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哪还敢再出纰漏?

听见这话,便微微变色,“她如今是庭安的少夫人,自然很好。”

“姑母——”

“好了!”陈氏打断她,懒得再管着闲事,又怕这鲁莽侄女添乱,只肃容道:“谢氏在铁山堂待着很好,你既称庭安是表哥,也该叫声表嫂,怎可这样直呼大名。”

语气里藏着不悦,暗藏几分责备。

陈未霜从来都被她好言好语地哄着,何曾被如此堵着,面色微僵。

陈氏也没理会她,只慢慢拨弄腕间一只玉镯。

从前和颜悦色,不过是看着陈贵妃的面子,而今陈贵妃既已卖了她,陈氏自是心意难平。且先前东院不宁,她差点被戴儒休出府去,如今自身难保,哪还顾得上这样的事,只淡声道:“我这儿病着,不宜劳神,你若没旁的事,就先回吧。”

这话等同逐客令,陈未霜讪讪的,也有些不满,拉着张脸告辞走了。

马车出府,辘辘而行,随行的丫鬟见她满脸不悦,小心试探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白白受了场气。”陈未霜揪着手帕,恨声道:“从前就推三阻四地不肯帮我,如今竟然还夸谢青姈,枉我当她是亲姑母似的亲热,原来也只是骗人的!”

小丫鬟知她心事,愁眉苦脸,“那可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呢?府里不许她乱来,唯一肯帮衬她几分的陈氏都撒手不管,原先的满腔心事也只能落空,她站在案边,看着那条船愈来愈远,却苦无对策。

车厢里始终沉默,穿过喧闹街市,走过狭长巷子。

直到府门将近,小丫鬟才低声道:“要不就算了吧?我听夫人身边的枫红说,前些天有人来说亲,夫人还挺满意的,那位公子姑娘或许听说过,是…”

“我不甘心!”陈未霜忽然开口,“我得听他亲自告诉我。若他是真心跟谢青姈过下去,对我无意,我就此罢休,听从安排。否则,便是拼着爹娘训斥,也不能就这样错过。不管他如何看我,都得问个明白。”

她暗自在心里鼓气,态度颇为坚决,看得小丫鬟都害怕起来,“姑娘听奴婢一句劝吧,上回的事,夫人是如何教训的,姑娘难道忘了?靖远侯府里不好随便进去,若还像上回似的,奴婢的命可就要没了。”

说着话蹲起身,就差跪下恳求了。

陈未霜也知道母亲的手段,管不住她,便拿贴身丫鬟的性命来威胁,便只低声道:“你放心,我只是求个心安。登门让他休妻另娶当然不妥,会有机会见着的。”

而这个机会,竟真叫陈未霜等到了。

端午的时候,京城里赛龙舟,倾城出动,少有的热闹。

龙舟行经的那段河水一侧是开阔原野,一侧是颇缓的山坡。站在高处看龙舟,自有其地势之利,是以有人在山坡建了别苑,依山势有小径蜿蜒,屋宇错落,又在开阔处建个观景台,赏景的位置绝佳。

京城里的高门贵户,每年都早早去订,好在端午之日设宴招待,图个热闹体面。

今年抢到别苑的是越国公府。

自打肃王受责禁足,险些被削爵的消息传开后,元和帝膝下仅剩的皇子恭王便成了香饽饽,除了有梁勋暗里帮忙,别家也多瞅着风向,有意亲近。越国公府这回不但下帖亲自去请了恭王,连带跟恭王沾亲带故的都请了,陈家和靖远侯府自然在请帖之列。

陈氏照例抱病,偏巧周氏有旁的要事去做,便由长房的董氏和青姈带着戴柔嘉赴宴。

戴庭安在府里闲养许久,索性亲自陪青姈赴宴,算是堂而皇之地给她撑个腰。

两辆马车先后驶来,董氏和戴柔嘉同乘,青姈夫妇同乘。

夏日的郊外风清气爽,绣帘半卷,外面平林漠漠,山峦起伏。

戴庭安难得带她出来一道散心,收了寻常的那副清冷姿态,懒散靠在厢壁上,瞧外面的景致人潮。可巧镇国公府顾家的马车就在不远处,虽因受皇帝责罚而收敛低调了许多,却仍颇惹眼。

他目光随意扫过,看到顾藏舟策马在侧,陪着府里的姐妹。

遂将唇角微动,觑着青姈道:“顾藏舟也来了。”

“嗯。”青姈神情纹丝未动,专心剥手里的香橙,眼皮都没抬。

戴庭安不知怎么的,心里竟有些高兴,忽然想起件事,状似随意地道:“你跟顾藏舟认识,便是在龙舟赛吧?”语气似在打趣,听在青姈耳中,却带了点酸溜溜的味道。

遂莞尔抬眉,揶揄道:“将军查得很清楚嘛,不过都是陈年旧事了。”

陈年旧事,可当做相识日久早有渊源,也能当做是蒙了灰尘不值得留恋。

戴庭安心里有点古怪,瞧着被他亲自赶跑后老老实实没再来打扰的顾藏舟,挑了挑眉。

作者有话要说:早上好~

第39章 跟头

越国公府的这场宴席邀请的宾客众多,加之河畔围满了等着看龙舟塞的百姓,临近别苑时,已是车马熙攘,挤得水泄不通。

这般慢慢往前捱,着实太慢,戴庭安索性弃了车马,徒步而行。

好在此处离别苑不过几百步的距离,他带着青姈在前开路,董氏和戴柔嘉跟在后面,很快就到。府门口管事带着仆妇们迎客,入耳皆是笑语,戴庭安自遇刺后甚少出门,碰见相识之人,总还得招呼一声。

青姈遂落下几步,跟董氏同行。

进了别苑,里面柳荫交错,时有菖蒲的味道飘来。

女眷们珠翠绫罗,莺声燕语,有暗香阵阵袭来。青姈如今是靖远侯府少夫人的身份,跟着周氏应酬过几回后,有不少相识的,此刻碰见,不免驻足招呼闲谈,慢慢儿往里走。客气亲近之外,也有态度冷淡的——譬如梁娇。

青姈跟梁娇也算是老相识了,当初被人拿着比,私下里也不对付。

如今青姈嫁为人妇,梁娇却仍拿她当旧时的劲敌来看。且近来肃王受挫,梁勋在相位上炙手可热,梁府里鸡犬升天,她愈发仗势骄纵,见今日周氏并未露面,只打发了董氏和戴柔嘉带青姈凑热闹,便趁董氏与人说话时,款步走到青姈跟前。

“谢青姈?”她缓缓打量,“许久不见呢。”

青姈淡笑,众目睽睽下,姿态端然,“没太久,才半年多而已。”

半年多前见面时是何情形,梁娇当然记得。

那会儿青姈落难受困,两人在街上遇见,梁娇马鞭甩过时,还曾打伤青姈的手腕。

如今青姈虽进了侯府,却只是个冲喜的人,以戴庭安那等冷厉性情,谁知能熬几日。

梁娇轻笑了声,缓缓踱步,口中道:“我听说你进了靖远侯府,还没来得及恭喜。能靠着冲喜换个身份,可真是好福气我——”她话没说完,忽然“啊”的一声尖叫,身体骤然前扑,毫无征兆地,砰的一声摔倒在地。

在场众人见状皆惊,纷纷朝她看过来。

梁家几个丫鬟仆妇更是吓得不轻,匆忙围过去将她扶起,却只见梁娇膝前罗裙摔得破碎,隐隐有血迹。那双金尊玉贵娇养着的手扑在青砖地上,已然蹭破了皮。而比疼痛更令梁娇难堪的,是周围众人诧异打量的目光,其中不乏幸灾乐祸。

她脸上的笑意早被惊慌替代,满面涨得通红,下意识往脚底下看。

干干净净的青石砖,连半点水渍都没有,更别说能令她滑倒的。

然而方才她分明觉得脚下踩到了什么,滑溜溜滚过脚底,带得她身体前扑。

丫鬟仆妇们忙着关怀,青姈站在她对面,也是满头雾水。

平地摔倒这种事着实蹊跷,路面平整,又没人在背后推,唯一的可能是——

她猛然转头,看向背后。

甬道上零星有高门贵妇闲谈缓行,此刻都诧然看着梁娇,而在她身后十数步外,戴庭安不知是何时赶过来的,疾步如风,身姿岿然,清冷的面容与寻常无异。她猛然想起来,刚嫁入侯府的那阵子,她照顾戴庭安的起居,有次衣袖滑落,曾露出腕间尚未完全消尽的浅浅疤痕。

戴庭安病中闲得无聊,问那伤痕的来历,她为博其同情,说过梁娇的事。

梁娇走得端庄,无缘无故摔跤,会不会是…

她满心诧然,再看看梁娇涨红脸强忍疼痛的模样,强自压住唇角的笑。

揣度之间,戴庭安已然到了跟前,一袭茶色长衫在夏日明朗阳光下英姿俊爽,修长的手随意搭在她肩头,仍是散漫不经的姿态,面上清冷却消融几分,淡声道:“怎么了?”

“没事,只是跟梁姑娘说几句话。”青姈对着他的目光,那份猜测愈发笃定。

戴庭安“哦”了声,复看向梁娇。

那位众目睽睽下摔伤,疼得眉头紧皱,气急败坏地看了一圈,没找到摔跤的由头,直到对上戴庭安的那双眼睛。幽凉深邃如寒潭,就那么看着她,唇边浮着讽笑,锋锐得逼人。这人向来离经叛道,梁娇被他森森目光盯得背后发寒,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方才那一瞬,不是她的错觉,必定是戴庭安在弄鬼!

可他出手隐秘,她没有半点证据。

空口白牙地说出来,反会惹来更多耻笑,而戴庭安手段狠辣,毕竟令人畏惧。

梁娇没想到戴庭安竟会来赴宴,更没想到他会用这般阴险手段来对付她,心思几番折转,强忍着疼痛和委屈,终是没敢说什么。越国公府的少夫人已匆匆赶来,请她到旁边歇息擦药,梁娇临行前,听到青姈低声道:“梁姑娘小心些,可别再这般疏忽了。”

声音不咸不淡,凉凉瞥了一眼,仍往前走。

戴庭安也不顾众目睽睽,仍将手臂搭在她肩上,徐徐远去。

剩下看客们陆续散开,面面相觑。

戴庭安的名声他们当然都知道,冷心冷肺、不近女色,那是出了名的。青姈的事情她们也有耳闻,生了张漂亮的脸,改嫁到尚书府邸又沦为罪臣之女,不得已被拿去冲喜。谁成想,这样两个人凑到一处,竟会是如今夫唱妇随的姿态?

放眼京城,会当众揽着妻子的男人可没几个。

有人羡慕有人谑笑,唯有梁娇憋了满腹愤怒。因方才那一跤摔得实在丢脸,她擦完药后也不好意思再去宴上抛头露面,闷坐了好半天,待伤处不那么疼了,便去寻素与青姈不合的陈未霜。

陈未霜这会儿却没心思想起梁娇。

心事落空,母亲又催着她对婚事表态,陈未霜这些日子过得沉闷,原本没打算来宴席凑热闹,只寻了个僻静的水边茶楼,闷坐发呆。后来听说戴庭安也去了越国公府的宴席,她才收拾妆容,匆匆赶过来。

怕碰见熟人耽误正事,她也没去宴上露面,因从前常来此处,便熟门熟路地往后面走。

别苑的屋舍循山势攀援而上,越往后越清净。

陈未霜暗里留意了戴庭安这几年,毕竟摸到了些他的脾气,知道戴庭安不喜宴席上的觥筹交错,定会躲懒出来透气,便寻了个视野颇开阔的亭子坐着,窥探那边动静。果然,没等多久,戴庭安就出来了,惯常的孤身一人,连魏鸣都没带。

男女宾客的宴席是分开的,他的身边也没累赘。

陈未霜心里暗喜,眼瞧着戴庭安寻了个空屋,便悄悄摸了过去。

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屋内戴庭安原本闭目养神,听见那鬼鬼祟祟的动静,眼皮微抬。这屋里铺设俱全,可供清谈下棋,也可推窗看景,因这会儿宾客皆在宴上,里面清净得很,正可供他养神,慢理心绪。

那鬼鬼祟祟的脚步声到了门口,似乎迟疑。

戴庭安纹丝未动,也没出声。

屋门吱呀一声推开,陈未霜探头进来左右打量,对上角落里戴庭安那两道幽冷的目光,脊背微绷,却仍咬牙硬着头皮进去,反手掩上屋门。

戴庭安坐起身,神情淡漠。

从前对陈未霜留几分客气,是看着陈氏的面子,感念戴家的照拂,如今陈氏存心谋害,陈贵妃又存了那般心思,哪还需再留体面?他皱了皱眉,语气不悦,“你来做什么?”

“我有些话,想跟表哥说。”陈未霜鼓着勇气,往前缓缓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青姈:撞破警告!

第40章 赌注

龙舟赛尚未开始,这会儿的河岸上却已十分热闹。

青姈同董氏坐于敞厅,正同一位跟周氏交好的侯夫人说话,却见夏嫂匆匆行来,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夫人遣奴婢来找少夫人,请少夫人看完龙舟赛,早些跟将军回去,她有点事情,须跟将军商议。”

坐中仆妇丫鬟往来,这会儿多数人都瞧向热闹河面,没怎么留意这边。

青姈遂应了,稍坐片刻后借故离席,到外头去寻戴庭安。男客那边她不方便去,只能让丫鬟先去叫魏鸣,到跟前一问,才知道戴庭安往后面偷懒去了,让魏鸣在远处盯着放哨。她也没再劳动魏鸣,问明去处后,自去找戴庭安。

临近那间屋舍时,却听见里面似乎有动静。

青姈还当是戴庭安在跟人议事,不由顿住脚步,留神分辨了下,听清那是个女声。里面的动静断续传来,隔着门窗和十余步的距离,忽高忽低,却似乎有些熟悉。她迟疑了下,仍是抬步,轻手轻脚地往跟前走了几步。

这一靠近,总算能听清里面的动静了。

是陈未霜在说话,似在倾诉衷肠,夹杂哭音。

青姈原先还纳闷呢,如此热闹的宴席,陈未霜竟没跟梁娇一道出现,却原来是跑这里来了!自家夫君被人觊觎,心里终归是不高兴的,她盯着那扇紧阖的朱窗,也没找地方藏身,只淡然把玩着袖中绣帕,听里头如何应对。

窗扇之内,戴庭安眉目清冷,面露不耐。

活了二十年,还是头回碰见这样的事。这姑娘是个缠人精,赶是赶不走的,无缘无故他总不能动手把她丢出去,戴庭安丢了句冷话,原打算起身离开,却听见外面隐隐有脚步声传来——自幼长于军中,当过斥候也进过敌营,他的耳力一向很好。

来时吩咐了魏鸣盯梢,若来的是外人,他定会示警。

戴庭安心思微动,留神听了片刻,很快从脚步轻重和步伐疾缓间猜测出来者是谁。

那脚步先是顿了片刻,继而又轻手轻脚地挪过来,戴庭安窥破她的心思,想着她站在那里听墙角,也不知会是何反应,索性收回脚步,懒散靠在榻上,任由陈未霜往下说。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他才随手拨开窗扇一角。

借着狭窄的缝隙,能看到青姈站在花树旁侧耳听里头的动静,那绣帕被她绞在指尖,几乎都快成绣绳了。她显然没留意到窗扇的动静,侧颜娇丽,红唇微微撅着,分明暗藏不满。

戴庭安强压眼底笑意,轻咳了声。

陈未霜夹杂啜泣的倾诉声也在那一瞬安静,惴惴地看着他。

戴庭安唇边有一丝古怪笑意,声音却仍清冷,“我已娶了青姈,便欲与她同老。陈姑娘,好自为之。”

“那是为了冲喜!”陈未霜不甘心,“你若不喜欢,自可和离另娶!”

“若我说——”戴庭安声音微顿,凉飕飕瞥了陈未霜一眼。

陈未霜心里猛地一沉,“你…难道喜欢她?”

周遭有片刻安静,青姈捏紧绣帕,挺秀的脊背在那瞬间微微绷紧。

窗扇被人推开,发出轻微的动静,她猛然扭头看过去,就见戴庭安不知何时站到了窗边。山风扑入窗中,拂动衣衫,他凝视着她,神情里没有半分惊讶,只缓声道:“喜欢。”

不轻不重的两个字,撞进了青姈心里。

这句话,他显然是说给她听。

窗槛内外的目光交织,青姈望着他,渐渐浮起笑意。

一场热闹盛大的龙舟赛结束,朝堂上风波尚未平息,梁勋又翻起了一桩旧案。

关于前兵部尚书陈文毅的。

这案子当时便有些疑点,只是肃王和顾皇后合力压着,没人敢去碰老虎鼻子,在大理寺搁置了许久也没多少进展。如今戴庭安将线索暗中送到梁勋跟前,梁相趁胜追击,岂能放过肃王?

查实证据后,很快便将这事捅到了元和帝跟前。

随即三司会审,重新提审人证物证,折腾了许久,才知当时陈文毅察觉了肃王与廖通合谋贪污军资的事,肃王怕罪行泄露,先发制人,以重罪诬陷。陈文毅凭着本事爬上尚书之位,去没能耐跟肃王的爪牙斗心眼,加之顾家和顾皇后帮忙遮掩,遂成冤案。

如今重翻旧案,陈文毅的冤屈终得洗清。

消息传来后,青姈特地往佛寺去了一趟,给陈文毅上香。

皇宫之内,元和帝却没半分欢喜。

先前惩治肃王的余怒未消,如今三司会审,将肃王构陷重臣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他脸上岂能好看?诸般不满,尽数算到肃王头上,加之肃王诬陷在先,谋杀流放的罪臣在后,朝臣们弹劾的奏折如雪片飞到案头,元和帝一道圣旨,径直夺了肃王的封号爵位。

原本烈火烹油的皇子落入如此境地,前后不过半年而已。

而这背后推手是谁,众人都看得清楚——

是当今皇上最为倚重,大权在握的相爷,梁勋。

一时间,梁家烈火烹油,如日中天。

传闻他府上宾客盈门,门房里整日排着长队,便是身无功名的儿子都比四品官员还威风,非但敢在宴席谈笑间许人官位,甚至还能左右朝堂上的有些事情。常往来梁家的人说起他,无不暗里赞一声“白衣卿相”,言其虽是白衣之身,却有卿相之能耐声望。

这些事断断续续地,都报到了戴庭安跟前。

他听过后,也只冷笑而已。

如日中天者,固然炙手可热,但日头过了中天,便该缓缓西倾,而后沉没。

梁勋本就是贪权之人,从前有肃王牵制时尚且时常流露骄纵之态,如今没了威胁,有元和帝那等宠信,岂能不骄?便是他尚存几分理智,梁家门下的宾客门生,乃至于沾亲带故的亲戚们,又怎会都知道登高跌重的道理。

不过是放任自流,等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罢了。

戴庭安深居于侯府之中,朝堂的事却半分不落地悉数送到耳边。因靖远侯爷给他告的病假即将耗尽,这些天他得空时,便有意从书房回铁山堂。

这日恰好戴谦过来,青姈陪着小家伙玩了半晌,戴庭安回来后,又是一通胡闹。

小家伙玩得高兴,临走时偷偷凑在青姈耳边,说他在青姈枕头下放了个好东西,那是他外婆给的,他很喜欢,送给婶婶当礼物。俩人咬耳朵说悄悄话,戴庭安站在两三步外,借着耳力过人,竟是听了个清清楚楚。

等小戴谦蹦蹦跳跳地出了院子,他抬步转身,径直便回屋里。

青姈笑吟吟目送小家伙离开,随口道:“这孩子顽皮归顽皮,倒是很会讨人高兴呢。”

没有人回应,她转过身,看到原本站在廊下的戴庭安已不见踪影,倒是西次间的窗扇之内,有个人影一晃而过。她猛然明白过来,当即就往屋里冲,可惜慢了半步,才绕过帘帐,就见戴庭安长身站在床榻边,双手藏在身后。

那双眼睛跟狐狸似的,藏着笑意。

青姈心知他是来争夺那小礼物的,哪肯轻易给?仗着这阵子愈来愈熟,上前便朝他摊开手,“谦儿给的东西呢?拿出来我看看。”

戴庭安没出声,倚着床围,只含笑瞧着她。

青姈壮着胆子威胁,“不给我可抢了。”

这倒是稀奇事,戴庭安挑了挑眉,饶有兴致。

青姈满心只想瞧瞧小戴谦给的东西是什么,顾不得旁的,伸手便去拽他胳膊。可惜这男人久在军中,那手臂跟铁铸铜造似的,她拽了两下没用,只好绕到他身后,见他手心里似有个木头雕的小物件,伸手便去夺。

戴庭安轻飘飘转身,将胸膛撞在青姈身上,一只手高高举起,唇角笑意更深。

青姈有点急了,气道:“欺负人么。”

“那行。”他倒能通融,往后退了半步,两脚蹬掉锦靴,盘腿便坐在榻上,抬了抬下巴,颇有点挑衅的意思。

青姈哪会服软,跪在榻上去抢,扯不动戴庭安的胳膊,便绕到背后突袭,好容易抓住那双手,才看清他捏着的是个木雕的小老虎,虽是百兽之王,却憨态可掬。这般东西最招男孩子喜欢,谦儿既送给她,足见其心意,青姈哪能轻易让人夺走。

遂将那胳膊夹着,去掰他手指,戴庭安倒没挣扎,只觑着她笑。

眼见胜利在望,不等她高兴,他那只空闲的手作怪,轻轻一弹,木雕小老虎便腾空而起,撞到顶头的撒花软帐,而后落向床榻角落。

夫妻俩同时扑过去抢,青姈离得近,几乎被他压在身下。

原本因费力而微红的脸颊,在逼仄床帏间涨得更红,她瞅了眼捷足先登的戴庭安,不满嘟囔道:“明明是谦儿给我的,你怎么好意思抢?”

“我向来脸皮厚。”戴庭安显然是将欺负她这件事当做乐趣,慢条斯理道:“认输。”

认输,不止是此刻认输。

昨晚两人赌棋时不分伯仲,戴庭安显然是耿耿于怀,有意要赢她。青姈势单力薄,打不过他,这会儿便是再怎么折腾,也抢不回那小虎。但若认输,她就得如当时口出狂言下注所说的,要乖顺温柔地叫声“夫君”给他听。

虽说夫妻间理应如此,但那般情形,终究是有些意味深长的。

她迟疑半天才下定决心,原本不满的目光也难得添了几分羞涩,“你先起来。”

戴庭安果然依言坐起。

青姈稳住咚咚乱跳的一颗心,理了理散乱的鬓发。

成婚之后,私下里她都是叫他“将军”,起初是因碍于他的疏离清冷而心存敬畏,后来便有些打趣揶揄的味道。如今正儿八经地要改口,被那双泓邃幽深的眸子盯着,她想着那日戴庭安隔窗说喜欢她,心跳愈来愈疾。

彼此试探着慢慢靠近,从最初的防备猜疑到如今的亲密无间,这番改口意味着什么,两人都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