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皇上?”

负责记录的内侍见皇帝久久都没有言语,小声地叫了他两声,康熙这才像是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

“什么事?”

“皇上,这…?”

内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康熙闻言再看了一眼那位瓜尔佳氏并没有说什么,像是在想什么事,许久之后他的脸上露出了坚定神情,仿佛告诉我们他已经已经有了决定。宜妃忍不住直起了身体,而我的心也不知为何紧张地直跳。他突然侧过身来,拉起我的手放到他的掌心间,他的右手覆上我的手背,给我带来一阵温暖。我抬起头看向他,只见他嘴角扯出一抹笑容道:“不了,朕这一辈子有德妃陪着就够了。”

裕满家的两个女儿今次同时参选,像我的那个是姐姐,今年十六岁了,而小的那个今年才十四岁。不知道为什么康熙没有留下芳华正茂的姐姐,而是册封了还是个小女孩的妹妹为贵人。

三年一选的选秀结束之后是便是内务府一年一次的选宫女,既然有新人进来,就一定要有旧人离开。心荷早已经年满二十五,只是因为前几年打仗的关系而多留了几年,现在天下太平,她今次就要离开了。她走之前来看我,重重地朝我磕了三个响头。我问她出去之后要去哪里,她说要回王府。我听罢只觉着一阵怅然若失,是啊,连心荷都可以出去,都可以陪在他身边,我却连见他一面都做不到。我只能压着满腹的酸涩,拜托心荷好好照顾他。

远征之后不到半年康熙果然大肆册封自己的几个年长的皇子。皇长子胤褆和皇三子胤祉被封为多罗郡王,胤祺、胤祐被封为多罗贝勒,但出乎所有人意料外的是胤禛却只获封多罗贝勒,据说朝中大臣也曾上书建议过康熙册封胤禛为郡王,但却被康熙拒绝了。外人也许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我却很清楚他定是对胤禛上次的冲撞有所不满,所以这次才会故意降了他的爵位。当然,除了胤禛之外,还有一人的册封也让大家吃了一惊,刚刚过了十七岁生日不久的八阿哥胤祀竟然也获封多罗贝勒,这实在是叫人大跌眼镜。

册封之后皇子们也应该自己开府了,康熙下旨内务府为几位皇子在京寻找适合的府邸。府邸的寻找很顺利,看着情形再过不久几位阿哥就能搬出宫去。禛儿原本就极少来见我,这下离开宫中更是难以相见,我虽然觉着有些不舍可却也无可奈何。只是有些挂念胤禛的几个孩子,趁着这最后的机会让琯珊带来我看看。琯珊给禛儿生的长子康熙赐了名叫弘晖,当胤禛告诉我名字时我觉着有些失望。媳妇儿虽不是顶美的,也不是最聪慧的,但和禛儿确实相配,知道这个孩子不是禛儿的继承人我却也为她叹息。可转念一想又觉着自己太过杞人忧天了,琯珊还年轻,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

“额娘!你过来帮我看看我写得好不好?”胤禵,不胤祯拉着我的手,将我拖到书桌旁,硬是要我看看他写的字。

“好好,等一下,额娘这就过来。”

对这个儿子我总觉得亏欠太多,我不知道康熙为什么会突然给他改名字,但总觉着是自己的错。所以对他可谓是百依百顺,他也是小孩子性子,初时还有些不乐意,没过几天也就忘了这事了。其实康熙自己都是直呼排行的,皇子之见也鲜少称呼名字,其他人更是不敢冒犯,他也没感受到多大的不同,渐渐地也就习惯了。

“祯儿,这是你写的吗?你怎么突然有兴致练起字来了?”我拿起儿子写的字,细细地看了起来觉着他的字虽然形还称不上行云流水但神已经略有几分了,这大概就是遗传吧,他皇阿玛的字就可以说是当世名家了,胤禛的字也常受他皇阿玛的夸奖。

胤祯听我这么问脸上却露出了几分不服气的表情,他讪讪地道:“今儿个皇阿玛夸奖十三哥了,说他的字越写越好,都快及上三哥和四哥了。”

我见他这样就知道这孩子争强好胜的性子又上来了,胤祥和他就差一岁多,从小玩在一起,念书这哥俩儿也在一起。寻常家庭孩子间比来比去的就很普遍,更何况是天子之家呢?胤祯喜欢和胤祥比的心态我能理解,不过他素来好动,虽说练字能修身养性磨一磨他的性子,但我就怕他撑不了几天。

“你想好好学写字额娘不反对,可是你要是学就一定要坚持到最后哦。”

儿子是我生的,自小就待在我身边,他的脾气我是再清楚也不过了,不激一激他,他是不会有动力的。

“哼。”胤祯鼓着腮帮子,别过头道,“我这次一定会坚持到底的,额娘不信就看着吧。我现在就开始。”

他说完又回到书桌前,抚平纸,略微俯下身子,提起笔,抬手压腕照着帖子一笔一划地临摹着。我走到他身旁随意地看了一下,发现他临的是董其昌的楷书。我自己对书法这种事是一窍不通的,祁筝的字也就清秀整洁吧,什么体我还真不知道。只知道康熙欣赏董其昌的字,所以他的这些个儿子们也都临摹董书。想到这一点我却觉着有些感慨,这么多位皇子难道喜好就如此的相同,都不约而同地喜欢董书?还是为了讨好父亲而抹杀自己的喜好?若是后者,那这种孝顺难道不可悲吗?正胡思乱想着,胤祯却抬起了头,拉着我问道:“额娘,您帮我看看写得哪里不好?”

我笑着摇了摇头说:“额娘哪里懂这些啊,你这可是难为额娘了。”

“额娘,您帮帮儿子嘛!”

胤祯撒娇地缠着我,要我指点指点他,我正被他缠得没办法,就见梅香进来回话说是胤禛过来给我请安。我一听只觉着定是老天保佑,他来得可真是及时,我快被胤祯这小祖宗给缠死了。

“快叫他进来吧。”

“是。”

没过一会儿就见胤禛走了进来,他正要给我请安,我赶紧拦着他。请安这事不急,胤祯这个小祖宗的事才是首先要解决的。

“好了,胤禛,你先过来教教你十四弟书法吧,我快被这小魔王闹怕了。”

胤禛先是一愣,随即嘴角露出一抹笑容道:“哦,十四弟决心要好好练字了吗?那我可不能吝啬,来,让四哥看看。”

胤禛边说边走到书桌边,拿起桌上的字正要看,祯儿却突然伸手一把把它夺了回去。

“才不让你看呢!”

他气鼓鼓地将宣纸藏到身后,那副样子真是让我和胤禛苦笑不得。

“你这孩子,你四哥的字连你皇阿玛都夸奖,你皇阿玛早几年还让你四哥教你二伯父家的保泰,他肯教你有什么不好?”“就是不要!”

祯儿朝我们做了个鬼脸就跑开了。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过头看着胤禛道:“你别和你十四弟计较,他就是这个脾气,我管也管不住。”

胤禛苦笑了一下说:“额娘,十四弟的性子我还不知道吗?儿子怎么会计较。”

我见他能够谅解也就安心了,领着他坐下问:“你今儿来有什么事吗?”

“嗯。”他神情严肃地点了点说:“额娘,府邸已经建得差不多了,内务府给儿子置办的东西,还有派给儿子府邸的奴才都已经挑好了,皇阿玛给儿子开府的银两也差不多都落实了,儿子估计年后就要搬出宫了。”

“这么快?”我一惊但看儿子那一脸严肃的样子知道他没有夸张。心里顿时浮现出一股不舍,但我也知道儿子总有一天要离开我身边的。“你出宫之后自己要懂得照顾自己了。外面毕竟不同于宫里,吃穿用度都得你自己打算了。”

“嗯,儿子知道了。”

我听他这么说知道他已经有了打算,也就放心了一些。我仔细打量他发现他的脸上似乎透着些疲劳,这也难怪,开府的事多,他想必一定很忙碌吧。

“禛儿,最近是不是很忙,别累坏了自己,要多注意休息啊。”

“嗯。多谢额娘关心,儿子会注意的。”

他点点头,微微皱着眉,拿着杯盖的左手不时地轻轻敲击着右手中空了的茶杯。我们又聊了一会儿他才走。胤祯在他四哥走后倒是继续地乖乖练字,看着他认真的背影。我真的觉着时间过得好快。想起来初见禛儿他时还是个孩子,现在竟然要独自支撑起一个若大的家了,而胤祯也从我肚子里的一个小生命长到那么大了,时间可真是不等人的,一个不注意,它竟然已经走了那么远了。

原本我有些伤感,可不知道为什么却感到有人在看我,我向四处打量了一下,却压根没发现有人,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但我最近总觉得有人在看我。这怎么可能呢。我立刻否决了这种想法,觉着自己真的是太过敏感了。大内十步一岗,哪里有可能发生这种事?摇了摇头我走到胤祯身边看着他练字,他也真是那股劲儿上来了,练得满头大汗却还是一点都不敢松懈。我轻轻地替他擦去额上的汗珠,心疼地问他:“祯儿,要不要歇一会儿?看你累得满头都是汗。”

“额娘,不要,儿子这次一定不会马虎了事了。像八哥虽然很聪明,师傅们也夸他文才出众,可他的字就是难看,皇阿玛为此没少叨念过他。这次八哥要分府出宫了,皇阿玛还是念念不忘这事,盯着八哥要他每天交一幅字给他呢。”

胤祀也要出宫了?儿子说起八阿哥却立刻让我想到一个人,我们,有好久没见了。胤祀要出去,想必最寂寞的就是她吧。

“你就留在这里吧,我一个人进去就是了。”

我有很多年没有踏进延禧宫,可眼前的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却叫我不得不叹息。转过身吩咐梅香留在原地,我独自一个人凭借着旧时的记忆寻着那位佳人的院落。就是这里吧。看着她门前院中的那棵海棠树我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侧。走到她的屋子前,我见门是虚掩着的,心里顿时起了一股不好的感觉,难道她又昏倒了?多年前那一次见面,我对她孱弱的身体记忆犹新。她身边服侍的人也少,若是那个叫什么秀云的宫女不在她又不舒服了怎么办?我是越想越觉得有可能,顾不得失仪就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快到内屋时,隐隐听到从里面传来的说话声却让我放慢了脚步。

有人?

我停在了门口,隔着一道帘子,隐隐传来一个男声。

“额娘,儿子不孝,儿子来看您了。”

他说额娘?那定是八阿哥了。

“八阿哥为何行此大礼,奴婢…我,我受不起啊,快些起来吧!”

良贵人的声音透着些慌张和拘谨,她定是吓了一跳吧。

“额娘,儿子终于有了爵位了,皇阿玛还将安亲王的外孙女指给了儿子,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看不起额娘了。额娘,您,您自此可以在后宫抬起头来做人了,您可以走出这冷清得快要让人窒息的延禧宫了。”

“胤祀,胤祀,额娘对不起你,若不是额娘,你本应该更加幸福,更加荣耀的。‘一朝承君恩,谁知竟是错’。可是额娘不后悔,只是累了你了孩子。”

母子俩人的啜泣声,清清楚楚地传入我的耳中。无声地在心底叹息着,我离开了延禧宫,就如来时一般悄然无声。也许只有院落中的那棵花已谢了的海棠才曾注意过有谁来过,又有谁离开吧。

 

康熙三十七年七月二十九日,康熙侍奉皇太后,带着七位皇子往盛京谒陵,告祭祖宗平定戈尔丹的胜利。因为宜妃的阿玛是驻留盛京的佐领,所以这次康熙特地带上了宜妃,以及她所生的五阿哥和九阿哥,也算是让她荣返故里,宜妃的得意就不用说了。芩淑住在皇太后那里,皇太后对她甚是疼爱,上哪儿都喜欢带着她,这次也没把她落下。两个儿子此次都不在随驾之列,我本不应该跟去,但为了方便照顾芩淑,皇太后把我也带上了。胤祥还不满十二岁却能扈从出巡,足见康熙对他的喜爱程度。馨惠身子有些不舒服,但知道这个消息仍然替儿子感到高兴。她拜托我好好照顾胤祥我自是向她保证一定会的,怎么说胤祥也叫我一声额娘不是吗?因为是拜祭先祖,所以虽然福全虽然身子不爽依然坚持要去。常宁此次也在随驾之列。远嫁科尔沁的大公主其实是常宁的长女,虽说自小就被抱进宫中被康熙收为养女父女之间没有多少情分,但无论怎么说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总是不可磨灭的。

由于三公主的夫家喀喇沁部就在热河以东靠近直隶省,是东巡的毕竟之地,因此八月十三日我们一行先行抵达三公主府邸暂住,随即继续向东途径科尔沁时又在大公主府上住了六天,又走了一个多月,终于在十月十四日抵达盛京。

盛京故宫年代久远,又长时间没有人居住,所以宫殿都十分的陈旧。而且当初努尔哈赤定都沈阳时的皇室规模远远没有现在那么庞大。努尔哈赤原先的寝宫已经改做了祭祀用。永福宫是孝庄太后的故居当然也不能够居住。麟趾宫、衍庆宫原本用来放置杂物。得知此次皇帝出巡说是要住在这里,盛京方面才紧急修建了一批围房。但盛京方面也没有想到随行人员会如此众多,无奈之下只得借用宜妃娘家在盛京的家宅,修缮扩建之后迎接圣驾的到来。

皇帝住到岳父的家中,这种事古往今来怕也是第一次,宜妃满面春光也就在情里之中了。由于也是仓促之下决定住到宜妃娘家,所以在安排居所时显得有些混乱和拥挤。也许是负责调度的官员也要看着宜妃的面子,我的居所竟然被分到了府中最偏僻的地方,离着大街也就一墙之隔。和随行的亲王阿哥们也就隔着一个小花园。不但如此,这间屋子还朝北,是典型的东冷夏热。现在已经入秋,北方冷得特别早,我们出来时京城还是盛夏,一路走来也多是炎热的天气,到了这里突然冷了下来,还真是不习惯。

“娘娘,宜妃娘娘实在是太过份了,这不是摆明了欺负你嘛!”

梅香倒是比我还激动,一边替我整理着衣物,一边嘴里还不闲着,不断地嚷嚷着宜妃的仗势欺人。我倒觉得没什么,她这么做无非是想炫耀一下康熙对她的恩宠。可是她争过了我又能怎样?她争得过那些比我们更年轻,更美的女人吗?

“算了,芩淑跟着皇太后不会吃亏,她没事我就放心了。宜妃对我做什么我不会在意的。”

“哎哟,我耳根子发热才想着莫不是有谁在惦念着我,原来是妹妹你啊。”

我话音才落,宜妃那熟悉的高八度就又突然冒了出来。她笑似牡丹,珠翠环绕,一派华贵艳丽。她袅袅而至,招呼也不打一声直接一屁股坐上了主坐,骄傲地昂着头嘴角带着一抹嘲讽地笑容柔声细语地问道:“怎么样妹妹,这间屋子不错吧。采光极好,白日里都能照得到太阳。离小花园也近,妹妹觉得寂寞了还可以去那里走走啊。”

我知道她来者不善却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尖酸刻薄,还来不及想着怎么回她身边的梅香却忍不住了,她“咚”的一声放下手中的衣物,冲着宜妃不客气地说:“娘娘,这屋子也叫好吗?见娘娘说得如此之好,奴婢不禁要猜测这里大约是您出嫁前的闺阁吧。也只有在这样的屋子里常住才能出得了娘娘如此性格的人!”

梅香向来心直口快,我也一直不曾因为这个而责备过她。当年我风光无限的时候我担心她会闯祸,所以一般都带心荷去那些人多地地方。心荷走后我也算是一落千丈,那些大场面我是能避就避这么多年了也没出什么大意外,梅香的性子也跟着收敛了很多,只是我没有想到她今日会突然爆发。宜妃初时还没反应过来,但她毕竟是个聪明人,很快就意识到她话中的意思。她原本放在膝上的手略微动了动,但很快又恢复成原先互搭的姿势,她轻轻地冷笑了一声,看着我道:“妹妹与众不同连身边的奴才也是如此啊,姐姐今日可算是见识到了。”

我知她是不肖与奴才计较,但也知她是真的动了怒。我赶在宜妃前头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斥责梅香道:“住口,我平日里是这么教你的吗?你也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对着主子竟然如此放肆,还不快给我下去自己反省反省,难不成还等着让我开口罚你吗?”

梅香早已经年满二十五只因家中已经无人所以不愿意出去。我见她可怜也就不勉强她,她是真心待我好,我也向来疼惜她,十几年来我从不曾如此斥责过她,她一时间似乎有些不能接受,红了红眼道了声“奴婢知错”就退了下去。我无奈地在心底叹息着,勉强自己露出满脸的笑容,走到宜妃身边,拉起她的手好言软语地安抚说:“好姐姐,是妹妹管教无方,您千万别同那奴才计较。”

宜妃冷冷地瞪着我猛地抽回手。我愣了愣刚想张口问声怎么了,就听她道:“你别碰我,我素来不喜欢你,你我都心知肚明,何必要装出这副亲密的样子来呢?你从前用那副娇娇弱弱地样子迷惑皇上我就讨厌你,后来你倒是变了,不过却变得冷冷淡淡的更让我讨厌。皇上宠你时你就是这副样子,装出一副不在乎的嘴脸叫人格外生厌。后来皇上不再眷顾你,你却还是这副样子,像是皇上不疼惜你是他的损失似的。你生的那个四阿哥倒是和你一般模样,古里古怪的,怪不得皇上要说他‘喜怒不定’。我看着只有十四阿哥才像我们满人的阿哥,开朗,直爽。”

我知道她一直都有算计我,却没想到她竟然是如此地讨厌我。只是她倒如今还如此地防着我又是何必呢,她自己不也说了吗,我早已经圣眷不再了,和我争又有什么意思呢?我无奈地长叹一声有些同情地看着她说:“宜姐姐,诚如你所言我早已不复当年了,我之所以冷淡只是想保留最后一点尊严。姐姐,我们都老了,哪里比得过那些正值花样年华的江南小姐?妹妹只是想守着儿女过完下半辈子,姐姐为何不退一步呢?这么争有意思吗?”

她优雅地慢慢站起身,嘴角带着一抹高傲的笑容,可双眼依然是冷冷地注视着我。

“不,蒙受圣恩是我郭络罗氏的骄傲,我对任何东西都可以放手,只有对皇上,我决不会让步,不管对手是你,是琳贵人,还是那些江南来的南蛮子,我郭络罗氏绝对不会输!”

她说罢一摆手转身走了出去,我愣愣地她那渐渐远去的坚定背影这才第一次看清这个女人。原来她是如此地爱着康熙,也是如此的为之自豪,他喜欢她是否就是因为她眼中毫无保留的爱意和占有呢?生平第一次,我突然对宜妃有了几分敬意,因为我终究做不到如此。

在拜谒了福陵、昭陵,祭扫了大清的开国功臣扬古利、费英都以及额亦都后,明日我们就要离开盛京返回京城。

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天我还没有机会见识见识围房后的那个小花园,想着明日就要走了若是不去看看总有些遗憾。眼见行李什么的都收拾妥当了我也就安心地拉着梅香让她陪我上那儿走走。

此时虽说已经入夜,可正直明月当空,皎洁的月光洒在园中的树叶上使得那绿色也格外的饱满,园中载着几株菊花,此时渐已入秋正是菊花的花期,那淡淡的幽香也回荡在鼻间,耳边还不时传来几声蟋蟀的叫声,这一切都为这夜色下的园子增添了一份额外的魅力。我现在也终于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诗和词是描绘夜晚的景致,也为何会有那么多的人赞美月夜的美丽,就连不善饮酒的我也不禁觉着若是此时有一杯酒对月畅饮那定是更加完美了。

“二哥,若是此刻朕能和你举杯对月共饮那今日这月夜之行就算是完美了。”

我一愣,跟着立即反映过来那是康熙的声音。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他在和人说话,那身边定然跟着别人,不行,我得立刻避讳。我一阵慌乱,拉着梅香转身正要快步走开却听得他像是看到了我们,高喊了一声:“谁在那里,给朕站住!”

我心知无法避开,只得停住了身体,慢慢转过身来。夜色中,两个人影慢慢走了过来。待从屋檐的阴影中走到这月光下,我只觉着心中一阵生疼,那感觉就像是被人揪住了连根拔的草一般。他,他怎么会憔悴成这样?他还不到五十吧,头发都花白了一大半了,原本健壮的身体竟然消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那身锦衣简直就可以说是挂在他身上的。夜风吹过拂动他身上的衣服尽显那根根凸起的骨头。他只比康熙大上一岁,可现在怎么看也远远不止。归化的日子有那么艰苦吗?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他站在康熙的左侧,侧着头似乎正在和他说着什么,没有看见我。但他身边的康熙却看见了我,他也是愣住了,竟然忘记开口要我避讳。

“皇上,怎么了,是谁啊?”

他微笑着转过头看着向我,眯了眯眼,皱了下眉,随即微微向左侧转过脸,那脸上的笑容自此僵在那里,放在身侧的手也跟着微微地颤动着。他这一系列不寻常的举动却让我不安,他的左眼怎么了,为什么他要故意用右眼来看我,难道他的左眼已经看不见了吗?我心头一紧,手不禁一颤,原本捏在手里的帕子就掉到了地上。

在最初的惊讶过后,康熙的脸上再无半点表情,但这样的他更加让我感到害怕。我不敢再去看他一眼,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甚至来不及去捡掉落在地上的帕子就匆匆转身离开。耳边依稀传来他淡淡的声音,好像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

“二哥看到什么了?怎么不走了?咦,这是二哥掉的帕子吗?好了好了,你身体不适就让朕这个做弟弟的替你捡一回吧,朕没那么娇贵。那,二哥,收好啊,朕可是物归原主了。”

 

康熙三十八年二月我随驾南巡,江南的景色虽美,但我却提不起丝毫的兴趣。只因为据说去年回京后也许是旅途劳累,裕亲王又病倒了,据说束手无策之际皇太后提议冲冲喜,据说康熙指给他的这个妾室纳喇氏果真是一身的喜气,进门不久裕亲王就渐渐康复了过来。诸如此类的据说还有好多,但我却不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心里总是乱糟糟的觉得有些不安。三个多月的南巡期间我就像游魂似的,住在李煦府上时我更是常常夜不能眠,因为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到曾经的往事,尽管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可当初的点点滴滴仍然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里。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兴致游玩,但见着芩淑和胤祯那么高兴,我也只能强打着精神。五月十七日,我们终于回到了京城,只是我怎么样也没有料到,回来之后我却突然间忙碌了起来,因为琳贵人病重了。

太医说她是经年累月的忧愁导致郁结甚多,现在终是抗不住爆发了出来。调理了两个月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身子反而益发的沉疴。

“馨惠,你再喝口药吧。”我端着药碗,拿着勺子,舀了一勺汤药送到她嘴边劝她再喝一点。她却摇摇了头,轻轻地推开了我的手。我叹了口气,皱了皱眉道:“你这样不行啊,不喝药病怎么会好呢?听话,再喝一口好不好?”

馨惠今日似乎特别的坚定,她摇摇头看着我虚弱地微笑着说:“姐姐,我…我想上点妆,你帮帮我好吗?”

她的话让我心里头猛地揪紧,再看向她眼中的异彩和脸上淡淡的潮红我眼中泛起一股酸涩。

“好,好…”

我连连点头,站起身来,转过身暗暗用帕子擦去眼角的泪,随即小声地吩咐梅香道:“你…你快派个人去懋勤殿把十三阿哥叫回来,你自己亲自去一趟乾清宫,见着了顾公公就说,就说琳贵人快不行了,她想见见皇上。”

梅香听见我说到“不行”二字时脸色也是变得煞白,她有些不安地点了点头随即立刻小跑着出去。目送梅香离开后,我示意房里原就伺候馨惠的两个宫女若云和如嫣同我一道把她扶到梳妆台边。匍才落座她人都还没坐稳当就伸手拿起桌上的眉笔,可她久病之下体力早已被消耗殆尽,拿着笔的手是不住地发颤。我是再也看不下去了,夺过她手中的笔说:“馨惠,姐姐帮你好吗?”

她虚弱地靠在我身上,微笑着道:“好,那就麻烦姐姐了。”

我让平日就侍候馨惠梳妆的若云替她梳头,我和如嫣则一左一右地扶着馨惠,那若云跟着馨惠也已经很久了,现如今怕是也看出她主子要不行了,一双眼睛涨得通红,眼泪猛在眼中打转,可还紧咬着唇部让自己哭出声来。替馨惠梳头的手是不住地发着颤,可那认真的样子却更叫人心里发酸。花了好长时间她才替馨惠梳完头,放下梳子后再也忍不住,转过头去用帕子死死地捂着嘴。我这才拿起桌上的笔,轻柔地抬起她的下巴,一笔一笔地替她画着眉,几笔之后,青黛柳眉就已显现。搁下笔,又拿起一旁的胭脂,抹了些在手中,正要给她擦上,馨惠却突然出声阻止了我。

“姐姐,这个颜色有些深了,换个淡点的吧,皇上素来不喜欢浓妆艳抹的。”

我手上一僵,心里一阵抽痛,眼泪差点就掉下来。使劲眨了眨眼,将眼泪逼回去,深深吸了口气,藏起那已经快到嘴边的哽咽,我努力扯出一抹微笑说:“好,好,都听你的。”

用帕子抹去手上的胭脂,我又挑了个淡色的,这次先给她看了看,她满意地点了点头,我这才轻轻地给她擦上。最后挑了个唇纸,让如嫣拿了个小碟和干净的小毫笔过来。

“姐姐这是干什么?”

馨惠见我搞这些出来歪着头有些不解地看着我。我给了她一个安抚地笑容道:“你就乖乖坐着,待会儿就知道了。”

吩咐如嫣往小碟子里倒了点水后,我拿起桌上的裁线小刀将唇纸上的脂红刮到小碟中。这些平日所用的脂红什么的都是各地进贡的上等品,颗粒都非常细,才一碰水就迅速溶入其中。我拿起小毫,在小碟子里调了几下,再提起笔,那尖端之上就沾了一抹殷红。从左往右,先上后下,待到唇瓣上了色后,再略微淋干了水分沿着她的唇线最后替她勾勒出她完美的唇型。

“你看,这样还满意吗?”

我发下笔,让开挡住镜子的身体,镜中显现出的是一张两颊微微泛着嫣红,眉若细柳,眼如泓潭,唇似樱桃的美丽又成熟的少妇容颜。

“好,好,妹妹觉着自己有好多年不曾如此美丽过了,谢谢姐姐了。”

她抓着我的手是连连点头,我叹息着摇了摇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若云此时已经取了套替换的衣服过来,我看了看,宝蓝的底色配上粉红色线绣出的芙蓉花真是再适合馨惠不过了。我取过衣服,正要给她换上,馨惠却摇了摇头说:“若云,去将那件鹅黄色的取过来。”

“是,娘娘。”

若云说罢转身离开,过了会儿拿了那件馨惠所说的鹅黄色的宫装过来,我仔细看了看,做工确实是很考究,鹅黄色的底色上,绣着几朵银白色的雪莲,外头罩着一袭雪纺的外罩,上头的底纹却是一片片的叶子,两式一套搭配之后就见那雪纺之下雪莲花若隐若现而雪纺外罩上的叶子也正巧就配着那朵朵雪莲。

“馨惠,确定要这件吗?”

这套宫装虽然做工很出色样式也很新颖但却不是很适合她。馨惠容姿出众,适合宝蓝之类的显色来衬托出她五官的明艳,鹅黄色太过平淡、娇弱,雪莲也是过于清冷,这两样都不太适合她的气质。

“不了,就这件吧。”馨惠伸出手轻轻地摸着盘中的雪纺,有些迷茫地说道,“这件衣服还是皇上多年前赐给妹妹的,我记得也就穿过一次而已。”

我心里一堵,也就没有再说什么。衣服换上后馨惠也是累得直喘气,我和若云扶她到床上躺着,她调整了下呼吸后对着其他人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我要和姐姐说会儿悄悄话。”

“是。”

若云领着其他人静静地退了出去。我见其他人都走了才问道:“妹妹想和姐姐说什么?”馨惠却没有回答我,只是看着我说:“姐姐,劳驾您将镜子给妹妹拿过来可好,我想看看头发可有乱,妆可有不妥。”

我点了点头,将镜子取过后就坐到她身边,扶起她让她靠在我身上将镜子移到我和她的身前,略微调整方向之后镜子中就照出了两张脸,我的和她的。馨惠见着容妆未乱本是露出几分喜色,却又不知为何,神情突然黯淡了下来,轻轻地叹了口气看着镜中的我道:“姐姐,妹妹这几年真的是老了,妹妹原本小上姐姐几岁,得到皇上的青睐不过也就占了青春二字,想不到十几年一过咱们两姐妹在这镜子中看着到是换了个个,妹妹倒是老了许多,姐姐反而没见着有多少变化。唉,青春已逝,也难怪圣眷不再了。”

不会变老一直都是我心里的不安,自从多年之前噶尔丹提醒我开始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有留心注意,我是真的一点都没有变老。虽说宜妃看着也远远小于她真实的岁数,可她平日极其注意保养,也懂得用化妆来做修饰,更何况她只是不见怎么老,并非同我一般不会老。我不知道这种怪异的状况会延续到什么时候,但若继续这么下去终有一天我会被当作妖怪的。可不知道原因我根本就束手无策,只能继续装傻。没想到今日馨惠突然提起这事,我也只能慌乱地笑着努力掩饰自己的不安。

“妹妹说什么呢,咱们的万岁爷最年旧情,你看皇上对宜妃都几十年了,那恩宠从来没有断过啊。”

我好言安抚着,可馨惠像是压根就没听进去,她那双原本极其灵动的眼睛此刻却有些空空洞洞地看着镜中的我。“是啊,皇上待姐姐终究是不同的。”

我被她看得有些发毛,将手中的镜子移开搁到一边,取过垫枕垫在她背后让她靠着。她闭着眼睛久久没有说话,就在久到我以为她睡着的时候她突然幽幽地冒出了一句:“姐姐,皇上和祥儿什么时候来?”

我赶紧靠上去回道:“胤祯也还没回来,胤祥大概正和他一起念书呢。皇上估计下朝不久,现在应该是在西暖阁听日讲。快了,姐姐已经叫人去了,很快的,马上就会来的,你再等等吧。”

她叹了口气,慢慢睁开眼睛说:“姐姐,妹妹怕是等不了了。”

我心里一惊赶紧抢着道:“胡说,什么等不了,尽会自己…”

“姐姐。”馨惠拦住了我接下来的话,有些凄凉的笑着道,“你就让我把话说完吧,有些事情,如果现在不说,妹妹就算走也走的不安心。”

“馨惠…”

“姐姐,两个女儿乖巧懂事而且她们终究是要嫁出宫去的,妹妹并不担忧,只是祥儿他,虽说皇上很宠爱祥儿,可他毕竟还年少,妹妹总是担心他少年无忌,深恐他做出什么傻事来,姐姐,祥儿也是您一手照看大的,妹妹知道疼爱祥儿的心姐姐不会比妹妹少,祥儿自此就交付您了。”

我听她的口吻像是在交代后世,心里明白她定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含着泪点头答应了她

“你放心,胤祥我向来视若己出,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

她安心地朝我笑了笑,可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从眼角滚落。

“姐姐,妹妹直到如今才知道姐姐为何当年要那样问妹妹。是啊,因为有心,所以才会去爱,因为爱了,所以才会招来痛。若是当初不曾交付真心,那今日断然不会如此的遍体鳞伤。”她空洞的眼睛看着我喃喃地低语着,我心中是一片酸涩但却不知怎样来安慰她,只能陪着她默默地掉眼泪。“姐姐,虽然妹妹心里明白这一切,但妹妹知道即使重头再来想必还是会落到今日一样的下场,因为不爱他,真的好难。”

我听罢心里也是一阵伤感,擦了擦眼角的泪正要开口安抚她几句就听见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他来了吗?馨惠原本已经如死水一般的神色突然一扫而空,她激动地撑起身体越过我向外看去。我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只见胤祥一脸惊慌地跑了进来。

“额娘,额娘!”

他激动地就要扑过去,我赶紧拦住了他。再他耳边低语道:“祥儿,你额娘怕是…她如今再也受不得刺激,你我二人都要克制,你皇阿玛呢?他怎么还不来?”

胤祥胡乱地用袖口抹了抹眼睛轻声地在我耳边哽咽道:“听说是二阿哥今日在早朝时感觉有些不适,皇阿玛提早下了朝,亲陪他回了毓庆宫。”

胤礽病了?这下糟了,康熙有多疼爱太子谁都知道,为什么会这么不巧呢?我遗憾地转身看着馨惠想着该怎么说谎来骗她,就见她脸上突然露出少女般羞涩的笑容,伸手拉着胤祥的手道:“皇上,您终于来看惠惠了,惠惠等了您好久了。”

说罢这句我和胤祥还来不及反应就只见到她手无力地松开,慢慢地闭上双眼,脸上还带着泪痕可嘴角却露着一抹幸福的笑容。时间仿佛就定格在这一刻,压抑的感受让我哭不出也说不出话。颤巍巍地伸出手在她的鼻子下探了探却如我预料的一般感受不到一丝气息。看向满脸期待的胤祥我只觉着我摇头的动作是那么的僵硬。

“额娘!”

胤祥喊了一声,扑到馨惠的床边趴在床上失声痛哭。眼见胤祥如此伤心,我也是再也忍不住,只是努力压低啜泣声,不想打扰那已经安歇的芳魂。轻轻地站起身,我离开屋子,将这最后的告别留给胤祥,走到屋外回想馨惠生前的点点滴滴我只觉着分外的心痛。

馨惠,再让我为你做最后一件事吧。

擦干了眼泪我吩咐一直守在外头的若云和服侍馨惠已久的小太监小顺子道:“去毓庆宫告诉皇上,你家主子去了,十三阿哥伤心欲绝拦也拦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