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张满是狰狞伤痕,甚至有的地方已经腐烂,正在流脓的脸,青蛮吓得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白黎也有一瞬错愕,抬手接住小姑娘,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后背。

“这……这是胭脂?”青蛮这才回了神,咽着口水,匪夷所思地说,“她怎么变成这样了?明明昨晚还那么漂亮……还有,说好的只是生了病会长红点呢?!”

白黎长目微眯:“看体型与脸部轮廓,应该是她。”

胭脂看不见他们,两人说话期间,她已经走到床边脱下艳丽的红衣,换上一袭老旧的粗布麻衣,然后往脸上裹了一块破布。

然后,她直起身,走到床头处站定。

床头的枕边放着昨晚那块铜镜,她的视线不经意落在铜镜上,里头模糊地倒映出了她如今的样子。

她有一瞬间的僵硬,半晌才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那铜镜,而后声音低沉地叹了口气,快速移开了视线。

她的心情显然很复杂,一声叹息中夹杂着许多情绪,青蛮听不出来那是什么,只觉得沉重,另外还有一种不该有的,奇怪的,但是她一时又说不上来是什么的东西。

正想着,胭脂突然倾身上前,在枕头底下某个隐蔽的地方摸索片刻,然后轻轻按了一下。

吱呀。

轻微的声响从床下传来,胭脂弯腰,快速钻进了床底。

青蛮吃惊,忙拉着白黎跟上,然后两人就在胭脂的床下发现了一个只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青蛮瞪圆了眼睛:“这下面竟然有条地道!”

胭脂已经下了地道,白黎带着小姑娘快速跟下去一看,嘴角微抽:“应该说,是个地洞。”

半人高的径道,四周全是泥土,显然是仓促间挖出来的,娇小些的姑娘家还能弓着腰往前走,他这样的……

只怕得跪着往前爬了。

青蛮乐了,坏笑着说:“来来,白哥哥先请。”

白黎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屈指轻点她的脑袋。

青蛮只觉得眼睛一晃,眼前这地洞便一下变大了。

不对,不是地洞变大了,而是他们俩变小了。

“……”忘了这家伙是条龙,能随心所欲地变大变小,小姑娘失望撇嘴,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能看他的笑话,结果又是空欢喜一场。

白黎哪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揉了她脑袋两把,笑啧一声:“再不走追不上她了。”

青蛮冲他做了个鬼脸,快步朝前跑去。

胭脂已经轻车熟路地拿着一个火折子走出一小段距离。她身量不矮,走得时候几乎要垂直弯着腰,这个姿势看着不难,可要一直这么弯着往前走,却是极不容易的。

青蛮看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的腰都开始酸,背也开始疼了,可前方那姑娘却仍是保持着之前的速度,脚下片刻不停。

她显然很熟悉这里,并且经常出入,小姑娘好奇极了:这地洞的出口,会是什么地方呢?

***

地洞不短也不长,没一会儿两人就重见天日了。

不过……

“居然会有人把地洞的出口挖在一个破茅坑旁边!”青蛮捂着鼻子,整个人都惊呆了,白黎更是脸色漆黑,嘴角连连抽搐。

这股味道对于一个有洁癖的人来说,嗯……

青年一副想直接炸了这个地方的样子,青蛮乐了,忙道:“冷静冷静,不就一点臭味么,一会儿就随风而散了!”

白黎扯了一下唇角,想说什么,不远处的胭脂忽然回头朝这边看来。

青蛮心下一惊,忙屏气凝神,拉了拉白黎的袖子。

虽然隐了身,但如果声音过大或者气息波动过大,也是有可能被发现的,还是小心为上的好。

白黎忍了忍,终是忍下了心里的厌恶,拉着小姑娘快步跟了上去。

方才看过来的那一眼似乎只是意外,胭脂又左右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这才从眼前这片位置还算隐蔽的小竹林里走了出去。

入目的是一条破旧的小巷子,小巷子两边是两排看起来摇摇欲坠的破屋子,几个面色瘦黄的小孩儿正在巷子里跑来跑去的玩耍,偶尔有一两个大人从民屋里出来,也是一副为生活所迫的穷苦模样。

“这里是什么地方?”青蛮有些惊讶。

“应该是临近城郊的贫民村,这里头住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大多都是十几年前从外乡逃来的难民。”

没想到繁华如长安城里也会有这样的地方,青蛮愣了愣,半晌才看向不远处正慢慢往前走的胭脂,那她为什么要偷偷地来这里呢?

刚这么想着,胭脂便在某个分岔路口停了下来,她朝着某个方向张望片刻,然后就原路返回了。

“???”青蛮一头雾水,忙拉了拉白黎的袖子,“白哥哥,你看见她在看什么了吗?”

“没有。”白黎刚说完,胭脂便顺着方才那茅厕旁的洞口钻了下去。

“……”两人憋着气儿,嘴角抽搐地跟上,却见她回到合欢楼之后,只是换回衣裳,拿着一本书靠在床上看了起来,别的什么事儿都没有再干。

“……敢情她方才就是特地去闻一下那茅坑臭味的不成?”

小姑娘瞪着眼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白黎被她逗笑,抬手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现在时候还早,先回去休息吧,晚点再过来,看看她是怎么变回昨晚那样子的。”

“不回,反正现在也没事干,我就在这等着。”青蛮往房梁上一跳,哼哼道,“我倒要看看这位胭脂姑娘,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白黎拿她没辙,只得陪着她一起等。

这一等,果然叫他们等到了。

这日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胭脂放下手里的书,起身走到了梳妆台前,然后,她打开一个小木盒,从里头拿出了一个晶莹剔透的白玉罐子。

罐子里殷红一片,刺目如血。

青蛮定睛一看,才发现这是一罐胭脂,只是质地粘稠,与一般的胭脂有些不同,且那气味……

“白哥哥,有血腥味!”

“不止。”白黎目光微冷,“这里头还有灵魄的气息。”

第70章 胭脂(五)

虽然心中惊骇, 但为防打草惊蛇,两人都没有动,只看着那容貌可怖的女子将那罐混有人类血肉与灵魄的胭脂一点一点, 仔仔细细地涂抹在脸上。

猩红如血的红, 覆上了她整张脸,配上那一身刺目的红衣, 简直就是一个刚刚从血堆里爬起的血人!尤其这会儿暮色四起,屋里又没有点灯, 这乍一看, 就是青蛮都忍不住寒毛直竖, 下意识捏住了白黎的手。

“什么玩意儿,这也太难看了!”

白黎低头看了她紧紧覆在自己手上的小爪子一眼,嘴角微勾:“是很难看, 阿蛮妹妹还是看我吧,我好看。”

青蛮被这话震回了神:“……不了,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动粗,还是继续看她吧。”

白黎笑啧:“我是一片好心, 阿蛮妹妹怎么能这么无情?”

“人不无情枉年少!”小姑娘没什么诚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老人家,看开点。”

“……老人家?”白黎笑不出来了。

“你比我大好几岁, 对我来说,可不就是老人家?”

白黎:“……”

两人说话期间,梳妆台前的女子已经涂完胭脂,开始梳头了。

葱白如玉的手指, 握着一柄象牙木梳,慢慢穿过乌黑如云的长发,看起来赏心悦目。她的动作十分小心,爱惜之意溢于言表,眼睛更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铜镜里的自己,专心得像是在打理什么稀世珍宝。

想起自己从来都是随手扎个道姑头,有时候还会扯下好多头发,青蛮心里有些汗颜。

跟这位胭脂姑娘一比,她简直就是个糙汉来着!

接下来便是挽髻簪花。

胭脂似乎习惯了自己动手,很快便弄出了一个简单雅致的发型。对着镜子照了照,确定没有一丝不好之后,她又拿起了一块螺子黛。

也是这时青蛮才发现,她脸上那层刺目的红已经淡了许多。仿佛是被什么东西吸收了一般,那些胭脂渐渐消失在了她的脸上,而她的容貌……

看着那张一扫先前狰狞,变得和昨晚一样白皙精致,秀美无双的脸蛋,青蛮意外却又不意外——这白玉罐子里的胭脂,果然能治她脸上的伤。

只是,她脸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呢?还有那罐胭脂……

“传说有一种邪术,可以用活人的血肉与灵魄为引,制出一种血胭脂。这种血胭脂能使人改头换面,变得美貌如花,不管他原本长得有多丑……”青蛮微瞪着眼说,“她刚刚抹在脸上的,不会就是那什么血胭脂吧?”

白黎看了她一眼:“真正的血胭脂可以让人一劳永逸,不会出现这种白天恢复原貌的情况,且那能制出真正血胭脂的邪术已经失传很久了,她这个,应该是不得其精髓的仿制品。”

……假药用不得啊!而且就算是仿制的,那也是邪道之物,上头沾了血债的,青蛮看着胭脂,小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这东西又是从哪儿得来的?

正想着,那边胭脂忽然站了起来。

描好眉画好唇之后的她,与昨晚那个对镜贴花的美丽女子别无二致,她又低头看了一眼铜镜中的自己,末了才收拾好东西走到床边,慢慢躺了下来。

最后一丝余霞也消失在了如墨的夜色里,天地整个儿暗了下来。

又一个夜晚,来临了。

“她这是要睡了?”青蛮疑惑地嘀咕了一句。

话音刚落,外头忽然响起敲门声,紧接着老鸨的声音便传了进来:“胭脂,开门。”

床上的女子没有反应,似乎已经睡着了,老鸨又重重拍了几下门,她才终于长睫微动,慢慢睁开了眼睛。

熟练而快速地摸出枕边的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确定没有任何异样之后,她才松了口气似的闭上眼:“来了。”

青蛮一愣,心中有些奇怪:不是才照过镜子吗?做什么这么紧张?

不过这会儿她没有时间思考,便暂时将这疑问按下了。

胭脂起身将老鸨迎了进来,老鸨先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而后才拍拍她的手:“今儿前头客人多,我都没时间过来看你,那什么,早前那几个人没有为难你吧?”

胭脂似是顿了一下,半晌才听不出情绪地“嗯”了一声。

“那王爷……”老鸨探究地看着她,眼中精光乱闪,“他到底出什么事儿了啊?”

胭脂垂目:“我不知道。”

她一贯少言,老鸨又问了几句,见问不出什么,便也不再问,只是到底不甘就这么失去一个大金主,忍不住又拉着胭脂叮嘱了一番,让她没事儿去晋王府看看,或者到庙里替晋王祈个福,也好叫晋王早日醒来,继续来合欢楼撒钱……

胭脂没怎么说话,但看着也算是应下了。

老鸨很满意,拉着她的手笑眯眯地说:“你近来精神好像越发好了,这小脸儿也是,瞧着又水灵了几分,看来我也得考虑考虑白天窝在屋里睡觉不出门的事儿了。”

胭脂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几许不明显的讥讽:“光是白日里不见光效果不大,嬷嬷若想变回年轻貌美,还得配合我那种药膏使用才行。”

老鸨一顿,惋惜又不甘地说:“可惜那药只对带有伤口的脸才有效果,我却是狠不下心来对自己的脸动刀子的。也只有如月那样心狠手辣的死丫头,才会……”

胭脂眼神一下变冷,老鸨心下一惊,忙干笑道,“瞧我,没事儿提起那个小贱人做什么,来来,不说了,咱们喝茶。”

胭脂没说话,半晌才垂下眼睛,冷笑了一声道:“如果可以,我倒是希望永远都不要再碰这药。”

她看起来与白天有点不一样,白天的她冷静沉着,宛如一潭死水,可这会儿也许是没有外人在,她的眼角眉梢,皆是透出了几许鲜明的愤恨来。

“好孩子,别想了,那都过去了啊。”老鸨面露怜惜,又假模假样地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这才眼睛微转道,“对了,外头有位大老爷指名要见你,出手很是大方,你看你要不要……”

胭脂微顿,一瞬间收起了情绪,淡淡道:“叫他进来吧。”

“好嘞!”老鸨很高兴,又吩咐了她几句,这便起身出去了。

晋王昏迷不醒,按说这当口她不该叫胭脂出去接别的客人,但外头等着的那男人出手很大方,她实在做不到将那白花花的银子往外推,再一想万一晋王真的出了什么事儿,有个人能接替他继续往胭脂身上砸钱也是好事,她便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那男人很快就进来了,四十来岁的模样,大腹便便,一脸富态,看起来油腻而猥琐。偏还挥着扇子故作风流,看得青蛮浑身恶寒,忙转头看向白黎。

正在沉吟的白黎偏头看她:“怎么了?”

“没,洗洗眼。”

“……”青年好笑又无奈,往前一凑,大方地说,“随便看。”

青蛮不自在,推了他一把哼唧道:“远点也能看。”

两人说话期间,胭脂与那中年男人也已经交谈上了。

“久闻胭脂姑娘貌若天仙,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呐。”那么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儿坐在跟前,又是皇家王爷睡过的,中年男子激动不已,抬手就握住了胭脂的手。

胭脂一顿,露出一个令人惊艳的笑容:“您谬赞了。”

中年男人顿时神魂颠倒,可青蛮和白黎看见的,却是女子眼底几乎无法掩饰的冷意与厌恶。

明明那么讨厌,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呢?青蛮吃惊又不解,想说什么,两人忽然搂在了一处。

眼瞅着这是干柴烈火的节奏,白黎飞快地捂住小姑娘的眼睛,将她带出了屋子。

青蛮一愣,挣扎:“等一下,我还没有……”

“少儿不宜,不许看。”

青蛮抗议:“又不是没看过!”

白黎:“……那就更不许看了。”

***

最终青蛮还是被白黎按着脑袋带回了茶馆,小姑娘很不高兴,撅着小嘴哼哼道:“那个胭脂那么古怪,我要继续查下去!”

“用不着你去,”白黎好笑又无奈,“那只小老鼠呢,叫它帮忙盯着就行。”

青蛮不乐意,但一想李承朗和晋王的灵魄至今没有消息,而胭脂虽然古怪,却不一定就和他们的失踪有关,便只好点了头。

生灵离体太久不是好事,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他们。

通过身体找灵魄的法子很多,两人开始一个一个尝试。而胭脂那边,则由白尾巴负责暗中观察,打探消息。

白尾巴与青蛮合作过很多次,业务技能已经很熟练了,可这个晚上,它却什么都没有打探到。

不是没有事情发生,而是因为,它睡过去了。

“对不起仙姑,我,我今晚一定好好观察,绝对不会再睡过去了!”没有完成任务,白尾巴很羞愧,低着脑袋揪着小爪子,不敢看青蛮。

青蛮没有说话,她想起了胭脂房间里的安神香。

寻常安神香只能对人产生影响,功效也只是安神助眠,并不会叫人昏睡不醒。更别说白尾巴是妖,正常的安神香,绝对不可能让它无所知觉地睡上整整一宿。

“那香怕是有问题,你别自责,这事儿与你无关。”小姑娘说着又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儿咱们先不提,关于这位胭脂姑娘的生平,你有查到什么吗?”

“有!”说到这个,白尾巴就来了劲儿,“我叫了几个小伙伴去查,查到了不少呢!”

青蛮眼睛一亮:“来来,坐下慢慢说,你们都查到什么啦?”

第71章 胭脂(六)

白尾巴的小伙伴们确实查到了不少东西。

通过它们, 青蛮知道了那位胭脂姑娘原本姓方,是江南某富贵人家的庶女,两年前与情郎私奔来到京城, 却不想被那薄情的负心人所害, 卖进合欢楼做了妓子。

这与他们从珠玉翡翠两位姑娘口中听来的差不多,青蛮点点头, 问起了别的:“你方才说,她刚来进合欢楼那会儿, 吃了不少苦?”

“嗯嗯!住在合欢楼附近的小七哥哥说, 这位胭脂姑娘还没有出名的时候, 天天都要挨打的,它几乎每天都能听见她的哭声呢!”白尾巴抖着耳朵,满眼同情地说, “她还自杀了好几次,但是都没有成功,后来是老鸨答应她,只要她肯好好干, 她就找人帮她报复那个负心汉,胭脂姑娘才终于低了头的。”

青蛮觉得不值,却也能理解, 那个男人不只负了她,还毁了她一生,她怎么能不恨?换做是她,在那种没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 她怕也是会答应老鸨的条件的。

玉石俱焚便玉石俱焚,反正贱人别想好过。

她暗哼一声,又问:“那那个负心汉现在怎么样了?”

“老鸨叫人挖了个坑让他跳,他就被之前包养他的那个寡妇厌弃了,如今正在合欢楼不远处的清风楼里……”白尾巴努力回想着小伙伴的话,半晌眼睛一亮,天真无邪地说,“卖屁股呢!对,就是卖屁股!”

青蛮还没什么反应,一旁正在喝茶的白黎已经喷了。

“先生没事吧?”白尾巴吓了一跳,见青蛮顿了顿之后狂笑出声,不由跟着露出了腼腆却懵懂的笑,“小七哥哥说他长得不怎么样,性格也不讨喜,如今的处境生不如死呢。”

心里却是纳闷:什么叫做卖屁股呢?卖肉一样割下来卖掉吗?可人类的屁股又不会再长,割了不就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