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尽言在俞思冕离开之后,还在家逗留了数日,无他,只是留恋俞思冕残留的气息。每天晚上睡在床上,嗅着俞思冕的气息,想着那几夜的疯狂,便忍不住兴奋情动。抱着枕头,蹭着被子,想象俞思冕深情又略粗重的抚摸,便止不住要释放一回。

他们住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几乎算是夜夜笙箫了,如此快半个月下来,陈平生发现莫尽言的眼睛下面有了青黑色,便问:“小言,你最近睡不好?”

莫尽言不照镜子,自然不知道自己的脸色不太好,矢口否认:“没有啊,睡得很好啊。”

陈平生将信将疑:“我看你眼下泛青,精神不太好。”

莫尽言的脸红了一下:“我没事。陈哥,这年也过得差不多了,咱们这就去罗川吧。”他怕越待下去就越不想走了,但是欠着关龙飞的人情和船都要还的,得早点回去还清了,好找个机会同关龙飞说离开吧。

因为上次在南騀岛造船被官府查获了,这次船就不能在南騀岛造了,关龙飞将造船的地点选在了东番。东番去福建之东三四百里之遥,是一个非常大的岛屿,岛上多披发文身的蛮夷土著,气候温暖宜人,岛上多良木,尤其还不在天朝管辖范围之内,是最佳的造船场所。

东番尚未开化,仅由土著头目统领,与外往来不多。前朝时海贸发达,东番倒常作为航海中转点,为各国商人提供栖息地,后天朝禁令海贸,东番的中转作用逐渐消失,只有南下的倭寇、走私的海商以及海盗们偶尔在此停留。

关龙飞因为海上走私的缘故,常在东番补给、晒货,还在此地设了仓库,与当地土著头目关系非常友好。所以让莫尽言来此造船,倒是再安全不过的所在,只需提防倭贼的侵袭即可。

莫尽言被关龙飞送至东番岛,发现原来碧海之涯还有如此广阔的天地,是不是再往东去,真有小时长辈们说起过的神仙居蓬莱岛之类的所在?

面对言语不通、生活习性完全不同的土著,莫尽言头一次有了背井离乡之感,以前尽管也会离开陆地到海岛或海船上生活数月,并没有这么强烈的感觉。

这一刻,莫尽言无比思恋俞思冕,他这么一走,起码要三月之久才能返回,俞思冕得不到自己的任何消息,不知道会作何感想。然而既来之则安之,最好的解决方法,便是尽快将船造好,才能早日脱身。

关龙飞虽然没有强制让他来东番造船,但是造船是他一早就应承了关龙飞的事。上回丢船的事,关龙飞知道责任不在莫尽言,但是他对大船的需求十分迫切,以至于莫尽言倒是不好意思拒绝他来东番造船。

莫尽言看着那成堆的早已风干好的木材,不禁感叹原来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想来关龙飞打算造大船,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筹备了起码有数年之久,而莫尽言恰好就成了这股东风而已。

春日本来是不太适宜造船的季节,因为雨水太多,木材容易受潮膨胀,船造好后容易变形。但是关龙飞着急,已经顾不上这些小细节了。而且他们仿佛得了天助,这个春天,雨水并不十分充盈,潮湿天气不多,对木材的影响并不大。

三个月的时间,莫尽言没日没夜地一口气造了八艘大船。当然,这是得助于二十多名木匠和船匠师傅们的帮忙,还得益于关龙飞事先就备好的造船良木,否则三个月的时间,连风干木材的时间都不够。

这八艘大船,几乎集结了莫尽言所有的智慧和心血,他将福船和战船的形制结合起来,发挥出海船的最大优势,既能装载最大量的货物,又能承受最大的风浪,还能够在对敌作战时灵活应变。

莫尽言对自己的这次作品是相当满意的,恨不能现在就将船开出去与倭船对抗,试试船的性能。但是船入水还需要一些时日,莫尽言离开福建已有三月之余,这期间音信不通,甚是想念俞思冕,不等船入水,便迫不及待地想回去。

但这之前,要等关龙飞来验收。莫尽言天天在码头上翘首期待关家的商船,然而迟迟未到。

一个下着霏霏细雨的早晨,莫尽言终于等来了关家的船。然而来的并不是大船,而是一艘半大的船,这船莫尽言见过,但是甚少见关龙飞让它出海,因为船太小,不适合风浪颠簸。莫尽言无法想象这船是怎么横渡这辽阔海面,从福建漂到东番来的。

船一靠岸,俞思冕发现从船上下来的人居然是陆赛虎。随同陆赛虎一起来的,居然还有数名女眷和孩子。

这让莫尽言更加惊奇了,海船上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船上是不允许有女人的,否则会触怒海神,引起海难。但这一次船上居然有四五名女眷,可见是情况紧急,出了大问题了。

莫尽言迎上去:“陆二哥,关大哥呢?”关龙飞蹭为了表示信任,要与莫尽言结拜把子兄弟,莫尽言不愿意高攀,但是在称呼上却改了口,以兄弟相称。

陆赛虎脸色非常憔悴,对着莫尽言叹了口气,摇摇头,回头去搀扶几名女眷:“三弟,这位是大哥的母亲关老夫人,这位是大嫂,这位是你二嫂。”

莫尽言从未登门拜访过关家和陆家,并不识得几位女眷,此时听陆赛虎一说,便有些吃惊,他怎么将女眷全带出来了,想来是出了大事了。赶忙过来行礼:“见过老夫人和二位嫂嫂,这一路上想必受惊不少,赶紧去休息。”说着上来搀扶老夫人。

几位女眷何曾受过这等颠簸之罪,早已晕得不分东西南北、吐得面无人色了,精神萎靡不堪。莫尽言安排了几个土著仆妇照料她们休息去了,这才匆匆来找陆赛虎问情况。

一问,便惊了一大跳,原来前一阵子关龙飞打算在夏日季风到来之前,装着数船货物南下去吕宋、爪哇、占城、身毒等地贸易,因为定期要向各地的番邦领主打点一番,这一次关龙飞本人也随行一起去了。

没想到刚出发不多久,便被官府的巡防船只发现了。以往巡防船数量少,遇到大型走私船队也是莫可奈何的,但是这次关龙飞运气实在不好,遇上了一只大型巡防战船队,似乎是几个千户所联合出防,官船数量远超过关家船队,所以便被包抄了个干净,没有一艘漏网,十条商船,在反抗过程中被撞沉了两艘,余者全都被俘获了。

关龙飞也没能逃出来,只来得及放飞了信鸽。陆赛虎接到消息,知道这事事关重大,便赶紧安排好关家的一切,带着女眷孩子逃往东番。

莫尽言听得呆了半晌,最后心里涌上一个念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关龙飞逍遥法外这么多年,靠着走私和打劫其他商船发家,虽然利益丰厚,但总归还是太铤而走险,一旦失手,便几乎没有挽回的可能。

“陆二哥,明天我要回福建。”莫尽言下了一个决定。

陆赛虎唬了一跳:“我还打算将大哥的家人和我的家人都托付给你,我回去想办法救大哥的。”

莫尽言道:“二哥你可有什么熟人在官府?”

陆赛虎摇摇头:“没有。但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有银子,肯定就能办事。”

莫尽言苦笑道:“那不如我回去吧,我正好有朋友在官府当差,去打听一下,没准会有救关大哥的门路。”这事应该是归俞思冕管的。

陆赛虎喜出望外,抓紧莫尽言的胳膊:“三弟此话当真?你的朋友是做什么的?”

莫尽言道:“听闻是在镇东卫指挥府当差,具体做什么不清楚。”他自然不会说是镇东卫指挥使,这么一来,俞思冕不就成了关家的仇人了。

陆赛虎立即点头道:“卫指挥府的人,那一定就是有门道了。三弟你明日就启程,回去后,去罗川的卫平镇找小嫂子,她那处有银子,你托朋友办事,总还是要打点一下上下,没有银子是不行的。”

“小嫂子?”莫尽言有些不明白。

陆赛虎道:“小嫂子是关大哥的妾室,本来这次我是要将她也带过来的,但是她不肯来,又说她讨厌坐船,还要去想法子救大哥,死活也不肯来,我只得留她在老家了。你说她一个妇道人家,如何去救大哥。我也没法子,只好安排他们母子另外搬了个地方。你到了卫平,便去那里找她。”说完告诉了莫尽言一个地址。

莫尽言听了觉得惊奇,关龙飞的妾,听起来是个颇有胆色的女子,虽然是个妾,但从陆赛虎的神情言谈中,并没有半分看轻的态度。莫尽言便起了好奇之心,虽然不用花什么打点银子,但也想去见识一下这位小嫂子了。

第56章 故人

“陆二哥,我有个要求。这些刚刚完工的船,本来最好还是等一些时间下水才好,只是现在情况有变,我要先开一艘船回去。”莫尽言提议道。

莫尽言原来那条船,还是小了点,没遇上风浪,还能勉强渡海,但若是碰上大风浪,十有八九是要翻船的,这季风马上就要来了,可不能冒这个险。

陆赛虎常在海中往来,自然是知道这其中的利害的,遂点头同意,让一艘新船先下水。虽然会影响到船的使用笀命,但若是关龙飞没救出来,这些船不知道还能不能派上用场呢。

莫尽言带着许哥踏上了归途,同行的还有陈平生和那些木匠、船匠师父,他们都是关龙飞花了大价钱从福建请来的,船造好了,也是该送他们回去的。因为人力有限,只好又麻烦这些师傅们充当了一次水手。

新船第一次试水,莫尽言却没有半点兴奋感,前路一片惨淡愁云。他不能确定,是否能通过俞思冕救出关龙飞。

他私下觉得,关龙飞虽然做的是走私的买卖,偶尔也会打劫其他海船,但是绝对不是罪不可赦的,因为他们从不滥杀无辜的人,被打劫的船只中,不少都是倭船。在抗倭一事上,关龙飞出力是不少的。如果论功行赏,他的功也是可以抵消他的过的。

只是俞思冕有他的立场,他是朝廷命官,断不能纵容违法乱纪者的存在吧。自己若是去求情,那就摆明了和他是对立的立场,这让他怎么想自己,他会同意放过关龙飞吗?会不会连自己都要抓起来呢?就算是不抓自己,那必定也会是失望之极吧。想到这里,莫尽言打了个哆嗦,跟俞思冕对立,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莫尽言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关龙飞不能不管,先不说他待自己如兄弟,就凭他平日那么毫无保留地信任自己,不遗余力地打击倭寇,自己也不能对他置之不理的。

但是他也不想与俞思冕成为仇敌,那是他最依赖最信任的人,他宁愿自己难受百分,也不愿意他为难一分。可是,如今却让他不得不去面对。

返航的日子里,他每日坐在甲板上,看着天空中那些变幻无常的云彩,常常一发呆就是一个时辰。想关龙飞的事,最主要还是想俞思冕,想自己和俞思冕在一起的点滴,想那些在一起的甜蜜时光,虽然短暂,却如春阳一样温暖,直抵人的灵魂深处。

莫尽言承认,自己心中,那个天平更偏向俞思冕一些,他愿意在俞思冕心中保留一个美好淳朴的自己,而不是一个与他敌对的海盗。

莫尽言迫切想见到俞思冕,但又害怕见到他。他怀着矛盾的心理,在一场没有结局的心理拉锯战中,终于到了目的地。大船停靠在一个无名的小岛边,不敢驶入巡防线以内,也不敢去南北騀岛,大船的目标太大,容易暴露。

一行人趁夜,扮作渔民,划着小船悄悄地靠了岸。造船的师傅们早就在陆赛虎那里领了工钱,靠岸之后,立即便分散了,大家都知道利害,在东番造船的经历就只能烂在肚子里了,否则会引来牢狱之灾甚至杀头的死罪。

莫尽言和陈平生划着一条小船,并不靠岸,沿着海岸线慢慢划进闽江口。朝廷虽然禁海,但是闽江口的海却是没法禁止的,江与海的界限,哪里分得了那么清楚。

“小言,咱们现在去哪里?”陈平生看着莫尽言。陈平生听他说起过,造过这批船后,他要跟东家关龙飞告辞的,现在东家都被抓了,若是一心要走,也就没有告辞的必要了。

莫尽言道:“我们还是去卫平找关夫人吧,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要试一试救东家。他待我们不薄,我们也不能不义。”

陈平生点点头,默默地摇动着船桨,将船往卫平镇划去。莫尽言在船后摇着橹,许哥安静地立在船乌篷上,闭着眼睛休憩。五月的夜风不带寒意,也不见燥热,非常宜人。

莫尽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看看天色,离天明还有将近两个时辰的样子,开口道:“陈哥,咱们靠岸休息一下,天亮了再去拜访。”

陈平生早就累得疲惫不堪了,不过跟着莫尽言之后,他便习惯性地听从莫尽言的安排,因为他发现自己虽然长莫尽言近十岁,但莫尽言的见识和胆识都远胜过自己,果敢又有魄力,因而便将做决定的事都交给了莫尽言。

天亮之后,两人钻出船舱,一轮红日从海面上冉冉升起,霞光将墨蓝的海面染得跟天际一个颜色,绚烂夺目。

一只孤独的海鸟自远处飞来,扇动了两下翅膀,轻轻地滑向莫尽言的小船。只听得啁啁叫了两声,原来是许哥,莫尽言伸出胳膊,接住了吃得饱饱的许哥,伸出手指,在许哥的脖子下轻轻刮了刮,许哥闭上眼,享受着主人的抚慰。

莫尽言将许哥的羽毛理了理,将它放到船篷边上站着,许哥满两岁了,早已成年了,该找个伴了。

“许哥,你要是找得到伴,就去找个伴吧。”莫尽言轻轻地说。

许哥咕咕了轻叫了两声,挪了挪爪子,不知道听懂了没有。

陈平生从船那头转过身来:“小莫,将船划过去些,好像有条大鱼。”他们临睡前下了一次网,这个时间正好收网。扮作渔夫,总要做个样子,再者确实也是很久没打渔,想试试手。

“哦,好。”莫尽言将船撑过去一点。

陈平生拿着网兜,熟练地往水里一操,便捞上来一尾五六斤重的刀鱼,陈平生笑逐颜开:“嗬!果真是个大家伙。”

这江海交界处,江鱼与海鱼混杂,种类与数量都不少,所以捕捞的渔民极多。他们所在的新田镇离入海口有点距离,倒是从未来过此处,陈平生天生是个渔夫,这次到了江海口,颇有点如鱼得水的乐趣。

莫尽言看着陈平生乐滋滋地收着网,心里颇有些歉意。陈平生天生就该是过这种平静生活的人,每天打打鱼种种地,无风无浪地过这一生。

因为自己,他也走上了这条朝不保夕的道路,这让莫尽言有了一些罪恶感。不管这次的结果如何,一定要同关龙飞辞行了,到时候让陈平生去做点小本生意吧。

“好了,网收好了,我们这就去卫平?”陈平生将渔网拎起来,甩了几下水,将网铺在船篷上晾晒。

莫尽言回过神来:“嗯,好,这就出发。”

卫平镇是个临海小镇,有一个不算浅的海湾,以前也是个小海港,一些中小船只可以出入此处,是以前朝时这里还是个比较繁华的小镇。后来随着禁海令的颁发而没落了下来,除了近江海打渔的渔船,别的船只却是难得一见了。

莫尽言将小船靠了岸,同陈平生提着早上新打的鱼,上得岸来。许哥飞身上了莫尽言的肩膀,一路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路人,也接受着路人的行注目礼。

莫尽言根据陆赛虎告诉自己的地址,一路打听过去,在镇西头的一户院门前停下了:“应该就是这里了。”

这个院子与临街的其他院子是连成一片的,不过却是最边上的一户人家,往那头便是菜地和农田,此际万物生机勃勃,满目翠绿,入目煞是清凉,倒是一个好所在。院门上过年时贴的秦琼尉迟恭门神还有着未全退去的残红,下面一截不知被哪个调皮的孩子给撕掉了。

莫尽言扣了扣门环,不多时里面便响起了一个女声:“谁啊?”

莫尽言答:“卖鱼的。”

里面过了片刻才有人回答:“稍等片刻。”才听见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走过来,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一道缝,从里面探出来一个老妪,上下打量了他们一下,“你的鱼怎么卖?”

莫尽言压低了声音问道:“府上可是姓关?我是关爷的朋友,前来拜访关夫人。”

那个老妪吃了一惊,连忙打开一扇门:“进来吧。我看看你的鱼怎么样。”

莫尽言和陈平生跟着进了门,老妪将门重新关上了,走过来带路:“两位这边请。”这老妪是关家的老仆妇,陆赛虎临走之前,将关家的下人都遣散了,只留了两个忠诚的仆妇和粗使丫头下来照顾小夫人。

莫尽言和陈平生在小厅里坐了下来,打量了一下,这是一个一进的小院,只有四间房子,厅堂里正对着院子,院子不大,靠墙边的竹騀上晾着一些小儿的衣服。

一个丫鬟端了两杯茶水上来。莫尽言对丫鬟道:“姑娘,我这里有早上打的一些鱼,你拿去收拾了吧。”

丫鬟有些迟疑,不敢接。

莫尽言笑道:“我这是顺道打的,并不是特意买的。我与你家关爷是极熟的朋友,我们之间不拘这些小节的。”

那丫鬟这才接了过去,福了一福:“那就谢谢二位了。”

丫鬟提着鱼篓走了。莫尽言又稍等了片刻,先头的那个老妪抱着一个一两岁的孩子从隔壁的房间跨了出来,一面回头对身后的人说:“小夫人,客人在这里。”

莫尽言站起身来,正待行礼,却发现老妪身后的女子迈门槛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磕了一下,猛地往地上扑去,连忙跑上去扶住了对方的胳膊。却被对方死死抓住了手臂:“小言,是小言吗?”

莫尽言一下子石化了,这个声音,不是出现幻听了吧?尽管很久很久没有听过了,但是这声音他从小听到大,是不可能认错的,他有些艰难地发出声音:“芸姐姐?!”不自觉间,喉咙已经哽咽了。

聂芸抱着莫尽言,“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面哽咽着说:“是我。小言,真的是你?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老妪怀里抱的孩子一见母亲哭,便哇哇大哭起来。老妪对这一幕显得十分吃惊,她一面安抚手里的孩子,一面表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女主人,这个小夫人从来都是很冷淡的一个人,喜怒不形于色,没想到今日居然见到这个男人这么失态,这人到底和小夫人什么关系。

莫尽言此刻已经是成人的体魄,高大挺拔,聂芸在他怀里显得格外娇小。他一面垂泪,一面还惦记着男女身份有别,赶紧将聂芸搀起来,扶坐到椅子里:“芸姐姐,坐下说。别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会在此处?”

聂芸哭了好一阵子,拿着手绢擦拭了一下眼泪,止住抽噎,睁大泪眼打量莫尽言,并不答话,只是双手合十,抬头向天:“没想到小言还活着,真是谢谢佛祖。”转过头来拉住莫尽言的衣袖问,“小言,我去让人打听,均是说你已经不在了,没想到你居然还活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跟我说说。”

第57章 叙旧

老妪抱着正在啼哭的孩子过来:“小夫人,小公子要你呢。”

聂芸这才察觉到自己儿子正在啼哭,连忙伸出手去从老妪手里接过孩子,放在怀里熟练地颠了颠,伸手拍着孩子的背,哄了几声,那孩子很快不哭了,抽抽噎噎的,开始偷眼打量着莫尽言。

聂芸这才想起来介绍:“乳娘,这是我老家的表弟,当年倭乱我以为他也遇害了,没想到老天可怜我们,让小言还活着,而且居然还能相见。”

乳娘满脸的戒备神色这才放松下来:“原来是表舅爷,表舅爷万安。”

莫尽言欠了欠身:“乳娘客气了。”

聂芸又将自己手里的娃娃递给莫尽言:“鸿儿来见过舅舅。”

莫尽言有些手忙脚乱地接住那个孩子:“芸姐姐,这是你儿子?”小孩子只有一岁多的样子,浑身软乎乎的,莫尽言生怕自己一个抱不住,摔着了孩子,抱得小心翼翼的。

那孩子居然也不怕生,就那么随莫尽言抱着,显然很喜欢亲近成年男子,大约是他爹不常在家的缘故。

聂芸有些羞涩地笑了一下:“是啊,他叫鸿儿,一岁半了。”

莫尽言伸手从怀里摸了好一会儿,才摸出一个小银元宝来,这还是关龙飞给他的。他将元宝放倒鸿儿的小手里:“鸿儿拿着玩,舅舅不知道你,没准备什么好礼物。”孩子的见面礼,无论如何都是要给的。

聂芸也没有拒绝,任由儿子拿着银元宝把玩,一边哄着儿子,一边问莫尽言这些年的经历,却绝口不提自己的经历。

莫尽言一面答着话,一面细细打量聂芸,她身着藕荷色罗裙,发髻绾在脑后,作妇人打扮。面容有些憔悴,但此刻的精神却极好,大约是见到自己的缘故。只是额角处有一块醒目的伤疤,已经变成了浅白色,看样子是有些年头的旧伤了,让她原本的美丽有些折损,不过看来她也并未多加掩饰,任由那疤痕敞露着。

“芸姐姐,你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莫尽言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聂芸本来已经破涕为笑的脸僵硬了一下,用手抚了一下额角,苦笑了一下:“撞的。”

莫尽言看着那个伤疤,过了这么久依然这么鲜明,可见当初用力之狠,肯定是没想让她活,是谁这么狠心?“芸姐姐,谁撞的你?”莫尽言的面色不由得充满了怒气。

聂芸愣了一下,才笑道:“不小心撞的。不是没事了吗?不用介意。小言你还没吃早饭吧,我去给你做饭。”说着就站了起来,从莫尽言怀里抱过鸿儿,放到乳娘怀里,“乳娘照顾一下鸿儿,我亲自给言弟做饭去。小言你等等啊,很快就好了。”

说着不等莫尽言反应过来,便匆匆跨出门去了,留下莫尽言一脸错愕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这刚才还在叙旧呢,似乎话还没说完啊,怎么说走就走了。

莫尽言回过头来看乳娘,她抱着鸿儿,有些欲言又止地看着莫尽言。

莫尽言便问道:“乳娘,你知道芸姐的伤是怎么回事吗?”

乳娘摇摇头:“小夫人从来没提起过,公子也没说过,我只知道她来我们家的时候便有伤了。”乳娘不是鸿儿的乳娘,其实是关龙飞的乳娘,在关家已经有三十多年了。

“她是什么时候来你们家的?”莫尽言急切地问。

乳娘想了想:“三年前来的,当时也是这个季节,我家公子迎娶的小夫人。”

莫尽言想了想,时间上稍有一点出入,不过也不大。芸姐姐是被倭贼掳走的,最终却在罗川出现,还成了关龙飞的妾室,这其中的曲折,恐怕只有聂芸和关龙飞知道了。

他真没想到世界会这么小,自己一直以为凶多吉少的芸姐姐,不仅还活着,而且还跟关龙飞有关系,是关龙飞救了芸姐姐吗?

莫尽言满腹狐疑,心里将各种可能都推算了一遍。直到陈平生推了他两遍,他才回过神来:“啊?陈哥,什么事?”

“这、这小夫人是聂大夫的孙女聂姑娘?”陈平生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问莫尽言。

因为两个村只隔着一条江,陈平生以前在江边看到过很多次去洗衣服的聂芸,对美丽动人的聂芸不知道有多倾慕,虽然知道只是癞蛤蟆倾慕天鹅,不可能有结果的,但也止不住倾慕和爱恋。后来知道聂芸被倭贼掳走后,心下既难过又痛恨,却万万没有料到还会有再见到的一天。

莫尽言点点头:“嗯,是我芸姐姐,真的没想到她还活着,而且就在这里。”莫尽言几乎喜极而泣。

“真没想到会是聂姑娘。”陈平生已经呆了,喃喃地说,“那她现在是关爷的夫人了?”

这个问题莫尽言没有亲口跟聂芸求证,但是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嗯,应该就是了。大概是关爷救了芸姐姐。”

陈平生感慨道:“真没想到啊,这世上原来还有这么巧的事。”

莫尽言随口接道:“是啊!”他一直以为聂芸凶多吉少了,没想到居然还活得好好的,这世上的事还真奇妙。他似乎忘记了,他自己也是九死一生,在别人印象中也是死而复生的人,带给人震撼完全不亚于今日聂芸带给他的震撼。

莫尽言和陈平生互相感慨良久,直到聂芸端着饭食回来,他们才中断话题。

莫尽言吃着聂芸亲手做的菜,那久违的熟悉的饭菜味道,让他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滚落,却又忍不住开心地咧嘴笑。

聂芸看着他又哭又笑的表情:“怎么了,小言?”

莫尽言吸了一下鼻子:“真没有想到,还能吃到芸姐姐亲手做的饭菜。真是太好了。”

聂芸也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真是天可怜见,让我们姐弟还有相见的一天。我也没想到,会有再给你做饭的机会。有机会要去拜谢你的救命恩人才是。”

莫尽言停止了咀嚼,艰难地咽下了那口饭,垂下眼帘说:“庄大哥已经死了,死于倭贼之手。”

聂芸替莫尽言夹菜的手一抖,筷子上的菜掉到了桌上,一字一顿地说:“又是倭贼!”

声音虽然不大,但是莫尽言从几个字中听出了咬牙切齿的味道。

莫尽言抬起头来,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聂芸的神色,她面无表情,眼圈微红,嘴唇紧闭,牙关咬得死紧,仿佛在极力隐忍什么。

莫尽言原本想追问一下聂芸被掳后的情况,但是此刻却有些不敢问了,聂芸被抓后经历了什么,恐怕是她自己都不愿意去回想的。这种事,恐怕只有等她自己亲口来说了。

聂芸很快恢复了常态,继续给莫尽言夹菜,一面却竭力装出笑脸来:“不提扫兴的事,吃饭先。”

莫尽言默默地吃着饭,心里却难过得不得了,芸姐姐也是个命苦的人,从小也失了爹娘,跟着祖父长大,还未出阁姑爷就没了,忍受着各种流言蜚语,最后还被倭贼害得家破人亡。

自己虽然命苦,但终究是个男人,可是芸姐姐却是一个连谋生能力都没有的弱女子,如今委身在关家做妾,就算是关家家大业大,却也到底只是个妾。而且如今,关龙飞还前途未卜,她往后还能指望谁呢?自己,还是那个襁褓中的婴孩?

莫尽言心里暗暗下了个决定,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救出关龙飞来,哪怕是与俞思冕对立。想到这里,莫尽言不自觉地吸了吸鼻子,有一股酸楚感自心底强涌而上。

吃过饭,莫尽言对聂芸说:“芸姐姐,我有话要跟你说。”

聂芸看了看屋子,对乳娘说:“乳娘,你带着鸿儿出去走走吧,鸿儿喜欢在外头玩。”

乳娘大概知道今天来的这两位是为自家主人而来,认亲只是意外,便点了点头,抱着孩子出门去了。

陈平生也很有眼色:“我也出去走走。”

丫鬟收拾好碗筷去厨房忙活去了,屋子里只剩下了莫尽言和聂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