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的刹那,德锦看见一个人逆着光跑过来,英挺的身体奔跑在光线中,手持一柄长枪。

仿佛时光的错落,她看见四郎微笑着朝走过来。

“四哥哥…”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回来看看我…

他一个飞跃,转身,逆光中的身影矫健利落,杀开一条路,冲过来,把她抱起来“锦儿!”他一手挥枪杀敌,一手抱着她,她的额头在流血,发丝已经被染湿了,他晚了一步!

“六郎!”德锦恍惚地看着那张脸。

杀——杀——杀!

她回过头再去找慕胤,越过无数头颅,终于看见他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血肉模糊的伤口汩汩往外流着血“慕胤…”她艰难伸出手,想抓住他,突然间,瞳孔紧缩成针孔一样的大小。

血水飞溅!

他刚刚迈出一步,身后忽然一批西夏铁骑策马而来,马蹄阵阵,震耳欲聋,比四周的厮杀和惨叫还要撕裂人的耳膜。

刀光剑影,血水横流,云烟散…

她再也看不到他站起来,曾经视线里有他停落的地方,已经空了,一眼望过去,远处的山色很模糊,紫色的山脉,绵延数千里,好像没有尽头一样…

“大宋很美丽的地方,很美很美…”

“你叫什么名字?”

“傻丫头。”

“脏鬼!不洗澡以后人没要哦!”

“想家吗?”

“想家的时候,就闭上眼睛,慢慢地想着家里的东西,想着家里的人,想着曾经在家里做过的事情,然后慢慢地慢慢地睡去,在梦里,就回到家了。”

“醒来后,你就告诉自己说‘我回过家了,现在不想了’,这样的话,心里就会有种真实的感觉,很踏实,很安心。哪一天你真的回家了,就会发现,原每次梦中的家,跟现实中一摸一样,一点儿都没有改变。”

“把你的愿望告诉它,然后把它放飞到天空中,它会帮你实现。”

“等过些日子,我们就回去,那时候什么事情都不会有,你们可以重新开始。”

“锦儿,把眼睛闭上…不要怕,有我在…”

第四十八章 一生一代一双人(6)

喉咙里一阵甜腥,血气上涌,张开口,哇吐出一口鲜血。

慕胤,慕胤…他消失了,永远不会回来…

记忆中的一切来得飞快,但是转瞬间又匆匆退去…

眼前一阵晕眩,到处都是杀声震天,身影晃动…

“锦儿!”

她的身体忽然软绵绵地瘫倒,杨六郎吓了一跳,抱着她奋力突围,怎么都没想到会卷到辽国和西夏的战争里,他一直跟着李元昊,原本打算走,可是战争却爆发了。

而这次辽军的统帅,是耶律寒!

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这个人放下!

耶律寒在敌阵中,英勇杀敌,西夏人在他的弯刀下,似乎没有任何招架的能力。西夏大将野利遇岐挑战耶律寒,被挑落马背,幸而属下舍身挡开了耶律寒的弯刀,否则野利遇岐也是他刀下亡魂!

以他现在的力量,去挑战耶律寒,绝对不会有胜算!

耶律寒杀得眼睛都红了,疯狂残忍,犹如地狱里的魔鬼一般,嗜血暴戾,即使在金沙滩那一战,也没看见他亲自上阵杀敌,这次只是对付西夏,他却出来了。

动作狠准,杀开一群挡路的西夏士兵,耶律寒策马飞奔过来。

他没看到六郎,黑色骏马踏起一地血肉。六郎没有上前阻拦,抱起德锦,飞快地杀出包围圈。

厮杀声不断,辽军攻城掠池,势如潮水,勇不可挡。

西夏自知抵挡不过,而主帅李元昊从城墙上摔下,伤势严峻,不得已,只好弃城逃跑。

辽国大军在北院大王耶律寒和南院枢密使韩德让带领之下,冲进城池…

“锦儿,锦儿…”六郎一边奔跑,一边低声呼唤德锦,她头上在流血,昏迷不醒。他赶来的时候,看到从城墙上摔下来的她,那么高的城墙…“锦儿…”

她闭着眼睛,长发随着奔跑的速度一晃一晃,像永远都不会醒过来一样。

“穆易!”银镜用尽全力拉着他,苦苦地哀求,“你不能去…”

“你告诉我她是谁?”他回过头,看着日夜相对的爱妻,他心里知道自己是爱她的,那份爱,仿佛很久远之前就扎根在心里,纵使他对过去一无所知,可是一想起她,还是会那么感动。

他深爱的妻子,他从没有怀疑过的感情,可是,在那个女孩出现的那一刻,这种感觉便完完全全消失了。

来如春梦,去似朝云。

他遗忘了什么最终的东西,失去了那种东西,他的生命脆弱得不堪一击。

看到那个女孩从城楼下跌落下来,他几乎窒息而死,排山倒海的疼痛盈满了身体里的每一个感官。

为什么?明明是初次见面,却像和她认识了几生几世一般…

“穆易,穆易…”银镜低声哭着,怀里的宗源似乎也感受到爹娘之间微的妙气氛,哇哇大哭起来,她慌忙把宗源抱在他的面前,哭道,“你看看宗源,他是你的孩子,你看看他啊。”

他闭上眼睛强忍着心底的痛。

宗源是他的孩,是他和银镜满怀感动和期待守候了十个月生下的珍宝,他们之间,已经有孩子了。

他抱着头,痛苦地跪下去,头痛欲裂。

“我叫德锦!你叫杨延朗对吗?”

“我嫁给你!”

“我会一辈都留在大宋,也留在你身边。”

“四郎…四郎…”

那个眸光轻灵的女孩在记忆深处轻声呢喃,那么悲伤。

四郎…她叫他…四郎…杨延朗?

“穆易!”银镜失声痛哭,她做错了吗?当年为了救他所做的事情,真的是错了吗?

可是,她只是爱上一个人,并且甘愿为他冒一切风险,包括下半生,在他的恨里活着…她只是爱上一个人,一个永远不属于自己的人。

“银镜…”四郎回身,不由自主抬起手抚摸她的脸,他在梦里都不会忘记的一张脸,为什么哭得这么凄惨?“是不是…”他忍着痛苦,嘴唇苍白,“我和她…”

“四哥!”

两个人的身体同时一震,银镜的瞳孔陡然扩大,条件反射把四郎挡在身后,恐惧地望着停在他们不远处的杨六郎。

躲不过,该来的,原来都会来的…

“四哥!”六郎不敢相信,眼前那个人,真的是四哥吗?他看起来很好,除了脸色苍白一些之外,甚至比以前还微微胖了些。这样就,娘看到他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四哥!太好了!快!锦儿受伤了!”

四郎充满戒备看着他,迟疑着不动。

这个人…是谁?

六郎迈进的脚步停住,嘴角边浮起欣喜的笑容凝住:“四哥…我是六郎啊!”

杨六郎看看他,又看看他怀里的德锦,后退一步是她!她从城头摔下来,满身是血!

“先帮锦儿疗伤!”六郎顾不得兄弟相认的感动了,抱着德锦过去,把德锦放进他们的马车里,他并没有注意看银镜,一门心思全扑在德锦的伤势上。

四郎从车里拿出疗伤的药,但是不敢去触碰那浑身是血的身体。

她面色苍白如纸,头发上全都是血,她的头部正在汩汩地流着血,鲜血…像一条河流,缓缓地流淌向远方。

她疼痛,在心底一点一点扩大。

她的血,仿佛要带走什么,急不可耐地朝外涌。

她的生命!四郎猛地惊醒,伸手去探鼻她的息,手指僵住,瞳孔张大。

第四十九章 一生一代一双人(7)

“她死了…”四郎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跌坐在地上她,…没有呼吸了…

“你胡说!”六郎歇斯底里地怒吼,一拳打在他下颚上,“你竟敢说她死了!”

四郎仿佛没有感觉到那一拳的痛意,嘴角在流血,他抬起头看着六郎,声音颤抖:“她…锦儿…”

她躺在马车上,一只手轻轻放在小腹上,那个动作,就像在保护腹中的胎儿,那是最珍贵的东西,虽然已经失去了,可是她还是想好好守护…车窗里透进来的光线中,她苍白的肤色隐隐透出死亡的清冷。没有起伏的胸口安静地承受一个生命消亡时无声的脚步…

那是无法言喻的凄凉,静静地躺着,眼睛里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上的一切。

她的母亲,她的爱人…

生离我们不曾怕过,因为彼此相的心不会分开,无论我走的多远,我知道,你会把我放在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位置,你会把思念都给我,你会在梦里呼唤我,你会期待,即使那个期限不知道有多远,即使我从未给过你承诺…一直等下去,没人能把我们分开…

可是死别我们再也无法承受,今生今世,无论你的心里有多么宽广,我都不会进驻,无论你的思念有多么浓郁,我都无法觉察,无论你在梦里呼唤我多少次,我都听不到了,你的期待,已经变成一场没有尽头的煎熬,那个期限很远很远,远到就算我的承诺曾经留下,也无法到达…彼岸此岸,天上间,这就是我们的距离…

一生一代一双人,

争教两处消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

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

药成碧海难奔。

若容相访饮牛津,

相对忘贫。

“哈哈!这一战赢得真漂亮!两头夹击,西夏狗夹着尾巴逃了!”

辽国大军占领城池,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士兵情绪高涨,围着两位统帅不断地夸耀战绩。

韩德让笑道:“北院大王的计策果然高!一石二鸟!哈哈哈!真是痛快!”

“韩大人说笑了。”耶律寒微微额首,笑容不曾到达眼睛里,打败了西夏,可是她在哪里呢?

“咦,没看见李元昊出战?”一个士兵奇道,“开战之前不知听闻李元昊要出城迎战大王吗?怎么一打起来,他到吓跑!反而让野利遇岐那个不中用的来挑衅?”

耶律寒把目光转向那个士兵。

看到北院大王这么关注,站得远一点的士兵凑上来道:“哎呀,这个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我当时看见!李元昊从城头上摔下来,所以党项人才会匆匆忙忙把城门打开!”

“从城头上摔下来?”

耶律寒心中一动,脑海中浮现出那一幕:白色的身影跌落,沉闷的钝响。他记得,是有两个身影。

“只有李元昊摔下来了?”

“还有一个!”那个士兵兴奋地说,今天真是走大运,能和‘战神’耶律寒面对面话,“我看到是两个人抱在一起摔下的!另一个长头发,像个是女的!”

“女是…”一阵晕眩,耳膜轰轰作响。

“大王!”韩德让惊呼,扶住他欲倒下的身体,“快传军医来!”

“不。”耶律寒摆摆手,站起来,“这里太闷,本王要出去走走。”

“可…”韩德让来不及阻止,他已经一个人快步踱出去了,见黑衣骑寸步不离跟上去,他才放心。

“大王!”

为首的黑衣骑兵欲言又止。

“说!”

“今日属下离城池近,那个摔下来的女子,像是…”

“住口!”他没允许黑衣骑出下半句话来,害怕那句话里出现的那个名字,“她不会有事!”

末了,他又道:“本王让你们去救王妃,你们为何在此?”

“属下和老六保护大王安全,其余人去营救王妃!”黑衣骑顿了顿,又说,“老三传回的消息,王妃从西平王府里逃出来了,可是一直下落不明!”

她逃了…心中稍微安定了些。

“继续找!”

“是!”

天上突然炸开一个惊雷,轰隆隆仿佛要让天地坍塌,不一会儿,就哗啦啦下起大雨。

耶律寒抬头看着天空,为何会突然下雨…这场雨,匆忙冲刷了他心里的每个地方,有关于她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她是样子,她的笑容,她的声音…

“锦儿…”紧捂着胸口,耶律寒痛苦地弯下身子,为什么会突然之间,不能感觉到她,像这个世界上她从没有出现过,一瞬间的空白,竟然曝露出他生命的大部分。

“大王,请回去避雨!”黑衣骑焦急地劝他,他身子未愈,淋了雨恐怕难以医治。

“给本王…”他抬起手,身形晃动,突然倒下去,“锦儿…”

“大王,大王…”

黑衣骑的呼唤渐渐地听不见…

大雨倾盆,如珠落玉盘,纷纷杂沓,这人世的魔咒。

杨六郎忽然把兄长摔倒在地上,手中的长枪杆子用力抵住他的脖子:“她死了!你这个混蛋!你当年怎么承诺过?你答应要守护她一辈子!你答应要娶她!可是你现在娶了辽国的公主!你做了驸马爷!你忘了爹是怎么死的?你忘了哥哥们和七郎是怎么死的?畜生!混账!”

第五十章 一生一代一双人(8)

大雨无情地冲刷两个人的脸庞,四郎一脸迷茫,眼底交织着痛苦的光芒,无数种声音充斥在脑中。

“锦儿…锦儿…”他无力地看着马车,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一切,像是梦境一样。

杨四郎,穆易,究竟谁才是真实的他?

银镜抱着宗源跪在大雨中,捂着嘴巴哭泣,宗源被雨水浇透了,婴孩的感官十分脆弱,在雨中冷得瑟瑟发抖,哇哇大哭。

六郎颤抖着身体,坚毅的男儿郎,也受不住流下泪来。

亲兄长,失踪多日的四哥,让娘和嫂们日夜牵挂不停,他没死,却不回去,却忘了国恨家仇,成了敌国的驸马爷…真啊命运弄人!

而锦儿,没有做错任何事的锦儿,在他怀里停止了呼吸…

“四哥啊…”眼泪和雨水混为一体,分不清谁是谁,六郎渐渐减弱手上的力道,“四哥…从小到大,我最尊重你,因为你正直,无私,爹打我的时候,你会替我挨打,然后给我上药,买糖葫芦给我吃…你把在冷宫里受尽欺辱的德锦带回家,是你给她希望,教她武功,让她真正走上回不了头的路,我一直以为你会守护她一生,可是,我没想到…”

四郎的双手抓紧泥土,指甲磨出血来,在雨水中晕染开。

他根本就记不起来,六郎的话,他听不懂!

银镜说他叫穆易,跟随大宋的商队来辽国做生意,遇上土匪,商队中只有他侥幸活下来,可是受了很重的伤,所以一部分记忆失去了。

他相信银镜不会欺骗他,可是…事实怎么会演变成这个样子?

“六少爷,是我的错,你别怪穆易,是我让他变成这样,一切都是的我错…”银镜跪着走过来,宗源哭得几乎晕厥过去,撕心裂肺的哭声撕裂了她的心。都是她的自私,害了多少人啊…为了留住杨四郎,她让车夫把马车赶到这里,结果德锦公主死了,穆易又背上投敌的罪名,让他兄弟相残。

“你走开!”六郎粗暴地推开她,“我们的家事不用你管!辽国公主!我们杨家不会承认你和你的杂种!”

“住口!”杨四郎突然来了力气,一拳打在他下颚上,把他打得跌出去。四郎爬起来,满身泥土,扶起银镜,宗源哭得更大声了,稚子无辜,什么都不懂,却要跟随爹娘受苦。

“你不能打他…”银镜哽咽着,“他是你的亲兄弟…他说的都是真的…”

四郎僵住,头顶一个惊雷炸开!

“银镜…”

她偏过头,把眼泪都忍回去,抱紧宗源,“你是大宋天波府的四公子,杨业的儿子,杨家忠君报国,金沙滩一役,杨家军在我们辽人的铁蹄下全军覆没…我在悬崖底下救了你,你失忆了…”

四郎怔怔地望着她,像自己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

怎么可能?他怎么会是杨业的儿子?

“马车里躺着的德锦公主,是你失忆前深深爱着的人,她叫德锦,你记得吗?她叫德锦。”银镜泪光闪闪地看着他,她已经不顾一切了,告诉他,让他想起来,可能会害死他,可是德锦主已死,她再也不能隐瞒了。

“锦儿…”

记忆里的少女穿过长长街道上的人影,欢声笑语奔向他,他骑在白马上,张开双臂,把她抱进怀里…

她偏着头,表情有些天真:“四哥哥,你什么时候再给我吹《踏雪》呢?”

“中秋节,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再吹给你听,好不好?”

“好!说定了!我们拉勾好吗?”她伸出小手指,笑眯眯地看着他,水汪汪的大眼睛在他眼前扑闪扑闪,如同满天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