且过继续混着日子,却没想到此刻竟会在这里遇到了她。

夕阳照着水面,泛着粼粼金波,美人立于水畔,宛如沐浴金光,晚风阵阵,她一片裙裾轻轻舒展,远远望去,犹如足踏莲花,出水而来。

韩赤蛟看得发呆,待她微微皱眉盯了自己一眼,方回过神,非但不介意,想到这里那么多的贵胄公子,她独独第一眼便看向自己,可见自己在她眼里独一无二,顿时心花怒放,拔腿便跑了过来。

泽边的另些人,方才都还在争论着自家紫雕胜过别家白隼,此刻也都停了,纷纷扭头望了过来,一时静默。

韩赤蛟跑到菩珠面前,讨好地道:“小舅母,我带了好几只猎鹰来,都是驯过的上好玩意儿,能听哨令。你若喜欢,只管拿去玩,我把鹰奴也一并送给你。”说罢回头,高声呼唤鹰奴将自己的鹰隼召来。

鹰奴奉命,很快臂上架了几只猎鹰奔来,跪在地上,好让王妃看得更清楚些。

韩赤蛟上去便要替她介绍,还没开口,怀卫恼了,大声嚷道:“你何意?方才我叫你送我一只,你就是不答应!怎的转头又全要送给我阿嫂了?”

韩赤蛟辩道:“你小孩子,玩甚猎鹰!”

这时,于阗国王子尉迟胜德也走了过来,命鹰奴奉上自己的一只白雕,望着菩珠道:“王妃若是喜欢,我这只名叫山后雪,驯了多年,极是上手,我愿献给王妃。”

他顿了一下,又解释道:“听闻王妃的父亲便是当年的菩左中郎将。他当年出使之时,行经敝国,与小王有些渊源,小王视他如同师长,难得今日在此遇到王妃,实为小王之幸,此为小王的一点小小心意。”

菩珠听到他说和自己父亲有过往来,一怔,看了这个西域王子一眼,正要婉拒,怀卫已是喜不自胜。

他方才其实看中的就是这只白雕,但和这个于阗王子素昧平生,不好意思开口要,没想到王子竟主动要送,岂能不接,立刻抢着道:“好,好,我就帮我阿嫂接了……”说着要取,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了声自己的名字。

“怀卫!”

他手一顿,转头,看见自己四兄李玄度竟立在身后不远的地方,双目望着这边。

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

第57章

怀卫对自己这位四兄的“不满”和“怨恨”一向是来得快, 去得亦快。出发那日在车中想到他竟然不让菩珠跟来这里时还是义愤填膺的,才十来天没见到人,又觉着有些想念了, 好歹也是救过自己一命的人, 此刻见他现身, 决定暂时不和他计较,忙忙地朝他招手:“四兄你来!他们要送猎鹰给阿嫂!”

李玄度走了过去。

波斯王子和上官七郎等人见他来了, 纷纷过来行礼。

李玄度微微点头, 对尉迟王子道:“王子的心意, 我代王妃心领。此鹰王子既养了多年,不敢夺爱, 请王子自己留用。”

怀卫急了:“阿嫂要的!”

李玄度盯了他一眼。

怀卫对他的那一点好不容易才攒回来的想念之情在他开口说话之后便荡然无存了, 心中颇多怨念。但在他眼神的逼迫之下, 不敢再开口,只能冲菩珠挤眉弄眼。

在不收礼这一点上, 菩珠和李玄度倒是难得的达成了一致, 对怀卫的暗示视而不见,转向尉迟王子,亦微笑道:“多谢王子慷慨相赠, 我心领了。”

尉迟胜德从小学习汉文化,为人亦是豪爽,方才无意见水边行来一位丽人,只觉眼前一亮, 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待听到韩赤蛟喊她“小舅母”, 方知她是秦王王妃。

他来京都游学虽不过数月,但这几个月里, 已是听闻许多关于秦王李玄度的事,也知他娶的王妃是为何人,没想到此刻相遇,还是如此一位貌美丽人,一时冲动便上来赠鹰。

王妃不受,但自己方才开口说送了,这西狄小王子又一副眼馋的样,若就如此收回,怕被人小看。

尉迟胜德便说转赠小王子。

怀卫大喜,正要接纳,李玄度和菩珠异口同声:“怀卫!”

怀卫扭头,见他二人一起盯着自己,心知今天这礼是收不成了,扁了扁嘴,怏怏地缩回了手。

韩赤蛟喜鹰,这个尉迟胜德也是,二人方才正为谁的猎鹰更胜一筹争得不可开交。他想送鹰献殷勤,没想到尉迟也学他,正担心自己被比了下去,见菩珠不要他的那头白雕,暗暗松了口气,还想显摆一番,插嘴道:“小舅舅,听说你少年时,是咱们京都玩鹰的高手,你瞧瞧我的鹰,全是极品!”

李玄度打量了眼立于他鹰奴臂上的几只猎鹰,点了点头:“还行吧。”

韩赤蛟不服:“小舅舅,你倒是把话说清楚,我的猎鹰怎的不行了?”

李玄度道:“雕出海东,最贵者谓之海东青,以纯白为上,白色杂他毛者次之,灰色又次之,若有纯白且玉嘴玉爪,则为极品之相。”

众人纷纷围上来听他论鹰。

尉迟胜德有些得意,指着自己的白雕对韩赤蛟道:“我的这只山后雪便是海东青,白无杂毛,玉嘴玉爪,远胜你的杂色!”

韩赤蛟的一张黑脸微微涨红。

李玄度以掌托起白雕,掂了掂,随即松开束其脚爪的金色圆环上的一根红软皮,那白雕得释,振翅冲天。

李玄度端详着空中的雕影。

“方才只在论品相。最好的猎鹰,重约三斤五两,过重不够迅猛,过轻只合搏雁。既纵,可直上青冥,一息之间,几不可见,而俯冲直下,双翅张开可达三尺,能搏麋鹿。王子的这只,以翔姿体态而言,也只能算是上品,尚不能称为极品。”

尉迟胜德也沉默了。

众公子看着自己的鹰隼,无人发声。

怀卫瞪大眼睛:“四兄你居然也懂这些?怎的平日都没听你提及?”

李玄度未睬他,神色转为严肃:“陛下一路劳顿,方至行宫歇下,尔等竟敢在此聚众喧扰,胆子倒是不小。天将暮,还不散去,各归营帐!”

众人急忙命各自的鹰奴收鹰,匆匆散去。

等人都走光了,李玄度命那个阿六带着怀卫回行宫,等怀卫也不甘不愿地走了,水边只剩下他和菩珠二人,他的脸色便冷了下去,开口道:“你怎来了?我不是叫你在家中等着?”

菩珠道:“太皇太后叫我来的。”

“皇祖母怎会平白无故叫你过来?”

他看着她,一脸的怀疑:“莫非你去她那里纠缠了?”

他猜得倒也没错。若不是那天被积善宫那边那么搅了一下,她确实打算跑到蓬莱宫去看看的。

但在他的面前,她自然不会承认她只想过没有做过的事。

菩珠一口否认:“没有!不信你去问骆保,他也来了!”

菩珠正想和他说他走后自己就被陈太后给叫过去刁难的经历,好博取他的同情,耳边已经听到他说道:“罢了!今晚你过一夜,明日我叫叶霄送你回去。”

菩珠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睁大眼睛:“你说什么?”

“明日我叫叶霄送你回去。”

他望着水边她那张映着潋滟波光的面容,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菩珠恼了,反而笑了,说:“太皇太后叫我来的,我为何不能留?反正我是不会走的!”

她顿了一下。

“你若实在不想见我,我住我的西苑,不会去打扰你。你放心就是!”

她丢下他,转身就走,一路越想越气,入了行宫,快到西苑之时,脚步微微一顿。

李承煜和太子妃姚含贞二人竟从对面走了过来,等她发现,已是照面,避也避不开了。

李承煜神情郁郁地走在前面,忽然看到菩珠,脚步迟缓了下,停住,双目望向她,唇微微翕动,似想和她招呼,但很快,又紧紧地闭了嘴,就只停在那里,默默看着她。

姚含贞也跟着停了下来,盯了眼李承煜,又看向菩珠,脸色也不大好看,顿了一顿,方勉强露出一丝笑意,叫了声“皇婶”。

她年纪比菩珠还大一岁。

菩珠还了礼,唤她太子妃,疑心方才这两人刚起过争执。

姚含贞的神色很快恢复了过来,变得若无其事,望向西苑笑道:“这可真是巧了,没想到和皇婶住得如此近,皇叔呢?怎不见他来这里住?”

菩珠心里尴尬,面上却也笑道:“陛下命他和陈将军总领事务,事情千头万绪,明日又是大典,容不得出半分岔子。找他的人多,他住外头更方便些。”

姚含贞哦了声,点了点头:“皇婶,我早就听闻你的大名,想与你亲近,在京都时,我出宫不方便,如今正是个好机会。我若常去你这里串门子,你不会嫌我叨扰吧?”

菩珠道:“怎会?太子妃若无事,来便是了。”

姚含贞似还想再说几句,李承煜已面露不耐,道了句走了,迈步便匆匆而去。

姚含贞恨他不给自己脸面,更恨面前这个令李承煜和自己离心的所谓“皇婶”,暗暗咬了咬牙,朝菩珠勉强笑了笑,带着人也跟了上去。

菩珠看着他二人身影消失,唇边的笑意也消失了。

前世她之所以未能生育,就是被姚含贞所害,当时还差点丢了性命。直到数年后她拿到了证据,姚含贞才被李承煜打入了冷宫。

虽然那时候,自己是最后的胜利者,但这并不表示,姚含贞不是个厉害的对手。

相反,她的手段只比自己更激烈,心肠也比自己更狠——至少菩珠不会主动去害别人,她做不到。

这辈子她本抱着重复一遍前世路的念头,那样的话,对付姚含贞也就驾轻就熟。没想到现在自己成了她的“皇婶”。而虽然身份变换,但她对自己的敌意,显然并不比前世要少多少。

这辈子她要防备要对付的人,除了前世的笑面虎长公主和姚含贞,还多了上官皇后、陈太后、李琼瑶,对了,还有李玄度的前未婚妻萧氏!

简直是四面楚歌,八面埋伏。这些人都恨不得她死。

菩珠本就不好的心情,现在愈发败坏。

她入了西苑,又发现怀卫还在为得不得猎鹰而闷闷不乐。菩珠只能收起自己的情绪先去哄他,答应一定会送他一只顶好的猎鹰,怀卫这才高兴了起来。

这一夜李玄度没来西苑。

第二天五更不到,分派下去具体负责管围的大臣便率领大队的士兵合围,到天亮时分,围出了一个直径达到数十里的大包围圈。圈内鹿兔等各种走兽沸腾,上蹿下跳,皇帝则率领大臣侍卫和亲随入了圈,照地位的高低,分级射猎。

那边男人行围猎之事,这边的贵妇人们也不甘寂寞。

本朝以武开国,数代皇帝皆重边事,泱泱大国四方来朝,风气使然,贵族女子若不能骑马,反倒是个笑话。

她们亦有自己的围圈,只不过较小,只有数里,且围内的走兽已被侍卫预先筛过一回,只剩些兔、獾等小兽供贵妇人射猎作乐。贵妇人们亦分成了两拨,一拨以长公主李丽华和太子妃姚含贞为首,一拨则是郑国夫人、萧氏等人。

围场闭合之后,贵妇人们骑在马背之上,在侍卫的协助之下,追逐着满地惊慌奔走的野兔和小狐,箭矢频发,笑声不绝。

菩珠对射猎本就不是很有兴趣,加上她和两拨人的关系都很尴尬,就没随众入围。

不过她今天心情很好,昨日的恼火和郁闷已是不复,因今早,她竟意外从韩荣昌那里收到了一匹红马。

韩荣昌是为感谢她前次的报信之恩,诚心诚意地送,菩珠也就却之不恭了。

她很喜欢这匹红马,不但漂亮而且聪明,喂它食了几把嫩麦,它便就认主,和她很是亲热。

离宫附近辟有马场,菩珠带着怀卫和李慧儿去了马场。

怀卫在侍卫的随护之下骑着小马来回奔驰,菩珠的骑术也很快就找回了感觉。小红马十分神骏,半天下来,就和她磨合得很好,行停自如,善解人意。李慧儿不会骑马,菩珠便教她,这一天玩得很是尽兴,在马场消磨了一天的时间。

那边的围场,傍晚时分,皇帝根据参与围猎各人所获猎物的丰薄分别予以赏赐并赐宴。

太子李承煜和留王二人在今天的围猎中收货最丰,不但猎获了兔、猞猁、麋鹿等物,太子和侍卫傍晚归来之时,竟还遇到一头花豹,合围之下射倒了花豹,归来后数点猎物,数他最出风头。

李玄度也参与了白天的围猎,但运气不好,只猎了几只兔雁,外加一头狼而已,和众人相比,实是失色,他在宴会中饮了几杯酒,出来天已黑透,回到他住的帷帐,在帐外见到叶霄,停下脚步。

叶霄到他近前,向他禀告说,王妃这一日带着小王子和郡主都在马场,此刻已经回了行宫。

李玄度点头:“她在此停留几日,你便跟她几日,务必保证她的安全。”

“当心别让她发现了你!”他又提醒了一句。

叶霄应是。

李玄度这回之所以不让菩珠同行,一是前些时日反省自己,觉着以她探子的身份,外加那般嘴脸,自己对她实在是放纵了,惯她过甚。

第二个顾虑,便是沈旸。

他也有些担心,万一沈旸对那夜的澄园之事起了疑心,若要对她不利,似围场这种地方,死个把人,极有可能最后连尸首都找不到,他也不可能一天到晚地盯着她,所以将她留在王府,反而更是安全。

他没想到,她最后拿着皇祖母的令箭还是这样过来了。

来了也就罢了,一来又招蜂引蝶,如她一贯的爱出风头。

还对自己那般态度!

李玄度心中又起了一股子无名之火,入了帐,抬眼见骆保立在帐门口,立得仿似一根柱子,不禁一怔:“你怎回来了?”

骆保低头道:“禀殿下,是王妃打发奴婢回来的,说她那边伺候的人够了,奴婢留着也是多余,叫我回来服侍殿下。”

他说完,偷偷看了眼秦王,见他面上微带酒意,忙上前替他脱衣。

骆保本是蓬莱宫里的宫监,李玄度被囚无忧宫时,姜氏派他去服侍,后来又跟着守陵,随了李玄度多年,对他日常的各种喜恶最是清楚不过。

李玄度这回离开京都,留他在王府,这边少了他的服侍,换成别人之后,多少是有些不惯。此刻见他这般被打发回来了,微微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仰躺在帷帐中搭设的一张胡床之上,闭目了片刻,问道:“我走之后的那几日,王府里有无事情?”

骆保正蹲在地上替他除靴,闻言抬头,立刻将他走后当天王妃被太后召入宫中险些出事的经过说了一遍,又道:“奴婢当时见事有些不妙,等王妃走后,照殿下您的吩咐立刻去蓬莱宫报信,总算有惊无险,王妃回了府,随后太皇太后那边也来了话,让王妃来这里,奴婢便跟着过来了。”

李玄度依旧闭目,一动不动。

骆保替他除了靴,见他仿佛醉睡了过去,去取了一幅薄盖,正要替他盖上,听到他道:“不用,不冷。”

秦王十六岁被囚无忧宫后,渐渐身患怪病,常火大畏热,冬天亦不用火炉取暖。此刻听他拒绝,骆保依旧替他盖被,轻声道:“此为薄被,殿下还是盖上为好。帷帐里更深露重,不比室内。”

李玄度也未再拒绝这个跟随了他多年的近身侍人的一番好意,任他替自己盖了被。

骆保轻手轻脚地正要出去,忽又听胡床上的秦王开口:“西苑那边有无异常?”

骆保想了下,觑着床上秦王的脸色,小声地道:“倒没别的异常,就是太子住得很近,与西苑两两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