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摇了摇头,语气坚定地说,“多谢伍大人好意,我还是先去见见表弟再作计较。今日能够得伍大人援手,樊嘉没齿不忘!”

伍形易也不再多劝,如言将其送到了兴平君府,随即调头前往王宫。张家和安家的败亡着实太快了一些,动作也太蠢笨了,他不能不猜测,姜偃这位天子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想想也觉得好笑,自己当年把练钧如当作傀儡,而练钧如如今待姜偃也是如此,尽管形式有所不同,但实质却是同样的,这大概就是天理循环吧。

对于伍形易的突然造访,隆庆殿中的姜偃自然是惊愕非常,可是,在听说樊嘉潜逃到了华都时,他还是忍不住容色大变。待到伍形易说明樊嘉正在兴平君府之后,他更是心头悚然,藏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良久,他的眉头终于舒展了开来,捏紧的拳头也渐渐松开了,看着伍形易的目光中充满了高深莫测的意味。

“多谢伍卿特意相告,朕明白了,这些事情就交给练卿处置就好!朕有些乏了,你先退下吧!”他不经意地挥了挥手,随即召来了赵盐,缓步朝内殿行去。

“看来他还真是‘识时务’。”伍形易喃喃自语地吐出几个字,不以为意地退出了大殿,在走出宫门的一刹那,他突然瞥见了远处一闪即逝的一个人影,心中掠过了一丝明悟,那张无所不在的大网,似乎已经渐渐收紧了。

练钧如得到消息赶回兴平君府的时候,已经过了傍晚时分,饶是他事先如何设想,也没有料到樊嘉能够突破重围来到华都。这一个周密的策划之后,理所当然地隐藏着一个人或一大势力,那么,究竟是谁呢?还有,樊嘉毕竟是周国世子,如果能将其捧起来,不见得就会让王姬离幽轻易得逞,对于那个女人,他实在是忍够了!

“表哥!”练钧如推开书房大门就看到了樊嘉消瘦的身影,连忙快步上前打了个招呼,“真是老天开眼,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表弟!”樊嘉才一开口便露出了苦涩的笑容,“论理说,如今幽夫人已经再不是我的母亲,我们之间的亲缘关系其实已经断了。只不过我还是厚颜来了此地,只希望表弟不要见怪就好!这一次我能逃出生天,多亏了楚情馆的那位北冥老板,还有几个忠贞不二的卫士……真是好笑,想不到我也有今天的下场!”

练钧如这才松了一口气,北冥节此人他当然不会忘记,当初正是此人引见,他才得以和黑水宫拉上了关系,如今看来,黑水宫也不想放任周国独大,既然如此,事机就仍有可为之处。“表哥,话就不要这么生分了,你我之间虽然也有彼此利用的地方,但至少仍有情分,这就够了!你此次艰险逃难,应该有追兵一路尾随吧?”

“没有,别说追兵,就连一个注意我的人都没有,似乎,我这个世子别人还不放在眼里!”樊嘉的脸色愈加难看,能够逃脱固然是幸事,但反应这么平淡,岂不是证明他这个世子全无可用之处?“表弟,你的恩情我不会忘记的,至于我此次的来意,不过是避难而已,你能收容我就足够了,此外别无所求。对了,我听说周军和北狄骑兵交战数场,互有胜败,而旭阳门主阳千隽在追杀炎侯失败之后,似乎也有动作了。”

前线军情练钧如自然知道,可是,听说樊嘉这消极颓废的态度,他还是感到一阵奇怪。根据他一直以来的认识,樊嘉就算谈不上飞扬跋扈,也至少是盛气凌人之辈,绝不会如现在这般模样,是他真的认为回国无望,还是有其他见识?

“表哥,男子汉大丈夫,成败得失是常有的事,再说了,乱臣贼子人人得以诛之,说不定哪一天,你还能够夺回属于你的地位!”练钧如笑着安慰道,话未说完,外间就传来了姜杰的声音,“殿下,外间有人求见!”

练钧如歉意地朝樊嘉点点头,立刻转身离开了书房。外间自然是没有求见的人,有的只有一封军情急报,他迅疾地拆开一看便陷入了怔忡,如今商国初定,那些军马自然不能轻易撤出,既然如此,他又拿什么去应对夏国那个乱局,还是说,真的要靠南蛮首领孟骄阳?闵西全的信函上说得十二分无望,是局势真的崩坏至此,还是虚妄之词?

“那就打吧!”练钧如突然低声吐出几个字,神色也随之坚决了起来,缓缓将信函收入了怀中,“姜杰,樊嘉从今日起留在府中,你好好看着他,别让他和两位如夫人有过多接触的机会。还有,倘若事机有变,你就立刻联络老金,将他送到阳平君府,记住了么?”

第十章 老将

汤舜允一死,商国的局势自然就少了几分变数,原本宁死不离开谭崆城的承商君汤舜方也改变了主意,得意洋洋地骑乘着殷鹤抵达了殷都,理所当然地承继了商侯之位。姑且不问文武百官是否服膺,单单看这位懦弱的商侯坐在宝座上的模样,不少人就彻底丧失了对未来的信心。要不是严修和许凡彬百般用计笼络,只怕诸多朝臣会散去一大半。饶是如此,两人也几乎闹了个人仰马翻,这才勉强安定了局势。

严修坐镇殷都的同时,许凡彬便领兵直击董奇和其他叛乱将领。由于叛军已经群龙无首士气低迷,因此他一路所向披靡,大小胜仗不计其数。除了己方军力雄厚,士气高昂之外,最震慑人的就是他那战后毫不留情的手段。只要是顽抗到底的,他都采取了彻底屠戮的方式,而只要投降的就可免于追究从敌之罪。如此一来,敌军往往未战就丧失了先机,给了他大震威名的好机会。

中州华偃王六年十一月三十日,最后一股叛军董奇在据守坚城连合一个月之后,终因城中百姓的暴动而败亡。至此,商国一百一十二座大城全面收复,只有些许偏远之处仍有零星战火,但再也不足为患。以区区数月平定商国,虽然颇有侥幸的因素,但严修和许凡彬彼此的配合却深为人所称道。暗地里,中州三英的称号渐渐流传了开来,尽管不为朝堂承认,但只要提起练、许、严三人,民间必以三英称之。

在严修和许凡彬平定商国的同时,南蛮的十五万大军也突然挥兵北上,直击夏国腹地,这让一直以来专心于内斗的孟尝君斗御殊不知所措,而他派往华都的女儿女婿也没了音信。他从种种迹象中推断出,夏国恐怕就是天子下一个动手的对象,这个体悟顿时让他不寒而栗。尽管知道事情的原委,他也命人大肆散播姜偃得位不正的流言,但南蛮大军犹在,这却不是区区流言能够斥退的,他只能一方面下令整军,另一方面派人去扣押闵西全。

然而,闵西全的消息渠道来自中州,因此决断远比斗御殊更快。他虽然也心痛于国土遭劫,但出于对斗御殊的切齿痛恨,他不得不暂时吞下这一苦果。在苏秦的苦心安排下,他用李代桃僵之计出了洛都,而后经由商国进入华都。在和妻子霍玉书分别了五年之后,他终于再次开始了自己的流亡生涯,只不过这一次却是主动的,而且,他还是名正言顺的夏侯,国中又有苏秦呼应,比之当年的落魄,这一次他要面对的局势着实要好得多。

眼看局势一点点脱离了掌控,王姬离幽在急怒之下亲至炎国往见长新君,将国事暂时交给了尹南主理。三足青鸟所到之处,只见百姓流离失所,田地荒芜,悲号声响彻天际,就连她一向铁石心肠,这个时候也觉得心悸。

由于对炎国国土和北狄骑兵势在必得,因此长新君樊威慊不得不亲自挂帅,谁料战况仍然不如想象中那么顺利,即便是暗地联络了旭阳门主阳千隽仍是如此。这一次又见王姬离幽突然前来,他的心中顿时涌上了一股极为不妙的念头。

离幽随手把披风扔给一个侍女,单独走进了长新君樊威慊的帅帐。“中州君臣还真够会钻营的,想不到我上一次去华都,撂下了那样的狠话,他们还敢胡来!”她慵懒地倒在樊威慊怀中,语气却显得森冷无比,“除了北狄之外,他们竟还勾结了南蛮!初次之外,商国那么大的内斗,西戎居然没有趁机占便宜,怎么想都觉得奇怪!你要是不能尽快解决潞景伤,要想逐鹿中原就不容易了!”

听了离幽的话,樊威慊情不自禁地眉头紧锁,可是,他又上哪里去找什么迅捷的办法?北狄骑兵似乎已经不再在意炎国的好坏,但凡进击必定给己方带来巨大损失,这种对拼消耗战的法子是他最讨厌的。“幽儿,你不是说自己出身寒冰崖么,能不能让她们倒戈一击?水清慧可是姜偃的侧妃,只要她能够杀了姜偃,中州局势必定大乱,到时候……”

“没可能的!”离幽冷笑一声,慨然长叹道,“我并非正支弟子,虽然握有五彩晶珑,但要号令水清慧却绝无可能!况且,我们和中州两虎相争,无论胜者是谁,寒冰崖都能够一举成为天下第一,两头卖好才是她们的主意,所以我能够号令的,就只有自己当初带出来的人而已!你莫要忘记了,无忧谷那些假惺惺的家伙全都投靠了天子,姜偃身后一定有人寸步不离地随侍着,要下手决不容易!与其去碰那位天子,我还不如杀了伍形易或练钧如来得痛快!”

“伍形易的势头不是早已被打落了么?”樊威慊颇有些不解,“当初他对付一个蒙辅尚且会失手,足可见他已经无人可用了,这个缺了牙齿的老虎不足为惧!早知养虎为患,当初就不应该让练钧如活着离开周国!”

“别说废话了,你拿一个章程出来,究竟要怎么办?”离幽懒得再分辩,纤纤玉指间闪动着一道道寒光,“我的人手有限,只有放在暗处才可能发挥最大效用,所以,刺杀这种手段就不可能舍弃的。”

“人家不是说中州三英么,如果说练钧如是大脑,那许凡彬和严修就是他的两条臂膀。幽儿,你应该知道我的决断了吧?”樊威慊狠狠地在地图上代表殷都的地方重重一划,微微点了点头,“只要这两人一除,天子何足挂齿?”

“我尽力吧!”离幽霍地站了起来,苦笑着摇了摇头,“想不到我如今竟只能使用这样上不得台面的手段,真是太好笑了!不过,我也得提醒你一句,一旦失败,就算对方不知道是谁下手,寒冰崖的其他人也会收到讯息,那个时候就再无转圜余地了。你必须要在一个月之内解决炎国之事,否则……”她突然收住了话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帐。

姜离登基的第七个新年,华都之内沉浸在一片喜庆的气氛中。一方面是因为王军威名大震,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天子侧妃水清慧的有孕。隆明殿中,众多朝臣济济一堂,齐贺天子的同时也不免额手称庆,谁都没有想到,区区十个年头,天下局势就会发生这样令人意想不到的剧变。不过,代表诸世家的重臣之中,唯有石敬是真心诚意地为此高兴,其余人则或多或少地有几分不自在。

因为前些日子的肃清,司马群和姬毓泰都不免生出了嫌隙,但这个时候却不能不合群。他们俩一面应付着其他同僚的敬酒,一边拿眼睛瞟着御座上的天子。只见姜偃正言笑盈盈地和练钧如谈话,丝毫看不出有什么不妥的表现,此时此刻,他们不由在心底暗叹了一声。

双双找了一个借口,司马群和姬毓泰一前一后地出了大殿,不管如何,出身世家的他们见朝中相熟的同僚越来越寥落,都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毕竟,不是谁都能像石敬这样安之若素的。姬毓泰深深呼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这才转过头来低声道:“司马兄是不是在后悔?”

“至少中州之内国泰民安,我还有什么可以后悔的?”话虽如此,司马群的脸上却殊无喜色,“说到底,是我们看得不够透彻。安铭还曾经说过,希望练钧如能够有姜氏血统,结果弄到最后还是……总而言之,我们如今不能再出差错了。姬兄,你和许凡彬有半师之分,也教导了他不少文韬武略,而且又卸下了官职,所以不用再担心什么了。前车之鉴后人之师,不管陛下怎么想,我们不能再走错一步!”

姬毓泰无言地点点头,两人默默伫立良久,这才返身朝大殿中走去。然而,才走出不多远,一个人影便匆匆自他们身边跑过,须臾之后,练钧如就急急忙忙地奔了出来,发现司马群和姬毓泰两人尽在殿外,他也不由一愣,但随即朝阶下的一个黑衣人招了招手。一阵耳语过后,他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左思右想了一阵便走到了两人跟前。

“姬大人,情非得已,这一次看来要借重你了!”练钧如见两人同时露出了疑惑和警惕的神情,不由更加郑重,“刚刚自殷都传来消息,许凡彬和严修同时遇刺,幸得黑水宫弟子舍命保护才得以保全。严修受了轻伤,许凡彬却至今没有苏醒,随军医士虽然说不会有性命之忧,但我担心汤舜允余孽会蠢蠢欲动。姬大人,许凡彬的韬略大多是你所授,所以这一次我也想拜托你前往殷都镇压大局!”

“殿下真的能够信任我么?”姬毓泰突然反问道,语气中带着深深的不确定,“就不怕我一旦掌握兵权,像张谦和安铭那样不识好歹?”

练钧如见司马群神情古怪,哪里不知道两人想的是什么。“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怀疑任何人!姬大人,去或是不去,你给我一个回答就好!”

“去!”姬毓泰干净利落地吐出一个字,三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同时大笑了起来。

第十一章 死战

在得到王姬离幽的回复之后,樊威慊终于决心开始最后的死战。一道道军令往四面八方传达了下去,同时,运城等三城的驻军全力阻截自亥野出发的北狄骑兵。一时之间,原本安定富饶的周国再次要接受战火的考验。同样,由于炎侯的失踪,炎国的局势也每况愈下,旭阳门主阳千隽几乎急白了所有头发,也没能找出最好的存身之道来。各方都有各方的筹码考量,谁都没有致胜的把握,正是因为如此,僵局才一直都没有打破。但是,长新君樊威慊的最后一击,却在谁也没有料到的情况下揭开了帷幕。

就在春节那一日,樊威慊誓师之后开始急速进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溃了附近的数支北狄游骑。潞景伤得报之后雷霆大怒,亲率大军拒敌,两位当世名将率领的雄兵,狠狠地碰撞在了一起。尽管步骑实力悬殊,但由于樊威慊事先早有准备,不仅有相应战法,而且担任前锋的俱是百里挑一的勇士,因此半日较量下来,两边竟是不胜不败之局。

然而,变成消耗战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在各自主将的调度下,两边人马开始徐徐变阵后退,正当谁都认为一场大战将会消弭无形时,一支不明身份的军队突然出现在了两军的侧翼。目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不管是长新君樊威慊还是天狼王潞景伤都提高了警惕,毕竟,此时此刻就算一支万人的军队也足以打破实力平衡。是敌是友,所有人心中都转着这样的念头。

终于,迎风招展的旗号飘扬了起来,来者并非樊威慊猜想的炎军残余,也不是潞景伤盼望的北狄援军。那赫然鲜明的王军旗号让双方全都吃了一惊,而空中那数十只异禽足以说明情况,来者正是最近声名大噪的中州王军。然而,那匹一骑当先的战马上却只有一个浑身笼罩在黑袍中的人。

樊威慊心念数转,最终还是没有放弃自己的希望,他深深地明白,离幽为自己创造的机会有多么宝贵,倘若不能善加把握,那么,无论将来再怎么努力经营,也无法弥补损耗的声势。他趁着潞景伤那边精力分散的当口,眼中寒芒一闪,猛地一挥手臂。心领神会的麾下众将立刻齐声喝道:“杀!杀!杀!”

随着数十万大军的高喝,滚滚声浪在战场中翻腾,就连空中训练有素的异禽也受了惊吓,阵形出现了一丝混乱。与此同时,周军右翼的近万铁骑终于动了,一支黑色洪水悍不畏死地朝北狄大军冲击而去,而中军也变成了半圆球阵。

尽管尚不清楚王军来意,但潞景伤在见到周军动态时,嘴边便出现了一丝神秘莫测的微笑。他夷然不惧地环视左右,高高举起了手中长枪,利落地往右边一挥。一时间,适才还收兵止戈的两支大军重新厮杀在了一起。北狄骑兵固然是倾巢而出不留预备,周军也同样尽遣主力,当然,狡猾的樊威慊在见到王军之后,不动声色地派出了自己的传令兵,欲图抓住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论数量,这一支突然冒出来的王军不过万余人,与战场中殊死拼杀的数十万军队根本就不在一个数量级上;然而,论素质,谁也看不出他们的深浅,因此只有尽力提防。一色的玄衣玄甲,就连身下战马也都是漆黑一片,唯有那统兵主帅的坐骑是一匹通透洁白,四蹄乌黑的骏马。他们就这样漠然挺立在战场边缘,看似对战况不以为意。

此役周军动用大军近二十万,而北狄骑兵主力则大约是八万余人,虽然周军在数量上占有绝对优势,兵卒素质也是上佳,但比起自幼就在马背上学习骑射的北狄精兵来,他们却没有多大优势,反而要靠合力才能斩杀来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一群红衣汉子,这些骁勇善战的周军步卒有的一心一意对付战马,有的用套索擒下马背上的北狄骑兵,还有的则是仿效敌手那样抽冷子放箭,总而言之,这数千人的零散兵力,在战阵中发挥了不小的效力。

樊威慊自己率领的两千亲卫在场中左突右杀,所向披靡,但是,他的脸上却没有半分喜色。从诱敌深入到不得不正面作战,他付出了重大代价,但是结果却不一定能如他所料。正因为这一点,他才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潞景伤的一次次拦截,毕竟,训练骑兵殊为不易,他这两千亲卫更是精锐中的精锐,绝不能轻易扔在这里。他已经换了两把长剑,就连最后一把精工打造的名剑也早已血迹斑斑,不复往日的清澈,然而,久藏心中的血性却渐渐勃发了出来。

挺剑刺死一个侧面来攻的骑士,樊威慊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已经看到了潞景伤身边的情况。这位声名赫赫的北狄天狼王,居然托大地只带了近千骑兵在战阵中冲杀,相比之下,他自己的两千亲卫尽管损耗了一成,却足足比对方多了一倍人。杀机大盛之下,他放眼凝望远处,终于下定了决心,重新从马下的褡裢中取出了三杆制的长枪,小心翼翼地接合在了一起。

眼见远方烟尘已起,樊威慊立刻高高掣起了长枪,暴喝一声后一马当先地向前冲去,身后众亲卫立刻紧紧跟上,正是一点突破的战法,矛头直指杀性正隆的潞景伤。空中几个中州飞骑将也被这浩大的声势吓了一跳,差了一息才看见远方的滚滚烟尘,顿时发出了凄厉的警报。

那黑袍主将夷然不惧地挥了挥手,中军帅旗顿时打出了一道道旗号,刚才还坐山观虎斗的军队顿时四散了开来,分成一个个小队往战阵中杀去。只是刹那间,一股凛冽的杀气顿时从他们身上散发了出来,所幸樊威慊在侧翼布置了一队策应的骑兵,立刻朝他们迎击了上去。

然而,王军的凶悍却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所有的军士都像悍不畏死的疯虎一般朝对方杀去,即便断臂断腿也没有止住势头。担任迎击的周军骇然发觉,除非能够一击致死,否则这些军士就会造成更大的损伤。终于,曾经参加过当年对北狄一战的部分军士终于鼓噪了起来,如此的威势,如此的战力,不正是当年那一支虎豹营的战法么?

“无锋!”领兵的王军主将高声喝道,一瞬间,这个呼声传遍全场,此起彼伏的“无锋”声顿时让战况为之一变。尽管来援的周军很快感到,但面对这样疯狂的敌人,他们很快就品尝到了苦涩的战果。

一场大战从中午时分一直维持到了傍晚,在得知这支神秘王军正是王师无锋后,长新君樊威慊终于打定了退意。他曾经听说过,伍形易麾下有一支形似活死人的勇猛军队,当年也曾经在周军对北狄的战场上出现过。然而,那个时候,周军只是作为盟友,因此并未体会到其中可怕之处,但今日的交战结果却让他为之胆寒。倘若当年合四国之力,自然不必害怕这人数甚少的王军,可如今商国沦陷,炎军败退不振,夏国苦于南蛮之扰,而自己又要专心应付北狄,这样看来,中州的王权重振根本无法避免。

“退兵吧!”樊威慊苦涩地吐出了罕有的两个字,脸上阴霾密布,“我军锐气已失,兼且中了敌人诡计,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他环视了一眼周围不甘心的众将,一字一句地命令道,“能进能退方为大丈夫,况且,今日之战,我军算不上一个输字!”

中州华偃王七年元月七日,烈原之战终于落幕,是役,北狄投入骑兵近九万,周军步卒骑兵总计二十二万,中州动用王师无锋一万五千人,结果没有分出胜负。仅以战果计,三方之中都是损失惨重,然而,对照兵力数量,可以说中州才是最大的赢家,因为,王师无锋折损三成兵力近五千人,而周军的伤亡数字则是近七万,北狄骑兵的死伤也颇为惨重。一役而收获巨大声威,可以说,这一次主将对时机的把握相当到位。

谁也不知道这一次无锋的主将是谁,战役的消息传出之后,天下民众除了津津乐道其中细节之外,几乎人人都在猜测那位神秘的统兵主将,可中州朝堂却始终讳莫如深,就连天子姜偃在接待前来拜谒的北狄使者时,对此也是闭口不言。只有少数几个重臣知道,在中州大将纷纷外派的情况下,只有寥寥数人能够发挥出这样的战力。

“练郎不要忘了,今次欠我一个人情!”孔懿巧笑嫣然地对丈夫作了一个鬼脸,“只是这一次虽然胜了,损失却着实不小,事先我也没想到伍大哥会答应我的请求。要知道王师无锋是他最看重的嫡系军队,上一次也就是你出去时派了三千人随侍而已。”

“伍形易,他真是聪明……”练钧如仿佛没有听见孔懿的话,低低地喃喃自语道,突然反手将孔懿搂在了怀中。“不管怎么样,有了这一次的胜利,一切就都好办了!”

第十二章 镇压

姬毓泰千里迢迢赶到殷都的时候,适逢效忠汤舜允的军中余孽发起动乱。趁着两位中州主将遇刺的机会,这些人便想借机挽回局势,因此几乎纠集了所有可以动用的人马。往日繁华的殷都之内,四处都是血腥屠戮的场面,而宫城的大门也紧紧闭着,城头上尽是密密麻麻的中州兵卒,空中还盘旋着几位飞骑将。毕竟,中州投入商国的军队不过八万余人,历次战斗过后也有部分损耗,而且目前大部分人都驻守各地,留在殷都城内的不过区区六千人而已。

眼尖的军士很快就看到了姬毓泰一行,不过,如今这紧急时刻,谁都分不清敌友,因此宫城上空的几个飞骑将立刻迎了上去。直待姬毓泰拿出了天子圣旨之后,下头的军士才发出了震天欢呼,一时间,军队中早先郁结的忧虑不安一扫而空。毕竟,无论是严修还是许凡彬都得过姬毓泰这位曾经司马的传授,论起用兵之道来,这位老将自然是炉火纯青了。

姬毓泰不敢耽搁功夫,也不去探视许凡彬和严修的状况,兀自挺立在城头,冷冷地俯瞰着城下鼓噪不已的叛军。“如今商侯初立,尔等就敢叛乱作反,胆子倒是不小!”尽管年事已高,但运足了中气的他还是尽显曾经的威势,“区区鼠辈,不过是趁着我中州太保和司马大人遇刺受伤才敢举起叛旗,如今我姬毓泰在此,我倒要看看,尔等究竟有什么本事!”

他见城门下的叛军声势渐消,不由信心更足,环视左右后便沉声发令道:“你们如今都是身经百战的将校,可愿意听我号令?”换作当初,姬毓泰决计不会问出这种话,可如今他已经多年未上战场,再加上中州权斗的关系,他不得不分外小心一点。

聚集在宫城城头上的都是这一次许凡彬训练出来的年轻武将,还有一部分则是忠心于汤舜方的商国将领,不管是谁,中州姬毓泰的赫赫声名他们都听说过。在这个群龙无首的时候,他们巴不得有人站出来挑大梁,更何况是手持天子谕旨的姬毓泰。

“还请姬大人下令,吾等必定遵从!”几个中州将领对视一眼,同时躬身为礼。紧接着,那些商国武将也纷纷点头应承,宫城中过万军队的指挥权,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被姬毓泰掌握在了手中。

“很好,既然如此,固守宫城大可不必,底下这些不过是乌合之众,又有何惧?”姬毓泰冷笑一声,满脸的轻蔑和不屑,“汤舜允身死时不见这些人誓死追随,商侯即位之后也不见他们起兵反叛,选在这种时候,不过是欺我中州无人而已!”他的声线越来越响亮,震得城楼下的一众叛军面面相觑,“今日就让你们看看,什么叫做雷霆平叛!”

在姬毓泰的沉着号令下,一直紧闭的宫城大门突然打开了,当先的就是数百名精装骑士,铁蹄之下,原本还在那里造声势的叛军顿时四处乱窜。为了震慑敌人,那些骑士采取了最严厉的手段,一颗颗头颅被飞也似地砍下,如同战利品一般被挂在马头,而紧接着奔出的步卒更是毫不留情地挥起长剑砍刀。一时之间,准备不足的叛军被杀得人仰马翻,想要围堵宫城的打算顿时落空了。

“看到没有,这些人不过为人煽动,哪里有什么真正的战意?被一群乌合之众堵在宫中进退不得,亏你们还是百战后的精兵强将!”眼见商军将领纷纷出击而去,姬毓泰就直言不讳地训斥着身边几个留守的年轻武将,“陛下对你们寄予厚望,岂料你们却不知把握机会。唔,许大人和严大人确实遇刺,但只要他们没死,你们就不该如此软弱!精兵的要务就是铁和血,唯有铸起铁血威名,你们才能够在他们的心中种下敬服的影子!”

在他毫不留情的话语中,那几个年轻人顿时被震醒了,一个个都惭愧地低下头去。姬毓泰见自己的做法已经生效,便伸手一指远处的火光,厉声喝道:“宫中用不着你们,只要敞开宫门,再辅以城楼上的几个飞骑将,断然没有人敢冲杀进来。你们留在这里也是浪费,全都给我出去平乱!只要把叛军赶尽杀绝,商侯就不会有危险!”

姬毓泰的大胆让这些将领全都瞠目结舌,然而,他们最终还是信服地离去了。一支支王军精锐从宫城中向外开出,殷都之中的喊杀声顿时更大了,四处都能听见刀剑相击声,四处都是临死前的哀嚎,四处都是冲天的火光和掩映不住的杀气。

“来人,拿鼓来,我就在这里擂鼓助阵!”姬毓泰沉声吩咐道。

左右亲卫见主人心意已决,不敢违逆,匆匆找来一个牛皮战鼓,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了城楼上。姬毓泰掂了掂鼓锤的分量,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想不到阔别战场多年,我还能有这样谈笑论战的机会,畅快啊畅快,此行不虚矣!”他一边说一边重重击在战鼓上,那一声声巨大的声响就如同催命丧钟,摄魂夺魄,战意无穷。

胆小的商侯汤舜方尽管即位,但一得知军队叛乱就躲在了宫中,此刻听到战鼓声更是胆战心惊,连着派了好几个内侍出去打探动静。待听说宫城禁卫和中州军队都出去平叛了之后,他顿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吓得几乎屎尿失禁,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些人竟会撇下他这个堂堂正正的商侯不理。

“是……是那个混蛋胡乱下令的?”一时气急之下,汤舜方终于爆发出了勃然怒气,“寡人……寡人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谁让他们擅自出宫的?宫里没有一兵一卒,这……这不是存心要让寡人没命吗?究竟……究竟是谁干的好事,寡人……寡人一定要杀了他!”

一旁的内侍见主子暴怒,连忙低声回报道:“启禀主上,如今指挥大局的乃是中州姬毓泰姬大人……”

“姬毓泰?”汤舜方愕然抬头,“那个老家伙……”话虽如此,他的表情却渐渐镇定了下来,他在中州为质的那几年间,对于朝局也有几分了解,姬毓泰的名字他当然听说过。“算了,他也算中州宿将……此刻擂鼓的就是他么?”

“正是姬大人!”

汤舜方的身躯顿时瘫软了下来,“那就无事了,那老东西不会任由自己陷于险地的!美人……快给寡人去宣几个美人过来,这几天都憋死了!”

姬毓泰并不知道汤舜方的丑态,不过即便知道,他大概也只会嗤之以鼻而已。谁都没有把这个撞大运的新任商侯放在眼中,若非汤舜方乃是汤秉赋的次子,谁也不会拥立这样一个懦弱好色的人。而中州君臣则正好看中了这一点,才会将汤舜方扶上商侯之位。

响彻天际的战鼓声中,四面出击的王军和禁卫渐渐占据了优势,叛军慌不择路中,有不少人都冲入了民居负隅顽抗,而中州将领却尽力约束部下秋毫无犯,此消彼长间,原本还存着明哲保身意思的殷都民众顿时幡然省悟,一个个拿着菜刀等物守在门后,但有闯入者就是狠狠一顿毒打。

次日清晨,街头上四处都是倒毙的叛军尸体,垂头丧气的降军也着实不少,而最后一支不肯投降的叛军则直逼宫门,俨然一副逼宫的架势。深知宫城空虚的诸将立刻回援,但唯有在离叛军数十丈外远远围逼着,谁也不敢承受那致命的后果。

城门上的最后数十名亲卫全都骇然失色,按照姬毓泰的吩咐,四处城门全都敞开着,一夜之间也确实没有不长眼睛的人敢闯进来,可这一次却不同了。这些叛军分明都是走投无路的穷凶极恶之辈,倘若被他们闯入宫城,那么要剿杀起来就必定死伤惨重。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了姬毓泰身上。

姬毓泰仍然泰然自若地击着战鼓,在最后发力一下击破了鼓面之后,他终于回转了身子,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城楼下的近千名叛军。“怎么,想进攻宫城以求一死么?”他挺立城头,神情中带着说不出的骄傲,“就算你们勉强冲入了大门,也决计躲不过后面那两千弓弩手的万箭齐发!你们都是有家有室的人,我不管你们是听了何人蛊惑,但只要能放下兵器,我就可放你们一条生路!”

底下的叛军顿时发出了一阵喧哗,若非因为没有活路,他们又怎会冒险进攻宫城。就在这时,人群中响起了一个粗重的喊声:“不要听他胡说,我们犯的都是死罪,怎么可能活命?大家不要怕,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双!”话音刚落,空中便响起了一个尖锐的破空声,那个刚才还在大放厥词的军士扑通一声倒毙于地,胸口上露出大半截箭支。

“我的耐心有限,要杀尔等易如反掌,何必耍弄这些小计谋!”姬毓泰收起了手中强弓,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数到十,倘若尔等再不放下手中武器,那就别怪我下令放箭了!十,九,八……”

听着那如同催命钟似的声响,叛军中逐渐有人难当那巨大压力,咣铛一声扔下了手中刀剑俯伏于地。渐渐地,跪倒的人越来越多,到姬毓泰数到一的时候,场中再无人敢挺立,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

第十三章 优势

姬毓泰在商国的平叛以及王师无锋在烈原一役中的惊人战力,一时间给四方权贵带来了无比的冲击。谁都没有想到,看似腐朽不堪的中州王权竟会有这样的转机。在列国的内斗之中,竟是王室得到了最大的好处,这个答案让众多人不寒而栗。然而,此时此刻纵是后悔也于事无补,正因为如此,一众野心家便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

平叛之后第十日,一直处在昏迷之中的许凡彬终于苏醒了过来,而严修的伤势也大为好转。在此期间,姬毓泰神情自若地弹压军队,严正纲纪,顿时将原本纷乱不堪的殷都注入了一股清新的空气。除此之外,他还越俎代庖地召见商国武将,一一把各种任务摊派了下去,表面上却仍旧维持着对商侯的礼数。至于先前在迎回汤舜方时居功至伟的功臣遥辰,他却只是淡然处之,这种态度也让老奸巨猾的遥辰放下了心。

眼看局势已定,姬毓泰也就打定了去意,在命令随行亲卫整治行装之后,他便前去向严修和许凡彬告别,这一举动顿时让两个年轻人大吃一惊。重伤初愈的严修哪敢在这个时候让姬毓泰离去,勉强挣扎着从座椅上起身一揖道:“姬大人,如今商国局势未定,您怎能轻易离去?陛下和阳平君殿下并未下达诏令,足可见对您的信任。我和许兄都离不开病榻,外间军务政务不能没有管事的人。就算我俩拜托您一次,您还是留下吧!”

“严大人,凡事都有一个度,商国不可能再出乱子了,毕竟,北狄和周国已经陷入了战略僵持阶段,谁也奈何不了谁,因此再派人冒险刺杀你和许大人已经不太可能了。既然如此,我这个老迈之身留在此地还有何用?”姬毓泰止住了严修的劝阻,微笑着点了点头,“我多年战阵经验能够有传人,这就够了,没必要平白惹人闲话,再说,华都中也需要有武将留守,你就不用多劝了!”

病榻上的许凡彬见姬毓泰心意已决,思量许久之后方才低声道:“姬大人,谢谢您这些年对我的关照,没有您的提点,也就没有我的今天。这一次的平叛也多亏你了……回国之后,还请姬大人代为询问陛下和阳平君殿下,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各方的战事,应该可以告一段落了吧?”

姬毓泰先是一愣,随即含笑答应了下来。他离开的那一日,除了许凡彬尚需卧床静养之外,其他的中州将领和商国武将无不相送,就连商侯汤舜方也特地前来感激了一番。他也没有什么虚应功夫,异禽只在宫城上绕了一圈便疾掠而去,在天际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说来也巧,这一头姬毓泰离开,那一头明萱便急匆匆地赶到了殷都,待见到丈夫已经转危为安之后方才放了心。她先前被师傅万青枫领去熟悉一应事务,一直不知道许凡彬遇刺重伤的消息,因此赶过来已经晚了。陪同明萱前来的还有孔笙,她先前一直在谭崆城主持军务,听闻严修遇刺后原本想要赶来,却被严修的手书阻住了脚步。这一次许严两人遇刺,也多亏了黑水宫数名弟子的拼死相救,所以孔笙这个少宫主总算没落了面子。

且不提殷都这边两对情侣重聚是怎样温馨的情景,中州华都之中,四方诸侯的使臣齐聚隆庆殿,再也不敢小觑御座上的天子。当然,让他们最为惊惧的还是阳平君练钧如和石敬的一唱一和,相形之下,一旁冷漠自持的伍形易便显得无关紧要了。

从十年前四国诸侯朝觐时的气焰嚣张到如今的谨言慎行,练钧如亲眼看到了一幕重大的变化。尽管北狄和南蛮怀有的心思未必就一定是好意,但他更清楚一点,那就是如今中州的实力已经今非昔比。他手中握有王军十六万,新军近十万,而伍形易那里还有王军近八万。除此之外,远在商国的许凡彬严修还有近十万的军力。尽管还及不上四国合力,但如今的四国很难再有联合之举,即便有,他们也难以支撑国中内斗。

四国之中,犹属商国使臣遥辰最为恭顺,周国使臣和夏国使臣的态度最不明朗,而饱受战火蹂躏的炎国,派出的使臣白石却总是沉默不语。练钧如眼看着这四人变幻莫测的神情,不由微微斜睨了姜偃一眼,见这位天子笑意盈盈,心中顿时生出了一股感慨。十年了,整整十年了,他终于等到了这一日。战火的势头尽管仍然健旺,但是,离结束的那一天也着实不远了!

朝议结束之后,姜偃开言留下了一众重臣,而四国使臣也知趣地留了下来。隆庆殿中虽然少了一半人,但气氛却更加紧张了起来。谁都知道,如今能够提出条件的,似乎就唯有中州天子而已。果然,姜偃命人取来了地图,仿若随意般地指点着上头的城池,那种高深的表情中似乎蕴含着莫大的风暴。

商国使臣遥辰见众人尽皆沉默,突然俯身跪拜于地,言辞谦卑地禀奏道:“启禀陛下,外臣此行之初,吾主主上曾经有言,他能够归国全在陛下助力,否则保命尚且不易,又何来国侯之尊?如今乃我国战乱之后,贫弱不可依,吾主又并非善理朝政之人,因此恳请陛下派人监国,以此安商国百姓之心。除此之外,我国武将凋零,吾主愿意求一天子驾前名将,以举国兵力付之,还请陛下允准!”

这一席话顿时让隆庆殿中一片寂静,即使是事先有所准备的练钧如和石敬也难掩心中惊讶。汤舜方为人懦弱可欺谁都知道,可是,又开口要监国,又开口要名将领兵,这不是将整个商国拱手送给中州么?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同时掠过一丝明悟,看遥辰略有些得意的表情,不会是他劝说汤舜方的结果吧?尽管有着各种各样的猜测,但练钧如哪里会拒绝这样的美事,立刻向御座上的姜偃点头示意。

“商侯之意朕明白了,既然如此,朕也不会推却。严卿在商国多年,和商侯身边的文臣武将相交莫逆,就留在那儿统率三军吧!至于监国,朕会在朝中文臣中择选,遥卿若有人选,也可直接提出来。”姜偃强自克制心中狂喜,淡淡地说道。

“外臣别无他意,任凭陛下做主!”遥辰俯身再拜,浑然不觉背后三道火辣辣的目光。

终于,炎国使臣白石也开口说话了,言辞同样让所有人大吃一惊:“陛下,炎国乃初代天子分封的诸侯国,吾主虽然性情暴躁,却也没有任他国欺凌的道理。北狄受了天子封赠,却私自出兵炎国,而且大肆散播流言;周国假借替吾主报仇的名义,出兵践踏我国河山,是为强盗行径!”当着周国使臣尹南的面,他竟是一点面子都不留,“如今我国江山残破,主上不知所踪,无忌公子纵是想要即位也难以收拾局面。陛下既然能够出兵助商侯平叛,也请怜悯我炎国百姓乱离之苦!”他绝口不提先前王师无锋在烈原之战中的作用,硬梆梆的话引得全场一阵哗然。

练钧如还来不及思考对策,一旁的伍形易就悠悠然地先开了口:“白石大人,你此话差矣。炎国之所以有此大灾,只是因为炎侯阳烈当年的一念之差,夺人妻室之仇,我想天底下的男人应该无人可以忍受吧?北狄天狼王之所以会如同彗星一般崛起,都是炎侯自己种下的因果,炎国百姓不过是替他受过而已!我闻听庄夫人前往北狄帅帐定立盟约,之后就未曾返回绯都,不是么?”

伍形易的直言不讳不仅令练钧如等人吃了一惊,就连遥辰等使臣也同样悚然失色,至于原本还言辞振振的白石更是气得直哆嗦。可是,谁都没法反驳那凛冽的言语,毕竟,炎侯夫人庄姬下落不明乃是事实。周国使臣尹南还来不及松一口气,便听得天子身侧的练钧如语出惊人。

“白石大人怒斥周国趁火打劫,这个比喻倒也算恰当。不过如今北狄援军占据沁城,大有直击周国腹地之势,和先前和平借道的时候不可同日而语,这中间有什么名堂,大家应该自己知道。”他冷冷环视着殿上众人,这才和姜偃交换了一个眼色,“炎国借兵之议,陛下也许可以答应,不过在此之前,我也想听听,尹大人作为周国使臣,可有什么话要说?”

由于王姬离幽的偏见,如今的尹南早已不像早先那样得樊威慊信任,更何况他根本就是反对出兵的一个。耳听旁人的冷嘲热讽,再想想国中愈演愈烈的反战风潮,他唯有面露苦笑。早先王权式微时,各国擅自出兵他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如今情况却不同以往。他左思右想,最后还是语意含糊地应道:“陛下,如今吾主病卧在床,军务政务俱是长新君大人做主,这出征炎国的用意,外臣并不是十分清楚……”

第十四章 定势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天子姜偃在和一众大臣商议了三日之后,终于做出了出兵炎国的决定,这个消息顿时粉碎了那些以为朝廷无力出兵的流言。不过,如今中州之内的驻兵并不多,刨去商国之中的王军后,剩下的兵将再调动就会危及朝廷根本。有心人纷纷猜测起军士的来源,谁都没有想到,在灵药名医的调治下,许凡彬在两个月内就已经渐渐康复,再加上他有金乌代步,也没有什么旅途劳顿之忧。

在接到天子密函之后,潞景伤顿时暴跳如雷,不过,他最大的愿望已经达成,而且又用武力手段夺取了北狄和周国、炎国接壤的大片肥沃土地,对于炎国大统的渴求自然而然就淡了。除此之外,他唯一的遗憾就是炎侯阳烈的不知所踪,不过,相较自己得到的东西,这点缺憾不值一提。

终于,伤愈后的许凡彬领兵五万从商国撤军,班师回朝,这一举动顿时证实了人们的猜测,那就是,天子外派炎国的将领恐怕又要着落在这个声势日盛的中州司马身上。再联想许凡彬和炎侯以及旭阳门的关系,消息一时传播得更加活灵活现,不用朝廷下旨,许凡彬就已经成了炎国的救星。

“哼,如今各种赞誉传得沸沸扬扬,想当初怎么就没有人为我说半句话?”许凡彬对外界流言嗤之以鼻,很是不屑地讥讽道,“那些小民百姓就是如此,只有当面临切肤之痛时才会有所反省,换作炎侯处死我父母的那个时候,怕是拍手称快还来不及!所谓百姓永远都是附从的对象,我如今算是明白了!”

“凡彬!”明萱对丈夫的这种偏激论调很是不满,可是,她也清楚,无论是谁面对这样的事情都是一样。毕竟,是旭阳门将许凡彬从亲生父母身边夺走,又是炎侯阳烈处死了许凡彬的双亲,即便是有养育和提拔的恩情,也早已在那血腥的一幕中完全抵消了。“这一次你作为主将已成定局,你若是总这样耿耿于怀,恐怕于事无补!我已经向陛下和阳平君殿下请令随行,免得你到时做出什么错事来!”

“我还不至于那般短视肤浅吧,明萱!”许凡彬苦笑一声,身形一动便移到妻子身边,用尽全力将她抱了起来,一连转了好几个圈子,“在病榻上的那段时日我受够了,有你在身边,我至少再也不用担心那些刺客了!”他见妻子脸色绯红,顿时更加促狭地在她耳边厮磨了一阵,这才低声咕哝道,“也不知我这一次算不算衣锦还乡……”

由于炎国局势纷乱,为了保护许凡彬的安全,除了明萱之外,无忧谷也派出了不少人随行,其中便有明萱的师兄万流宗。尽管当年颇有嫌隙,但如今局势已定,许凡彬又已经去了明萱,自然不会再给这位大舅子摆脸色看。在中州修整了十日之后,总计约八万的王军再次踏上了征途,一时之间,周国和夏国尽皆笼罩在难言的气氛之中。

得到王军出动的消息之后,潞景伤便率领北狄大军徐徐退回了炎国边境,牢牢占据了炎国四分之一的国土。而由于前一次战役的受创严重,长新君樊威慊也不得不收拢了兵马,知机地没有去骚扰许凡彬统领的八万人。旭阳门主阳千隽在得知统兵大将是许凡彬之后,不由陷入了无比的尴尬之中,作为曾经的尊长,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得意弟子。不过,有一点他万分清楚,那就是伍敬容绝对留不得了。

“叔父!”阳无忌适时地出现在了阳千隽身后,沉声唤道,“如今天子权势日渐鼎盛,这一次又派大军进入我国,到时的应对就全靠叔父了!”连遭大变之后,阳无忌的性子已再不似往日的嚣张跋扈,隐隐约约地,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甚至对未来生出了一股恐惧感,“依你之见,许凡彬此次前来,会不会翻当初的旧帐?”

阳千隽长叹一声,颓然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唉,一着失算满盘皆输,早知今日,我当初就不应该投鼠忌器放纵了伍敬容!阳烈杀了凡彬双亲固然是为了泄愤,我又何尝不是因为心中憋气?可叹啊,我和阳烈都没有想到,会有那个结果都是因为我们不肯放过凡彬这个人的缘故!平白无故将一个英才送给了中州王室,我还真是愚蠢到家了!”

阳无忌默默地听着阳千隽发牢骚,好半晌才出言道:“既然如此,伍敬容也应该知道自己犯了怎样的错失,估计早已惊惶失措了!叔父可派人暂时将他押下,到时交给许凡彬就好,切勿越俎代庖,毕竟,这是不共戴天之仇!”他突然顿了一顿,语意含糊地感慨道,“要是我当初不是那么争强好胜,许是就没有今天的危局了……”

由于周军和北狄军队全都退避了开来,因此许凡彬的大军便顺利地长驱直入,沿途还不忘安抚民众,一时之间,百姓无不赞誉非常。再加上民众也知道这位中州司马乃是曾经的炎侯义子,旭阳首徒,当初不过是因为小事见罪而栖身中州朝堂,不免便更加心向了他,有些善于趋奉的官员在迎接王军过境时,甚至径直称呼许凡彬为“殿下”。如此一来,炎国之内的流言蜚语渐渐繁杂了起来,有人还断定天子可能直接让许凡彬入继阳氏一脉,成为新的炎侯。

种种流言自然也传入了许凡彬耳中,他却不过置之一笑。眼下的局势已经很明朗了,不管谁坐上炎侯宝座,都注定只是一个傀儡,没有半分实权,而旭阳门也在一次又一次地纷争中实力大损,想要把持朝政不过做梦,既然如此,他要一个虚有其表的炎侯称谓做什么?中州三英的格局已经得到了练钧如本人的默认,天子也没有多做表示,只要他不做出愚蠢的事情,那么在炎国翻手为云覆手雨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在踏入绯都的那一刻,他才真正品出了权力这一词的深刻含义。暂且不论夹道欢迎的万千民众,单单只说那迎出城门的文武百官,就足以让他享受到一股操控人命的快感。他认识其中的一多半人,当初正是这些人鄙薄他的出身,即便他是旭阳首徒,又得炎侯阳烈收为义子,也同样没有真正得到这些人的尊敬。可是如今,这些人却诚惶诚恐地低下了头颅,视他为拯救者,世事难料莫过于此。

望着满脸笑容迎上前来的阳千隽,许凡彬不禁感到自己的心狠狠跳动了几下。不管如何,他的一身武艺都来自于此人,要摆出一副太过决绝的神态反而不妥,心念数转之下,他翻身下马,恭敬地朝阳千隽一揖道:“弟子见过师尊!”

阳千隽闻言大喜,他最担心的就是许凡彬翻脸不认人,如今不管对方是真心诚意还是怀着其他目的,自己受了这一礼,无疑就将事机引到了一个好的方面。他疾步上前扶起了曾经心爱的徒儿,欣慰地点了点头:“难得你不计前嫌,炎国终于有救了!不过,你如今乃天子驾前重臣,我可不敢受你这一礼!”他见四周人群发出了声声惊叹,心中更觉满意,聚音成线往许凡彬耳中传去,“当初为师犯了大错,如今也无颜解释,我已经将伍敬容拿下,如何处置就由你心意好了!”

许凡彬心中冷笑,面上却仍是淡淡的,略略寒暄了几句便重新上了坐骑。八万大军自然不可能全数进入绯都,他一路上在不少重镇安排了兵马,待到进入绯都时,身边不过一千亲卫而已。尽管如此,他仍有足够的信心能够来去自如,毕竟,如今他身边的飞骑将足足有二十余人,等闲圈套绝对留不住他。再者,他也从练钧如那里得知,炎国上大夫张仪可以信任,因此心中更笃定了。

接连三日之内,他不眠不休地就炎国状况和一众官员进行了讨论,首先肯定了阳无忌的继承者地位,这无疑让阳千隽吃下了一颗定心丸。紧接着,他又建议将北狄占据的领土作为既成事实,暂时不去触碰,当然,为此他辗转点明了庄姬身在北狄军中的事实。这样一来,上至阳无忌阳千隽,下至白石等炎国臣子,谁都无话可说。毕竟,尽管炎国在北狄的入侵下损失惨重,但好歹还有缘由,可周国的趁火打劫却是谁都无法忍受的。正因为如此,当许凡彬建议重新整备炎军,待事机成熟后回攻周国时,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解决了一系列问题,许凡彬顺理成章地将阳无忌的即位事宜丢给了阳千隽等人,在亲卫的簇拥下回到了自己的府邸。炎侯一倒台,因为阿谀奉承而起家的虎钺自然而然受到了牵连,家人尽数下狱暂且不论,他本人也被练钧如指名送到了中州,隐忍多年的孔懿早就等着这一天了。而虎钺壮丽奢华的府邸,就这么成了许凡彬的住所。

第十五章 雪恨

虎钺被秘密押回华都的经过孔懿并不知情,然而,当她知道日夜盼望手刃的仇人已经近在咫尺时,仍然忍不住失手打碎了茶盏。论地位权势,她早已凌驾于一个区区炎国司寇之上,然而,为了那所谓的大局,她一次次苦苦忍耐了下来,即便在朝中要多次面对那张可恶的嘴脸。她不知道妹妹孔笙对此有何看法,她只知道,两人每次谈话时必定小心翼翼地避开家事,那种讳莫如深的切肤之痛,如今终于可以消除了!

“练郎!”她深深地凝视着自己的丈夫,想要说谢谢,最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两人就这么默默地对视着,直到练钧如伸手将她揽在怀中。

“不用说了,如今情势已变,当年不能做到的事情,如今却可以轻而易举地达成。不但是你们孔家的血海深仇,就连许凡彬也可以痛痛快快地手刃仇敌,这都是实力的缘故!”练钧如拉着孔懿走到窗前,指着空中皓月道,“这天上明月虽有阴晴圆缺,但总会迎来大放异彩的日子。群星虽然璀璨,但只能遮挡皓月光辉于一时,不可能永远普照大地。如今的中州已经迎来了最好的机遇,就看我们是否能把握住了!”

孔懿轻轻点了点头,“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她仿佛突然下定了决心,毅然决然地仰起了头,“倘若你要到外边主持大局,华都内的一切事务我都会为你料理妥当的!”

练钧如惊异地看着妻子,许久才露出了释然的笑容,“天底下果然是你最了解我,就连我想要干什么都瞒不过你。其实,商国有严修坐镇,炎国有许凡彬弹压,论理都用不着我,可是,夏国之乱不能永远继续下去!孟骄阳和潞景伤不同,潞景伤为人极重感情,而且又善于审时度势,他出兵的最终目的既然达到,就不会拘泥于一城一池,这一次的结果就是例子。而南蛮向来阴柔狡诈,万一趁机攻略中原,那事情就严重了!”

孔懿温柔地为练钧如理去额上乱发,脸上神情渐渐清冷了下来,“你一旦离开,朝中必有人会蠢蠢欲动,但是,不管挑衅的是谁,我都不会让他们得逞的!哪怕是……”她没有说出那个名字,右手却紧紧握成了拳头。

练钧如沉吟半晌,最终把一枚小玺塞进了孔懿手中,“此物可以调动一支精锐,这是先王留下来的,意义非比寻常!我不在的时候,如果遇到难决之事,你可以找石敬商量;如果遇到需要动用力量,则先去找老金。记住,能不动就最好不动,朝局稳定一切都好办。不过,要是避免不了,那就一定要用雷霆万钧之势压下去,哪怕是血流成河也要达成目的!”

中州华偃王七年三月五日,应夏国孟尝君斗御殊之请,练钧如亲领大军五万南下,阳平君印玺由孔懿代领。除此之外,六卿之中人人都得了谕令,因此朝局并未发生什么变动。然而,由于他的离开,底下的暗流却更加汹涌了,不愿意看到王权强盛的人,纷纷在背地里策划着一场巨大的变故。

许凡彬和严修先后得到中州急报,前者只是置之一笑,后者却感到忧心忡忡,然而,两人在外却都是泰然自若,手下也未曾调动一兵一卒,谁都知道,此刻要比的,就是谁更有耐心而已。由于得到了虎钺被遣送回华都的消息,因此孔笙也匆匆赶了回去,中州属于练钧如的势力,正空前团结地密切监视着一切。

许凡彬望着囚室中趴在地上委顿不堪的伍敬容,心中生出了一股无边的快感,这个曾经张扬跋扈,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贵公子,如今却像一条狗似的被锁在墙角,这种强烈的反差不就是莫测的形势造成的么?他缓缓走近几步,用脚尖掂起那张脸,漫不经心地问道:“伍公子,这种作阶下囚的日子不好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