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婢连滚带爬地回到淇妃身边,身上脸上在方才的拖拽间已被磨出一道道血痕,她却顾不上疼痛,不住地向朱沢微磕头告饶。

朱沢微看着泪水涟涟的淇妃,问:“这回长记性了吗?”

淇妃整个人都是茫然的,片刻,讷讷地点了点头,“记得了。”

朱沢微这才转身道:“走吧。”

暗夜无声,宫婢帮淇妃抹去脸上的泪痕,扶着她还没走几步,就觉身旁的人微微发颤。

她愣了愣,轻声问:“娘娘,你怎么了?”

豆大的汗液自淇妃的额角滑下,突如其来的疼痛几欲夺去了她的神志,双唇抖了抖,才颤巍巍地说出一句话来:“又、又来了…”

宫婢闻言大惊,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礼数,对着前方的朱沢微唤了句:“七殿下!”然后道,“娘娘的腹痛症犯了,想必又出了血,眼下已走不得路,要即刻请太医安医正来诊治。”

朱沢微目色一沉,对身后的暗卫喝道:“还愣着干什么?”

宫婢自旧殿里取了几张竹席就地铺好,让淇妃暂且歇在上面,不多时,安医正便提着药箱赶来了。

淇妃的腹痛症是年关节后染上的,初时只是少量出血,到了如今,疼痛几如刀绞,连流血都越来越频繁。

安医正为淇妃把脉,眉头越锁越紧。

过了一会儿,他喂淇妃吃下一颗镇痛的药丸,拱手对朱沢微道:“殿下,淇妃娘娘腹痛出血已伤及腹中的小殿下,胎象早已不稳,再这么下去,恐怕…”

“救他…”他话还未说完,袖摆便被淇妃抓住了,她唇色苍白,卧在宫婢膝头还犹自凝然而决绝道,“可以不救我,但你要救他。”

安医正听了这话,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看向朱沢微:“殿下,这…”

朱沢微没有说话。

他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淇妃。

这个已有八|九月身孕的女人除了腹部隆起,身形依旧是窈窕纤细的,一双盈着三分春水的美目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依旧楚楚动人。

可要说多么喜欢她,却也实在谈不上。

朱沢微记得,第一回遇见淇妃,是在三年前的夏末时节。

彼时他自凤阳归来,想要回延合宫祭拜母妃,却意外听说被荒弃多年的延合宫故所如今搬入了一主一仆。

是他父皇新纳的美人。

皇帝老迈,美人与婢女还是如花一般的年纪。宫中人心险恶,想来这二人不过是要伴着皇帝驾鹤西去剃发了红尘的,连正经宫婢都未拨一个伺候,便将她们撵来了这闹鬼的处所。

延合宫旧殿里一直奉着岑妃的牌位。

岑妃故去十载,这牌位除了朱沢微回宫时会来祭拜,从来无人问津。

可这一日,朱沢微一到旧殿,就看到奉着牌位的案台上,香才刚刚点好,连瓜果都是新鲜的。

朱沢微愣了半晌,大约猜到了这是谁做的。

隔一日,他提早一个时辰到了延合宫旧殿,等了片刻,果然看到一个身形窈窕,面若棠梨的婢女推门而入,自提篮里捻了香想要奉上。

这婢女便是如今的淇妃。

朱沢微自门后绕出,冷清清问了句:“你这是什么意思?”

淇妃一见来人竟是皇子,吓得跌跪在地,缓了片刻,才怯怯解释道:“奴婢听说,从前住在这里的是一名故去的娘娘,便每日过来祭拜。到底是住了她的地方,得了她的施舍,也愿她泉下安好。”

朱沢微沉默片刻,然后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淇妃其实是孤女,是没有名字的,小时候伺候璃美人时,她唤她一声阿七,于是她便说自己的名字是阿七。

朱沢微又默了片刻:“七字与本王重了。”顿了顿,见她眼里似有三分春水,“你日后唤作‘淇’罢。”

那年朱沢微实是回京协大理寺办漕运案,要在京师从夏末住到第二年春来。

此后他但凡至延合宫,岑妃的案台上便有奉上的新香。偶尔去得早了,还能看到那个眼里有春水的小侍婢盈盈然站在窗栏前望着他。

等他移目过去,她却又将目光移开了。

朱沢微十八便纳妃,王府里侍妾更是不少,这样的目光里暗含了几分风月,他不是看不透。

但他不在意,他本就是冷心冷情之人,何况彼时的淇妃面容如花却非绝色,性情怯弱亦不出挑,实在是入不了堂堂七殿下的法眼。

若不是逢了个好时候。

那个好时候是岑妃的祭日。

天寒地冻的时节,朱沢微喝了点酒,早早过来祭拜母妃时,天还未亮,可旧殿里的一星香火却已燃上了。

淇妃点香时听到身后的响动,回过身,便看到朱沢微带着一身酒气,站在极近的地方看着她。

也不知是否是烈酒的作用,这一日,她眼里的春水映着烛光晓色越发水波盈盈。

朱沢微不知怎么就吻了上去,而这一吻与其称之为动心不如称之为动情。

他褪去她的衣衫,进入得蛮横而无理,直到看到她苍白着唇,额头渗出许多汗液,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时,才皱眉问了句:“你很疼?”

淇妃听了这一句话,眼泪一下就接连不断的滚落下来。

可片刻后,她却摇了摇头,说:“没有,只是冷。”

天亮起来的时候外头落雪了,却落雪无声。

淇妃的脸色从苍白变作潮红,整个人如同在这无尽深殿里绽开的一朵红梅,却紧闭双目,抿紧唇线,一副慷慨赴死的形容。

朱沢微被她这副样子逗笑了,从此心里才嵌下了这么一个倩影。

但也是浅淡的,无足轻重的。

若不是她有了自己的孩子。

安医正在一旁等着朱沢微的答复。

朱沢微却将目光从淇妃身上移开,望向黑夜无尽的深暗处,半晌,才说了句:“没办法两个都救吗?”

“有。”安医正道,“但只有趁着淇妃娘娘与小殿下都还在,用催生之法,但此法太凶险,且极伤身子,若是…”

朱沢微道:“那你便回去准备,等过几日便为淇妃催生。”

安医正又犹疑道:“若是催生时遇到要抉择…”

“保肚子里的。”朱沢微淡淡道。

“是,老臣知道该怎么做了。”他看了淇妃一眼,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按下手里的一味缓解流血的药,说道,“既然娘娘的腹痛已好些了,这便回寝宫歇下罢,老臣太医院准备些药材,等七月初,便为娘娘催生。”

第143章 一四三章

暗卫抬来一抬步辇,宫婢将淇妃扶到辇上, 顺着东侧门的甬道, 将她送回寝宫了。

朱沢微刚欲走, 随步辇而来的一名暗卫道:“殿下,有急情。”他自袖囊里取出一封密信呈上:“是从苏州府送来的。”

朱沢微将信拆开来一看,眉心蓦地紧蹙,大怒道:“怎么搞的?十三怎么会出现在苏州府?!”

密信上说,一日前, 朱南羡非但出现在苏州府, 还将朱沢微派去蜀中,身携七王府玉印的探子杀了。

暗卫道:“因是十三殿下亲自动的手, 探子身上便是有殿下您的玉印,苏州知府与布政使大人也没法阻拦,那探子死前倒是暗中留下了有关苏大人身世的证物, 臣已派人快马加鞭去取了。”

朱沢微阴沉着脸没回话, 过了会儿, 他忽道:“不对。”然后他将手中的密信又展开来细细看了一遍。

朱南羡一日前已出现在苏州府, 那么按照他的脚程, 这一两日便该回宫了,南昌距京师千百里之遥, 朱南羡这么大动作,为何直到今夜才接到有关他的行踪?

一念及此, 朱沢微寒声问:“凤阳军还没消息吗?”

暗卫脸色大变, 朱沢微这一问犹如醍醐灌顶, 凤阳军一连七八日没消息,一定是朱南羡用了什么法子,将这消息封锁了。

而能暂时困住五万凤阳军的,恐怕只有南昌军了。

“殿下恕罪!”暗卫道,“臣这就去与伍大人商议对策!”

“等等。”朱沢微却道。

他紧盯着密信上“十三殿下”四个字,几欲灼穿一个洞来。

可怒到极时,他又冷静下来。

自十三出逃的那日起,他便已料到了种种后果,最坏的一种是十三率着南昌军将自己的凤阳军全军击溃。

但朱南羡到底是朱南羡,总是有一念之仁让他不愿对万千无辜性命狠下杀手,他与生俱来的深情让他终究会把与苏时雨,与沈青樾的羁绊置于皇权,甚至自己的性命之上。

所以今日的局面其实还好,无非是南昌军与凤阳军同时僵在了进京的路上,敌不动我不动罢了。

只是这样,他就还有筹谋部署的余地。

朱沢微这一生风浪历尽,不会不给自己留后招。

“安南国的使臣今日落榻何处?”

“回七殿下,礼部的罗大人将使臣大人安排在未央宫了。”

朱沢微“嗯”了一声,移步就往外头走去,“将罗尚书与使臣一并请来,然后传朱祁岳进宫。”

“是。”暗卫应道

步到东侧门外,朱沢微又回头看了眼这荒弃的,沉沉的旧宫,说了句:“将前后门锁了,打上封条,日后若无本王准允,任何人不得出入。”

一直到朱沢微的暗卫远去,外头传来落锁的声音,苏晋与沈奚才从高墙背后绕出来。

暗夜清凉无声,二人站了一整晚,默然在小池水畔坐了,好半晌,苏晋才问了一句:“怎么办?”

沈奚答了一个字:“等。”

他们阴差阳错被困在这旧殿之中,此时出去一定会惊动殿外巡卫。只有等天明,等朱沢微去廷议,□□无暇之际,正大光明地从正门拍门离开。

苏晋道:“可是,朱沢微已得知十三殿下即将进京的消息,他震怒之下这一两日必对你下杀手,明日我们一旦离开延合宫,他的人随便寻个由头便能将你带走。”

沈奚笑了一声,仰身而卧,抬起手肘在脑后支了个枕:“管他呢,朱沢微早八百年前就想把我杀了,拖到今日动作已是慢得很,指不定我前脚踏上黄泉路,他后脚就跟上来了。”

他说着,侧转过身,以手支颌看向苏晋,“喂,苏时雨,等我死了,你就在他七王府附近给我立个牌位,日日给我奉上些好酒,朱沢微若问,你就说我在幽冥间里等着他,待他来了,我要好生跟他说道说道,让他明白他这一遭究竟是栽到了谁手上。”

沈奚这话虽说得不清不楚,苏晋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当初璃美人与淇妃同住延合宫,想必是意外得知了淇妃与朱沢微苟且之事,被淇妃骗去宫前殿灭口。

只是他二人想要杀璃美人的计划不知为何被那藏在暗处的人得知了,假借此事补布了一个局,设计了所有人。

苏晋也笑道:“你倒是想拉着朱沢微陪葬,他肯不肯却要另说,朱沢微老谋深算,时至今日,未必就参不破宫前殿之局。但他凡事惯留后招,当初羽林卫被他藏了那么久,这回不知又藏了什么,你最好还是缓缓再入土为安,将这一关与我和殿下一起过了再说。”

她顿了一顿,将脸上笑意收了,思忖了一下道,“不管怎么说,先等天亮,殿下最快要后日回来,你我若能活过明日,待后日天亮,就撕破脸跟他动兵。”

沈奚看着苏晋,片刻后,点了一下头:“好,刀剑无眼,生死由天。”

夏末的天亮得很早,刚到卯时,天边已染上一片又一片的彤云。

廷议将始,柳朝明在群臣的行礼声中走上墀台,不多时,一旁便有御史来报:“柳大人,今日要议定出使安南国的使臣,昨夜七殿下与罗尚书连夜商榷至丑时,恐怕要晚些时候才到。”

柳朝明“嗯”了一声。

那名御史又自怀里取出一封密信呈上:“柳大人,这是今日十三殿下的行程。”

已快到岙城了,若是顺利,想必明日就回来了。

柳朝明淡淡道:“知道了。”然后将密信还给一旁的御史。

御史接过密信正要走至无人处焚毁,忽然一旁有人轻咳了两声。

来人是朱弈珩。

朱弈珩脸色苍白,是重伤还未愈之相,可他琥珀色的眼眸里却满是笑意,走上前来似乎丝毫都不见外,径自就问了句:“柳大人方才在看什么?是本王舍命相救的十三弟有消息了吗?”

柳朝明不置可否:“十殿下的伤养好了?”

朱弈珩道:“本王当初伤成什么样,柳大人又不是没瞧见,可谓鬼门关里走一遭,没个一年半载岂能养好?”他回过身看向即将彻底亮起来的天际,“只是这一两日不同,彤云如血,普照京师,依柳大人之见,这是要流血,还是要变天。”

柳朝明道:“变天也好,流血也罢,十殿下既是刚从鬼门关回来,这两样终归是轮不上你了。”

“说的也是。”朱弈珩道,“对了,有个事大人恐怕不知。早上本王在正午门内溜达,撞见刑部的主事吴寂枝,他原是要去都察院寻大人您,只是还没到院门就被羽林卫半途拦了,本王久不在朝,实在无聊的紧,于是上去管了个闲事,这吴寂枝说,他家侍郎大人,也就是苏时雨,今日偶得急症,不能来早朝。”

“柳大人您说——这漫天彤云里浸染杀伐之气,可正是苏侍郎的症结所在?”朱弈珩忽地一笑,“柳大人这回,又管是不管呢?”

第144章 一四四章

不多时, 天彻底亮了。

廷议将始, 号角声响彻宫禁, 这是将要送走使臣的仪制。

安南国的使臣今日离开,那么不日后,出使安南国的人选也当定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