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僵直地面对着床,轻轻道:“看好了。”
她不再看什么,急着要出门,叶芩伸手封住门口,拦了她去路。
“苏倾,”他微抬下颌,看着空气,“金屋给你搭好了,还回鸡窝里去?”
第18章 雀登枝(十五)
话说完后,苏倾半晌没应声。
叶芩低头一瞧,正看见苏倾柔软的发顶,她一猫腰,敏捷地从他伸出的手臂底下钻了出去,从他身边过去的瞬间,他竟看到她眼底亮晶晶的一点光。
苏倾不回头看他。她又不是不知道典故的,金屋里面藏了的陈阿娇,最后又为什么写《长门赋》?
她的脊背笔直,声音也平静:“你的金屋,我受不起。”
苏倾怀里抱着包裹咚咚下楼去,贾三看正上楼来,与她错肩,看她的目光满是震惊。
“苏小姐,这、这……”
“贾三,”楼上的人扬声唤,语气好像沉甸甸一朵乌云,“去,给苏小姐拿烟。”
苏倾拿了福寿.膏,头也不回地走了,贾三跑回来的时候,发觉叶芩就坐在楼梯上,长腿斜放着,手臂撑着膝盖,手背落下的影子,遮住了半张脸。
“少爷?”他赶忙凑过去,许久没有这样叫,一时还挺亲切,赫然发觉叶芩额头上的冷汗把头发都浸湿了,露出的嘴唇发白,一看就是头痛的厉害。贾三赶紧往楼下跑,“我去给您拿药。”
坐着的叶芩忽然出声:“送到家了?”
贾三的身形一顿:“啊?”
叶芩人不舒服,脾气也坏极,手指捏着鼻梁骨,骂道:“滚出去。”
他就坐在大厅的楼梯上,人还能往哪里滚?
贾三忙说:“小的这就滚……”
叶芩打断他,说的却还是刚才那件事:“叫人去追。”
贾三一面哄他,一面侧身下楼梯,点了两个人去送苏倾,等他急着赶回来的时候,叶芩竟已经自己熬过去了。
他原模原样地坐在沙发上,膝上摊着之前那本书。
远远望去,他仍然淡漠不辨喜怒,扎在那里就是定军心的旗,可是走近了才发觉,叶芩的目光游离着,根本没落在书上。
这一次他先立直身子,乖觉地报告:“让人跟着送回去了。”
叶芩沉默,贾三一时搞不清楚他是听进去了,还是仍在游神。
好半天,他才说话:“她刚才问你什么了?”
“噢,苏小姐问‘夫人’在不在,我说林小姐还没过门。”
叶芩脸上没甚表情:“还有?”
“没什么了,我就说下个月中旬等林先生到了才能过门……”他说着,有些不太确定起来,“小的说错什么了吗?”
叶芩垂下眼睫:“林先生什么时候能到?”
贾三焦躁起来:“少爷,您可别犯糊涂。多少双眼睛都盯着林先生,我们的人连他去茅房都跟着,一个月下来也得吃几发枪子儿。现在非常时期,这事必须缓着来,急不得。”
他忧心地揣摩着叶芩的表情,生怕在上面找到一丝儿女情长。
他忽然想起六年前离开旻镇的时候,他还曾想用苏倾绊住叶芩,不由得有些好笑——那时候的他,眼皮子真浅,真没见过世面。
古往今来多少年,每逢乱世,必出豪杰,躲起来一辈子安逸,迎上去才是纵横天下的真男儿。
叶芩用一年时间练习走路,手肘膝盖皮都掉了几层,从那以后,真似脱胎换骨,凤凰涅槃。
他收买人心,从来不用利诱,就像调.教贾三那样,惯于把人逼到死胡同里,逼得求死不能,再扔出一条生路。
所以跟着他的,都是死心塌地的,他们连死都不怕,这便滚出了一支虎狼之师。可是真等打起来了,知道死守城里五天五夜弹尽粮绝,旱地里只能喝雨水吃泥土是什么滋味,淌过血泊河、碎尸阵,开膛破肚给自己取过子弹以后,贾三才明白,小院子里那些刑罚根本不算什么,原来的五少爷待他,也根本算不上苛刻残忍。
毕竟,叶芩在前头,坐镇中军,顶不住了,也与他们同死。
这不是奴隶主,这是将军。
队伍扎在东江的时候,是他们最安逸的时候。叶芩给他们放了两天假,让他们在灯红酒绿的都市里快活了一遭。
贾三知道,人在杀戮和死亡里绷得久了,就得疏通,骤然找到了发泄口,大伙儿都疯了,不在窑子里快活上一天一夜不算完。里面是划拳声,摇骰子声,□□的娇笑声,热热闹闹的红房子外面,唯有叶芩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吹风。
他从不睡女人,也不同他们一起失态,自持到可怕。
他坐到叶芩身边,好奇地问他:“少爷,您还想苏小姐?”
叶芩沉默,眯眼听着屋里的喧闹声,静静地抽烟,眼里好像有些迷离的醉意。
行军五年,原先厌恶的,现在也抽得熟练。
贾三全然不敢相信一个人有这样的执念,尤其在他看来,他们甚至连进一步的接触都没有,苏倾充其量就是那江南水乡的旖旎一梦。
如今千帆过尽,换做别人,说不定连乡下女孩的脸长什么样都忘了。
他觉得有点不值当:“那苏小姐也想着你吗?”
叶芩淡淡说:“她会等的。”
“要是她不等呢?要是她早嫁了人,生了孩子……”
叶芩锐利的目光骤然扫过来,他以为自己要挨骂了,可是没有。
叶芩极缓慢地吐出一口烟圈,眼神散漫,散漫的雾气背后,好像燃着一团明亮的火焰:“谁敢强娶,回头杀了。”
贾三不再问什么了。他好像忽然理解为什么叶芩宁愿独自一人往平京来,心却还向着旻镇。
身边带着苏倾,他会惜命,拼杀刺刀时,就没有这么硬的心肠。
偏偏心里有个苏倾,他才战无不胜。
此时此刻,这座灰房子里不过才安定下七天,诸事烦扰,忙起来没完,又再度因为苏倾,要紧关头,枝节横生。
贾三警告他急不得,叶芩却极淡地笑:“我偏要着急。”
贾三真急了:“那可不行,万一……”
叶芩意兴阑珊,把书册往茶几上一撂,拍板定论:“让他慢慢来,我不等他了。”
贾三愣了一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这……林先生能答应吗?”
叶芩冷笑了一下:“你长了几张嘴,非得告诉他。”
“那到底是以苏小姐的身份,还是……”
“全天下都知道我要娶林小姐。”他顿了一下,目光又游离开,半晌,凝成了两道冷箭似的光,“好好‘照看’林先生,做两手准备。”
*
这个夜晚似乎无限漫长,雨后云开雾散,月亮照着地上闪亮的水洼,仿若一面面小镜子。
苏倾走得很快,但好像没怎么看路,好几脚生生踩进小镜子里,碎成一地银光。
苏倾骨子里仅剩这么一点上辈子的娇气,苏太太家受了委屈,找谁去说?山不就我,我就山去。
辫子也要梳梳好,不能让人看出来她委屈,谁知道在他那里,还有更大的委屈。
她这么想着,小镜子碎得更多,溅得更远,弄得她裤腿都湿了,这才想起来,走得太急,搁在灰房子门前的伞都忘拿了。
苏倾不舍得怪他,但也不愿再想这些事,就转而想起苏煜来。刚才他那半死不活的样子,是不是自己那一脚踢得狠了,万一踢破了内脏,她还把他反锁在房里,恐闹出人命。
她不由得加快脚步。
刚一进屋里,就听见一阵混乱的哭闹声,苏太太披着衣服,端一盏灯蹲着,想把苏煜扶起来,可躺在地上的苏煜正在犯混,瞪圆了眼睛,失心疯了一般咒骂她,骂她克死丈夫的老寡妇,污秽不堪,苏太太哭得肝肠寸断,以为眼前的两眼冒绿光的儿子,让什么脏东西上了身。
门一响,烛火乱晃,她尖声叫起来,声音都嘶哑了:“苏倾!你干什么去了?怎么能把他搞成这样?”
苏倾觉得燥热,将领子扯了扯,顶头那颗扣子不堪重负崩开去,她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负着气的,她从包裹里取出福寿.膏,扔到了半死不活的苏煜胸膛上,砸得他痉挛似的闷哼一声,哼哼唧唧地骂声停了,他抱着纸包,像狗见了生肉一样贪婪地让鼻子嗅着,鼻子一抽一抽地痉挛。
苏倾冷眼看着苏煜,却是朝着苏太太平静地说话:“我给他要烟去了。”
苏太太张了张口,如遭雷劈,她万万没想到,苏煜竟染了这害人的东西,她见过抽大/烟的人,不是抽成了皮包骨,就是抽成了活死人。
他还这么小,他的下半辈子,就已经完了?
她觉得苏倾的话就像一把铡刀落下,她也跟着一道,就劈成两半了。
纷纷光晕晃动着,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手在哆嗦,拿不住烛台了,暗淡烛光下苏倾的脸色发红,领子上的一颗扣儿也开了,露出一点雪白的肌肤,苏太太不禁想到了更可怕的事情,嘴唇哆嗦起来:“你……打哪儿要烟去了?”
苏倾静静看着她:“将军府。”
苏太太差点昏过去,仿佛这一辈子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没有了,她扑过来揪住苏倾的领子,噙着眼泪盯着她:“你……你……你拿什么换了?”
“哐哐哐——”忽然一阵剧烈的敲门声,半晌没人去应,门“哐啷”一声让人踹开了,两个穿笔挺军装的兵径直走进来,如入无人之境,一个手里横着她那把伞,活像托着杆军旗:“苏小姐,您的伞忘了。”
另一个走过来,目不斜视地拨开了苏太太,把那把折了一半伞骨的旧伞竖起来,毕恭毕敬、不容拒绝地给苏倾递到手里。
做完,二人后退两步,动作一致地转身走了,硬邦邦的皮靴,踩的那地板哐啷直响,仿若两个上了发条的机械玩偶。
苏太太直愣愣地看着这两个人,双眼通红,脸白如纸,一时竟连反应也没有了。
苏倾捏着伞,不知他搞什么,把伞往柜子旁一搁,跨过了苏煜,连夜把自己和二丫的东西打包收好,运出了门口。
苏太太追到门口,好半天才说出了一句话,几乎是冲着她的背影喊出来的:“你不要以为那军阀是真心对你好,都是豺狼虎豹。现在贪恋你容貌,往后有你哭的那一天!“
苏倾的身影在夜色中拉出一道长影,风把耳侧的头发丝向前吹出个弯儿,她远远回过头来,额头、鼻梁和嘴唇,都化作飘渺的剪影,从此以后就要消失在苏太太的生命里了。
这一次,没有哭,没有笑,什么表情也没有,就像是普通陌路人。她好像想说什么,但最终一句话也没留,就这样走远了。
*
杨老头开了首饰铺的锁,上到二楼来,吓了一跳,苏倾和衣趴在柜台上睡着,地上还有一席地铺,躺着一只淌口水打呼的二丫。
为着这一片狼藉,首饰铺开门都比往常晚一个时辰。
杨老头替她发愁:“你这往后怎么办?”
苏倾说:“这两日没处可去,占了您的地方,对不起。”
杨老头急忙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两个大姑娘,不能总夜夜睡在店里,总要有个栖身之所。
苏倾边记账边垂眸道:“先攒攒钱,走一步看一步吧。”
杨老头抽了杆烟思考这事儿,说:“要不我先支你一年银子,你看看哪儿有房子,先找找?”
话音未落,他又忽然想到什么,觉得她傻,“小苏啊,五少爷不是回来了吗?他那里那么多空房,一个人住着不嫌冷……”
苏倾手底下算盘珠子一拨,噼啪一声脆响,第一次在他说话时打断了他,头也不抬地说:“不到他那儿去。”
杨老头仔细瞅她两眼,见苏倾两颊稍鼓,脸色泛红,眼睛里两汪亮亮的水光,定定地盯着算盘珠子,不是羞的,竟然好像是急了恼了,不由得大感惊奇。
这边话音未落,楼梯上通通通通一阵乱响,无数双脚整齐划一地迈上楼梯,不一会儿铺子二楼就挤满了人,一水儿的皮带长靴,镇得小小的店里都如同笼上一层化不开的兵刃冷气,二丫吓得躲到苏倾背后。
“呦……我、我犯什么法了?”杨老头从左看到右,肩章绶带晃花了眼,不由得愣了一愣,“这是唱哪一出?”
有人高喊了一嗓子:“我们是迎亲的。”
其他人“哄”地笑了,年轻小伙字个个眼里亮闪闪的。
“迎、迎谁?”
“咱们将军要娶苏小姐,车就在楼下,请苏小姐跟我们走。”
二丫长大了嘴,杨老头回头去看苏倾,苏倾的脸更红,不知是气的还是热的,抑或是急的,她从柜台下面取了一沓黄历,纤细的指头飞快地翻了一翻,定定地看,今天才月初,离中旬还有十几天。
别说她不答应,他就是真心实意娶她当姨太太,还能比夫人早过门,压人家一头?
她觉得叶芩简直胡闹,不由得更生气了,冷冷地看着那个打头儿的兵,不知怎么的就说出了一句气话:“我不坐车,让他拿八抬大轿来抬我。”
第19章 雀登枝(十六)
这在苏倾看来当然是一种刁难。
叶芩如今是旻镇有头有脸的人物,跺跺脚就是一场地震,大家都知道他丈人是林先生,她当着他手下的面儿,故意让他下不来台,他往后就不可能再自讨没趣。
那群兵缄了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拿不定主意,眉来眼去了一阵,一窝蜂地又通通地下楼去了,首饰铺二楼的气氛这才轻松起来。二丫羡慕地咂咂嘴:“八抬大轿。”
苏倾把黄历小心地放柜子下层,杨老头盯着她,长长出一口气:“小苏,糊涂呀你。”
苏倾趴在柜台上,扇子般的两丛睫毛垂下,继续低头记账,杨老头惊异于她还拿得稳笔:“你可想好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窗边,往楼下看,“唉,我刚才就该替你拦着。”苏倾不作声。杨老头恨道:“这事传开了,以后谁敢提亲?”
苏倾抬起眼来,那双眼睛安静,含着让人不忍苛责的天真疑惑,好半天才用细细的声音问:“人为什么非得嫁人?”
十来个人排成两排,顶着灿烂的太阳往回走,身上配饰闪光,引人侧目,又不敢大方地看。
空车来,空车回,气氛一时微妙,有人说:“你们说苏小姐到底什么意思,我看她真恼了,是不是将军会错意,人压根不喜欢?”
另一个人插嘴:“当时人要走,她没拦。这么多年真的一直等,不嫁人,你说喜不喜欢。”
车开动了,有人笑说:“没看出来吗,这苏小姐挺烈的。”
几个人马上笑得越发没边了:“长得漂亮还烈,难怪将军看不上别的庸脂俗粉。”
一个少年马上兴致勃勃地凑过来:“刚挤在后边,没看清,多漂亮?”
“真漂亮,哎,说不来,我也只看了一眼,没敢多看……”
一直默着的带头的那个兵嘶了一声,跳起来给他们后脑勺儿一人来了一下。
叶芩日理万机,回到灰房子里天已晚了,立在窗边抽烟,背对着下属听汇报。
天气闷热,衬衣袖口挽到了肘上,轻薄的布料透出隐现的腰和背,他把窗帘撩开,窗口的晚风把他的发丝轻轻扰动,那道身影高而清癯,如笔直插在坟墓里的一把冷剑。
待听到下属磕磕绊绊报出“八抬大轿”一说,他摆弄窗帘的手顿了一顿。
屋子里空,他不说话,别人也不敢说,压抑得只剩下属不安的、稍显急促的呼吸。
贾三站在侧边,伸长脖子,熟练地察言观色。
从他的角度,可见叶芩没在阴影里英俊的轮廓,缕缕烟雾如拉成丝线的魂,从他指间夹着的一星火光里幽幽地挣脱出来。他的睫毛垂下来,竟然在笑。
旻镇小,稀罕事情传开只要一天。杨老头的担心一点没错,洗衣服、择豆角的妇女里最刻薄的一群,转瞬间人人都在笑苏倾。
“苏倾真有本事,哑巴将军拿洋车接她,她都不肯嫁,要人家拿八抬大轿抬。”
“我看是人把她捧得太高,忘了自己是谁。”
翠兰哼笑:“早几年我儿子也给她送过聘书,人都不要,我还以为她是有相好的了,原来是心气儿高,等着攀高枝做人上人。好在没娶她,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眼睛长脑袋顶上去了。”
“苏太太还到处找人哭呢,说她女儿白给人欺负了,我看哑巴将军够意思了,人有钱有势,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让她一个乡下姑娘进门,算是有情。”
“有什么用,让她这么一作,姨太太都没得做。”
有个年轻的小媳妇眨巴着眼睛笑:“哎,你们说苏倾心里后悔吗?”
“肯定后悔死了。隔壁水儿跟她同岁,孩子都抱上了,再这么熬几年,熬成老姑娘,她可不得恨死自己,以后见到轿子就要哭鼻子!”
胳膊肘让人一撞,正说话的住了嘴,回头一看,一道纤细的影儿,苏倾正从她们身边过。一群人讪讪地停止了笑,但眼睛都往苏倾脸上、身上黏着。她脸上不发黑,眼圈也没发红,脸还白得似嫩豆腐,越是美得一如往昔,越让人失望。
终于,翠兰朝着她的背影,挑衅似的喊了一句:“苏倾,八抬大轿好坐吗?”
旁边人纷纷拉扯她手臂,嫌她看热闹不嫌事大,当面往人心上插刀。
苏倾顿了一下,回头轻轻说:“我有腿走路,干嘛坐轿。”
夏日晴空,万里无云,倒映在苏倾乌黑的眼里。她给二丫买了个小糖人,拿在手里边走边看,心里想,人为什么非得要嫁人呢?上辈子她嫁了沈祈以后,就没有一天是高兴的。
旻镇人没想到的是,隔天震天的鞭炮声打破了宁静的午后。
人都从屋里跑出来看,尤其是刚逃难来的外乡人,女人都吱吱哇哇乱叫着跑出院子,还以为旻镇也让人拿炮给轰了。
苏太太也迈着一双小脚出来看,刚好碰上隔壁翠兰,二人仇人相见,嗤笑一声,都把头扭向一边。
随后她们听见一阵唢呐礼乐,前前后后好多人的脑袋,簇拥着一个红缨缨顶,慢悠悠地、摇摇晃晃地从围墙后面游过去了,苏太太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哆嗦着嘴唇说:“……花轿,这是花轿啊。”
旻镇人结婚很少搞这排场,换身新衣服,带上新被褥就去了,苏太太年轻时在平京时也是坐轿进苏家门的,她一下就认出了那个挂着流苏的顶。
当时苏倾正在首饰铺里逗二丫吃糖人。二丫张开血盆大口,啊呜一口就把糖人全吞了,忽然外头人声鼎沸,鞭炮声震天响,唢呐吹吹打打地由远及近,吓得二丫瞪大眼,嘴一张把糖人全吐了出来,以为是糖人的爹妈找她算账来了。
外头看热闹的人都远远地跟着轿子走,不敢靠近,大红花轿前面两排高头大马开道,年轻的小伙子们穿军装,长靴踩着马蹬,气派威武,个个脸上喜气洋洋,有一个人一眼看到了在窗边往下望的苏倾,还未靠近就扯着嗓子喊起来:“新娘子下阁楼哎!”
这么一喊,四周一呼百应,吹奏唢呐的更加用力,腮帮子都鼓得通红。苏倾在一片嘈杂中下了楼,远远地看着他们。
她漆黑眼睛望着眼前一片的红,心想,叶芩竟真能胡闹成这样。
轿子落了地。前面骑马开道的还是那天那几个兵,手撒了缰绳抵在嘴边,扯着嗓子喊:“苏小姐,八抬大轿接你来了,你数数,够不够八个人抬!”
声音洪亮,后半句话几乎引得空气震颤,他们又哄笑起来,笑得像一片雷,四周议论的声音更巨大了。
她迟迟不动,急的贾三从轿子后边出来,马儿迈着小碎步走到她跟前,他从马上翻身下来,冲着她无赖地笑:“苏小姐,说话算话,将军敢拿八抬大轿抬你,你不敢上轿?”
苏倾贴在胸口的圆环直发烫,她用手遮着胸口,默了片刻,真迈腿掀开帘子坐上花轿,顿时,瞬间高起的欢呼声如浪潮般把人淹没了。
坐在轿子里,她手心汗湿地想,有什么不敢的。
卸下来放在膝上的圆环一明一暗的闪着光,倏忽又往前进了一弯,逆天改命,进了这顶轿子,也算是勉强做到了吧。
日日夜夜过去六年,等了那么那么久,就算他总有很多不得已,也总算嫁给他。
她的手撑着往后挪了挪位置,忽然摸到什么,拿起来一看,座塌上放着一条绳子,绳子头上也绑一串红绸,好像也要沾点喜气似的。
苏倾眼睫下的黑眼睛里闪烁着一点光,好像恼了,又好像想笑。怎么,她不愿意,他还准备把她绑回去不成。
*
灰房子门口也绑了数朵红艳艳的小绸花,迎风招展。将军府里的女仆把她围拢起来,就在叶芩带她看的那间卧室里给她梳洗换衣,换一身华贵的暗红色旗袍。系上最后一枚纽扣的时候,苏倾有些奇怪,因为这次的衣裳竟也恰好合身。
烫头,苏倾已经见怪不怪,任她们摆弄她柔顺的长发。女仆们训练有素,并不像从前那些嬷嬷边拾掇她边调笑,她们说话轻声细语,弄得她连呼吸也跟着放轻:“屋里有个铃,您有需要就按铃。”
苏倾说:“好。”
苏倾这样白,暗红色的旗袍是托着她的花瓣,露出的手臂和脖颈像是质地绵密的奶霜。
她坐在妆台上那面又大又清楚的镜子前出神,好半天才意识到女仆们不知何时都退出去了,背后一股极淡的烟草味道。
她抬头,在镜子里看到叶芩的茶青色军装,金色的纽扣钉在上面,金属样的冷。在他就站在她背后,低着头给她戴耳坠。
镜子里他的手指捻起她的耳垂,摇摇晃晃的珍珠耳坠在他指尖颤抖,拉出一道道炫白,她同时也敏锐地感觉到,他微凉的手指触碰到了她。
镜子里叶芩眼睫微垂,冷淡的容颜异常专注,与当年他用钢笔整理她发丝的神情如出一辙。
苏倾的耳朵和脖颈即刻晕开一片红,她胡乱从他手里夺过了耳坠自己戴,夺得太急,尖勾把那雪珠似的耳垂扎了个红红的印子,叶芩马上收了手。
镜子里,他背后是玫瑰红的大床,雪白无一丝杂色的小猫玩偶趴在床上,如同趴在了层叠的花瓣里,又好像真是被人娇养着。苏倾的心还剧烈地跳着,胳膊肘撑上了妆台。
叶芩站在她背后,同她留有一点距离,她的背影印在他浅色的瞳孔里,阳光照在他脸上,鼻梁和睫毛都承着一点光。
叶芩执著地望这她的背影:“我给你下过聘书。”
苏倾戴了好久才把耳坠扎进去,垂眸“嗯”了一声。
叶芩又默了片刻:“往后睡这里,睡得习惯?”
苏倾也不想抖,可是心跳带着声音一齐抖:“可能不太习惯。”
叶芩似乎有些着恼,但六年后的他收敛锋芒,不形于色的时候多些,他轻声道:“那先习惯两天。”
第20章 雀登枝(十七)
苏倾一下午再也没见着他,傍晚女仆叫她下楼吃饭,精致的西点中点,装在一个个漂亮的白瓷盘里,只有她一个人吃。
苏倾不敢问,勺子碰碗的声音都很轻,吃到一半,贾三来了,斜倚着,坐在她对面唉声叹气。
她喝一勺粥,贾三就叹一口气,她喝不下去了,抬头无措地望着他。
贾三赶紧摆手:“小的不是故意的。”
他趴在桌上,小心翼翼地看着苏倾:“真不知道少爷在书房干什么,平时到这个点,一般都忙完了。”
苏倾怔了一下。
贾三又说:“这两天,因为您要来,事情都排开了,是尤其不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