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爷们插队呀?要脸吗?”一阵香水味扑面而来,有人伸手拉住了苏倾的手臂,女人踩着高跟鞋,比她高出半头,超短裙下一双铆钉过膝皮靴,包裹住了修长的腿。

她穿得美艳张扬,刷得根根分明的假睫毛忽闪,“你躲什么,他插队不带道歉的吗?”

这是苏倾目前的合租室友秦安安。她说话也张扬,弄得便利店里的人都往那男人身上看,那人也知道臊,匆匆买了东西,挤开人走了。

秦安安是做模特的,作息时间日夜颠倒。苏倾半夜给她煮过几次醒酒汤,秦安安毫不领情,碰都不碰。所以她平时她们住在一栋房子里,井水不犯河水。

苏倾没想到会在白天碰见她:“你怎么上班了?”

秦安安嗤笑一声,烦躁地撩了撩一头长发:“别提了,遇到个事儿妈摄影,同一个动作拍了三十四遍还不满意,这不给我找茬呢吗?我一打听,是一过气导演,转平面来了,难怪呢,傻/逼。”

苏倾乌黑的眼好像亮了一下,手机拿在手里飞快地开锁:“是导演吗?”

秦安安愣了一下,让她逗笑了,推了她一把:“你神经病啊,工作疯了吧。”

这半年来,苏倾就像是个扫描仪,到处寻觅机会,有时秦安安半夜醒来,还看见她还坐在客厅台式电脑前一个一个记电话,或者在朋友圈里宣传广告,荧光屏幕映照她的脸上,眼睛里。

她从没见过一个经纪人,做成她这样的。

便当热好了,二人一人手里一个,苏倾步履匆匆。秦安安瞥着她用一只手不太熟练地打开手机,忍不住问:“你怎么在这儿买便当呀。”

苏倾垂着眼:“今天迟了,来不及做饭了。”

她马上怔了一下,心里又惊又慌,因为手机上有两个顾怀喻的未接来电。

秦安安眼睛瞪得奇大:“你怎么还管做饭呢?他不是有个临时助理吗?”

苏倾没说话,她已经给顾怀喻打回去了,“嘟嘟”的长音只响了两下,他就接起来了。

顾怀喻打电话不先说“喂”,她也不说,一时间只听见他的呼吸声,停顿两秒,略微清冷的声音传来:“走哪儿了?”

苏倾说:“到楼下了。”

对方默了片刻:“好。”

然后电话挂断了。

秦安安竖着耳朵听,等她打完了电话才忍不住开口:“你们经纪人和艺人,都是这么生分的啊?”

苏倾还没顾得上说话,因为她发现刚才自己打电话之前,还错过了一条消息,是顾怀喻十二点左右发的。

他说:“过来吃饭。”

秦安安又说:“我看别的小明星不都挺巴着经纪人的吗?这姐那姐的,叫得挺亲热……”

不过她想起了顾怀喻那样子,觉得一切就说得通了。

她只见过顾怀喻一次。那天他到苏倾住的出租屋里来取合同,他比约定时间来得早,她出门倒垃圾的时候,他就倚在狭小的楼道里抽烟,那只清瘦漂亮的手,和他抽烟那股野劲儿,一下子吸引了她。

她站着不走,他就漠然地扭过来看他,他皮肤苍白,一双浅色的瞳孔,像猫一样,骄傲懒散。

她当时想,苏倾那么一个娇弱小姑娘,能压得住他吗?

随后苏倾从房间里出来了,怀里抱着一个大文件袋,转身关上防盗门的时候,顾怀喻就在那短短几分钟之内掐了烟站直身子,朝她们走过来,身上那股金属样的冷意已经没有了,就像个普通的有点内向的英俊少年。

秦安安想,奇了,竟还压得住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呼呼呼~~结束啦

江城子(二)

顾怀喻的工作室在公司附近的一栋写字楼,顶层, 门给她留着, 堪堪虚掩。

她推开门,一朵带着阳光的绿萝叶片迎面扑来, 是她前几天抱回来的小盆栽, 没想到他把会它放在门口的木头柜子上晒太阳。

工作室只有六十平, 一室一厅, 小房间兼做他的栖身之所,能用的只有客厅。

说是工作室,因为员工太少, 布置的和普通的住宅没什么区别, 顾怀喻坐在沙发上,正低头把盘子里的饭菜快速拨到茶几上的一个个小盒子里,没定型的短发乱得挺桀骜。

这里也没有暖气,但顾怀喻我行我素, 只在T恤外面套了一件红黑相间的薄外套,拨饭的时候,冷白色的手腕露出一截, 手背上面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

他听到门响,睫毛一动, 没有作声。

苏倾看着盒子里的色泽诱人的番茄炒蛋, 有点吃惊:“月月来过了?”

秦安安记的没错,顾怀喻有个临时助理叫做月月,还是个兼职的大学生。

以旁人的眼光看, 顾怀喻出道即巅峰,二十岁昙花一现地冒了那么一下之后,签了个快要散架的经纪公司羽炀国际,导致他自《秋蝉》之后再无水花。

转眼五年过去,他见公司半死不活,带着苏倾跳出来,挂靠着羽炀开了自己的工作室。

可又能好到哪儿去呢?资源还是差得可怜,连个助理都只能请到兼职的学生。

月月刚来的时候,也是抱着能近距离接触明星的天真热情,可是干得久了,发现只是些订饭、借还衣服之类琐碎无趣的工作,那股兴奋劲儿也消了,今天说学校忙,明天说要实习,总是怠慢着。

苏倾委婉地提醒过她一次,她觉得顾怀喻是不能没有助理照顾的。当时,月月半天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垂着眼睛说:“苏姐,你不觉得顾老师太冷了吗?”

苏倾问:“什么意思?”

月月噘着嘴说:“他这个人太难处了。我跟他聊天,他都是爱搭不理的,有时候开点工作以外的玩笑,他还对女孩冷脸,一点也不绅士。是,他是个明星,可是我做他的助理,不就应该跟他是朋友吗?”

苏倾怔了一下,脑子里有点乱,从她第一世认识沈轶,再到与她相守一生的叶芩,再到今天的顾怀喻,她在他身边只觉得很安心,竟然从没感觉到他是这样难相处的。

苏倾辩解:“他只是脾气差些,其实……”

“好啦苏姐。”月月打断,看着她的眼神儿里有点带着审视的嘲笑,“你这样的老好人,别人怎么欺负你,你都感觉不到的。”

这场对话结束之后,苏倾再也没看见过月月。

月月不来,她就做着助理的工作,时间充裕了,就给顾怀喻做饭,打包送过来。可是难免像今天这样来不及的。

看着桌上的饭,她以为月月又来上班订饭了,谁知顾怀喻头也不抬:“我把她开了。”

他抬头,无视苏倾惊异的眼神,目光落在她手里拿着的便当上。

又是只有一份。

早上六点多,他一醒来,苏倾就在了,从这儿匆匆拿了资料就去了陈立的公司,早饭都没来得及吃。

现在已经快两点了,红色唇膏支撑着她的娇嫩和明丽,可她没涂粉底,看得出脸色有点发白了,下意识却还是只想着他没吃饭。

买两份饭又怎么她了?

认识苏倾这么久,她一直就这样,心里只有工作和别人,没她自己。这半年来尤甚,有时候她看他的眼神,会让他一阵恍惚,觉得那是温柔至极的、看着挚爱之人的眼神。

他装好饭菜,手里捏着把几个盒子朝她一推,懒懒地靠在沙发上,疲倦地捏着自己的鼻梁:“微波炉热一下,自己吃。”

苏倾仔细地把盒子扣好,挨个儿摞起来,突然想起来什么:“你吃过了?”

顾怀喻移开手,把那张锋利的俊脸露出来,淡淡扫了她一眼:“没吃。”

苏倾急着要去给他拿碗,顾怀喻叫住她,他浅色的眼瞳里盛着一点冰凉的光,看不出他到底是是喜是怒。

他的眼神下移,“我吃苏大经纪人这份,”他指指她手上的便当,“不是给我买的吗?”

下午两点,两人才对坐着吃完饭。苏倾吃着盒子里的饭菜,心里默默想,不知顾怀喻打哪儿订来的饭,有的咸了,有的淡了,还不如便当。好在他没吃。

她又想到助理的事,同他商量:“你不喜欢月月,我们再招一个新的助理吧?”

顾怀喻顿了一下,低着眼说:“不用。”

苏倾想,是不是工资开不出了?物价飞涨,工资不高是招不到人的,“从我的薪水里匀一点给助理吧。”

顾怀喻混得再惨,给她开的工资依然高于业内平均水平,化妆品和衣服买的都很少,她的花销很省,用不了那么多。

顾怀喻把勺子一扔,抬眼定定地看着她,好像点生气了。半天,他才启唇:“你给我当助理怎么样?不用匀,我给你添。”

苏倾想,这倒是个省钱的好办法。

在这个金钱横行四方的都市世界里,苏倾脑袋里充满了生存问题。

不过她忙得过来吗?

——可以吧,总比挑水劈柴工作量小些。就怕委屈了顾怀喻,听说别的明星,都是好几个人围着转的。

苏倾出着神擦了擦嘴,口红掉了,露出原本嫣红的唇色。她柔和地垂眼:“好,我尽量。”

顾怀喻内敛,苏倾也安静。除了工作相关的交谈,二人没什么额外的话说。

顾怀喻根本没问她那个男一号的事,看她铩羽而归的模样,他心里就懂了。

吃完饭以后,苏倾弯腰要收碗,顾怀喻靠在沙发上,手臂遮着脸,不耐烦地说:“放着。”

苏倾抬眼看他,一时有些迷茫,觉得有时候经纪人和艺人的身份,在他们这里像掉了个个儿。

顾怀喻又说:“以后订饭我自己来。”

苏倾说:“不用,其实我……”

顾怀喻继续他自己的,说话很轻,但有股不容反驳的气势:“你人过来,吃完干活。”

工作室里有三台电脑,一台是顾怀喻惯于拿着打游戏的,苏倾先把他的弧形屏幕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才坐在旁边一台电脑前开始工作。

她的工作很简单,把所有顾怀喻近期可以选择或争取的资源分类列成几张表,注明信息和一些分析,再交给顾怀喻看。

她的表列得事无巨细,有一次秦安安看到,吃了一惊,说她根本不像经纪人,简直像是被老板压榨的文秘。

其实苏倾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

她写得越多越细,要解释的越少,这样就不用看着顾怀喻的脸,同他一直说话。她怕自己会说错话或脸红。

苏倾的黑眼珠倒映出一片蓝色发亮的电子屏,长而浓密的睫毛半天都不眨动一下,目光从眼前一行行条目中逡巡而过,忽然停住了。

纤橙传媒出品,网络剧《离宫》,男二号。

进入小世界之前,苏倾对它并不陌生,因为这部剧的争论,原主与顾怀喻分道扬镳。

原主对这部剧偏见极深,并不是因为她看不起网络剧,而是因为《离宫》的原著《秦宫秘辛》,是一本以狗血、香/艳、猎奇、变/态为卖点的早期**红文。

它曾经很红,黑红。

原主希望顾怀喻爱惜羽毛,而顾怀喻一意孤行。二人大闹一场,两败俱伤。苏倾辞掉了顾怀喻的经纪人,再也不管他了。

而顾怀喻最终也没接《离宫》。

有的是别人接了。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鲜肉,因为《离宫》一跃成为讨论度极高的一线明星,但同时,艺术污点和舆论中伤,也始终跟随着他,证明原主的担忧和预测都是对的。

但如果一个人命里注定要红,怎么样都会红。

错过爆火的《离宫》后仅半年,顾怀喻凭借一部小成本电影《恋爱秘籍》二度翻红,只是那时,他已与原主形同陌路了。

苏倾看着屏幕,犹豫了一下,没有像原主一样刻意把它删去,而是把它不起眼地藏进一堆条目里去。

她永远不会代他做决定。

打印机咔嚓咔嚓地吐出一页页文件,订书机啪嗒一声刺透纸张。

苏倾对计算机上手很快。她有种微妙的错觉,好像从前她就是个电脑高手,只是搁置了一段时间,再操作的时候,每一步似乎都是过去场景的重复。

电脑、鼠标、键盘的外壳是塑料的,但她执拗地觉得这些东西的芯都是闪亮亮的金属,她正在透过它们的皮肤,触摸着它们诱人的骨骼。

所以,苏倾看电脑过于专注。等她离开电脑的时候,发现顾怀喻已经不在屋里了。

苏倾在他房间转了一圈,又在厨房走了一圈,意外发现了案板是用过的,锅刚洗过,旁边放着两枚套在一起的蛋壳。

她骤然想起有的咸有的淡的饭菜。中午饭……不是订的?

苏倾拿着一沓订好的纸,踩着狭窄陡峭的楼梯上去,楼顶紧贴着阴云密布的天,楼顶的风很大,刀子样肆意穿梭的寒风,把她的长发吹得贴在脸上。

她果然看见了顾怀喻,他以一种危险的姿势坐在女儿墙沿口抽烟,一双腿很野地支在室外空调机挡板上,风把他的敞开的外套吹得鼓起来,背影轻灵散漫,让她想起《秋蝉》里一个美得拔群的镜头。

角色身上的某些气质,如果演员本身没有,要演出来是很困难的。

苏倾不敢惊他,远远地叫了一声:“顾怀喻。”

他听见了,微微侧头,灭了手里的烟。

苏倾走近了,他这个位置,能俯瞰楼下的居民房和工业区,基地里黄色的吊车正在上水泥,一片青灰色,没什么一览众山小的好景致,只是风大。

他接过苏倾递的纸和笔,翻了一翻,仔细地看,看了一会儿,忽然回头看她。

苏倾弯腰站在他旁边,伸手不住地整理着被风吹得挡住脸的长发,眼睛却落在纸上,看得认真而紧张,好像等待老师批改作业的学生。

他伸手抓住她外套背后的帽子一捞,帽子把她的脸拢住了,他拍拍女儿墙:“拉链拉好,坐这儿。”

苏倾怔了一下,把拉链拉到下巴,小小的脸缩进帽子里,也小心地坐下来,只不过她是背对着楼下,跟他稍微错开,微倾身子,看他手上拿着的纸。

顾怀喻拿笔,圈了几个,划掉几个。苏倾不知道他是以什么为依据做选择的,选得这么快,这么利落,但她也从没问过。

顾怀喻翻到第二页,看了很长时间,长到她以为他走神了,他才拿起笔,圈了一圈,又画一圈。

“先拍这个。”

他做决定的时候,语气沉而笃定。

苏倾低头一看,让他圈了两圈的那一项:纤橙传媒,《离宫》。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一下嗷:

*所有公司名剧名都是瞎编的,所有人设无原型,写一篇自己理解下的娱乐圈文,可能不是特别典型的娱乐圈文。

*对娱乐圈不是特别熟悉,如有常识性错误请谅解,先给大家鞠躬唠!

江城子(三)

五月的北方五线小城,天气闷热。这座城以钢铁工业闻名, 到处都是工厂, 狭窄道路两旁的行道树都是灰扑扑的颜色。

小小的市民广场外头围了好多群众,看着主席台上坐的一排人:这帮人怪里怪气的, 四五十岁的人穿着花里胡哨的运动服, 戴着棒球帽, 一个人对着话筒口沫横飞地喊:“八十一号, 八十一号来了没?”

话筒是接线的,效果很差,后一句都淹没在前一句的回声里了, “……十一号”好半天还在天空上飘荡。

这些人背后一块红色大展板, 也设计得花里胡哨,上头两个大字:“秋蝉”,“蝉”底下坐着个短寸头的老头,又黑又瘦, 长得像工地干活的,一双眼睛却很精神,好像放着两道光。

八十一号来了, 还穿着中学的校服,上来就要话筒:“我唱个歌。”

主持人说:“我们不是唱歌的……”

他说:“那我跳个舞?”

中间那个老头猛地拍了下桌子, 眼神儿利得吓人。主持人忙说:“情景表演, 我们考情景表演。”

后围上来人这才知道不是快男快女,是招演员演大电影的。可是大电影为什么要跑到这穷乡僻壤来选演员?

有人把道具递给八十一号,一把不锈钢勺。老头对着话筒又说一遍:“你是个穷孩子, 这是一位迷恋你的富家小姐送你的礼物,你现在拿着它看。”

小孩瞪大眼睛看这普普通通的勺儿半天,挠了挠头,转身走了。

后来陆续上来几个年轻人,有的很聪明,加了一些动作,用衣服小心擦的,用嘴唇轻轻碰的,老头才看一眼就打断了:“不要动作,只要看着。我想要一种……”他出神了一下,不太确定地形容,“油滑的眼神。”

八十五号深情款款地看着勺,老头漠然摇头。

八十六号眯了眯眼睛。老头俯身对话筒说:“注意是油滑,不是油腻。”

……

九十六号的眼珠子转动着,从勺柄滑到了缘口。老头有点累了,心里也失望,靠在椅背上,嘴上越发不留情面:“这勺儿是你偷来的?”

话筒声很大,让他说一句,整个广场四周都听得到,丢脸。群众哗然了,他们觉得这老头是专门刁难人的,故意看他们出洋相。

议论声渐大,又没人上场。台上坐的人都很失望,主持人整整资料纸,问:“总共九十六个人,还有人填报名表吗?”

眼看这些人收摊儿准备走了,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声“等等”。

他没从报名的入口进来,从另一个方向,翻过了胶带纸封带,走到主席台前。

一个很高很瘦的男孩,白色T恤衫挂在身上荡来荡去,他的皮肤很白,五官立体,睫毛又长又密,有点儿混血美感,只是太瘦,瘦得让人感觉他的骨头能戳死人。

他走过来,垂眼接过不锈钢勺,瞟了老头一眼,没等他说话就开始演,一起势老头眼睛就亮了。因为他是唯一一个用吃饭的姿势随意捏着勺子把儿的试镜者。

是啊,人只记得勺是富家小姐送的,把它当礼物双手捧着,可勺子不就用来吃饭的么。

他捏着勺一动不动,因为老头不让做动作,不过就像是吃饭的时候停驻的一拍,因为他垂眸看到了勺,想起来迷恋他的富家小姐。

他一穷二白,又痞又骄傲,女孩送他的礼物,他真就毫不珍惜地拿来吃饭。

老头屏息看他的眼神,所有人都看他的眼神。男孩的表情很淡,皮笑肉不笑。

他的眼神是直白的,看着那把勺,仿佛看着少女剥光衣服后的身体,因为富家小姐迷恋他,拜倒在他脚下。不加掩饰的肉/欲,一点年少轻狂的沾沾自喜,还有那点混迹于社会、对于人情世故的信手拈来和不屑一顾,构成了这个有点魅力却到底青涩的社会青年的油滑眼神。

老头喊“停”,他的眼神晃了一晃,好像蹬自行车刹不住一样,半天才回了神,眼神里什么都没了,只剩下干干净净的寒冬样的冷。

老头问:“你是几号?你叫什么名字?”

“我还没填报名表。”他说,“我叫顾怀喻。”

老头像捡到了宝,又后怕刚才差点错失了这么一个人物,佯怒:“你怎么现在才上来?”

男孩顿了一下,平淡地说:“我在看别人怎么演。”

背对他的人们议论纷纷,大家没看清他怎么打动导演,只听见他的话,笑他滑头:等在最后才上去,白听了九十多句指导,猪也会演了。

但是有一个人看清了。这个人群里面的女孩,永远忘不了男孩拿着勺子的眼神。她是个孤儿,考到大城市里学传媒,暑假才回到家,浑浑噩噩地活到现在,终于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

她要找这个顾怀喻,带他演戏,把他捧成影帝。

这成为了一个毫无梦想的人的梦想。

顾怀喻让老头带走了,去演《秋蝉》的男主角,事情传开了,小城里的人说正常。

“顾怀喻么,戏疯子的儿子,天生的。”

人们说他的母亲是剧团的歌舞剧演员,少数民族,长得很漂亮,能下一百八十度的腰,踢一百八十度的腿,能从早上又唱又跳到晚上。

可是后来剧团解散了,人都看电影看电视,没人去剧院,能欣赏歌剧都去大城市了。那女人还在空舞台上面唱歌跳舞,看门的拉她走,她就喊,就哭,不久就死了。

人们才知道她疯了,从此以后童话书里的《红舞鞋》,用的都是这女人做蓝本。

因为她生病欠下的外债,顾怀喻十七岁就不上学了,也在汽车厂做工,从钳工开始做,灰头土脸地回宿舍,还要从枕头底下摸出本破破烂烂的文学书看。工友看看那串鬼画符,也不是英文啊?噢,因为他妈是戏疯子,他到底认得一点意大利文。

他还喜欢看电影,什么片子他都看,目不转睛、一动不动地看,在影院、电视、手机屏幕里一遍遍地看,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会演戏的。

后来人们才知道,那个老头儿,就是老上电视的那个大导演徐衍,《秋蝉》是他五年潜心力作,灵魂之声,可是城市里面挑不到他想要的少年,于是穷乡僻壤的顾怀喻才能二十岁就演了男主角。

后来呢?人们左等右等,也没等到《秋蝉》在小城里的电影院上线。

市场浮躁,国产电影里商业喜剧独占鳌头,文艺片一向吃力不讨好,尤其是这样细腻含蓄的、晦涩难懂的文艺片,它是大导演的心声,是少部分顶尖艺术家灵魂的共鸣,可它不是大众的艺术。

《秋蝉》拿了个国际小电影节提名,随后票房扑街,一部大作就这样惨淡收场。

顾怀喻的表现有多惊艳,圈内人有目共睹,可是最后谁都观望,只有垂死挣扎的羽炀国际爽快地签了他——市场需要的是能做国民偶像、能带动粉丝经济的年轻人,只有熬到三四十岁的影帝才有资格不放下身段迎合市场。

顾怀喻一个初出茅庐的小新人,那股冷淡的傲劲儿,该给他安个什么人设才能讨粉丝喜欢呢?

羽炀国际抓着这根救命稻草不放,死马当活马医,给他接的戏都是大量低成本女性向的偶像剧,让他演深情款款的公子,高贵冷艳的总裁,毫无逻辑却千篇一律地宠爱着女主,这样粉丝来得快。

他们勒令他吃胖一点,他俊俏的底子还是在的,太瘦了上镜不好看。

顾怀喻不愿意。

他宁愿空几个月等一部正剧,在里面演一个说不了几句话的小角色,或在不同的剧组里不停跑龙套。

市场最无情,观众最健忘。千千万万演员,拔尖儿的毕竟就那几张熟面孔。剩下的,要么跎蹉,要么在蹉跎的路上。

羽炀放弃了他,最后连偶像剧的资源都没有了,只剩一个经纪人还守着他,还记着一些什么。

*

苏倾让这个漫长的梦搅得身心俱疲。

夜里很冷,没盖到被子的地方像是被人射了一箭。

大约在原主心里,顾怀喻永远是那个市民广场上看勺的少年,她看中的就是他的那点傲气,所以她不可能让顾怀喻接这部成就他同时也毁掉他的《离宫》。

可她却放任他接了,只因为他捏着笔,笃定画上去的那两个圈。

顾怀喻今年二十五岁了,不是个小孩子,他已空熬了五年,做事总会有自己的打算。

原来的顾怀喻,错过了《离宫》,总还有后来的《恋爱秘籍》,他最终还是走上了做国民偶像、跟各色女演员搭偶像剧收获掌声的平坦大道,与原主想要的他背道而驰。

要是当初放他接了他坚持演的《离宫》呢?

她混乱地想,不管怎么样,她会一起陪着,成也好败也罢,永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