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你说的,我为何听不懂?”

老妇人收回自己枯槁的双手,自袖中摸出一支青色的竹笛,交于她手,“公主,这是白竹笛,只要你吹奏一曲,便知其中奥秘。老婆子我守着这支白竹笛已十年有余,今日终于能将它交给公主殿下了。”

青玉般的色泽并非新做,却依然光滑水透,有如还在生长着一般青葱翠绿。半月弯小心接过,爱不释手地轻抚着,一种奔腾的情绪油然而生。迫不及待地放至唇边,笛声悠然而起。婉转的笛声悠扬着飘远,仿佛在无限清幽的深谷中啼转,又似在春天的林木深处喧噪,时而又变为群鸟的啁啾,如泣如诉…

忽然,一只雀鸟啾啾而来,围在半月弯身边不停地飞来飞去,仿佛被她优美的笛声所吸引。众人正在惊叹这神奇的一幕,天边又飞来几只大小不一的雀鸟,而后一只接一只,无数只鸟儿自四面八方不约而同飞来,围绕在她身边翩然起舞。

君卿欢震惊了,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他的身侧一直沉默着的时利子看到眼前的一幕,不禁发出感慨,“百鸟朝凤,没想到,老夫竟是算错了她的命格。”

“百鸟朝凤?军师,你是说,这就是传说中的百鸟朝凤景象?”传说中的百鸟朝凤只在书中看过,没想到他竟然也有一饱眼福之时,最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这样奇异的景象竟是发生在半月弯的身上,这一切的一切,是否又在说明着什么?

“不错,这就是所谓的富贵格,也就是天命皇后。”说到此处,时利子亦不由激动。他算尽天机,却独独在半月弯的身上看走了眼,一直知道她的重要性,一直想要利用她的价值,岂料她真正的价值,直到现在才被他发现。

“弯弯,她是天命皇后,那皇兄岂不是…”

时利子抚须摇首,“非也非也,老夫只能说,王爷的机会来了,只要半月弯的心能回到王爷身上,她跟谁在一起便是谁的皇后,而不是说,只能是某一个人的皇后。”

“也就是说,她也可以是我君卿欢的皇后?”思及此,君卿欢不禁也兴奋起来,原来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他一直以后位承诺于她,却不想原来竟是天意,绕了那么大一个弯,没想到真正的捷径竟一直在手心里。他的弯弯终于回来了,而他的江山,是否也会随着她的到来而回到他的手里?

竹笛离唇,鸟儿仍未散去,半月弯欣喜地望着那些五颜六色的鸟儿,心情激动,无法言表。正如那老妇人所说,她已感受到了一切,还有那股潜伏在身体内的神秘力量。原来,得朝珠者得天下,真正的意义竟是在这里。

是夜,华灯初上。

半月弯静坐梳妆台前,凝望着镜中的自己,及腰的长发泛着深紫色的幽光,妖异的紫眸中水汪汪、意柔柔,波色流光。自那日起,她一直不敢正视自己的这副模样,直到她来到了这里,见到那一群她从未想到还会存在的白竹旧部。

正发着呆,忽闻屋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悠然回首,她淡然出声,“进来吧!”

门应声而开,立于门前的非是她以为的君卿欢,而是那位白天见过的老妇人。

老妇人缓缓行至半月弯的跟前,激动地问:“殿下,你感觉到了吗?”

“婆婆,我好像明白了,可又有些不敢相信,为何会这样?”不得不说,今日所见所感都让她大为意外,不说那百鸟朝凤的情景,单是那白竹的死士兵团,也够让她震惊的了。

古老的白竹国,是这个时代唯一一个以女为尊的地方,在白竹国,女人的地位甚至高过男人,是以,白竹国一直都有较多的女官。而这位老妇人,人称洪婆婆,当年便是一名位高权重的女官,因为远嫁他国,才得以在白竹被血洗之时幸免于难。事发之后,她只身回到白竹,在那片血海竹林内伐竹制笛,并且带头联络起远嫁各国的女官,死士兵团便由此而生。

“殿下莫急,待老婆子我与你细细说来,此事说来话长,但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这朝珠一说。殿下,其实在我白竹国并非只有你一人才叫朝珠公主,每隔三百年便会诞生一位月亮女神的继承人,也就是朝珠公主。朝珠公主并非只生在皇家,只是确认身份后会被迎回王宫中长大,担负起守卫白竹的重任。每一位朝珠公主的体内都隐藏着月亮女神的神秘力量,是以,世间才会有得朝珠者得天下一说。”因当年涉足朝政,曾官居高位,是以,关于白竹的过去还有朝珠的一切,洪婆婆都比别人要清楚许多,解释起来并不算费劲。

“可是,每年有那么多孩子出生,如何确认?而且照婆婆这么说,难道我也是宫外抱养回来的?”说到此处,半月弯不由又是一惊,若是如此,她又该如何面对自己的身世?

“殿下不是,你是王上的亲生女儿,只是正好是月亮女神的继承人而已。至于你说的确认身份,这个很简单,传说中朝珠公主自出生之日起便体有异香,天生紫眸,就像殿下现在这样。婴孩时期的紫眸在满月之时便会消失,变成与常人相同的黑色,是以长大后很难分辨。”

当年年幼,或许无知,但如此重要之事,为何从未有人向她提起?体有异香、天生紫眸,难道她真的是所谓的“月亮女神”的继承人么?

第三十章 决战皇城

窗外,夜色渐浓,仿佛为了映衬洪婆婆的说法,一弯冷月破云而出,给整个大地都铺上了一地银光。半月弯拢着眉,忧思百虑,终于忍不住又问:“为何父王与母后从来没有对我讲起过?”

“殿下,王上与王后都是善良之人,无心天下,该是从未想要动用你体内的神力,是以,才决定不告诉你这一切。事实上,并不是每一位朝珠公主都可以随意催动体内神力,除非像你一样,在成年之后释放被封印的紫眸。”

洪婆婆双眼炯炯有神地望着半月弯的紫眸,仿佛多么羡慕她一般。

半月弯下意识地抚上了自己的眼,那双妖异的紫眸也曾是她心里的魔障,现下听这老妇人一说,竟又觉得是那般不可思议。凝眸,她看向老妇人,认真地问:“婆婆你所说的月亮女神的力量又是什么?就像白日里那般可召唤来百鸟?”

“当然不是,殿下身上所蕴藏的力量其实是驭兽之术,无论是飞禽还是走兽,全都会听命于殿下。只要你愿意,只要你吹奏那支白竹笛,便能随心所欲地控制它们。殿下可以想象一下,世间百兽鱼虫都为你所用之时,又何愁不得天下?”

听到此处,半月弯沉默了,许久才吐出一句,“如若可以选择,我宁可不要这般神力,若是没有这些,父王与母后不会死去,大家也不会失去唯一的家园。”

闻言,老妇人只是重重一叹,“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殿下便不要再自责了,与其沉浸在过去的悲痛之中,不如好好想想未来。”

“未来?”喃喃而语,半月弯神情萧索,自她踏出锦宫那一日起,她的未来似乎已再未想过。

见她神情迷茫,洪婆婆沉眸,提点道:“当初老婆子以为殿下在锦宫含恨而终,这才带着他们来投奔君卿欢,现在殿下已经回来了,我等根本不用再借助外人之力便能报仇雪恨,那么,殿下现在还要留下帮助君卿欢吗?”

“我从未想过要帮助君卿欢,我来这里,和婆婆你当初的想法一样,只是想要借他的力量为我所用。”她自问不是什么过度善良之人,君卿夜给她带来的伤害固然很深,但比之君卿欢,一切似乎都是小巫见大巫。为了得到皇位,君卿欢利用了一切,是是非非,或许她以前看不清楚,但她死而复生重新寻回记忆后,便是连那些过往的伤害也一并寻回了。

“那殿下,你现在的意思呢?”

“我会留下来,但你们得走。”坚定而语,半月弯的眼中精光浮动,在见到那一万白竹余部时,她心中已有了这个想法。

“为何?”

恨意难消,半月弯冷冷道:“既然他们要狗咬狗,便让他们自己咬个够,反正打来打去,伤的都是他大周的根本。既如此,为何要牺牲我白竹仅有的血脉为其拼命?婆婆你说过,我可驾驭虫兽,既如此,留下我一人便好,不必累及无辜。”

“殿下,仅留下你一人,老婆子如何放心?”

半月弯浅浅一笑,安抚道:“婆婆,你只要相信我一定会回来便可。白竹国既然还留有血脉,我必会回来与大家重建家园,但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去做。”

“殿下,何事?”似乎已猜到一切,但洪婆婆仍是不放心。

追问之下,半月弯的紫眸恨意暴涨,只冷冷咬牙,“我要毁了大周。”

人性本善,她已为此做过太多的努力,但当梦境破灭,一切都回归了丑陋的根本。既然天下人负我,我又何必再怜天下人,既是世人眼中的妖孽,那她便要好好坐实这一切,至少她要让全天下都知道,她白竹国从不是任人鱼肉之地,也再不会任人欺凌。

烛火跳跃着,在半月弯的脸上投下明暗相间的阴影,她**的容颜,更添几分神秘之气。洪婆婆震惊地望着眼前女子,她周身所散发出来的肃杀之气足以向她表明一切,洪婆婆没有再劝,自知已无法阻挡一切,只是立场坚定地握住半月弯的手,无尽包容…

临帝五年,腊月初六,夙陵兵变。

前佑亲王君卿欢带着他从各地收拢的“义军”,打着“灭除妖君,重整朝纲”的口号,越过青澜江,直逼上京而去。

自日食之灾、鼠疫之祸后,百姓对朝廷已颇多怨言,在有心之人惑众之下,君卿夜妖君之名早已在民间广为流传。因立后之事,朝中之人业已对君卿夜诸多不满,君卿欢趁机出手,亦在暗中收买了不少官员为他所用。

百姓是健忘的,只记得眼前的好,不记得当初的乱,在他们眼中,只要天下太平,谁做皇帝都一样,结束了这场内乱,他们才能好好过日子。百姓也是迷信的,是以,虽然君卿欢是趁乱起兵,仍在各地受到不少人的拥戴,因为在他们眼中,君卿欢也是大周皇室正统,而且不是所谓的妖君。

不过,即便如此,君卿欢的野心仍是为许多正义之士所不齿,是以,在各地亦遭到了不同程度的顽固抵抗。但自风赢死后,大周将领良莠不齐,不是太老便是太嫩,虽有心平叛,却仍是节节败退。直到一身青衣的风林手提银枪毅然出现在了大军的阵前,他以单挑十八将的完美战绩瞬间重燃了周军的自信。人们有理由相信,这个和风赢流着相同血液的少年,一定能再显风赢当年神威。

因为风林的出现,君卿欢所带领的“义军”在正兴一带,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顽固抵抗,全军亦遭到了出兵以来的首次重创。就在他一筹莫展、打算强行杀出一条血路时,一直静静站在他身后的半月弯,翩然来到了大军阵前。

大风骤起,扬起半月弯随意披散的紫发,衣袂翻飞间,她妖异的紫眸杀机毕现。她一直没有出手,只是在等待着最佳的时机,当她在周军之中看到风林矫健的身影,她明白,她要的机会终于来了。

傲立马背之上,她的一袭紫衣,在叛军之中尤为扎眼,几乎一眼就看到了她的存在。风林震惊之余,还有无比的心痛与庆幸,痛的是,她与他终是站在了对立的两边,幸的是,她如此的行为让他更加坚信他当初的决定没有错,而皇上执意将他自军中除名,才是最为错误的选择。

她笑了,仿佛已洞悉风林的心思,素手扬笛,十指轻点,竟是在万千兵马前悠然吹起了竹笛。悠扬的笛声仿佛来自天边的仙乐,余音绕梁、绵延回响,萦绕着无限的遐思与牵念,缓缓地飞升。如此天籁,士兵们听得痴傻,仿佛已忘却了身处何境,只是忍不住想要听下去,一直听下去。

忽然,笛声急转,悠扬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尖锐刺耳的高亢之声,与此同时,军中战马仿佛感召到了某种危险一般,突然狂性大发,扬蹄嘶鸣着。

士兵们正感惊奇,风林却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绝不是那种悠闲之人,也不可能无缘无故跑来阵前吹笛。紧张之感油然而生,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却仍旧对一切茫然无知。虎目微眯,风林锐利的双眼闪电般四下搜寻着,渐渐地,紧张之感越来越强烈,而他也终于看到了在遥远的天际,那足以令他戳瞎双眼的一幕。

起初只能看到黑压压的一片,风林本以为是叛军的后续部队,可渐渐他发现他错了,只因四面八方只要视线所及之处,都能看到那群流动的“黑云”,这不是援军,就算是有,也绝不可能这么多。

“黑云”越来越近,奔腾着呼啸而来,震天的嘶吼声令那些战马齐齐嘶鸣,便是连风林也被发狂的战马掀翻在地。他顺势翻滚着,稳立在地,再望向那片“黑云”时,他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老虎、黑熊、野狼,天啊,为何此地会有这么多野兽?怪不得连彪悍的战马都吓成这样了。”

不知是谁突然叫了出来,所有人都因此而战栗着,没有人知道在这样一马平川之地,为何会出现这么多的猛兽,也没有人知道这么多猛兽在前,他们将会面临什么样的结果。他们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那一袭紫衣、长发飞扬的妖邪女子。

笛声悠扬,紫衣女子的眉眼如画,竟是在淡淡笑着,弯弯如月的双眼中,紫色琉璃般的眼瞳璀璨如星子。风林突然就意识到了一切,也在瞬间明白了自己接下来所要面对的一切。他想过一万种可能,却始终没能想到,在战场之上,他所要面对的除了千军万马,还有万兽奔腾。

终于,半月弯停了下来,竹笛在手,却是不再吹奏,幽冷的目光划过风林震惊的脸庞,她笑了,笑得妖娆,“如果你们现在选择投降,我可以保证不伤你们分毫,否则,我想你知道会面临什么样的处境。”

“闭嘴,你这个妖女,我们宁死不降。”风林怒骂,却可悲地发现,在这样的时刻,除了他,再没有人敢同声附和。

半月弯冷冷一笑,指着他身后的大周士兵,反问道:“宁死不降的只有你,不代表他们。”

“呸!你不要挑拨离间,我等是不会受你蛊惑的。”风林气得都要发抖了,虽然口中如此反驳着,对身后的士兵们却已是心寒不已。事实上,他能够体会他们的心情,面对着万千兵马已是艰难,若是再加上这铺天盖地而来的毒虫猛兽,胜算几分,他已是毫无把握。

“蛊惑?你也太看得起你们自己了,我给你们半炷香的时间考虑,半炷香后,不降者,死路一条。”半月弯硬了心肠不再废话。叫她妖女不是吗?她便好好妖他一回,也让他们见识一回妖女的力量。

她给了他们时间,也给了他们选择的余地,但她却不可能无限期地等待下去,所以只有半炷香,半炷香过,如若得不到应有的回答,她知道这里将会变**间炼狱。

虽然害怕,虽然惶恐,虽然毫无胜算,但纪律严明的大周铁军,还是找回了自己的准确位置。半炷香后,镇守正兴的将领第一个站了出来,慷慨道:“老夫戎马一生,从未怕过什么,但今日,老夫确实怕了。可怕归怕,老夫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是谁,便是死,老夫亦要死守正兴,尔等想要从此过去,便要踏着老夫的身体才行。”

闻言,风林大喜,目前他仅是一名小兵,虽有着哥哥的威名笼罩,毕竟不如将领威仪,此人一段长词,已将他心中之话尽数说完,他万般折服地望着那年迈的老者,第一次用尊敬的眼神凝望着他,久久。

“将士们,上啊!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别让那妖女看扁了我们。”风林大叫着,那激昂的语气瞬间带动了周军的情绪,此时此刻,他视死如归的决心,已然征服了所有周军士兵。

半月弯知道这一切已再无转圜余地,虽不是她最想见到的结果,她还是冷下了脸,遥望着周军阵前的风林,寒声道:“这是你们自找的,要怪就只能怪你们太愚蠢。”她已给过他们生还的机会,只是没有人愿意听从一个妖女的建议,也没有人愿意为了活命而舍下那所谓的尊严。尊严,那东西她也曾追求过、坚守过,只是现在,她早已忘记了当初是为了什么而执着。

震天的喊杀声自周军口中狂吼而出,半月弯疾速飞旋着上升,在半空中一个回转,稳稳着地后,双手再度执笛。瞬时,尖锐刺耳的竹笛声,如同魔咒般穿云破日,带着摄人心魂的杀气,直逼周军而去。

嗷…一声兽吼自那百兽之王的口中呼喝而出,仿佛阵前司令的首领。在它的带领之下,群兽飞扑而出,带着不一样的霸气横扫一片。风夹杂着血腥之气,卷起黄土一片,铺天盖地而来。地面上,鲜血蜿蜒,早已汇流成河,周军士兵的残肢断臂时而飞起,时而扑地,鬼哭狼嚎之声更是声声凄绝,便是那见惯了血腥场面的君卿欢亦不由面色苍白、抖唇不止。

那根本不是战争,而是一场大屠杀,以肉身对猛兽,几乎没有任何悬念,那些士兵甚至还来不及打出一套完整的动作,便已被四面八方冲击过来的猛兽撕裂,血肉翻飞间,是人们扭曲而变形的脸。

没有一具完整的尸身,没有一人能够幸免于难,冲得越快,死得越快。终于,周军之中,有人畏缩着开始后退,而此时,那些盘旋在地的巨蟒伺机而上,抡着自己灵鞭一样的尾巴,将那些想要后退的士兵统统扫倒,而好些稍小的鼠虫便蜂拥而上,大口大口地啃咬着士兵们年轻的身体。

几欲作呕的画面,血肉翻腾的世界,一切都变得血红。士兵们接二连三地倒下,一个个悲壮地死去,唯有一人仍旧屹立不倒,冲杀在万兽之中。风林的身上早已血染了一片,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看上去就是一个活动着的血人。他的眸间杀机毕露,手中银枪飞舞着,抡起了一地的血尘。他的身边是死伤无数的猛兽,一遍遍,他将那些致命的攻击打退,一次次,他咽下了喉间的呜咽。

哀鸿遍野,他的眸间血红一片,尸体堆砌的地上已让他举步维艰,他知道,自己已坚持不下去,但双手却已经停不下来,他不停地杀着,不停地刺着,仿佛要多帮几个弟兄捞个够本。

耳边传来的嚎叫声越来越小,他泪意翻涌,已知到了最后的绝境,但他仍旧不肯停下来,仍旧不肯。终于,最后一声厉嚎戛然而止,他亲眼看到那名士兵的咽喉被野狼一口咬断,在士兵惊骇的大眼中,他看到了自己的脸,惊慌、恐怖、无助、绝望,他不知道自己还想拼多久,但他已无力再坚持。他的动作越来越迟缓,已渐渐抵挡不住猛兽的频繁攻击,他的腰上、臂上、腹上、背上,处处是伤,血汩汩地自他体内流出,他觉得越来越冷、越来越虚弱。

一头黑熊嘶吼着向他飞奔而来,巨掌横扫,正中他肩。风林只觉肩上麻痛一片,身体便顺势腾空,重重扑地之时,他只觉眼前一黑,眩晕感铺天般袭来,他终于再抵不过,沉沉合目。

刺耳的笛音几乎在同时急转而下,原本尖锐的声线终于婉转,悠扬如同天边仙乐,那些原本凶残的猛兽瞬间变脸,一个个温顺如小猫。笛声依旧,猛兽们陶醉着、聆听着,依依不舍地往回走。半月弯十指翻飞,如彩蝶点蕊,将那份悠扬发挥得淋漓尽致。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她终于做到了,但她为何不快乐?笛声悠扬,她死水般的心,似乎也随着那些猛兽而走远。她知道,这一切很快会传到上京,她也知道他一定会后悔,只是,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只是他痛彻心扉的一声后悔么?

紫发飞扬,衣袂飘飘,竹笛终于离唇,半月弯一步步踏着尸身行走,直至停在风林的身边。纤白的手指缓缓覆上他的脖颈,微弱的脉息自指尖传来,她竟不自觉地微扬起嘴角。或许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即便被他那般辱骂陷害,她仍然希望他能好好地为了风赢而活。

夜,月朗星稀,夜幕之上,几颗星子零零落落,好不凄凉。

晚宴之上,笙竹把酒,歌舞升平,一派热闹非凡的盛景,而半月弯却始终融入不了这欢乐的气氛。本不想来的,终抵不过君卿欢的盛情难却。默然仰首,透过屋顶天窗望向天边寒月,半月弯的心一如凄迷夜色,深沉寒寂。

这样的庆功宴,她已是第二次参加,犹记得第一次,她是帮着君卿夜打君卿欢,而这一次,却是帮君卿欢打君卿夜,想起来,只觉太过讽刺。只是人生无常,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更不知道会恨上什么人。

是的,她恨,太多太多的恨,只是无处抒解。她以为毁掉大周是她真正的心愿,可当面对着尸横遍野,她的心亦迷茫了。为何不觉得快乐?为何不觉得开心?为何自己还会怀疑起自己了呢?

独自斟饮,杯酒下肚,人已有几分迷糊。迷蒙间,似乎听见谁在对她说话,转首,却正对上君卿欢的笑颜,“弯弯,本王敬你,今日大胜,你当居首功。”

同样的话,似乎很久前也这么听过,记得当时她似乎也不那么高兴,头有些晕沉。半月弯勉强一笑,苦涩道:“首功?不过是踏着尸体而行,不值一提。”

见她神情不振,时利子接过话头,劝道:“公主不必太过自责,打仗自然会有人牺牲。接下来一路南上,王爷有了公主的万兽之军,想必一定能势如破竹,再创佳绩。”

本就对这时利子没什么好感,听他一言,半月弯不禁怒从心头起,借着酒劲,她迷离着紫眸,反问道:“人命如此不值钱,那么在时军师眼里,什么才最重要?”

“当然是这大周的万里江山了。王爷等了这么久,终于要等到这一天了,实在是太让人期待了。”许是心情太过激动,时利子的话透着几分兴奋。

半月弯只是寒眸以对,冷冷道:“所以,为了这万里江山,就可以什么都不顾了是吗?”

听出弦外之音,时利子忽然急转话题道:“公主好像有些醉了,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我是醉了,不然我就该记得当初军师是如何待我。”神情冷冷,半月弯恨意难消,望向时利子的眸中已有太多的怨念。

话已至此,场面气氛大变,君卿欢呵呵一笑,出言来阻,“今日如此高兴,大家便不要说这些不开心的事情了。弯弯,你与军师都是我的左膀右臂,都是头功之臣啊,来,我敬你们。”

半月弯并未举杯,时利子亦未,他冷冷扫过她眉眼,神情不悦道:“恐怕王爷是要白费心思了,公主大概是不想喝这杯酒了。”

时利子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他一手助长了君卿欢的野心。如果说十年前半月弯的悲剧是因为君卿夜的无情,那么十年后她的人生便是被此人所左右。若不是他,半月弯不会进宫,若不是他,半月弯也不会重入皇城,还有那最让人揪心的噬魂咒,一切的一切,都让她无法原谅。不动他,只是因为君卿欢还需要,可是当她听到这里,已再不愿留他性命。

“哎,哪里的话,若不是有军师,本王又如何能遇到弯弯?待大事完成,你们一个是我的恩师,一个是我的皇后,都是我最重要的人,莫要伤了和气才是。”眼看着气氛不对,君卿欢立时又劝,只是似乎没有人愿意接受他的好意。

淡淡一笑,半月弯的脸上极尽讽刺,“最重要的人,如何能有两个?王爷是不是太贪心了?”

“呃!这个…”并未料到半月弯会如此咄咄逼人,君卿欢的额头汗滴密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缓缓起身,半月弯碎步而行,绕至君卿欢身前,猫一般乖巧温顺地半挂在他身上,媚眼如丝地望着他问:“王爷觉得,是我重要,还是时军师更重要?”

“都重要,真的都重要。”汗越来越多,而君卿欢的眸色似已被重新点燃,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欣赏她的紫眸,那妖异的紫似乎能蛊惑人心。

她执拗开口,一脸坚持,“假若,我要你二者选一呢?”

美色当前,君卿欢已有几分眩晕,只是不由自主地问:“弯弯,你这话是何意?”

“鱼与熊掌从不可兼得,王爷你可得好好选了,要我就不能要时军师,要了时军师,那么,就不能够要我。”唇角的笑意冰冷,她温婉抬眸,蜜意柔情,她就是要逼他选择,一如他当初选择了时利子,而置她于弃子之地。

“弯弯,我…”

“真的有那么难以抉择么?还是说,王爷心里又一次选择了放弃我?”

紫色的眼眸媚色生波,半月弯逼视着君卿欢,令他不禁口吃,“不是的,我只是不明白,为何一定要选择。”

“因为一山不能容二虎,有他就没我。”

时利子终于再忍不住,拍案而起,“半月弯,你不要太过分。”

半月弯不理他,只是固执地盯着君卿欢的脸,“要我,还是要他?”

“弯弯,我…”

垂眸,半月弯泫然欲泣,幽幽一叹道:“既如此,我已明白了王爷的选择,我走便是。”

闻言,君卿欢大惊,大手一伸,直接将她拉回臂弯。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他都没有理由不选她,不说她那天命皇后的命格,便是她呼之即来挥之则去的万兽之军,亦足以让他痛下决心,“弯弯,你别走,我选你,选你还不成吗?”

她笑,眉眼如画,“真的选我?”

君卿欢答,神情肃冷,“真的。”

时利子怒了,但脸上仍是一派坦然,“既如此,老夫走便是。”

“走,我什么时候说过军师可以走了?”冷冷一笑,半月弯邪魅而语,转首,又望向君卿欢道:“王爷,有我就没他,所以,你选了我,他就只能死。”

“弯弯,不可。”

“有我就没他,王爷,你真的要改变心意么?”

“…”君卿欢沉默了,第一次意识到眼前女子已再不是当初他所认识的那个半月弯。

只是,大势当前,权衡轻重,选择也似乎变得不那么艰难。愧疚地看了时利子一眼,君卿欢终于冷下脸来,高声道:“来人啦!把时军师给我拿下。”

言罢,已有士兵涌入,时利子挣扎良久,还是狼狈被擒,被强行拖出了宴会现场。

被拖行着,时利子双眼如血,发狠般狂吼:“君卿欢,你会后悔的,会后悔的…”

风骤起,凌乱了时利子的发,亦撕裂了这风中的狂言,君卿欢不知自己是否真的会后悔,但此时此刻,他只知道已别无选择。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洒落窗台留下斑斑暗影,风林终于睁开了紧闭的双眸。

“你醒了。”并未回头,半月弯只是忙着手里的动作,那些她精心调制的药膏是为他治伤所用,他身上虽都是些皮肉伤,但因伤处太多,容易感染,也不能马虎。

风林望着她的背影,一头紫发及腰,只用同色的丝带松松绾住,毫不扭捏,反而更有一股摄人心魂的美,仿佛只要看一眼那紫色,他的心便要荡漾。

终于弄好手里的药,半月弯霍然转身,水晶般的紫眸光华流动,让她更添一种惑人的媚。

风林别开脸,不敢再看她,只闷闷道:“为何救我?”

“需要理由吗?”

做什么事情都需要理由,说什么话都需要权衡,那样的日子她已经受够了,所以,现在的她已不愿再束缚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不想做什么就说,只要自己愿意,只要自己可以,什么都不是问题。

“就算你待我再好,我也不可能原谅你,你杀了所有的人,你知道正兴有多少人吗?”风林红了眼,哽咽不成语。那些和他无所交集的人都是大周的子民、都是他的同胞,他看着他们惨死,这让他无法释怀。

“你以为我稀罕你的原谅?”缓缓坐至床边,她认真地为他抹着药,一如当初,她曾那样用心地治过风赢的伤。不得不说,在她心里,风林永远是个孩子,就算是做错了事、伤了她的心,也可以轻易被原谅。但她再未想过要被世人认同,她是白竹国的公主,不需要大周的同情心。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风林问得执拗,她却答得坦然,“因为留你还有用。”

“你想利用我?”

她笑,手中动作不停,“随便你怎么想,上好了药,便赶紧离开吧,回去给你们的皇上带个口信,十日后,我与他决战皇城。”

闻言,风林激动了,拍开她端着药碗的手大声道:“你以为你可以抵达上京么?”

紫眸扫过他稍显稚嫩的脸庞,她冷冷道:“如果他还配做大周的皇帝,就应该知道怎么做,这一点是你永远也学不会的,因为你没脑子。”

“你胡说,我有脑子的。”激动地开口,说完才自知错言,风林懊恼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