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非周朝百姓,又因宇文赟的确不得人心,此时直呼其名,也无人觉得不妥。

苏威:“此事说来话长。先帝驾崩之后,按照礼制本该守丧月余,陛下却只守了十来日,就下令除服,当时朝中便有许多人进言,请陛下遵从孝道,陛下却说宇文氏祖上乃鲜卑人,不必遵循汉家礼仪,天家的事情也用不着大臣们胡言乱语,以后再有进谏者,他一律当作乱臣贼子,杖责之后全家流放出京。”

宇文宪接道:“陛下又嫌现在住的宫殿过于狭小,没有天家气派,要重修殿宇,又在宫外修一座园林,供皇家游猎休憩,此前朝廷伐齐,本就耗了不少人力财力,先帝不肯向百姓增税,就让人将从齐宫运来的财物悉数没入国库,谁知陛下登基之后就将这一笔财物调出来,又转入内库……”

说及此,他苦笑了一下:“许多人因此上疏,又被陛下打压了一批。”

沈峤蹙眉:“虎父犬子,可惜了!”

周朝眼看蒸蒸日上的国运,难道真要断送在此子手中不成?

宇文宪摇首:“道长用心武道,对朝中的勾心斗角也许不是很了解,陛下这一招,明着是将钱财挪为己用,实际上却是排除异己,试探到底谁才是真正忠于他的人。那些眷恋先帝,又或者不肯一心一意跟着陛下走的,他自然要先下手为强,免得留下后患,陛下毕竟当了许多年的太子,这些帝王心术,他自然是熟能生巧。”

苏威冷冷道:“是啊,治国一窍不通,铲除异己倒是无师自通,弄得齐王殿下还得跑我这儿来避祸!”

宇文宪连连苦笑。

沈峤想到晏无师曾说过要扶助宇文宪的话,便道:“恕贫道直言,自古有言,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宇文赟倒行逆施,恐怕会令先帝心血付诸东流,周朝大好局面也会随之被打破,如今齐国刚刚并入版图,根基尚且不稳,突厥人又虎视眈眈,伺机而动,而齐王殿下素有威望……”

宇文宪作了个手势,他没有故作惊恐惶惑,反是神色黯然:“我知道沈道长想说什么,陛下登基之后,便将我手中兵权悉数收回,又命人日夜监视我的宅子,将我一家老小都软禁在府中,且不说先帝对我恩重,我根本就没有那份心思,若真要图谋不轨,岂不反倒遂了他的心思,好让他给我扣上一个乱臣贼子的骂名?”

苏威:“沈道长有所不知,先帝驾崩之后,陛下便将先帝的禁令一一解除,又重新奉雪庭禅师为国师,如今陛下身边的元贵妃,也是雪庭禅师的俗家弟子。”

有雪庭这尊大佛坐镇,通过暗杀来消灭宇文赟的手段基本是不可能实现的,而明着来的话,宇文宪又没有太多的优势,他自己也并不愿意因此大动干戈。

窦言早就吃完了面,小脸恢复血色,正认真听他们说话。

宇文宪见状一笑:“道长将阿言送过来,我还未向您道谢。”

沈峤:“举手之劳而已,齐王不必挂怀。”

宇文宪:“道长此来长安,可是有何要事?”

沈峤:“我受故人之托,本想来京察看先帝安好,谁知还是晚了一步。”

宇文宪:“你所说的故人,莫非是晏少师?”

沈峤:“正是。晏宗主早在身陷重围之际,就已料到京城很可能遭遇突变,他曾对我说,若先帝有何不测,就来找齐王。”

宇文宪苦笑:“我明白晏宗主的意思,只是他高看我了。如今我手上兵权所剩无几,打起来除了血流成河,让无辜之人白白送命,还有何益呢?”

苏威不赞同道:“那殿下也总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罢?您带兵多年,军中威望甚隆,就算此时手无兵权,只要登高一呼,还是会有许多人肯响应的,届时未必就没有翻身的余地。”

宇文宪怒道:“那宇文赟若拿我的家人要挟,我能如何呢?难道可以不顾他们的性命,还一心一意要登上那皇位吗?如此一来我与宇文赟又有何不同呢?名不正则言不顺,宇文赟才是继位之君,即便他对先帝做了那样的事,又有几个人知晓呢?哪怕我带了人冲进皇宫,有雪庭在,照样可以带着宇文赟从容而退,到时候他们据地为王,周朝又要内乱,好不容易统一北方的大好局面就要荡然无存,这都是我和弟兄们这些年辛辛苦苦拼下来的,我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为间接导致周朝动乱的罪人?”

苏威默然不语。

窦言仿佛听懂了,泪光盈盈,泫然欲泣。

沈峤忍不住暗暗一叹。

有些人天生注定仁厚心软,这与有没有杀人,或者杀过多少人无关,乱世之中,这种性子注定不可能成为枭雄,所以就算宇文宪就算知道怎么去做,他也做不出来。

“无畏啊,你素来不愿与宗室多加往来,之所以跟我私交甚笃,不就是因为我与那些不将人命当回事的宗室有所不同么?结果现在反而是你在劝我往那一条路上走了?”

苏威长叹,拱手一拜:“是我失言了,还请殿下不要怪罪!”

宇文宪扶住他:“你最是知我的,别人说我出身富贵又能用兵,驰骋沙场杀敌无数,可若能选择,打从一开始,我就不愿意从戎,宁可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带一家老小过去,养花弄草,那才是人生极乐啊!”

可现在,造化弄人,堂堂威震八方的齐王只能躲在这里苟延残喘。

宇文宪见众人黯然,反是主动询问沈峤:“道长如今作何打算?”

沈峤想了想:“不知齐王可知边沿梅的下落?”

宇文宪摇摇头:“先帝驾崩之后,边府一夜之间人去楼空,谁也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想来是边兄早知有今日之祸,所以早早避了开去,说起来,他可比我有先见之明多了。”

苏威:“沈道长若是不嫌弃,就先在苏府住下罢,当日您于我苏家有恩,家母时常记挂,舍弟又对道长武功人品敬佩有加,如今正巧,我也可以带母亲与弟弟出来拜见您。”

既然宇文邕已死,边沿梅又不见踪影,自己虽然想尽快找到晏无师,但他也不知道应该往何处去寻,只能慢慢打听浣月宗或合欢宗的动静,而长安四通八达,消息显然比在别处要来得灵通许多,暂时在此栖身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想及此,沈峤道:“那就劳烦美阳县公了。”

苏威笑道:“道长不必见外,唤我无畏即可。”

几人正在说话,外面又有敲门声起,苏威去开门,便见心腹婢女立于外头:“郎君,后门来了两人,一大一小,自称是齐王殿下的部曲,叫颜英,说是带着齐王府的小郎君过来,想要求见齐王殿下。”

苏威皱眉:“他们怎会知道齐王在我这里?”

宇文宪却道:“是颜英吗,他的确是我在军中的得力臂膀,也许是王妃告诉了他,托他带着七郎先来这里躲避,先让他们进来再说罢,我出去见见。”

苏威带他们循着原来的暗道从书房出去,来到花厅。

侍女匆匆去传话,片刻之后,一名怀里抱着小童的年轻人跟在侍女后面过来了。

宇文宪又惊又喜:“颜英!你带来的是七郎么?”

对方扑通一声跪下,热泪盈眶:“殿下,您想煞颜英了!”

宇文宪朗声道:“起来,起来!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这是作甚,快起来!”

他将颜英怀里的小童接了过去,后者捧着宇文宪的脸,认真看了半晌,蹦出一句话:“阿爹,你瘦了。”

宇文宪倏地将他抱紧,好一会儿方才放开:“你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颜英:“自打殿下您失踪之后,京中谣言纷纷,都说您是被宇文赟那厮……”

说了一半的话在宇文宪的瞪视下不情不愿地改口:“被皇帝软禁在宫中了,齐王府上下被围数日,我们都急得不得了,可没有您发话,我们也不敢做什么,魏胥就说,为免齐王府有个万一,让我先去找王妃,询问您的下落,再将小郎君们一个个带出来,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以免皇帝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事来!”

宇文宪:“所以王妃让你带七郎出来?”

颜英:“是,王妃说七郎最小,还未上牒谱,就算有什么事也不容易被找着,又让属下带七郎过来见您。”

自家王妃竟是连最坏的局面都已经想好了,宇文宪闻言心酸,只能抱紧了怀中的小童。

苏威却面色凝重:“你说,是魏胥建议你这么做的?那你带着七郎过来的一路上,可曾发现有人跟踪?”

颜英冥思苦想:“应该没有罢,我小心得很……”

这话才刚说罢,沈峤神色一变,腾地直起身。

旁人不由注目:“沈道长?”

沈峤:“有许多兵马正朝这里奔来!”

众人面色陡变,苏威喝道:“快,进暗室里去!”

宇文宪却道:“来不及了,对方此来必是尾随颜英,将苏家上下包围,意图一网打尽,若苏府交不出人,陛下定不会罢休的!”

颜英一拍大腿:“难道是魏胥那王八蛋故意让我去找王妃,料定王妃会信任我,说出您的行踪,再尾随于我?!”

说话间,大队人马已然到了苏家外面,将门擂得震天响,来势汹汹,连在花厅里的众人都能遥闻。

苏府管家忙过来禀报:“主人,不好了,外头来了好些人,说是奉陛下之命,前来缉拿齐王的,若我们再不开门,就要冲进来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宇文宪长叹:“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看来我命中注定在劫难逃,你去将府门打开,我跟他们走就是了,万勿令他们伤了苏家的人!”

苏威顿足:“去什么去!你就算不出去,我苏家窝藏包庇罪名也是跑不掉的了,何必管那么多,你先去躲起来,我自去应付他们,量他们不敢将苏家拆了!”

“看来美阳县公是根本不将陛下放在眼里,宁可窝藏钦犯,祸连全家了!”冷笑声遥遥传来,却清晰可闻。

像苏威等几个毫无内功根基之人,顿觉这一字一句如擂鼓敲在每个人心上,俱是重重一震。

走进来的这些人里,当先是曾与沈峤一道去过陈国的宇文庆,但说话的人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人。

此人沈峤也不陌生,对方见了沈峤,反是微微流露出讶异之色,旋即哂笑:“沈道长,天涯何处不相逢,怎么哪里都能跟你相遇呢?”

“慕容沁。”沈峤叫出他的名字,淡淡道,“陈恭还好吗?”

慕容沁笑了起来:“自然是极好的,忘了与沈道长说一声,我家主公因献太阿剑有功,已被陛下册封为赵国公了。”

作者有话要说:

老晏:我家媳妇现在想起我会心头一颤了咦嘻嘻,祁老头你看见没?

祁凤阁:我今晚就去托梦,呵呵。

第84章

太阿剑在婼羌地底的时候就被陈恭用红玉髓破开剑柄,从里面取出《朱阳策》残卷,没想到后来他又将剑带了回去,重新打制,此剑本是战国名剑,又因秦始皇的缘故,令太阿剑名声大涨,仿佛在谁手里,谁就是天下共主,这把剑对陈恭而言已无用处,但用来献给宇文赟,明显是投其所好,送对人了。

陈恭既然能在高纬那等人手下如鱼得水,碰上一个跟高纬差不多的宇文赟,当然也不在话下。

眼见大批人马从外头涌进来,将苏府围得水泄不通,在场众人神色各异。

惶恐有之,愤怒有之,淡定亦有之。

苏威的母亲秦老夫人也被惊动了,在次子苏樵的陪同下走出来,苏樵久在江湖闯荡,没有官场上那么多束缚,见状就冷下声调:“宇文庆,你这是何意?我苏家好端端招谁惹谁了,你怎么将阿猫阿狗都往这里带?”

被暗指“阿猫阿狗”的慕容沁面上怒色一闪而逝,旋即强压下来。

宇文庆却更像是临时被抓来当差的,极不想与苏家起冲突,闻言便笑道:“苏二郎,好久不见,前些日子听说你去青城山了,没想到这么快便回来。”

他又向宇文宪、苏威和秦老夫人一一问好,与沈峤说话的语气也颇为熟稔:“沈道长,上回一别,庆甚为思念,想来您如今身体也大好了罢?”

沈峤颔首:“托福,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被宇文庆一插科打诨,原本紧绷的氛围顿时松快了许多。

宇文庆这才朝宇文宪拱了拱手,说起正事:“齐王,现在有人告发,说先帝暴病驾崩,其中与齐王有所关联,陛下震怒,命我带你入宫说明详情,若是冤枉的,自会还你一个公道。”

“胡说八道!”颜英当先怒斥,“齐王殿下忠心耿耿,怎会谋害先帝,这完全是血口喷人!”

沈峤忍不住侧首看了一眼,躲在宇文宪身后的窦言果然一脸惊恐和意外。

他对阴谋诡计素来不敏感,也总愿意以最大的善意去揣度人心,但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之后,沈峤也开始学习晏无师那样去看待问题。

宇文赟知道窦言已经看见自己弑父的一幕,又不放心叔父久掌兵权,战功赫赫,生怕对自己造成威胁,索性先下手为强,将罪名栽在宇文宪头上,甭管别人信不信,这样一来,窦言不过是个小女孩,她就算说了真相,也只能成为众多谣言中的一种。

毕竟是宇文邕的儿子,不管昏聩与否,帝王手段半点也不缺,相比之下,宇文宪就太被动了。

今日之事,恐怕难以善了了。

沈峤能想到的事情,宇文宪自然也能想到。

一瞬间,他脑海里已经转过许多念头。

事实上,早在宇文邕在位期间,晏无师就找过他,明确告诉他,愿意以浣月宗之势倾力襄助他成就大业,取代太子宇文赟,但当时宇文宪并未答应,后来宇文邕忽然重病不起,边沿梅也曾暗示过他,让他早作准备,但那时候宇文宪仍旧没有下定决心,终究不肯行逆天之事。

边沿梅没有再劝,结果宇文邕驾崩之后,边府上下一夜之间消失无踪,令人无从找起,而他则因为一念之差,落入先前晏无师所预言的境地。

晏无师曾经对他说过:一旦宇文邕驾崩,宇文赟不出一月,必然会对他这位叔父下手。

如今看来,竟一一应验。

宇文宪叹了口气,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他对宇文庆道:“我一心忠君,日月可鉴,先帝是知道的,陛下也是知道的,满朝文武也都知道。陛下驾崩当日,我的确入宫探望过,但当时陛下昏昏欲睡,我逗留不过一刻钟就离开了,陛下驾崩之事,我也是后来才得知,又如何会与之牵连?”

宇文庆面露为难:“齐王,您这话,还是当面与陛下说得好,我只是奉差办事,实在做不了主啊!”

苏威冷冷道:“齐王若是进了宫,还能全须全尾出来么?”

宇文庆闭口不言,其实用不着谁来回答,在场每个人心中早有了答案。

慕容沁忽然道:“宇文大夫,出宫的时候,陛下曾说过,此事不宜拖延,越快越好!”

宇文庆露出不悦之色,但他终究没有反驳慕容沁,反是对宇文宪道:“齐王,您也听见了,还请您跟我走罢。”

颜英急道:“殿下,您不能去,这一去就没有回头路了,天下人都知道您是冤枉的,皇帝却不可能再放您回来,您一声令下,小人拼着性命也要带您杀出重围!”

慕容沁冷笑:“陛下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从此处到出城路上,俱有高手埋伏,就算你们能出得了这里,也出不了京城!退一万步说,齐王的家眷老小可还在齐王府呢,您就这么狠心眼睁睁看着他们送命?”

颜英怒斥:“慕容沁,卑鄙小人,三姓家奴,你有什么资格说话!”

秦老夫人忽然道:“我苏家世代名门,内蕴风骨,从无孬种鼠辈,齐王驰骋沙场,为周朝立下汗马功劳,人所共知,百姓景仰,今日如何能因为一个子虚乌有的罪名便沦为阶下囚,若陛下有所质疑,我愿以苏家的名义担保齐王清白!”

苏威也道:“不错,我们苏家愿为齐王作证!”

慕容沁冷冷道:“作不作证,你们自去陛下跟前说,不要妨碍我们办差,今日之行,我们只为带走宇文宪,余者不必多说!”

苏樵怒目而视:“若我们不让你带走呢?”

慕容沁缓缓抽刀出鞘:“那就只好得罪了。”

“慕容先生!这位苏家二郎君,可是青城山纯阳观易辟尘道长的亲传弟子!”宇文庆饱含警告意味地道,又对宇文宪说:“齐王,慕容先生的话其实并没有错,即便您走得了,齐王府的人也走不了,还请您三思才是。”

“难道我不走,陛下就会放过齐王府上下?”

宇文宪惨淡一笑,将宇文诵放下,转向秦老夫人等人,忽然行了个大礼:“这些日子,宇文宪给贵府上下带来麻烦了,还请老夫人勿怪,也多谢诸位的维护,只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今日我跟他们走便是,不要为我一人而连累你们。”

秦老夫人:“齐王……”

宇文宪上前几步,作出束手就擒之姿。

宇文庆挥手,左右的兵士立时上前将他拿下。

颜英:“殿下!”

宇文宪:“颜英,七郎就劳烦你多照料了,请你将他带走,送出京城,去他舅家……”

慕容沁却道:“齐王多虑了,不管是齐王儿女,还是王府里的下人,没有皇命,齐王府的人一个都出不了京。”

宇文宪面色大变:“我已束手就擒,陛下还待如何,难道要赶尽杀绝不成!”

慕容沁没有理会他:“来人,将宇文七郎也拿下!”

颜英却拦在宇文诵身前,一副拼了性命也要护住七郎的样子。

慕容沁如何会将他放在眼里,他拨开左右军士,长刀随着身形微动,不过三招,颜英便狼狈地跌落一旁,慕容沁面露不屑,伸手抓向宇文诵。

一把剑忽然横在他面前。

握剑的手非常好看,白皙,修长,宛若美玉,没有一点瑕疵。

慕容沁没有欣赏的心思,想也不想便朝剑鞘抓去,只是堪堪抓住剑鞘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这把剑的来头,以及剑主人的身份。

然后又想起了在婼羌遗址,沈峤一人独战群猿的情景。

于是动作不由得稍稍顿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