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钧如突然将孔懿拥在怀里,用手紧紧堵住了后面那句话。“我自然知道自己可以离得远远的,对发生的一切事情来一个眼不见为净。可是,你相信自己能够说服如今的伍形易么?没有人会让出手里的筹码,他更不会那么傻。一旦天下格局确定,那么,普天之地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们躲到何处都没有用的。只有我们自己掌握了未来,才能够天下任逍遥。懿,你不要忘记了你妹妹的身份,即使为了我和她的交易,我也不可能轻言放弃。”

孔懿在练钧如拥她入怀时便大惊失色,然而,眼见孔笙将香洛仪嘉引得远远的,严修也悄无声息没了踪影,她很快就安静了下来。爱人身上传来的温暖气息一点一滴地滋润着她的心房,她甚至能听到自己那砰砰的心跳声。许久,她才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就依你吧!”

太阳的光热终于淡了,颤颤巍巍地带着最后一丝光华,渐渐地往远处的地平线沉下。六人在山顶一起观看着日落,夕阳的余晖映照在各人脸上,荡漾出不同的神采。此时此刻,每个人都在沉思着各自的处境,周围一片静寂,只有间或有鸟语虫鸣传来。就当练钧如准备命众人一起回去时,严修的话突然传入了他的耳畔。

“钧如,我刚才悄悄去观察了一番,山下那群行商还未离去,似乎是别有计较!”

练钧如闻言一愕,早先他建议斗御殊选择山顶,一来是为了那群游商动作缓慢,二来则是为了选一个闲杂人不易打搅的地点。论理,区区一个商队触怒了权贵,不应该还这么大喇喇地盘踞此地,应该会尽快上路才对,难道……

“好了,天色不早了,香洛,仪嘉,你们两个和如笙小姐和婉儿一起先回去,我和严修还有事要处理,要再耽搁一会。”练钧如一边吩咐,一边朝着孔懿和孔笙两姐妹丢了一个眼色,两女立刻心领神会地和香洛仪嘉耳语了一阵,片刻便驾着坐骑消失在长空之上。

“走吧,我倒想看看,这些行商究竟在闹什么把戏。”练钧如招呼了一声就和严修坐上了坐骑,须臾便到了山脚。果不其然,只见那一群行商已经在离小溪不远处安营扎寨,为首的汉子一看到两人身影便大喜过望,连奔带跑地趋前行礼道:“小人潘有硕叩见大人!”

练钧如见其恭恭敬敬地俯身叩首,心中那一丝朦朦胧胧的感觉顿时更清楚了一些。“尔等先前已经冒犯了孟尝君斗大人,为何不知收敛,如今又来见我?”

潘有硕万万没有想到一行人中竟有孟尝君斗御殊,勃然色变之余便连连叩首道:“小人先前不知有贵人驾临,所以才在此地安营扎寨,实在并非有意冒犯。小人适才在此苦候多时,实则有要事相请,另外也是想一览贵人风范。小人一行虽是游商,囊中货物却也有珍奇之物,因此想借机请大人一观,不知大人可否赏脸?”他苦于不知对方身份如何,因此说话愈加小心翼翼,唯恐一不小心触怒了权贵。

第九章 行商

练钧如不动声色看着俯伏在地不敢仰视的潘有硕,突然露出了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想不到你区区一个行商却有这么大的口气,好!”他示意严修先行,自己也随即轻盈地跃下鸟背,这才悠然自得地踱步到潘有硕跟前,“既然你如此有把握让我心动,就先起来吧!不过,倘若你乃是虚言诓骗……”

“小人万万不敢!”潘有硕诚惶诚恐地又碰了一下头,这才起身垂手而立,“大人这边请!”他一面在前边带路,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小人出身行商世家,向来行走各地贩卖各方珍奇之物,此来夏国也是如此。若非此次携带的货物干碍太大,小人也不会轻易在外人面前展示。大人既与孟尝君大人同行,想必乃是非凡人物,我这些东西也一定能配得上大人身份。”

练钧如不置可否地听着潘有硕的话,心中却隐隐约约有了计较。要知道,行走各地的行商世家,这个身份虽然不起眼,其中便利却着实不小。自己目前的所有情报都来自黑水宫,但是,四大门派地位非凡,一旦中间再达成了什么协议,那么他就再也保不准将来的事情。这行商虽然卑微,却也有可用之处,那个神秘的天宇轩主人,不是也周旋于权贵之中,得益无穷么?

小溪边除了十数个简陋的营帐外,还有十几匹毛色各异的马,十几个赤裸着上身的汉子正费力地提着一桶桶的水洗刷着这些马匹,竟没有几人抬眼打量练钧如二人,甚至连不远处的博乐鸟都视而不见。练钧如想起斗御殊先前提起此处时心旷神怡的表情,心底不由晒然一笑,这一次被一伙行商占据了心爱之地,想必这位孟尝君今后一定会干脆把这里划为私地。

“大人,东西就在营帐之中,虽然此地粗陋了一些,但还请大人不要计较。”潘有硕在最大的营帐前停下了脚步,“小人知道冒昧得紧,不过大人一观之后定会觉得不虚此行。”他的面上突然露出了自矜自傲之色,显然极有把握。

严修心中一动,轻声在练钧如耳畔交待了一句之后,他就当先掀帘进了营帐,见四周并未隐伏有人,他才回头示意练钧如入内,看得潘有硕心中暗惊。“大人尽管放心,此地没有我的命令,无人敢于擅闯,绝不会有外人。”他一边赔笑解释一边放下了门帘,又急急忙忙地取来了几个毛皮坐垫,见二人摇头拒绝,他便打消了这些表面功夫,小心翼翼地从角落中搬出了三个大箱子。

练钧如和严修眼见着潘有硕取钥匙开锁,心里的疑惑都越来越深,须知为权贵者大多见惯了各国珍玩,寻常金珠宝物根本看不上眼,而且也不是潘有硕这样规模的小商队能够置办得起的。两人正在思量间,只见那潘有硕已是打开了那三个箱子,取出的却是一层层稻草,这怪异的情景让两人都是一愣,随即立刻是眼睛一亮。

“里边可是异禽之卵?”练钧如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语气中再也不复早先的平静,“想不到你一个行商世家竟能够有缘得到这样的珍物,怪不得敢如此夸口!”

“大人果然眼力非凡!”潘有硕笑吟吟地又奉承了一句,这才从其中一个箱子中小心翼翼地抱出了一个白色的禽卵,“我也不瞒大人,这三个箱子中共有六个异禽之卵,是我在这一次路上无意中获得的。当时那一个商队遭了强盗劫掠,虽然他们身手高绝将强盗全数歼灭,自己也是伤亡殆尽,我们商队路过时,早已是满地尸体,没有一个活人。”

练钧如冷眼看着潘有硕诉说着其中隐情,心底却是冷笑不已。列国之内,所谓行商的地位最低,向来都是任人盘剥。不仅如此,那些盗匪一流还时常加以劫掠,长此下来,各国之内,来自他国的货物都是天价,贵重之物更是时常落入权贵之手。不过,这些组成商队的行商有时也客串一番强盗的角色,若是被他们遇到单身的行脚商,杀人越货的事情也没少干,想必这六个珍贵的异禽之卵也是如此。

“来历你就不用多说了,这种东西向来是有价无市,只要你肯拿出去货卖,不会有任何权贵错过的。”练钧如瞟了一眼那白色禽卵,嘴角突然多了一丝若有所思的笑意,“你既然有此珍物,到了洛都就一定是权贵门庭的座上客,为何非要在城外徘徊而不敢擅入?”

“小人只是卑微的行商,自然不敢仿效那种大商队贸然入城。”潘有硕言不由衷地嗫嚅道,“再说,异禽之卵向来是为各国诸侯垄断,小人是哪个牌名上的人,敢当众货卖此物?大人今日既然肯亲至小人这营地,便是有缘之人,只要大人能够出一个合适的价钱,这六个异禽之卵从此就归大人所有。”他突然望了一眼箱中的其他禽卵,情不自禁地吞咽了一口唾沫。若非是担心这次从他人手中劫得的东西太过烫手,他怎么也会和族中长老商量一下。

练钧如和严修对视一眼,彼此的目光中都流露出了一丝异色。如今他们都再非当年不识时务的人,飞骑将的重要性对各国而言都是不言而喻。尽管只是异禽之卵,可一旦孵出,将来就可能派上大用场。想到这里,练钧如真有一种放声狂笑的冲动,倘若孟尝君斗御殊知道自己错过了这样一趟好生意,怕只会暴跳如雷痛心疾首吧!好在自己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物,身边可作支配的钱财不下数万金,何况,潘有硕开出来的价钱,应该不会太高才对。

“潘有硕,你是个聪明人,自己开价吧!”严修见练钧如微微点头,便含笑开口道。

潘有硕见状大喜,异禽之卵虽然珍贵,放在他这个普通人身边却如同烫手的山芋,自然是换钱最好。“大人,小人也不贪心,这六个异禽之卵无不是价值千金的宝贝,六个一起本应价值六千金,但是,只要大人能够答应小人一件事,小人愿意半价出售,绝不食言!”

“噢?”练钧如的兴致突然被提了起来,他也没想到,自己尚未开口招揽,这潘有硕竟然有自动投靠的意思。此人善观风色,看来是八面玲珑之人,他暗自下了定论之后,脸上的笑意便更深了,“你且说说看,是什么东西竟然能够抵充三千金的货款?”

“小人知道大人乃是身份非凡的贵人,我潘家为行商已经足足有百多年,积攒下的财物虽多,却向来为人鄙薄,行走各方时也往往被各国权贵拒之于门外,家中族人更只能世代从商无法出人头地。倘若大人能够……能够为我潘家后援,那么,这六个禽卵小人可以作主以三千金卖给大人!”潘有硕虽然把话说得掷地有声,但自己心中却是忐忑不安。他这一次完全是自作主张,所幸这禽卵本是劫夺而来不费钱财,否则也不敢拿出来当作进身之阶。只要能够成功,那么,尽管自己不是长房所出,但潘家未来的族长却一定是囊中之物。

“哈哈哈哈!”练钧如再也难以抑制心头喜悦,突然大笑了起来,丝毫不看面前潘有硕战战兢兢的神情,“想不到行商之中还有你这样的人才,实在难得!只不过,你一不知我名姓,二不知我来历,不觉得这样一赌太过莽撞了么?即便我真的是贵胄出身,也决计及不上那位孟尝君斗大人,你到时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小人绝不会看错人!”潘有硕听得眼前贵人如此说辞,心中不禁大定,“孟尝君大人虽然是夏国一等一的权贵,但想必不会轻易看上我们这样卑微的行商。再者,我这商队先前已经冲撞了孟尝君大人,一旦贸然接触,只怕是不仅收不到货款,还会给家族带来灭顶之灾。相反,大人能够亲身前来此地,可见胸襟气度,您又曾经和孟尝君大人同行,身份尊贵自不必说。潘家在行商之中也算颇有名气,倘若能得大人庇护,一定能够有长足发展。”

“好!”练钧如赞许地看了潘有硕一眼,见严修同样是笑意满面,便更加坚定了心中的打算,“你既然有这样的见识,就应当知道如今天下大势,我并不是你想象的夏国臣子,而是来自中州,这个身份你们潘家也能够认同么?”

潘有硕闻言愕然,随即大惊失色,“大人,大人竟然是……竟然是那位兴平君殿下?”他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似乎是无意中碰上的贵人居然是中州王子,他的运气也太过离谱了。如今中州风雨飘摇岌岌可危,论情势已经到了倾覆的边缘,自己这一贴上去,怕是……他突然瞥见了面前二人的表情,原本纷乱的心绪突然平静了下来。不就是赌博么,自己本来就没打算将筹码放在普通人身上,既然如此,还有什么犹豫的!

“殿下,潘家如今乃是族长和一众长老掌权,小人自然无法完全代表家族意见。但是,只要殿下能够助我夺得潘家大权,小人愿意以一家之力襄助殿下!”他突然双膝跪地,毕恭毕敬地碰头三下,这才挺直了身子,“小人相信,只要跟着殿下,总有一天,我们潘家即便只是行商,也能够扬眉吐气!”

第十章 筹划

由于禽卵是易碎的东西,因此练钧如不得不将严修留在了那群行商的营地,一个人独自返回了府邸。他和孔懿说明了事情经过之后,孔懿立刻亲自驾驭博乐鸟前去,和严修一道足足费了不少时间,最后才安全地将禽卵带了回来。和他们俩一起归来的,还有商队总管潘有硕,其人大约是第一次经历这种腾云驾雾的旅行,一下来就几乎瘫倒在地。

看着床上那六只禽卵,练钧如心底已经盘算开了,姜明等四个家将这两年中一路随行,忠心可保无虞,因此将四个禽卵分配给他们应该没有问题,至于剩下的两个……练钧如想到了那些被孔笙暗地送出中州的家将,嘴角不由浮现出了一丝微笑。这飞骑将乃是家主能够赐予的最高荣誉,想必用这个来笼络人心,效果远比金钱更佳吧。

姜明四人还是第一次在深夜时分受到召唤,候在门外时心中无不忐忑。跟着练钧如这个新主已经快两年了,尽管他们曾经受过胁迫,也曾经生出过许多额外的念头,但是最终,他们都选择了屈服和顺从,因为,他们曾经矢志追随的高家,已经随着最后一位后嗣的陨落而烟消云散。从主人的口中,他们知道了这些消息都来自黑水宫,因此仅有的一丝怀疑也逐渐消除了。身为乱世中的无根漂萍,他们能做的就只有追随一位强势的主人,尽管时至今日他们都无法确定,练钧如究竟能否做到那一点。

“小人等叩见殿下!”四人进门之后便依次伏跪于地,他们清楚地看见,房中除了那几个熟悉的面孔之外,还有一个陌生人。

“你们想必都有些奇怪吧!”练钧如含笑点头道,“今夜召你们前来,确实是因为一件大事,虽然目前你们没法得到确实的好处,但在将来,你们也许就能够凭借他们和各国第一等的名将勇士媲美。”他朝身边的严修微微颔首,严修便立刻掀起了床上的锦被,只见六个大小不一的禽卵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那里,在灯火的辉映中散发着奇异的光彩。

“天哪!”即便姜明平素再沉稳,此时也不由呻吟了一声。这些东西他曾经在高家看到过,即便是以高家的威势,也不过拥有三位飞骑将,也就是说只有三只负乘战斗的异禽,而他们这些家将再英勇善战,也只有咋舌殷羡的份而已。“殿下……殿下的意思是说,我们也可以拥有异禽为坐骑?”眼见三位同伴也都露出了向往之色,姜明只得开口再作确认。

“没错,你们这两年来始终跟着我,论功自然该赏,只是我之前没有想到合适的奖赏而已!”练钧如斜睨了一眼坐立不安的潘有硕,面上的笑意不禁更深了,“禽卵虽然珍贵,却比不上勇士贤人重要,只要你们他日能为我建功,区区身外之物我绝不会吝啬!”

“多谢殿下恩典!”姜明四人第一次心悦诚服地叩下头去,倘若说先前他们跟随练钧如只是因为那一纸契约,那么,如今骤然得到这样的恩遇,练钧如又许以飞骑将的将来,他们就是再愚蠢也知道怎么抉择。“小人等一定会尽心竭力,不负殿下的苦心栽培!”

潘有硕行走天下多年,阅人无数,自然一眼便看出了底下那四人俱是无双勇士,因此更坚定了自己的认识。“恭喜殿下为这珍物择了明主!”他恰到好处地出口恭维道,“虽然小人也不知从中能够孵出何种异禽,但想必一定是威猛至极!”

“罢了,只要是异禽,哪怕是蒲鸟也好。”练钧如应了一句之后,这才转向了孔懿,“你骑乘博乐鸟多年,可否知道它们的喂养和哺育之道?这些东西得来不易,我不想在外人面前招摇。”

“这个……”孔懿的面色顿时变得很难看,“我向来只管驾驭它来往各国,哪里知道这些。若是成禽还可以自行觅食,但若是这禽卵……要孵出来就已经是一道难关,要长大又是困难重重,若是没有懂得这其中关键的鸟监,只怕真的是不容易。”

这一席话顿时让房中众人脸色大变,练钧如和严修都是太过欢喜方才忽略了这一点,而孔懿也是一时匆忙,忘了这饲养异禽的关键,至于潘有硕则是从未接触过这一类的珍物,哪里知道深浅。所以,此时此刻,最惶急的就是潘有硕了,只见他额头突然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瞪得大大的眼睛只是紧盯着那六只禽卵,口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倒是姜明还算镇定,只是思索了片刻便开口道:“启禀殿下,小人先前曾经和偏院中的那位鸟监季宣旷大人有过往来,虽然不曾领会这饲养一道的精髓,却也知道一些法子。若是殿下放心,小人……”他突然闭上了嘴,心中惶恐不已,这揽事上身固然可以邀宠,但要真的出了差错,他就万死莫赎了。

“就交给你了!”练钧如没有多加思索,语出惊人地下了决心,“季宣旷的育鸟之术确实非凡,但是我不能将这种事情托付给他。姜明,你日后多多和他接触,务必要将这些事情料理好。一旦养成,则六只异禽中其四归你们四人,另外两只我有意在另外十二人中拣选。你们十八人都是以一敌百的勇士,想来也不会堕了飞骑将的名头!”

“小人领命!”姜明咬咬牙答应了下来,为了那曾经梦寐以求的坐骑,他不得不豁出去了。其他三人面面相觑了好一阵子,许久才叩头应承了下来。

明萱这一夜并未离去,面对着风度翩翩的许凡彬,她的一颗芳心早已悸动,然而,不管是身份还是阵营,他们两人都不会存在任何可能,更何况她今次本就是身负师门要务。皎洁的月光下,两人相对而坐,沉静的面容上笼罩着一层银白色的光华,远远看去犹如含情脉脉的一对恋人,可是,他们此时说的事情无疑却大煞风景。

“明萱小姐,无忧谷也未免臆测太过了。凡彬为旭阳首徒,又是炎侯义子,怎会轻易为此不智之事?”许凡彬万万没有想到一日谈心的最后,明萱竟会突然询问这样的问题,“兴平君殿下乃是名正言顺的中州王子,无忧谷认为我这个身负扈从职责的人会对他不利,未免太过武断了!”他越说越觉得失望,终于傲然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想不到兰心蕙质的明萱小姐也会认为我许凡彬是这样的人,算我看错人了!请回吧,今日的事情,我就当作自己从未听过!”

明萱盈盈立起,面上是说不尽的哀愁。“我早知道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不过,即便许公子不愿,以炎侯和贵门门主的暴躁性子,难保不会另派他人行事。许公子可曾知道,如今中州惊变,贵国乃是第一个出头干涉的,所以,若是此事最终着落在你身上,怕是最终的责任也要你来承担。”她黯然垂下了头,耳边又仿佛传来了师傅这些年挂在嘴边的话,脸上表情愈加悲哀。

“旭阳门门规远比我无忧谷森严,许公子即便是首徒,又是炎侯义子,这些事情也是无以自主的。想我自从儿时起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同。其他师兄妹都有父母疼爱,我却只有师傅,那个时候,我总以为自己还是幸福的。然而,一切都是梦幻而已!”她见许凡彬露出了震慑惊愕的神情,又转而自嘲道,“什么为百姓谋福,为天下苍生尽心竭力,等我长大之后方才知道,安乐无忧只是一个谎言而已!”

宣泄了一通之后,她终于恢复了一点平静,眸子中的水光却难以掩盖。“对不起,今夜的这些话请许公子就当作是明萱的梦呓之语好了。我只需将许公子的答复回禀师门就可以不必忧心这些事情了。我不是做大事的材料,也无意仿效当年师叔白衣飘飘游说四国的壮举。明萱只是一个小女子,只希望和心上人共度余生,无意以容貌倾倒众生,可是,这些都不是我能够做主的。许公子,今日一别再无相见之日,望请保重!”她偏身行了一礼,便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背影竟是显得萧索无比。

“明萱小姐留步!”许凡彬神使鬼差般地出口喝道,待到明萱转过头时,他却茫然不知所措。“小姐,我知道你是不得已,只是……你可否告诉我,你究竟……究竟是否对我有意?”他万万没有料到,只是数次见面就生出了这一段情孽,一时心乱如麻,竟不顾一切地问了出来。“我自从见到小姐之后便一直仰慕你的风仪气度,若是小姐愿意……我……”他几乎是硬生生地将远走高飞四个字吞了下去,师门恩情尚未报答,父侯看重也还未回报,他怎么能就这么轻易地抛下一切?

“许公子,缘分二字已经断定了一切,我们二人只是有缘无分而已。”明萱的眼眸瞬间又变得清澈明亮,“今日一别,想必再见之时已是誓不两立,这情缘……斩断也罢!”她说着便轻轻在佩剑机簧上一按,只听铮地一声轻鸣,一道亮若秋水似的光华便自剑鞘上露了出来。“你我都是身不由己之人,所谓情爱也只是过眼云烟,许公子就忘了我明萱吧!”她淡然一笑,一道耀目的长虹倏地在地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痕,“就此别过!”

许凡彬怔在当场,正欲开口说些什么时,只听明萱曼声吟唱道,“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一声清啸后,一抹青影倏地闪过,她的身影便湮没无踪,仿佛根本未曾出现似的。许凡彬望着那犹带余温的石凳,心头已是空荡荡一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十一章 应对

太傅张谦、太宰石敬、太宗安铭和太史司马群此时齐集太宰府,个个脸上都是阴霾密布,愁云惨雾弥漫着整个书房,无声的寂静之中,一场莫大的风暴正在酝酿着。中州局势已经复杂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无论是各大世家贵族还是地方豪强,对于这场来临得过早的风暴,他们一时间全都是束手无策。

“好了,大家不要都摆着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如果我们还这么沉默下去,恐怕这江山社稷就没有一点希望了!”太宰石敬再也忍不住心头焦躁,第一个站了起来,“伍形易如今就希望我们保持缄默,但是,大家不要忘记了,一旦被他成功扶持傀儡上台,我们也是一个死字。中州的这些世家都鼎立了数百年,哪一个不是家大业大实力不凡?新君即位那几年或许不会动我们,但是将来呢?”

“石大人所言甚是,然而,我们手中即便有私兵,又哪里能够抗衡伍形易控制的王军?”太宗安铭无奈地摇摇头,苍老的脸上疲色尽显,“我们如今虽然未曾失去自由,但一举一动都是受人监视。倘若不是先祖留下了这么一条贯通各府邸的绝密地道,怕是我们连见一面都困难!唉,苍天降此逆獠于中州,难道是连天公都要绝我社稷么?”他一向掌的就是祭祀礼仪,这时更是生出了一股绝望颓废的情绪。

“够了!”太傅张谦冷冷地叱喝道,“两年前使尊降世,谁都以为是天降吉兆,佑我中州,现在说天降逆獠又有何益?依我看来,当日陛下和伍形易那厮说什么使尊殿下斋戒祈福就有名堂。你们在四国诸侯朝觐时也应该看清楚了,无论是应对举止亦或是待人接物,那位殿下都毫无失当之处,如此人才,让他行那种神鬼之事作甚?我就是弄不明白,陛下明知伍形易狼子野心,为什么还要答应这件荒谬的事情!”

一直沉默不语的司马群突然长叹了一声,顿时让书房中的其他三人心中一惊。“此事我原本想一直隐瞒下去,如今看来不得不告诉各位了!”司马群掌管的是历法记事,平时也得华王姜离信任,因此比之太宰石敬等三人,他心中装着许多王族密辛和朝中隐秘,“各位可还记得那位奉了陛下之命游历各国的兴平君姜如?”

“唔,自然记得,此人论辈分本应当是陛下的侄儿,蒙陛下恩宠收在膝下抚养,算是中州王子。我听说他在外面颇有建树,和各国权贵都有交情,无论是周侯还是夏侯都待其极为亲厚。”石敬说着便勃然色变,“怎么,难道他的身份别有干碍?”

“陛下亲自择定的人,没有干碍可能么?”司马群冷笑一声,面上已是露出了无穷无尽的悔意,“只可惜我当日劝阻不得法,让陛下中了伍形易那厮的奸计!”他愤恨地狠狠一拍桌子,这才环视众人道出了实情,“如今在钦尊殿中斋戒祈福的那位殿下不过是冒牌货,那位兴平君姜如就是使尊殿下的真正化身!”

“天哪!”石敬和张谦两人异口同声地惊呼道,就连安铭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此事非同小可,事关国本,司马兄切勿妄言!”安铭的语声中带着几分明显的颤抖,“伍形易等人虽然罪大恶极,但至少也是使令吧,侍奉使尊殿下乃是上天赋予的职责,倘若背叛,那他们的誓言……”

“什么狗屁誓言!”司马群一向的风度再也无影无踪,语气中的讥诮和嘲弄之意显露无遗,“王军还发誓对陛下矢志忠诚呢,结果不是一样成为了伍形易个人的忠犬?”他扫了面色各异的其他三人一眼,这才沉重地点了点头,“此事我是参与者之一,所以这消息绝不会有错。若是我们能够设法迎回使尊殿下,那么……”

石敬三人顿时都陷入了沉思,确实,他们想要进王宫谒见天子姜离确实不易,但要出城还是能够办到的。凭借中州一众世家在暗处的影响力,要遏制伍形易的嚣张气焰也不是不可能。然而,上一次见过的那些所谓王子……

“你们认为,伍形易找到的那些王子是否可靠?”石敬突然想到了这个棘手至极的问题,“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倘若陛下驾崩,这王位归属问题怕是要动摇整个社稷的基石。你们认为是妥协还是抗争到底?”

“至少滴血认亲的结果是真的,但我也说不准其中是否有别的名堂。”话虽如此,安铭的语气中却充满了不确定,“不过,即便这些人是王子,接任王位也不能贸然行事,在这一点上,想必伍形易也不会胡来,毕竟,虎视眈眈的诸侯一旦将视线汇集中州,事情结果就很难料了。一个字,拖!”

其他三人同时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安铭在外表现得胆小怕事,但在他们这些多年老友面前,却从不顾忌露出本来面目。“那今日就这样吧,大家以后都小心提防一些,注意不要离开那些仆役的视线,免得中了他人陷阱。使尊殿下的事情我会尽力安排,不管怎样,有了这样一个大义名分,我们也能稍稍占到上风才是。”

“明空还是没有消息传来么?”伍形易不耐烦地看着底下的五个人,心中不由涌起一股深深的失望,“这么说来,小懿怕是已经背叛了我们,若非她从中作梗,恐怕明空的差事早就完成了!”他突然讥诮地讽刺道,“练钧如……你还真是有本事!居然能够让小懿那个冷美人动心,还真是没有辜负我的‘期待’!”

底下的五人一向都将孔懿视作妹妹,听到伍形易如此断言之后,心头都是骇然一震。蒙辅见身边的常元想要开口,连忙起身道:“伍大哥暂且息怒,此事的真切情况尚且不知,我想小懿不会这么糊涂的!”他见其他人都露出了赞同的神色,立刻转换了话题,“如今三国无暇他顾,只有炎侯陈兵边境蠢蠢欲动。大哥也应该看到了那个司寇虎钺的嚣张气焰,倘若我们不能压下炎国这一头,待到四国能够抽手出来时,恐怕就来不及了!”

“要压下炎侯还不容易?”伍形易见众人皆惊,不禁自信地微微一笑,“你们也该知道,炎侯虽然独揽大权,却始终不得一子,至今都只有炎姬阳明期一个女儿。若单单如此倒也罢了,偏偏他当初强娶庄姬,令人追杀其夫,最终平白竖立了一个大敌,只可惜他自己一点都不知道,真是好笑!不过这件事如今尚未到火候,对局势也没多少帮助,然而,你们不要忘了,那位无忌公子可是还在我中州境内!”

“大哥,莫非你想要……”蒙辅恍然大悟,其他四人也很快明白过来,一时都觉得惊喜不已。

“炎侯阳烈和旭阳门主阳千隽乃是堂兄弟,明面上自然是如胶似漆不可离间,但是,为了阳无忌这个小子,他们俩的嫌隙可深着呢!”伍形易有条有理地侃侃而谈,一时又露出了以往的挥洒自如之态,“阳千隽曾经受过阳无忌之母的一点恩情,所以一直看顾这个年幼的堂弟,当初就反对送其至中州为质,只是被阳烈强行压了下来。如今炎侯无子,只要能够疏通那一边的关系,阳无忌便可顺利返回炎国。阳烈一向独断专行,若是国中再有臣子上书请立阳无忌为储君,到时就免不了一场纷争了!”

“伍大哥英明!”底下五人心悦诚服,起身同声赞道。

“好了,你们不用这么奉承,大家多年的情分,我不会因为一点小事而怀疑自己人!”伍形易自感心绪尚佳,说话的语气就缓和了一些,“小懿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也不信她会背叛,只是预作防范而已。说起来,明空的身手不在小懿之下,除非两败俱伤,否则应该不会就这么没了消息,除非练钧如另有大援……哼,要不是陛下先前将五百虎豹营勇士都给了练钧如,又哪里有现在的麻烦!”

常元和蒙辅对视一眼,心中俱感无奈,早知如此,当初他们又何必费尽心思让百官认可了这位使尊殿下?“伍大哥,你曾经说将那秘本绢册送给了使尊……练钧如,如此一来,他岂不是可以轻易使役王军?赋魂之术虽然奇妙无方,常人难以研习,但是,他毕竟曾经得过魂力,这气候一成就无法应付啊!”

“不妨,我给他的不过是正本,那历代使尊研习后记录的笔记还在我手里,要是他因此走火入魔,仍然只能来求我!”伍形易阴冷地一笑,目光中晃过一丝轻蔑,“至于王军么,你以为我这些年训练的都是那些活死人么?若是他以为可以轻易败坏我多年苦心经营,那就尽管试试好了!”

见底下众人一时无话,伍形易离座而起,隐隐流露出一股雄浑自信的气息。他傲然挺立在台阶上,一字一句地道:“常人皆以为我是谨慎小心之人,今次我就偏偏大胆妄为一次,须知无险不能成事,无魄不能服人!常元,你即刻联络旭阳门主阳千隽,就说我有意让阳无忌归国,看看他如何决断!蒙辅,你给我牢牢看住华都诸臣府邸,但凡有人进出一定要追查来历情由!其他人通通坐镇王军,不许有一点纰漏!”

“是!”众人躬身应道,不知怎地,本来还徘徊在他们心中的犹豫和彷徨再无踪影。

第十二章 援救

入夜的倚幽宫中万籁俱寂,一应内侍宫婢也早就没了人影。自从两年前使尊在闭关钦尊殿的消息传来之后,练氏夫妇的脸上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笑容,甚至鲜少踏出倚幽宫一步。久而久之,原本防范得极为严密的伍形易也就放松了心思,毕竟,御城之内皆是他自己的人手,旁人要掳人不过是一句笑话。

“云飞,你说钧如会不会出事?”金洋躺在华美的大床上头,却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连她自己都算不准,这究竟是第几次失眠了。“以这孩子的性格,绝不会把我们扔在这里不管而去闭关什么的,更何况这不露面已经两年了……”

“好了,你已经说过多少次了,这种事情急得来么?”练云飞不耐烦地翻了个身,眼睛却一样睁得炯炯的,“旁人信以为真,你以为我不知道这其中有名堂?否则我当初又怎会将那个匣子托付给他?说起来,和霍大哥的这段婚约大概也要落空了,钧如那孩子的脾气我知道,他现在的身份只会招惹是非,绝不会去连累霍大哥。唉,你也睡吧,一切自有天数,想太多也没用!”

夫妻两人正在唉声叹气之际,外间却突然多了几个黑影,这些人全都是黑巾蒙面,手中却都执着明晃晃的利刃或是弩箭,脚下悄无声息。虽然两年养尊处优的生活早就磨去了练云飞的性子,但多年的猎户生涯并非等闲,一瞥见那利器上的一缕微光便立刻反应了过来,死命一推妻子后,他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扳下了床头的机关。

只听喀嚓一声,那锦床便迅速往地面沉去,只是顷刻功夫便消失在地面,了无痕迹,那几个黑衣人中,只有两人来得及射出手中弩箭,最后一柄匕首则是颤颤巍巍地插在了地上青砖中。机灵的练云飞在扳下机关的一刹那,甚至脱口而出叫了一声“有刺客”,一时间,御城之内人声鼎沸,倚幽宫外更是点起了一个个火把。

那几个黑衣人万万没有想到目标的反应这么快,此时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望着破门而入面相狰狞的甲士禁卫,为首的一人一跺脚便狠狠心挥剑自绝,至于其他四人则是个个咬破了口中毒囊,待到伍形易等人匆匆赶到时,地上只留下了五具死相各异的尸体。

“居然敢有人在虎口捋须,真是不自量力!”伍形易的第一反应就是雷霆大怒,“竟会让这些人潜进倚幽宫,今夜何人当值?”

几个侍卫你眼望我眼,好半晌方才有一人出列禀告道:“伍大人,今夜轮值侍卫八人,甲士十二人,经证实全部陨命!来人下手极为毒辣,都是一招毙命没有后手,另外,这些人的容貌皆遭毁弃,无法辨明身份!”

伍形易的脸色不可避免地阴沉了下来,只有真正的死士才会采取这样极端的手段。然而,倚幽宫中的不过是练钧如的父母而并非练钧如本人,若是掳人倒还有道理可讲,若是前来行凶……他陡地感到心中一跳,目光中寒意更盛,离他较近的几个人甚至忍不住漱漱发抖。

他挥手斥退了一干侍卫甲士之后,便沉声对身后侍立的使令马充吩咐道:“那一对夫妇你暂且将他们安置在阳平君府,然后多派一些人手看顾,总管老金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怎么决断。”见马充点头应承,他才略略感到安心,却还不忘补充道,“记住,此事务必办得隐秘一点,不能让外人得了风声,倚幽宫中暂且随意派一对人冒充,以免遭人怀疑。”

直到马充领命离去,伍形易才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练氏夫妇的重要性虽然早已不及从前,却仍旧是他掌控练钧如的法宝。只要有这两人在手中,练钧如纵有千般变化,也难以逃出他的手心!

“至于那些有意搅浑这滩水的人……你们会付出代价的!”阴狠地冷笑几声后,伍形易转身出了大殿。就在他离开片刻之后,房梁上的一条黑影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地上,转瞬消失在了大殿的黑影中。

隆庆殿中,华王姜离仍旧是沉睡未醒,鼎炉中袅袅香烟扶摇之上,在室中散发出一股怡人的清香。几个宫婢垂手侍立在侧,却是一点声响都没有,静悄悄地好似雕塑。终于,就在其中一人懒洋洋地打出第一个呵欠时,其他人好似也受了感染,一个接一个地瘫倒在地沉沉睡去。靠近龙床的几盏灯火也渐渐昏暗了下来,就在那朦胧的光亮中,一个黑影渐渐靠近了床榻。

他只是伸手在姜离额上一试便轻咦了一声,随后便转过身子陷入了沉思。片刻,他郑而重之地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布包,掀开那床锦被之后,他立刻拈起几根银针迅疾无伦地朝姜离浑身上下插去。一道道银光在他的手中跳动,手法快得只能看见影子。大约一盏茶功夫后,他终于收手立定,呼吸也变得粗重了起来。

华王姜离渐渐有了反应,几下痛苦的呻吟之后,他终于睁开了眼睛,即便发觉室内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他也没有露出惊惶失措的表情,话语中也听不出几分痛苦。“阁下终于来了,看来,朕没有白服那‘噬心散’。”他见来人犹自站在那里丝毫没有反应,便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朕决定答应你们的条件,但是,朕必须要先经过确定。倘若那个孩子没有王族血统,那么,朕宁可做伍形易的傀儡,也不会让他入主中州。”

“陛下,臣是太祝介文子,并非陛下揣测之人。”那黑影突然轻声答道,随即取下了那罩在头上的连体斗篷,“臣和太卜百里拓在卜算吉凶时知道陛下并无大碍,因此才冒险进宫,谁知陛下竟是用的‘噬心散’……”后面的话他根本就不敢再接,贸贸然接触到这样的国之隐秘,此时介文子已是慌乱不堪,再也没了早先和百里拓谈话时的自信。

“是吗,想不到朕身边还有忠臣!”姜离的语气中竟流露出几许欣慰之色,“只可惜朕要等的人迟迟未至,而只靠你们这些人的绵薄之力,还是无力回天啊!”长叹一声之后,华王姜离疲惫地挥了挥手,“介文子,你退下吧,朕如今无物可以赏你,也没法褒奖你,唉,天意,都是天意!”

介文子面色复杂地看着华王姜离,深深施了一礼后便蓦然没了踪影。中州三右都有些神神鬼鬼的法子,因此伍形易向来对他们防范极严,今日若不是趁着御城中一片混乱,他也轻易进不得这隆庆殿。此刻,他的心中充满了恐惧和不安,堂堂中州天子,竟然要在立储一事上和他人妥协,而且口气中已经分明吐露出了伍形易的逆心,他一个小小的太祝,究竟该如何是好?

“恭喜陛下终于想通了!”

就在姜离面色怔忡地看着顶上的帷幕时,耳畔突然传来了一个冷漠的声音。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和介文子先前打扮一模一样的黑衣人突然现出了身形,晶亮的眸子中隐约可见一丝精光。“陛下乃是万乘之君,怎可和我等这样卑微身份的人怄气?立储之事关系国本,我家主上早已规划齐全,绝不会乱了中州血脉,陛下但请放心。”

“那就全看你家主上如何运用回天之力了。”姜离的语气丝毫不客气,“那件事情也应该瞒不住你们,若是到时事机有变,希望你们不要胡乱动手!”他语带双关地露了一个口风后,就闭上双目再也不曾答话。摇曳的灯火下,他眉宇间仿佛刀刻一般的皱纹仿佛更触目惊心了。

“陛下安心,您乃是天下共主,这寿数自然是绵长,岂会如那种小人算计?”黑衣人却并未立刻离去,犹自絮絮叨叨地说,“当年之事,我家主上殚精竭虑,最终助陛下一举功成,如今伍形易虽然羽翼丰满,却因自视太高狂妄自大而树敌过多,陛下不用太过忧心。”他见姜离一副不理不睬的模样,眼神中掠过一丝凶光,随即躬身施礼道,“陛下还请自己保重身体,小人先行告退了!”

姜离无力地睁开了眼睛,面上讥诮之意愈发浓烈。前门驱狼后院进虎,对于他而言,什么结果都是一样的。然而,自从那一日和伍形易商谈过之后,他的心中就不断地呼喊着一个名字,那个用其母的性命换来的孩子。若非因为虞姬的阴狠毒辣,他在这世间留下的唯一骨肉又怎会湮没无踪?

“姜偃!”就在旁边的灯火即将熄灭之际,华王姜离无力地呻吟出声,黯淡的神光中犹带着最后一丝希望,“若是你还在世间,为父一定会尽力让你成为一代天子!”

王宫内一处清幽的宫室内,一个体态优美的女子无言地落下了一串珠泪。这十年之中,她是侍君最多的后宫嫔妃,承受着每一滴君恩雨露,却从未进过那个男人的心房,难道,她就真的只是一个代替品和障眼法么?

“怎么,伤心了?你应该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伍形易倏然现出了身影,“他从来就没有把你当作妻子,你,一直都是一厢情愿而已!”

第十三章 联盟

见到石敬派人送来的密函,练钧如的脸色不由瞬息万变。他很清楚,当初华王姜离和伍形易达成了让他离开华都的协议,其中隐秘不问自知。此时此刻,身为六卿之首的石敬突然送来了这样一封信,只看字里行间那隐晦的语气,他就明白,自己在外用作掩护的身份,已经再也不是秘密。

小心翼翼地在烛火上点燃了那封密函,练钧如再次陷入了沉思,面对拥兵自重,试图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伍形易,他的胜算确实很低,但也不是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他情不自禁地摩挲着胸前的黑白符记,嘴角的笑容也逐渐加深了,此事只有严修一人知道,倘若能在关键时刻震慑住别人,那么,他就不再担心被他人拆穿身份。突然,他又瞥见了房中活蹦乱跳的两只绯红色幼鸟,心中微微一动,论理雏鸟两年之内便能长成,上一次瑶姬的话中也有这个意思,若是真的要回中州,他是不是应该先让它们变成真正的凤锦?

“潘有硕来了!”严修快步走近练钧如身侧,言简意赅地道,“你确定他可靠?”

“潘家区区行商世家,在列国之内可能有地位么?”练钧如淡然一笑,眉宇间露出了一丝自信之色,“何况那一日确实是偶遇,他又送了我那么一份厚礼,算是相当识时务的人。虽然他们只是小角色,但只要运用得当,也许能够发挥说不出的用处。”

话音刚落,潘有硕的身影便远远地出现在了房前的空地上。练钧如见其恭恭敬敬地跪地行礼,心中不由生出一股感慨,嘴上却只是吩咐道:“进来吧!”

潘有硕蹑手蹑脚地进了房间,却只是紧贴着门垂首而立,随即恭声道:“小人是来向殿下辞行的,托殿下的指点,这一次的货物已经全部卖了出去,以小人的身份也不便在洛都停留太久,所以准备明日返回。殿下若是还有别的事情交待,小人一定恭聆吩咐。”

“你很聪明!”练钧如微微颔首,言语间流露出一股激赏之意,“你也应当知道,只要有了任何一个权者的支持,你要掌管潘家都是铁板钉钉的事,所以,这一次我能够让你带上的,就只有四个家将而已。”他轻轻击掌三下,内室中立刻步出了四个神情沉稳的大汉,正是孔笙设法从华都阳平君府带出来的人。“这些人都有万夫难敌之勇,再加上你的头脑和这一次货卖禽卵得来的财富,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

潘有硕愕然抬头,见对方一脸笃定的神情,心中的自信满满立刻变成了颓然沮丧。原来,自己准备靠那三千金运作的想法早就被人料定了,无奈地转过这个念头之后,他不由细细打量起那四个汉子来,但一触碰到他们的眼神就感到一阵骇然。

“小人一定不会辜负殿下的期待!”潘有硕猛地俯伏于地深深叩首,“小人一旦掌握了潘家,一定会尽心竭力为殿下效命,绝无二心!”

“很好,从今往后,这四个人便是你的近身护卫,倘若我有事情要你去做,他们就会通知你。”练钧如轻描淡写地在潘有硕身边安下了四颗钉子,又转头对四人吩咐道,“你们都是历劫之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我就懒得多说了,只要你们忠心耿耿,将来也能够拥有异禽,成为飞骑将。对于自己人,我绝不会吝啬!”

四人早已看到过那六个禽卵,心底自然是深信不疑,仅存的一丝不满也逐渐消失了。“吾等一身皆属殿下,自当谨遵殿下之命!”

望着潘有硕不自然地带着四人退下的身影,严修的笑意再也藏不住了。“我还以为你这么大方,原来送过去的人就不打算要回来了。潘家毕竟地位卑微,这样不起眼的家族也不容易招人疑忌注意,倒是一个好法子。”

“你以为我不想拉拢几个大世家么?”练钧如苦笑一声,长长叹了一口气,“那些大商贾都是各大世家把持的,一旦我有所行动,到时什么消息都藏不住了。横竖在寻常人眼中行商和盗匪无异,所以没有权贵会注意他们的。再者我已经吩咐了那四人再训练一批人手,如此一来,也许就能够真正拥有一批属于我的人。”一五一十地说出了心中打算之后,他蓦然转头凝视着严修,“严大哥,这世俗红尘就犹如附骨之蛆,难为你了!”

严修的嘴角也勉强牵扯出一丝苦笑,这乱世之中哪里顾得上这么多。更何况,他本就是贫苦百姓出身,若是一味只求修心得证金丹大道,又哪里对得起枉死的家人亲邻?“好了,你就不用这么婆婆妈妈了,横竖我现在都坐实了打手这个名分,总不成轻易撂挑子吧!”他轻轻松松地将话题岔开了去,又突然想起了一事,“对了,那位明萱小姐前几日去拜访过许公子之后,许公子就一直都是恍恍惚惚的,我悄悄进过那院子,地上有一道很深的剑痕,两人之间应该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练钧如也觉得明萱和许凡彬很般配,称得上是一双璧人,听严修这么说不禁一愣。然而,他立刻想到了许凡彬和明萱的身份,心下也就释然了。“唉,一对有缘无分的苦命人而已,彼此都有师门在上头压着,哪里敢轻易动情!”他却把最后一句话压在了心底,“其实,我和孔懿不也是这样么,只是跨出了最后一步,彼此都无法回头了!”

两人一坐一立,神色间满是惘然,这让急匆匆冲进来的孔懿看着一愣。“你们俩这是怎么了?”她一语惊醒了两人后,也懒得多问情由,直截了当地说,“樊欣远刚才派人找我,说是长新君樊威慊要和你密会一次,另外,他还让你设法邀上孟尝君斗御殊,依我看来,他也是忍不住了!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人想和你一会!”

“谁?”练钧如陡地一凛,脑海中隐隐约约飘过一个人影,不由脱口而出问道,“可是商国信昌君汤舜允?”

“你可真够会猜的!”孔懿没好气地白了练钧如一眼,这才脸色复杂地道,“信昌君汤舜允、长新君樊威慊,再加上一个孟尝君斗御殊,放在往常竟全都是乱臣贼子!虽然如今是以实力为尊,但也未免太离谱了!”她自小受伍形易渲染,对于正统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执着,倘若不是为了爱人,她根本不屑于和这些人来往。

“只可惜炎侯独揽大权……”练钧如装作没听出孔懿的心意,反而深深叹道,“否则,这四国头一号权臣汇集一堂,倒是一场莫大的盛事!”

孔懿无心理会练钧如的玩笑,沉吟片刻又道出了心头疑惑。“斗御殊自不用说,目前只有他知道你的身份,但汤舜允和樊威慊就分外可虑了。樊威慊在周国和你打过多次交道,就算看出你的真实身份也不足为奇,可汤舜允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他如今拥兵自重,和商侯汤秉赋斗得如火如荼,这突然抽身前来见你,恐怕所图非小吧?”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他们要的是一旦兵变后的正统名分,我要的就是他们助我对付伍形易,彼此都是利用而已,没有别的名堂!”练钧如却顾不上他人图谋的是什么,现在,除了保住自己和家人,他哪有功夫考虑别的,“懿姐,倒是你需要格外小心,明空被我们软禁的消息虽然封锁了,但是,伍形易没有得到他传回去的消息,应该已经怀疑到你头上了。对了,樊威慊和汤舜允的人怎么会找到你这里的,论理,他们应该找严修啊?”

孔懿的脸上突然飞上了两朵红霞,看上去娇艳无比。“谁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们的人直接找上了我,我有什么办法!”狠狠地瞪了练钧如一眼之后,她转身如旋风般地就离开了房间,却在室内留下了一股淡淡的馨香。

“她这是怎么了?”练钧如的脸上一片迷糊,见严修掩口偷笑方才醒悟过来。看来,外人也清楚孔懿扮的那个侍女婉儿有古怪了,这样也好……他突然畅快地大笑了起来,不管怎样,让一个清冷的人儿变成如今的模样,足够他骄傲一把了!

笑过之后,练钧如突然又想到了许凡彬,心中模模糊糊有了一个念头。“严大哥,许凡彬虽然如今为情所困,却是一个难得的人才。以他的出身成为旭阳门首徒和炎侯义子,我总觉得其中有些古怪,你不妨设法和他多多交往看看。炎姬那样眼高于顶的人,尚且能认可这位义兄;明萱这样脱俗出尘的女子,尚且会为了他而挥剑斩情缘,足可见此人不凡。我有一种预感,我们和他之间,应该不是完完全全的敌人才对。”

“贪心的家伙!”严修一边点头一边扔下一句话,“放心,不会让你失望的!”

第十四章 三君

小心翼翼地避过夏国边关的两位飞骑将,信昌君汤舜允终于成功地和四个护卫一同乘殷鹤进入了夏国。他的这一次行程可以说是万分冒险,一没有知会夏国上下,二没有过境文书,三则是他的身份干碍太大。

自从和伯父汤秉赋真正撕破脸之后,汤舜允就知道自己除了借机问鼎商侯之位,没有其他的途径可走,因此越来越注意时局的每一次变化。他不是不知道伯父已经行文各国诸侯,全然视自己为叛逆,但他对此没有一丝恐慌。如今其他三国自顾不暇,哪里有空帮忙声讨他这个所谓的逆臣,再者,成王败寇乃是亘古以来的传统,只要他能够名正言顺地取而代之,怕是各国诸侯只会恭贺而不会敌视。如今中州有变,而他又辗转得知了那位兴平君姜如的底细,怎能不抓住这大好时机?

“大人,此地离洛都大约只有五十里,我们是先找地方歇息还是设法混进城去?”一个护卫见洛都轮廓隐约可见,连忙开口问道。

汤舜允行前虽然也定过计划,却没有想到一路上会出奇得顺利,因此思虑良久才放弃了先前的打算。“这样,本君就在洛都外先行落脚,封一,你混进城去联络兴平君殿下,约定好时间地点后出城通知我,我在此之前就不贸然进城了!”他朝其中一只蒲鸟背上的护卫点点头,又郑而重之地吩咐道,“你自己一路小心!”

“大人放心,属下必不辱使命!”那封一生得精悍冷漠,只在鸟背上抱拳为礼后便向下急掠,片刻功夫便落在地上再无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