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觉着异样了,叫同行出来的骆保去问驿丞。

骆保回来,学了驿丞的话。

关于吃食,说此处是运河口,水运发达,每日都有运送各色货物的船只由此去往京都,银鱼价钱虽贵,但也不算罕有。

至于香膏,外面虽也少见,但舍中常有贵人往来,且前些日收到了消息,皇帝来春便要东巡,这是必经之道,到时会有更多贵人下榻此间,为侍奉周到,这些内造之物,不敢不备。

菩珠虽还觉诡异,但也不好追问为何香膏会是自己常用的那种香味,毕竟属于私密,也就作罢。

这一路便如此,吃吃喝喝,行行走走,终于,在差不多年底的时候,回到了她的故乡。

祖父年轻起就入朝为官,菩珠也出生于京都,只在八岁前的那一年,父亲身死塞外,母亲不久病去,她随人扶棺回了一趟老家,为父亲立衣冠冢,令父母合葬。

除此之外,她对故地再无别的印象,加上族人早年因受祖父连累发边,厌她不浅,后来她回京都,便再无半点主动往来。

此次归乡,却是大不一样。菩氏族人早就获悉她奉旨回乡祭祖一事,当日她抵达时,随了县官一道远远出来相迎,将她接至故居,殷勤以待,处处奉承。

小时候她或还怨怪族人对自己的迁怒,如今早就想开。族亲而已,平白遭受牵连,失去了原本的一切,还被迫发边苦作,说祸从天降也不为过,怨恨是人之常情。

都过去了。他们既一心求好,她又何必耽于旧事,耿耿于怀?遂以常礼待之。

归乡后的头些天,每日有乡县士绅或者富户人家的女眷前来拜访,她一边应酬,一边忙于修墓之事。到了为祖父墓地竖立皇帝所赐的功德碑的那一日,几乎全县的官员与士绅全都赶来,拜祭菩公,敬读碑文,感念当今皇帝的浩荡天恩,还有人当场吟诗作赋,场面热闹,如同集市。

菩珠面带笑容在旁观望,以主家身份答谢众人,然而当她望向祖父墓前那块刻有生死日期的墓碑之时,心中却是无限感慨。

祖父倘若地下有知,对他今日获得的这身后之“荣”,他是喜,是悲?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的心中充满冷笑。这一切在她看来,如同一场闹剧。

在她归乡差不多半个月后,快年底,各种事情才慢慢地消停了下来。

虽无多少乡土之情,但父母皆落葬于此,在她心中,此处便也如她真正的家,京都的那座王府,远远不能相比。

李玄度回来还早,且即便他将要回,她也不急着走。

这个年她便在故居过,一个人过得也是有滋有味。

岁除日,她照风俗,一早去往父母墓地,发现已经有人祭扫过了。

她以为是族人,未多想,摆上了自己带来的果品和清酒,跪在父母的合葬墓前,默默祝祷了一番,随后转向那还埋着父亲遗骨之地的方向洒了清酒,遥遥叩拜。回来后,照时下风俗,她和婢女一起在门窗上插辟邪的桃枝,贴上春书,又拿剪刀剪出许多代表迎春之意的青罗春幡,悬于前后屋檐和庭院的树木上。想起小时候的情景,一时童心大发,还剪了小春幡,自己插鬓,叫婢女们也插,这个说你插歪了,那个说我还要插一支,一时嘻嘻哈哈,笑声不绝。

正所谓“碧烟随刃落,蝉鬓觉春来”,美人头上,袅袅春幡,以此喜迎又一新春。

这日日暮,她举着一支照明的火烛,踩着咯吱咯吱作响的旧木梯,爬上一间阁楼,检点父亲的生前遗物。

当年父亲死后,祖父一度意欲辞官归乡,在她扶棺回来之时,曾将父亲生前的一些遗物用木箱装了,先行一并送回到了这边的老宅。

箱中记得多是父亲的秃笔残墨、黄卷旧籍,还有一些他平日的随笔记录。说不定现在还在。

今夜无事,她忽想起了这件往事,便登上阁楼,想找出来整理一番。

菩家的这处旧宅,本就是座老宅,地方虽不算小,但多年空置,原本早就破败不堪,这趟得知她要归乡,族人将其余地方打扫修葺了一番,但这间用作储放旧物的小阁楼,并未动过。

上头应当多年没有人进入了,菩珠一上去,扑鼻便是一股浓厚的尘霉气味。

她用衣袖掩鼻,以烛火照明,躲过迎面倒垂着的一面蛛丝网,打量四周,很快就在角落的一堆废弃杂物下看到了箱子。

她拖了出来,擦去上面积着的厚厚一层灰尘,打开箱盖。

和她记忆里的东西差不多,确实都是父亲的遗物,但已没剩多少,许多书卷都不见了。这么多年,形同无主,想必早被别人取走,剩一些在旁人眼中不值钱的手稿了。

菩珠暗自庆幸,立刻整理父亲手稿,按照时间排序,发现是从宣宁二十七年他初次出关到三十七年罹难,这十年间他的西行日志,详细记载了他每回经过一国的各种发现,记录当地风土、人情,禁忌,怪谈。他遇到了什么,他又做了什么。虽然只剩部分,其余皆失落,但这个发现对于菩珠来说,依然如获至宝。

仿佛跨越了生死和时空的距离,她感到自己似又变成了当年那个被父亲抱坐在他膝上,听他向自己娓娓讲述西行故事的小女孩。

她不顾地上灰尘,直接坐在箱边,捧着父亲的手稿,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一口气读到深夜,手脚冻僵也没感觉,更是丝毫不知疲倦,最后又拿了那册记录他生前最后一次出使银月城的日志。

这份日志,她记得当年是和父亲的其余遗物一道,被那次在袭击中侥幸逃生回来的随从带回来的。那时候她还小,没有看,母亲更是睹物落泪,将所有遗物和父亲生前的东西一并存放,最后辗转流落到了这里,在时隔多年之后,被她翻开。

菩珠几乎是用虔诚的心,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父亲生前最后一段时间里用笔录下的每一件事。

读着读着,她的目光忽然一定。

宣宁三十六年,秋,父亲再次手持使节,带领人马出使西域。

这一年,那时还是长公主的金熹已远嫁西狄六年。在她的周旋和努力之下,美丽而勇敢的她,不但深得其夫西狄王子的喜爱,也获得了西狄民众的认可。他们用哺乳了他们的绕着帐牧之城流淌的河流的名字,称呼她为银月王妃。便是这一年,西狄王子顺利继位称王,发誓在位一天,便与李朝结好一日。

这一趟,父亲的主要目的是去银月城,参加西狄新王的继位仪式。

菩珠在父亲的手书里,看到“肃远”,她知道,这是姜毅的字。

临行之前,好友南司大将军姜肃远送他出西城二十余里,直到城外那座提醒送别之人止步的别亭之前,方停下了马。

父亲说,那日恰是好友诞日。三十有二,六年之后,依然未娶。他心中颇多感慨,临走之前,忍不住道:“君有别话,吾为鱼雁。”

他望了一眼西极,笑而摇头,曰无话,君路上珍重,随即转马,疾驰而去。

菩珠心跳有些加快,将这一段反复看了两遍,若有所悟,急忙又翻后面的日志。

肃远这个名字,在父亲的笔下再次出现,是在三个月后。

宣宁三十七年,他抵达银月城,面见金熹。

金熹的丈夫西狄王虽顺利接位,但迫于族内的压力,在继位的同时,也另娶了一个西狄的贵族女子做妃。

父亲参加继位典礼,代表李朝皇帝向西狄王宣恩,离开之日,金熹长公主送他至银月河边,交给他一支九皋笛,让他带给姜毅,再无别话。

日志就此戛然而止。因在归途之中,父亲遭遇了乌离人的突袭,再未归来。

菩珠望着这最后一页发黄的纸卷,看着上面熟悉的手迹,脑海里浮现出了年初她刚到京都,在城门外遇到姜毅的一幕。

她明白了,为何当年姜毅身处高位,却不论婚事,终身未娶。

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何他会如此喜爱怀卫。

那一夜,他和那孩子初次见面,在驿舍的庭中,他缓缓地蹲在那孩子面前,凝视着他,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用温柔的语调说,不,我很喜欢你,怀卫。

菩珠险些跳了起来,急忙放下父亲的日志,跪地,趴在木箱边上,急切地翻找着东西。

所幸,东西还在,让她找到了!

九皋笛,顾名思义,便是用鹤骨制的笛。虽有调引松风吹暮雪之美,但只是一支骨笛而已,在一般人的眼中,不值一文,这才时隔多年依然能在这里得以保存,未被旁人取走。

菩珠拿起那支大长公主当年托父亲转给姜毅的笛,借着阁楼里最后一点剩下的烛火之光,在手上小心地翻了几下,看见笛子一头的末端似用刀刻了一列小字。

她凑到烛光之前,仔细辨认:“宣宁二十六年春,毅赠琅妹。”

大长公主闺名琅,宣宁二十六年,她好像才十五六岁。

蜡炬燃尽了最后一点余芯,烛光跳跃了一下,熄灭,眼前陷入了昏暗。

菩珠再次明白了。

这支鹤笛应是姜毅早年送给她的定情信物,只是不知当时是如何一个故事。

那一年她让父亲帮她把它带回给姜毅,自然是劝他另娶,莫再为她耽误下去的意思。

只不过没有想到,它几经辗转,最后竟静静地躺在了这个蒙尘之地,直到今夜,被自己无意翻了出来,这才得以重见天日。

菩珠手中握着鹤笛,坐在黑夜之中。

一个是自己前世今生都未曾见过面的女子。

一个是不过匆匆遇到便再无干系的男子。

别人的生离死别,和她又有何关?

但是眼睛却是控制不住,渐渐发热,心底甚至有些暗羡金熹,为那痴守相望,终身不负。纵最后死别,想必她临去之前,于这少时恋情,心中亦是无怨无悔。

她便如此,在这间充斥着霉尘和蛛丝的黑漆漆的小阁楼,静静地独自守岁了一夜,直到天明,晨曦从天窗射入阁楼,驱散阴影,她缓缓睁开眼眸,将父亲的手稿和鹤笛放在一起,小心地收了起来。

几天之后,她离开齐州,踏上了回往京都的归途。

守岁夜后,她心思不宁,几乎每天都要去父母的墓前转一下,仿佛在那里,她才能寻到内心的安宁。

已是进入孝昌六年。

前世,那场蔓延数州,波及数百郡县,最后甚至传到京都,改了无数人命运的大疫,如果没有变的话,很快就要降临了。

她记得清清楚楚,在大疫过后,太医院上报朝廷,同州死人最多,那一带经过后来的查证,应当便是疫情最初发现的地方。

同州便位于齐州之北,相隔数百里。

后来据说,这大疫亦有不详之先兆。上年涝,蚊蝇猖獗,当地在某日竟出现了蚊蝇蔽日、齐齐过境的怪状,随后不久,人便就出现了病症。只是当时未被重视,更无任何得力的救治措施,以致到了最后,病患咳血死去,最严重的地方,尸相互枕籍,十室九空。

几日之后,这一天,菩珠将出齐州,计划继续往西而去。

一早,随行的叶霄已是备好马车,等待王妃上路。

已是过了说好的点,还不见王妃出来。叶霄叫人去催,被告知王妃一人站在楼上屋内,迟迟不出。他不放心,亲自去请,上楼,看见王妃已披好一件出门上路的披风,却不知为何,独自立在窗前,望着楼下行人往来的街道,似在出神。

他等了片刻,开口唤她:“王妃,好上路了。”

菩珠向着窗外在望。

这一辈子,好多事情都已经改变,这几乎是她掌握的最后的先知了。

如果能照前世那样发展,姜氏死于这场疫病,从年前皇帝召见自己的情况看,皇帝发难的概率极大,那么接下来就是阙国西迁。就算李玄度不听自己的劝趁机想法反杀孝昌,但只要能保住了人,他应当也能像前世那样,最后卷土重来,登上大位。

相反,若是没有这场疫病,姜氏依然健在,那么这个朝廷,还将继续这般维持下去,钝刀割肉,不知道哪天会出什么变故。而且,阙国更是个大变数。

看阙王的状况,即便没有发生变故,他应当也没多久的时日了。老阙王若是走了,来自李朝的威胁还在,李玄度也没答应娶李檀芳,她不知道一心求战的李嗣道会不会做出什么异常的举动。

倘若阙国内部分化,被李嗣道掌权,万一真和东狄联合,这对李玄度的处境而言,将非常不利。

所以一切最好还是按照前世那般发展。

但是……

她望着眼前街道之上那些来来去去的人流,这些丝毫不知灾祸即将到来,大早正为生计奔忙行走的路人,不禁想起了当日她随姜氏从安国寺归来,途中遇到李庄翟庄的民众在老军的带领下献食的一幕。

那两个庄子,包括附近别的村庄,在前世的疫病过后,据户部上报,三人去一,家家死人。

那些老军,为朝廷打了半生的仗,等着他们的结局,不该如此悲惨。

她又想起除岁那日,她在自己发上插的用来祈祝春日的春幡,想起了金熹大长公主许多年前托父亲还给姜毅的那支鹤笛,想起了父亲的死。

最后菩珠的眼前,似又浮现出李玄度去年初次归京祖孙相见的那一幕,浮现出前世他跪在姜氏灵前那如流血泪的双目。

“阿爹,你早些回家——”

一道稚嫩的女童声音响起,将她一下拉回了现实。

街道对面的一户人家打开了门,一个年轻的货郎挑着担子从里面出来,身后追出来一个五六岁的玉雪女娃,抱住了货郎的腿,仰头依依不舍。

货郎摸了摸女娃的头,笑着说好。妇人从后追出,亦笑着,抱起女儿,母女目送货郎离家。

依稀之间,她仿佛又看到了许多年前,另一个小女孩依依不舍送她离家西出玉门的父亲的情景。那时候,那位父亲也是笑着对那个小女孩说好。然而,他却再也没有回家了。

她闭了闭目,转过头,吩咐让人马在此先停留几日,再让叶霄带上人,立刻往北去同州高县,寻访一个名叫吴之林的游方郎中。

前世便是这个郎中,对扑灭后来这场蔓延至京都的疫情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疫情灭后,朝廷欲留,他不受官,继续云游四方。

菩珠记得这段时日,这个郎中应当就在同州这一带。

如今距离前世后来疫情大肆扩散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此刻若能及早将这个郎中找到,定能起到大用。

叶霄听了她的吩咐,有些不解,但也没多问,答应下来,立刻带人动身出发。

第85章

何为是, 何为非,何为公,何为私, 她从来就非常清楚。

祖父忠不避危, 父亲埋骨关外, 她是菩家女。再冥顽不灵,看一看她的祖父和父亲, 便也能够明了。

但知和行, 却是两回事。

这辈子, 从她睁眼的那一刻起,她便告诉自己, 一切要循心而为。无论是最开始她想要走回前世的老路, 还是后来她算计李玄度, 皆是如此。

她的心敬重祖父和父亲,但却一再地告诉她, 不想做他们那样的人。

循心, 方能安心。

所以她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为了想要的, 付出必须的代价。譬如,良知。

孝昌六年春的这场大疫,她已暗暗等待很久了。但是这一日当它真的就要到来,她的心却变得不安了起来。这种不安令她无法排解, 再多的理由也无法自我开解,甚至到了最后, 她几乎不能面对父亲的那尊衣冠之冢了。

就在今早,当同州那个地方就要被她抛在身后的时候, 她终于停了脚步。

事到临头,她才知道,其实这很难,真的很难。她的心并没有如她从前所想的那样,可以真正坦然地准备好去无视这一切。

不知也就罢了,分明知道,若还视若无睹。这样的代价,她承受不起。

目送叶霄匆匆离去的身影,菩珠忽然有了一种解脱似的轻松之感。

哪怕希望微茫,也要努力去做。不为别的,此亦是循心,她目下的心。

求一个安心,如此而已。

她在驿舍里安顿下去,等待叶霄的消息。

叶霄没有令她失望,数日后便将那位吴医找到,带到了她的面前。

吴之林比菩珠想象得年轻,布衣芒鞋,面容清癯,双目明亮,但被带到之时,风尘仆仆,神色显得有些焦躁,方一开口,便问王妃何事,若是看病,他不过一游医而已,看不了贵人的病,请她快些放自己回去,他另有关乎人命的要事在身,不能耽搁。

很明显,他是被叶霄寻访到,然后强迫带过来的,语气生硬。

他的话,令菩珠心中顿觉忐忑。

难道疫情比自己想象中来得要快,现在已经开始了?

叶霄不悦,正要斥他大胆无礼,已被菩珠阻止了,问道:“你此话何意?你有何要事?”

吴之林道:“我怕此地将有一场大疫,若扩散出去,后果不堪设想。”他指着一旁的疤脸黑汉:“他却将我强行掳来这里!我还是那话,王妃看病,另请名医,免得被我耽误了!”

菩珠心中愈发不安,追问:“你方才说此地将有大疫?你已遇见病患?”

吴之林心中虽是焦急,但对面这个年轻的美貌女子地位高贵,他也不敢过于得罪,又见她神色关切,便点了点头,耐着性子解释:“我祖籍江南,家中世代行医,我幼时,乡里疫情蔓延,病患貌似伤寒,家父遂以伤寒治,然汤药无效,乡人死众,连家父最后亦不幸染病而去,临终之前,言此为疠病,一染十,十染百,不能用常法治。我时刻不敢忘记先父临终之言,这些年游走四方,专攻疠病,亲历了各地数次大小疫情,于此略有心得。去年我听闻同州大涝,担心过后会有大疫,前些日赶去,四处察看,不幸如我所料,高县下的几个村庄已是有了病症,莫名病倒一片,方七八日,便就死了十来人……”

他再次面露焦急之色,拱手道:“恳请王妃尽快放我回去。”

叶霄终于逮到机会插话,冷哼道:“我寻到你时,你不正被村民驱逐?若不是我救你,你怕不是要被人拿石头砸了!”

“怎么回事?”菩珠惊讶问道。

吴之林面露无奈:“村民以为神鬼作祟,请巫作法,不听我言。”

“依你之见,当如何做?”

“要灭此疫,一是隔离病患,帕掩口鼻,二是对症用药,缺一不可。”

“你既知此为疫病,或将大肆蔓延,凭你一己之力无法阻挡,为何不去告官?只要官府下令,村民自然顺服。”

吴之林道:“数日前我便求见了当地县令,阐明利害,奈何县官认定是寻常伤寒,非但不听,还叱我妖言惑众,别有居心。我急着回去,便是想再去求见州官,陈情利害。此病凶险,如今虽还限在那几个村庄,但若不及早处置,我怕用不了多久,就要扩散。一旦出县,天气渐暖,后果不堪设想!”

叶霄的神色渐渐也转为凝重。

菩珠道:“我随你一道,立刻去见县令!”

吴之林一怔,随即大喜。

菩珠略略收拾,带上叶霄等一干随从,立刻赶往高县,隔日便到了地方。那县令获悉秦王妃奉旨归乡祭祖,竟特意因了自己治下村庄村民的染病之事而来,虽非上司,却也不敢得罪,急忙将人迎了进去。

吴之林再次陈情,除了那两点对策,又提出他另一个担忧,认为其余县民当中,极有可能如今也有人染了病症,只是尚未发现,提出县城也要封门,不能叫人再随意进出。且病患日益增多,自己一人应对不来,叫县令尽快征召医者,越多越好,共同应对。

县令听到要封县城,顿时面露为难之色,但见秦王妃盯着自己,忙道:“是下官先前疏忽了。封县之说,下官也愿遵从,但这不算小事,下官须先报到上司之处,请王妃见谅。”

菩珠知这些官场规矩,便命他尽快上报。

县令唯唯诺诺地答应,又派衙役随吴之林去那几个村庄,勒令村民不许私自外出,照吴之林的法子立刻治病。

这事万一控制不住,后果将会如何,没人比菩珠更加清楚。

出来后,她思忖这县令的做派,虽答应先行封住那几个村庄,口口声声严加防范,等上面的消息来了就封县,但观他神色,显然对封县一事不以为然。而吴之林却十分坚持,认为必须如此。

她相信吴之林,对这个县令很不放心。但自己若到州府直接交涉,身份并不适合。

她不过奉旨归乡前去祭祖而已,王妃的头衔,清贵是清贵,但也仅此而已。那些地方大员,哪个没有后台,不可能像县令这般好拿捏。

这事非同小可,既决定插手,便宁愿往大里准备。且有前世为鉴,吴之林虽早早就奔走发声,疫情还是扩了出去。现如今,与其坐等这些鱼龙混杂说不清楚的地方官行动,还不如相信朝廷。

历朝历代,关于疫病一事,向来只有误事的地方,没有置之不理的朝廷。前世便是如此,后来靠着朝廷全力扑救,那场瘟疫才慢慢缓和,最后结束。

这边她能做的,已经尽力。

她出来就做了决定,说自己尽快赶回京中,将情况报告上去。

吴之林神色激动:“王妃大善,此法最好!吴某先前实在有眼无珠,言语多有得罪,请王妃恕罪!”

菩珠道:“你不顾己身安危,救人性命,此举方是大善,我不过略尽我的心意罢了。请吴医在这里先尽力维持局面,避免疫病快速扩散,我这就上路。”

吴之林深深作揖:“恭送王妃!吴某必倾尽全力,等候王妃消息!”

菩珠当天便踏上归程,几乎日夜兼程,不过七八日就走完了一半的路。这日深夜,一行人落脚在了途中的一间驿舍。

驿丞获悉她的身份,十分恭敬,特意领着穿过一道深廊,安排住到后头的一间小院,道此处是特意为贵人而留的清净住处。

叶霄检查过后,安排好今夜的值守,菩珠便简单地安顿了下去。

白天赶路辛苦,她打发骆保等人各自到前头住的地方抓紧歇息,明日大早还要上路。

她躺在驿舍的床上,自己揉着白天因为长时间不停歇地乘坐马车而变得酸胀的小腿,在心里算着还要几天能够抵京,又记挂吴之林那边的情况,不知高县是否如他建议那般已经封掉。思绪再转,想到了李玄度。

怀卫在他护送之下急急归国,如今不知是否已经抵达银月城?

想到银月城,便又想起大长公主和姜毅之间那段隐秘而深沉的往事。

虽身体疲倦,她却久久不能入眠,辗转反侧了许久,到了下半夜,方朦朦胧胧瞌睡了起来。

万籁俱寂,驿舍里黑漆漆的,几乎所有人都陷入深眠。夜色仿佛一张大开的巨口,随时准备吞噬着一切。

菩珠睡得愈发不安了。

她感到周围仿佛渐渐发热,呼吸似也不畅,本就睡得不深,很快从梦中醒来,迷迷糊糊间,看见窗外一片红光,屋内烟雾弥漫,还不断有烟气正从门窗的缝隙里钻入。

着火了!

她大惊,清醒过来,披衣从床上爬了下去,用袖捂住口鼻,奔到门后,伸手拉开门闩,却发现门打不开了,好似外头被什么卡住。

她转窗,窗竟也推不开。

“救命——”

她朝外大喊,刚张嘴,便吸入一股烟气,呛得剧烈咳嗽了起来。

隔壁睡着王姆和几个婢女,应是白天赶路辛苦,睡得太死,此刻还是听不到半点动静。

菩珠无法发声,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出去,否则就算不是烧死,很快也将被这浓烟给熏死。

她憋着呼吸,眼睛流着被烟雾呛出的泪,操起一张凳,朝着窗户用尽全力地砸,砸了七八下,终于砸破窗格,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人也跟着摔在了地上,疼痛不已。

好在终于可以透气了。她抬起头,方看见,整个院落都起了火。

风卷着丈高的火舌,吞噬着周围,热浪逼人。

没有时间恐惧。菩珠扶着已经发烫的墙,站起来冲到隔壁,死命拍打着也被反锁住的门窗。

里面的人似乎终于陆续醒来,发出了一阵惊叫声和咳嗽声,有个婢女,仿佛已经在睡梦里晕了过去。

这时,叶霄和另几个侍卫从着火的院门外冲了进来,奔到她的身旁,一脚踹开门。

王姆和几个婢女咳嗽着,从里面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一个婢女的衣裳已是着火,哭喊救命。

叶霄命侍卫带人逃生,自己将件湿氅蒙在菩珠的头脸上,将她整个人遮住,领着冲出火门,朝前奔去。

出去之后,菩珠才发现,驿舍的后院仿佛多点同时起火了,前后左右,到处陷入火海。许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衣衫不整地逃窜,哭喊声和尖叫声不绝于耳,四周乱成一团。

穿过前方那道起火的走廊,就是前堂了。

叶霄再次吩咐她遮好头脸,自己用湿衣挡了下,带着她继续奔上廊道。就要冲出火廊之时,突然,头顶的一根横木砸了下来。

“王妃当心!”

叶霄大吼一声,将她一把推开,硬生生地用自己的肩背挡住了那根足有大腿粗细的火木。菩珠听到他闷哼一声,身影晃了一下,扑在地上。

他的后脑似被砸到了,血汩汩地流,那根火木又顺势滚落,压在了他的背上。

菩珠骇然,喊了他几声,见他挣扎了下,似乎想顶开背上的火木,却没顶开,最后只抬头,冲着自己道:“王妃你快走!到前面去!我死不了……”话音未落,人便晕了过去。

他是为了保护自己才受的伤,眼见人还压在火木下,头破血流,衣裳也开始着火了,若就不管,只怕会被活活烧死。

菩珠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把拽下自己身上的湿氅,包住手,冲上去奋力想把火木抬开。但是太重了,以她一人之力,根本抬不动,那火木还是压着叶霄,纹丝不动。

很快,隔着湿氅,她的手也觉到了炙烫。

她被迫只能放弃。

“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