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们如今没有,恩主好好调教,奴婢们还可以再上进上进。”此语得以投其所好,常言笑自己也很得意。

“闲话少说,”唇角的笑意隐去,寡淡的神情复现,“让你和小川去想想文华殿绩学的讲官,有什么说道?”

“这个事里头还有个笑话,恩主想不想听?”常言笑知道他其实心情不差,于是得寸进尺。

曹少钦怒目了他一眼,对着这张涎皮赖脸最终还是作罢:“当初便不该给你改这么个名字。”

“是,兴公也为了这个差事,回来去找了舒良王诚他们。王诚因为自己从前在内书堂读书的时候,讲官是翰林检讨钱原溥,就推荐了他。没想到钱原溥说:万千好处不玉成我,又何以此见属?一口就给回绝了。”常言笑一边说,一边密视着慵懒长官的神情变化。

“哼,”曹少钦果然淡淡一笑,“是你还是小川?”

“是小川,”常言笑道,“恩主明察秋毫。小川昨日遇到钱检讨,大提了几句宣德年间事,说大学士陈山——也就是恩主的老师,当年就是辍机务专任文华殿绩学讲官的,世人皆以为是因他离间赵邸,宣庙薄惩之,方才如此。——这话一说,钱检讨自然不乐意了。舒良、王诚今年才入的司礼监,就以正四品太监衔任了监官不说,司长和兴公还都颇看得他们起。曹公督办的首桩差事,怎么能让他占了风头?”

“你又在这里不平什么?”长官并没有领情,“今上万岁还在郕邸的时候,出阁读书,他们就是万岁爷的伴读了。说正经事。”

“是,正好有个人,前几日刚来科缴回了精微批文,奴婢想起他来,觉得还算合适。”常言笑收起笑脸,“恩主还记得倪谦么?”

常言笑所掌司礼监下辖的精微科,地处午门外右掖门边的六科廊,分为东西两房,自太宗时代起便挟司礼监精微印,给精微批文。大明的半印勘合制度,簿册合一,每册及纸皆有相应的固定编号,骑缝处加盖精微印章。凡举在京各衙及两京大内二十四衙公差人员出行时,必先由该部开具手本后,付对应本科领取勘合批文方能行事,事完后的还要将原批文送回本科,再由本科转送司礼监,统一销缴。司礼监作为内廷都察院督查外朝及二十四衙的职责,便因此多出自该科。

“倪谦?”曹少钦皱了皱眉头,“不是去年年底出使朝鲜的那个翰林侍讲么,他已经回来了【3】? ”

“是,他去是为了两桩事情,一是告诉他们咱们万岁爷已经继承大统,小爷也确立了,要他们从今年起改用景泰纪年。一是土木之变的时候,朝廷要朝鲜出兵,结果咱们都打赢了,他们的兵还没出来,令他们不必再发兵白走一遭。”常言笑与谨言慎行的路小川不同,人如其名,而且掌着内外交通的精微科,所知道的新闻格外多一些,“朝鲜却因为我上国暂受鞑虏骚扰,生了些顾虑。又听说也先有送还太上皇的意思,就在朝上为究竟是沿用正统年号还是改用景泰年号争论了起来。”

“小邦可恶,”曹少钦抛下了手中的佛珠,“朝鲜改元了没有?”

常言笑替他将佛珠收入奁匣中,笑道:“倪侍讲回来的时候,朝鲜全国已经通用景泰年号了。他在那边,宣诏赐物,拜谒成均馆、宣圣庙,却女乐财货,帮着朝鲜人重新制定音韵,颇做了些宣扬上国威严的举动。”

曹少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此等文人,清华可取,倒不怕他教坏了小孩子。”

常言笑低头附和:“恩主英明。”

路小川在此时入内,身后带着一个穿青贴里的小内侍,向曹少钦行礼:“恩主要的东西和人,奴婢带过来了。”

小内侍在门口处便怯生生的跪下:“奴婢雨济深给曹公请安。”

他身上穿的是件新衣服,头脸也比当日干净了许多,怀中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只光华灿烂的窄长锦函,一望便知道装的不是手卷就是立轴。看得出来经厂在给贵珰送出两份礼物的时候,都重新仔细装潢过了。只是其中一件还是不甚合骄矜贵珰的心意,他在看小内侍的装扮时,眼角眉梢的走势仍是淡淡的嫌弃。

路小川在一旁用眼神示意雨济深,看来是一早便有过嘱咐训导。

雨济深站起身来,慢慢的走到贵珰所坐的案前,声音和步态中仍都透着惧意:“经厂掌司将吴彩鸾写唐韵一部,答应官人一名敬奉曹公,并恭祝曹公万福。”

常言笑接过了雨济深奉上的锦函,取下碧玉别子,移开案上杂物,将经书在上面徐徐打开,织锦的包首与手卷的装裱无异,此后五十余页手写韵书的白色蜡笺纸,仅余前页的纸缝,鳞次栉比相粘接起来。展开的书册如同龙腾旋风一般,正是唐代裱书最常用的龙鳞装。

“收好了它,我日后有用。”曹少钦一眼扫过,确认无误,吩咐常言笑。

“还有,”他微微仰起头来,尖削的下颌指点的方向,是已经趁人不注意悄悄后退了几步的小内侍,“他叫我什么?”

“快叫恩主!”路小川会意,急忙上前去推着他的肩膀催促,“跪下,给恩主叩头。”

年纪尚小的答应官人,对于改变称谓这桩事是满脸的懵懂不解,但还是很顺从的重新伏倒在贵珰的衫下足下,按照路小川的吩咐行大礼,低声喊了一句:“恩主。”

贵珰金线缝缘的靴尖轻轻勾起了小答应的下颌,平淡而冷清的目光从他的发肤五官挑剔到服装举止,如同一注寒凉秋水灌顶直下,使他小小的身躯再次遏制不住的颤抖起来。常言笑和路小川相互看了一眼,神情复杂,过来人感同身受、爱莫能助、幸灾乐祸的含义兼而有之。

“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打么?”曹少钦不去理会两个已经有官有品的部下那种孩子气的神态,终于开恩从雨济深的身上收回了逼迫的目光,右手一伸,路小川眼疾手快,已经将一只宣德款的青花茶盏送到了他手中。

“是,”雨济深努力克制,免使自己的声音更显怯意,“奴婢不该拂了督导公公的意思,不该在……恩主面前卖弄聪明。”

“看来还是没管教好,还是在自作聪明,就该再笞二十。”曹少钦说一口标准京师官话,四平八稳的咬字发音,使他的轻蔑愈发不留余地。

雨济深单薄削瘦的双肩剧烈的颤抖了一下,想是当日的责罚确实不轻。

今晚心情其实尚好的曹少钦再次开恩:“把王粲的《登楼赋》再背一遍,背的不差,可以免罪。”

在常路二人好奇的注视下,典故深奥,言辞古雅的五百字汉赋果然被七岁的小答应背得一字不错。低头品茶的贵珰不置可否,问道:“知道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雨济深摇了摇头,突然想起来入宫时教导过的规矩,便又补充回答:“回……恩主的话,奴婢不知道。”

“是谁教给你的?”曹少钦发问。

雨济深低下了头,声如蚊蚋:“奴婢和爹爹一起进京的路上,爹爹念过两次,奴婢……就记住了。”

曹少钦点点头:“鹦鹉能言,不离飞鸟。”

常言笑在一旁看着他刻薄,至此时突然忍不住一笑,曹少钦瞥了他一眼,倒没有太责怪的含义,放下茶盏,重新阖上了眼睛。

他许久没有动作,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常路二人侍立一旁,如泥塑木胎一样,连袍摆也纹丝不动。直到此时才无比怀念经厂生活的小答应,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想查看究竟,好确定自己何时才能摆脱这种梦魇压身般的困境。

迎上的是一双形状优美而威严的清冷凤目,整整积累了一晚的惊惧和委屈的泪水,终于忍不住从雨济深的眼中淌了出来,又连忙被他牵引着崭新的衣袖拭去。路小川又看了看他,眼神中却是单纯的同情了。

“以后在我身边,”曹少钦不理睬他种种可怜可笑的情态,只是淡漠地下达了自己的决定:“这名字不能再用了。你有个字犯了大哥儿的名讳——虽说大明二字不偏避,但是大哥儿的身份太尊贵,你不换掉,日后终是麻烦。”

大哥儿是宫中对今上皇长子朱见济的称呼,常言笑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也不乏自作聪明的点了点头:“恩主远虑。”

“你也一样该笞。”曹少钦的长眉微微一振,有了利刃出鞘的凌冽。常言笑在他身边多年,能从他完全相同的平静语气中分辨得出究竟只是寻常威胁还是当真恼怒,分辨得出什么时候可以曲意承欢,什么时候却是一个字都不能多为自己分辨的,所以这一次缄口不敢再说话。

路小川在一室不祥的静默中挺身而出为他掩护:“那请恩主赐他个名字,奴婢们日后也好称呼。”

他这点亲亲之道的小把戏,也是曹少钦早就了然于胸的,只是此刻暂未戳破。

“有濞萋萋,兴雨祁祁。雨所济者,无非公田。”看了看仍然跪地,鼻头微微泛红的小内侍,他今生的恩主为他改换了名字,“你以后就叫雨化田吧。”

更名雨化田的小内侍再次向他的恩主叩头称谢后,终于被赦免起身。仅仅是此后贵珰的静坐不语,令人窒息的重压便将满室压成了一座修罗场,便是案上的佛经对此苦难亦无能为力。雨化田偷偷望了望同样满脸惶恐之色的常路二人,莫名的感受到了一点同病相怜的亲切。

“恩主,”三人不分先来后到,不分城门池鱼,一同受了大半个时辰的惩罚后,还是路小川冒着引火烧身的危险,小心开口为三人请命,“时辰不早了,恩主明日一早还要侍奉万岁爷的经筵,奴婢服侍恩主先歇下吧。”

凤目的审视从两个年长属下的身上依次掠过,两人立刻同时跪下请罪:“奴婢知错。”

一直没有弄明白这一次的劫数究竟缘何而起的雨化田,不知所措的站立在一旁,考虑了片刻,便也陪着他们又跪了下去。

“罢了,”曹少钦终于开口放过了三人,“都下去吧。”

三人如闻佛旨纶音,今夜乐极生悲的常言笑所处地势有利,靠门口更近些,先不管不顾逃出生天,路小川悄悄向雨化田招了招手,带他一起退到门旁,忽闻曹少钦叫道:“小川。”夏夜里心虚的一大一小都禁不住同时忐忑出一身冷汗来。

“你带他去,叫人量体给他多做几身衣服。”曹少钦已在答应的服侍下取下了头上的金冠,并没有接着追比的意思,“穿这个出去叫人瞧见,丢我的脸。”

“奴婢遵命。”路小川松了口气,见他再无吩咐,这才提携雨化田一同脱离苦海。

四、曳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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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笑与路小川蹑着步子退出了曹少钦的值房,轻步屏息略微躬身的姿态一直维持到退出月华门,才不约而同直起身子,相视一笑。常言笑随手在雨化田脸上扭了一把,雨化田受了半日的惊吓,此时尚未平缓心情,垂着头只顾走路,叫他捏得吃了一惊,浑身一哆嗦便向后闪了一步,常言笑神色一冷,呵斥道:“放肆!”

雨化田这才醒悟过来,常言笑在曹太监面前噤若寒蝉,出了那道门,在这许多宫人眼中,定然也是一位高贵得了不得的人物。身份永远不变的唯有自己,到了何处都是一般的低贱。他慌忙跪下:“奴婢该死。”

“他新来乍到的,你好好的又吓唬他做什么。”路小川笑着一把捞起他来。

常言笑看了看今夜初次谋面的雨化田:“他是什么来路,恩主为何要拨冗见他?还亲自赐了名字?”

这是路小川经办的差事,已问得了些前因后果,解释说:“原来是经厂的小答应,恩主大概是要收进东西班的。听经厂的人说,前几天曹公巡查经厂,被这小东西顶撞了,还讨了顿打。——恩主的脾气你知道,奉承的他倒未必记得住的。”

常言笑面上显出惊诧的神色,又伸手抬起雨化田的脸,像看什么新鲜有趣的物事一样仔细觑了觑,点头称许:“你本事大呵,头一回见面就把我们二十年不敢干的事儿都干了。”路小川笑道:“可见他还是有些胆魄的。”

“仗着会背几句诗文,恃才傲物嘛,小小年纪就有酸儒脾气,”常言笑松了手,“不过不妨事,叫恩主磨搓两回就乖顺了。”

雨化田被他们戏弄了半日,待他松手时默默低了头,又举袖去擦眼泪,忽然看见一方帕子搭在了手背上,头顶路小川嘱咐:“日后跟着恩主,举动做事小心些,衣裳头脸都要打理干净,这样腌臜碍眼的行动,休叫恩主看见。”

二人不再和雨化田说话,自顾自依旧向前走,雨化田轻轻握住那帕子,只觉得丝绵柔软细腻,还带着一股说不清味道的好闻芳香。不知为何心中略感歉疚,将手帕仔细叠了叠,放入了怀中。

三人缓缓走到了隆宗门外的典簿值房,要分手时,常言笑问路小川:“今日老赵做东,同去吧。”路小川摇摇头,向雨化田一扬下颚:“不成,今晚是我轮值,何况还有他的食宿衣裳要安顿。”

常言笑奇道:“你真当自己是掌家了?一个小厮也要亲自安排?着人带去廊下家去不就成了。”路小川笑应:“他究竟是什么身份,恩主还没交待,人交给我,有了差错就是我领责了。”常言笑一笑:“原来是妾身未分明,贵贱未可知,啧啧,我刚跟着恩主时,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恩典呢。”

“敢镇日在恩主面前挂着一张笑脸的,也就是你了,你知足些吧。”路小川在言语上不是不能,只是不为而已。

常言笑无所谓地笑笑:“恩主赐了我这名字,我是奉钧命行事么。”

两人随意举手道别,路小川便带着雨化田进了自己的值房,入门便有两个内侍迎接,向路小川躬身行礼:“路公公辛苦,我们还说您今晚不回来了。”路小川哼了一声,对他们倒没有太好的脸色:“我不来,你们就好吃酒钻沙了。”一人讪讪笑道:“不敢不敢。”路小川到书案前提衣坐下,向他吩咐:“你去一趟司制司,叫她们的掌制带两个裁缝过来,我这儿要量尺寸做衣裳。”那人忙献殷勤:“路公公的尺寸局里头有备案的,要做什么,奴婢去交待就是。”路小川蹙眉:“不敢劳烦你,我另派别人去。”那人连忙住了口,点了只灯笼就出去了。

路小川又吩咐另一人:“取两份点心来,要加蒜过水面,小菜要红油羊肚、笋鹅,有新鲜芦蒿和豆干清炒,老的就不要了。”那内侍也答应了一声,给路小川沏了盏茶才离去。路小川抿了口茶,看见雨化田仍垂手靠门站着,一指茶桌示意他坐下:“那里头有水,你自己倒着喝。一会用过饭就在我这里凑合一夜,等明日恩主安排了你的差事,自会有掌家给你分派住处。”

他说毕便低头翻阅公文,雨化田默默站立了片刻,看看那只绣墩,终究不敢坐下,也不敢违拗路小川的意思,便挪到桌边依旧站着。

不一时饭菜便送来,那内侍提着两只黑漆的食盒,路小川命在自己桌上摆了一份,另一份便让摆在了雨化田面前,那内侍有些疑惑地望了这小内臣一眼,毕竟是长官带来的人,便好声言笑着替他布置。晚饭时间早过,这顿不过算是宵夜,路小川入宫已久,口味早已变更,雨化田却仍旧吃不惯辛辣,一连两口吃到了面里的蒜,辣得眼泪直冒,自然也不敢声张。

他吃喝时用左手悄悄掩住口,一丝声音也不闻,路小川知道他终是胆怯,看到他眼泪花花的样子,又是一笑:“多吃两遭就惯了,只是吃过了千万记得用盐漱口,要不味道可不雅相。”

两人正吃着,外头又闻叩门之声,一个女声报道:“尚宫局司制司掌制赵果儿带吏员四名,奉命伺候。”服侍的内侍前去开了门,便见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女官带着四名年少宫女进来,皆是襦裙打扮,那中年宫女头上带着尖顶狄髻,四个小宫女是一色的青衣双鬟。掌制赵氏向路小川福了福,陪笑问:“路公公为万岁爷操劳,这早晚才用饭呢。不知道路公公想要什么新样子?昨日才供进来一批上好魏塘纱……”

路小川眼也不抬,淡淡道:“待我吃完再说。”赵掌制有些惶恐,忙拉着几个小宫女侧身避在厅角,静静站立。雨化田被众人看着,越发难以安心,又吃了两口便轻轻放下筷子。路小川见他吃毕,方向几人吩咐:“给他量量尺寸,曹公那里要得急,有劳赵娘子今晚就做一套织金红曳撒,不要用补子,皂靴、镶金玳瑁带子、冠子一并配齐。用度皆报在曹太监名下,明日巳时前送过来,成么?”

赵掌制一面笑道:“敢不领命,虽是这么小的尺寸,没有裁剪好的现成红纱,但既然是曹太监的事,奴婢自当亲自主持,拼着今晚一定做出来。路公公放心。”

一面扯扯身后的小宫女:“快给这位小公公量身。”两个小宫女当即上前,轻手轻脚扶着雨化田离开了桌案,各拖起他一条手臂,又有一名宫女拉开软尺,极为熟稔地将他臂长、身长、胸围、腰围都绕了一圈,她口中报数,余下一人便提笔记录。

雨化田平生头一次作件衣裳劳动这许多人,看着她们前前后后殷勤为自己劳碌,只觉这非份之福陌生得令人恐惧。这华堂、甘旨、轻暖皆不是他应得的,他应得的生命是在闽中贫穷村落的那间敝室里。

关于故乡的记忆,只有贫穷而已。

他朦胧想起,自己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做新衣,是前年的腊八日,之前他穿的衣服,都是由父亲的旧衫改小的。那天傍晚,父亲从外面回来,带回来一捆麻布,笑呵呵对祖母说:“娘,今年都能穿新衣过年了。”父亲抚着他的头,有些怜惜地感叹:“阿囝一年高过一年,也该有身新衣服了。”目瞽的祖母欢天喜地用她劳作一世而僵硬的手,摸索着一匝一匝地在他身上丈量,亲昵的触觉让他觉得有些痒,他一边咯咯笑着一边躲闪。浆过的新麻布其实硬而糙,他却像面对珍异一样,连伸手碰一碰的勇气都没有……

“请公公抬足。”雨化田一怔中惊醒,才发觉一个小宫女已经跪在他脚下,轻轻扶着他的脚,要为他量足。他惊骇中忙抬起脚,红着脸喃喃低语:“姐姐……请起……”小宫女似乎未曾听懂他的闽音,抿着嘴温婉一笑,仍是认真地替他除下鞋子测量了尺寸。雨化田忽然想拔脚逃掉,他不要这些,他知道上天每给他一点意外的好处,就要让他用更多的东西来交换,他已经没了祖母和爹爹,他不知道这一次,上天又要收回什么。

他最终穿上了祖母请人做好的新衣,前年过年穿了,去年冬天也穿了,他穿着它被押解进京,穿着它跑前跑后的为带着枷锁的父亲和其他犯人取水,送到他们的嘴边让他们喝。再后来,他穿着它被送进了净身的处所,最后一眼看到它,是在昏迷前的剧痛中看见它被自己的鲜血沾污。

他是在进京的途中,才知道的那一捆麻布的来历,那一年他们有一捆麻布做新衣,有一块猪肉做年夜饭,是因为父亲做了邓茂七伪官署的文书。因为他年纪小,官差并不给他戴枷锁镣铐,他奔跑着为父亲和难友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在官差们骂骂咧咧的议论,和犯人们痛哭流涕的哀诉中,他隐约听懂,这个叫邓茂七的人,因为不肯将粮食送进官仓,带着一群贫苦百姓造反,在两年时间内聚众八十余万,打下了大半个闽中,惹得朝廷震怒,发重兵围剿。

父亲和他被送到京城,一死一残,年迈的盲祖母被独自留在家中,哭颂着佛号,不是饿死便是冻死。

而他们为的,不过是一件衣,一口食。

父亲做伪官,他猜想是因为家里已无粮可交。一生读书却连秀才都没有中的父亲,并不善长农耕,勉强靠教授村中几个孩子认字,因乡人贫敝,也所获无几,有时连每年上缴的税粮都凑不齐。

闽中穷苦湿热,土地贫瘠,深山间围着重重瘴疠雾霭,没有任何物产。官差们在一片鸡犬不宁中呼喝着进村,祖母带着他将父亲一年血汗换成的粟米放入他们带来的斛中,粮食堆得高高的,一个官差后退几步,随即狠狠一脚踢了上去,粟米散落斛中。他知道,那便是落入上下官吏私囊的【1】 。

祖母眼睛虽然看不见了,可是随着那一脚,她总是要很害怕似的哆嗦一下,好像那一脚是踢在了她的身上。

八十万是多少人,他不清楚,回首那冗长的走向死亡的囚犯队伍,一眼望不到边,可是听说那也不过是一千多人。原来天底下有这么多的人,和他家一样贫穷,他们的性命也一样地低贱,贱过一块麻,一块肉。

司制司的小宫女都是做惯了这些事的,片刻便完工,赵掌制也知道时间紧迫,又向路小川奉承几句,便带着小宫女们辞去。当晚两个内侍伺候路小川值夜,正好空出卧房来安顿雨化田。雨化田不敢搅扰他们,爬到床上躺下,虽是已熄灯掩了门,仍旧有缕缕灯光从门缝、从窗纸中透出来。这些流动光影纠缠在一处,让雨化田恍惚中想起家乡门前的小溪。

第二天晌午,赵掌制果然在巳时准时赶来,随行的四个小宫女手中各自捧着雨化田的冠带鞋袜。赵掌制向雨化田和蔼笑道:“烦劳公公试衣,如果尺寸不合,可让她们改过。”几个小宫女立刻上前伺候雨化田脱去身上的青贴里,想是一夜未睡,连迎奉的笑容都显得疲乏委顿。

赵掌制亲自抖开一件大红的衣裳,雨化田不由轻轻抽了一口冷气,那袍服自腰下马面褶外,令起着几十幅大褶,显出不计人工与成本的靡费奢侈。膝襕上用金线织成缠枝花卉纹,细碎的金光随着轻微的摆动,时而张扬时而隐没。雨化田知道这就是宫中有职分的内侍方可穿用的曳撒,只是簇新艳红的绫纱,比他此前所见的任何一件,都更加华贵精美。

雨化田在众人的服侍下将新衣穿上,见大小合适,几个宫女都明显松了口气。赵掌制又取过一条宝带,将带子绕过雨化田的腰间,正要扣上带钩,雨化田忽觉腰间尖锐一痛,毫无防备下“哎呦”一声叫了出来。

“公公怎么了?”掌制吓了一跳,忙将带子松开,紧张询问。

雨化田伸手摸到腰间,轻轻“嘶”了一声,已从腰间拈出一根针来,针尖上赫然还带一点血迹。

方才他们忙活时路小川一直未曾说话,此时神色突然一变,冷哼一声:“你们不愿夜间做活儿,对我明说就是。这是曹太监的人,你们也敢暗算?”

赵掌制被他一句话说的魂飞天外,慌忙跪下赔罪:“奴婢该死!奴婢纵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伤到了公公!这定是底下人做事疏忽落下的,奴婢查问清楚了一定惩治!”

“疏忽?赵娘子口红白牙,说得好轻巧!”路小川冷冷一笑,“尚宫局总管着六宫与御用的衣裳针线,明日也给龙袍上落下根针来,伤了龙体就是弑君谋逆的罪过,是你查问惩治就能了结的?”

赵掌制骇得流泪,连连叩首:“奴婢知罪,奴婢监管不严,奴婢请典薄责罚……”

雨化田与路小川相识虽不久,但是觉得他性子温和谦逊可亲,想不到他也有如此咄咄逼人的冷厉面孔。眼见赵掌制和几个小宫女跪伏在地叩头如捣蒜一般,心中泛上一阵酸楚的同情:她们现在对着路小川,定然也和他昨日对着曹太监的恐惧,是一模一样。雨化田嘴唇动了动,思量要不要向路小川求个情,赵掌制却忽然转过身,凶神恶煞地对着几个小宫女喝道:“是哪个做的!赶紧招承,要等我查出,便是罪加一等!”

几个小宫女面色苍白愣了一瞬,其中一人指着跪在最右边、年纪最小的宫女尖声叫道:“是覃莲!缀下摆的最后一道针线就是她做的!”那小宫女正是昨日为雨化田量足之人,看去比他大不了一两岁,肤色原本白皙,此时怕到极处,连双唇都退成了白色,慌乱地摆着手:“不,不是我,我没有……”那掌制不由她分辨,扬手一耳光甩上去,又抬手在她身上重重拍了几下,厉声斥骂:“贱蹄子!镇日最糊涂的就是你,一双手拈不得针,拿不稳线,不如剁了去!待送你到宫正司去,该拶该打,看你还敢嘴硬!”名叫覃莲的小宫女不敢再分辨,只是捂着脸呜呜哭泣。

“我这里不是拷问的地方,告诉你们张尚宫,笞她四十。既然不会做活儿,留着无用,打完了送到浣衣局去。”路小川似是厌烦这哭声,俊秀的眉峰微微一蹙,冷冷吩咐。

赵掌制如蒙大赦,慌忙又叩了几个头,起身一把扭住覃莲的耳朵就像外拽,覃莲痛哭乞求:“公公饶命!姑姑饶命!奴婢不是有意的,饶了我吧……”

雨化田听到路小川轻描淡写的判决,浑身轻轻一颤,几日前受笞的伤处又开始突突跳着作痛。他虽身份低贱,宫中的规制却也听说了些,知道负罪宫人贬入浣衣局,便唯有等死一途。他急得涨红了脸,张口几次,终于失声叫出:“等等!”赵掌制忙又站在门口待命,一只手仍是揪着覃莲的耳朵。

“怎么?”路小川望向他的目光又复温和。

雨化田转到他面前跪下:“奴婢没有伤着,求公公开恩。”

路小川微微一笑,拉他起身:“宫中自有法度,这些事你眼下还不懂,便不要管。”微带警示的劝告虽然温和,仍是让雨化田的双手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他咬咬下唇:“奴婢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是……公公若肯饶了奴婢,也请饶过她们。”

路小川凝望他片刻,忽然噗嗤一笑,并未立刻回答。从架子上拿下一只楠木盒,打开来是数十条码放得整齐的穗子,皆是青绿线结盖,下垂七八寸长的一股红丝,上端或系以珠,或系以玉 ,看去五光十色玲珑可爱【2】。路小川捡出一条,在他衣裳下摆比了比,穿在他腰间乌木牌的下方:“挂着吧——你要记住,昨日之日不可留,你如今是曹太监的家臣雨化田,不是经厂的雨济深。”

雨化田不敢反驳,泪水却止不住一滴滴坠落在簇新的红绫纱上,他隐约明白路小川为何急迫地要为他做一身新衣,尊卑贵贱的差别,原来就隔着这么一层纱。路小川望着他的泪水,似是感慨朽木不可雕似地叹了口气,转脸对向赵掌制说:“罢了,今日且饶过你们这一遭,往后要当心。下次处置这事的未必是我,即便是我,身旁也未必有说情的。”

雨化田一惊之下,才明白他竟是开恩破例了,连忙道谢:“多谢路公公。”

众宫女也早就跪下叩头谢恩,路小川厌烦地一摆手:“去吧,按照这个尺寸,再给他做几件贴里曳撒和中衣,将各应节的花色都预备上。”赵掌制胡乱抹了抹眼泪,千恩万谢地去了。雨化田抬起头,见覃莲出门时,一双盈盈泪眼犹带着感激向自己望来。

五、印公

国朝制度,天子的御前讲席分为经筵及日讲两类,其中以经筵最为隆重。每年二月至五月,八月至十月的初二、十二、二十二日,皇帝先御奉天门早朝后,再御文华殿,鸿胪寺引知经筵官及侍讲学士上殿,依品级东西序立。行礼如仪,分别出列为皇帝讲解《四书》及经史。待进学士讲完毕,皇帝还要命光禄寺宴经筵官于左顺门。

比起讲授《通鉴节要》、《贞观政要》一类言之有物的治国道理的日讲,早已学习过四书五经的皇帝,出席经筵的意义便更显礼仪化和程式化。司礼监自大明太祖皇帝时创建伊始,便以典礼之臣、辅导经纶为首要责任,自然要派人出席侍奉。

曹少钦以随堂太监的身份,首次参加完皇帝的月讲经筵,又在东暖阁侍奉了小半日,回到自己的值房时已近傍晚。路小川早已等候在内,见他回来,取金皂盒内的香皂洗过手,便在一旁将手巾奉上。一面询问:“宁阳侯、工书、兵书、刑右侍、吏右侍、兵左侍、兵右侍、祭酒今日都在?”

他说的是本次的知经筵事宁阳侯陈懋、工部尚书高毂,侍讲学士兵部尚书苗衷【1】、刑部右侍郎江渊、吏部右侍郎俞山、兵部左侍郎商辂、兵部右侍郎俞纲和国子监祭酒萧镃。其中,高毂、商辂、苗衷又是本届内阁的阁臣,高毂更是居于首辅陈循之下的次辅,俞纲则在一个月前入内阁,三日后复出仍领本职。

自正统朝杨荣、杨士奇、杨溥主持的三杨内阁以后,六部的奏章多送阁中票旨,阁臣以五品学士衔渐加保傅阶、兼侍郎职、行尚书事,此后阁臣又多从六部侍郎中简拔,或简拔后再加授尚书、侍郎官衔,或辍部务,或仍兼部务。是以三杨之际,内阁权限大大提升,时人评价为“虽无宰相之名,而有宰相之实。”如此意义上,一次经筵,实际亦相当于皇帝、司礼监和本届及未来内阁、六部大多数高官的交流会晤,这也是月讲的另一重重大意义。

曹少钦并不自己动手,就在他手捧的洁白巾帕上将双手轻轻挨干,走到案前坐下:“苗阁老病笃,并未出席。”

“正统十三年,宁阳侯佩征南将军印,帅京营、江浙兵往讨郑茂七,可算是恩主故旧,这些且都不说。”路小川一边替他计算关系利害,一边上前去替他将案上的剔彩果盒揭开,“苗阁老去年冬天便屡次以老病求去,如今看来果然拖不起了。他若致仕,不知谁人可顺阶补上——另一个兵书?”

“当今内阁不同从前,太上继位幼冲,”曹少钦摘下纱帽,放在一旁,“今上却处盛茂。三杨能力甚笃且相处和睦,如今的首辅次辅——”

以一声轻蔑的冷哼代替了具体的评断,他低头仔细看了食盒半日,修长的手指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流露出一点犹豫和轻浮,取舍许久后方选了一颗蜜李含入嘴中:“如今大政施行,不在阁已在部,佢又何必多此一举。”

虽然剔红盒中果品蜜饯满目琳琅,但他每次的习惯,取食不过一枚,路小川自动忽略掉他眼中的意犹未尽,又将盒子盖了起来。

曹少钦把目光和注意力从果盒上转移到了站立一侧,已经装饰一新的雨化田身上。今日小答应已经换上了簇新的绫纱曳撒,通袖和膝襕上的织金在大红色的衬托下熠熠生辉,头上也戴了一顶小金冠,和腰间嵌宝的金带钩相互映衬。

路小川原本自信自己的精心杰作还能挡得起长官挑剔目光的三招两式,不想又一上场便败下阵来:“他这脸色,穿红怎么合适?”

曹少钦这种对于衣裳装饰、仪容举止几近病态的严苛要求,不但以身作则,更要推己及人,这也是路小川们精神上严峻压力的来源之一。然而年轻典簿了解自己不论如何努力,也只可仰止高山,所以干脆一开始就恭聆庭训,不事谳奏——这也是他比常言笑更高明的地方。

“还请恩主示意,他日后的差事。”路小川指指雨化田,“若是要贴身服侍恩主,奴婢还要着人好好督导。”

修长的手指开了桌上妆奁的屉斗,拈出了一枚金耳环,扣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间,轻轻一弹,并不锐利的粗金丝便已经穿透雨化田右耳的耳垂,镶着猫儿眼的纯金环圈在上面轻轻摆荡。

“收进我的东班答应,送他去文化殿绩学。”曹少钦闭上了眼睛,一旁的答应官人按照他惯常的习惯开始为他掠鬓。

按照皇帝的圣旨,文华殿绩学培养出来的都是日后直入司礼监的精英人物,是以这几日二十四衙门的大老都在奋力推荐自家得意私臣。路小川惊奇的看看新送来的小傀儡玩偶,因为刚才贵珰搓磨式的赏赐,仍扁着嘴,是一脸不敢流露的委屈。忍耐再三,终于忍不住步了常言笑的覆辙:“他年纪还太小,又不曾进过内书堂,一点根基都没有,进了文华殿被人欺负事小,丢了恩主的面子却是死罪。”

“我的人看谁敢欺负,我的面子,”苍白嘴唇冷冰冰咬出几个字,“看谁敢丢?”

“随堂太监好大的口气,竟是四野八荒间都没有能安放你的地方了!”苍老而威严的声音是从门外传来的,“莫说乾清宫内还有天子在,便是这司礼监内——”

雨化田回首张望时,说话人已经现身朱门外,六十上下年纪【2】 ,相貌体态原本的端正威仪,被身后几个和曹少钦一样穿着打扮的内侍越发簇拥成了熏天的权势。

巨珰走进随堂太监的值房,冷目仍然静坐的曹少钦:“不要忘了,便是这司礼监内,你的头上还有一层天!”

服侍曹少钦掠鬓的答应早已经恭敬的退至一旁,曹少钦举手抚了抚鬓角,自己将刍青纱帽重新仔细戴正,这才慢慢起立,举手道:“印公。”

路小川两下瞧瞧,觉得形势对自己的长官不利,连忙迎上前去帮着上官行礼:“奴婢给印公请安,印公玉体可大安了,奴婢们一直想去亲自侍奉印公起居,又怕搅扰了印公清养……”

“路小川你给我滚出去,这里还轮不到你来说话!”司礼监的最高长官掌印太监金英厉声喝斥,路小川不敢再多语,看了神情淡漠的曹少钦一眼,悄悄示意,和那个答应官人一起退至门外。

雨化田却叫这突发事态吓住了,并没有注意到路小川的提示,待众人从外将门掩上,才发现屋内只剩了掌印太监、随堂太监和自己三人,连忙轻轻的退到一旁。

“印公请坐,”曹少钦并没有放过退避三舍,避秦锋芒的小答应,“去给印公倒茶。”

瑟缩的小答应,这桩临危受命办得却并不漂亮。初来乍到,他连长官室内格局都没看清楚过,又不敢随意翻动,蹑手蹑脚走了两遭,连收贮茶叶和热汤的地方也没有找到,眼看就要吓得哭出来。

曹少钦难得无奈一次,此次却当真无奈,只得自己走上前,洗过了手,取出安徽新贡的松萝青叶茶置入银茶洗,先取煎沸的玉泉水调对冷水淋洗两次,去其尘垢、冷气,然后撇尽洗茶水,将涤后已经色青香烈的茶叶转入宣德青花盏,这才举沸水冲击,满室内顿生清冽茶香。

宣骄的贵珰虽然平素不事生产,一旦做起此类役事来,手法却行云流水般极为优雅娴熟,雨化田还在一旁默默观摩学习,他已经走回了案前,将手中的茶盏奉给掌印太监:“请印公饮茶。”

金英并不接拿,无语的打量了他片刻,突然举掌重重在桌上一击:“升了随堂才没几天,就忘了过去三十年的规矩么?要不要我叫督导太监进来,重新教给你?!”

曹少钦同样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在他面前缓缓跪下,双手将茶盏高举过头:“请印公饮茶。”

“印公?”巨珰似乎也十分熟悉他这种傲慢的隐忍,这种即使屈膝也绝不俯首的骄矜,所以并不为所动,“曹少钦,你就是真的将我这块绊脚石拔去,升了掌印,掌了整个司礼监,日后像先前王振一般权倾天下,等到归天之后,四殿二阁的学士们给你写墓志,中间怕也少不得一句:永乐十八年入宫,归金太监名下照管。到那时候,你在地下再见了我,也还是叫声印公?”

曹少钦已经捧了半日茶盏的双手依旧平稳如磐石,此刻只是将头又略略低了低:“奴婢请恩主饮茶。”

“哼!”金英从鼻音中冷冷送出一声鄙视,终于接过茶盏重重放在桌上,“原来你还记得我是你的恩主?我只当你嘴角的黄儿褪了,羽翼也长丰了,便把自己的根本都忘在脑后了!”

“奴婢自入宫后,一啄一饮,皆出恩主的恩惠,”曹少钦跪地静静陈述,“怎敢有一日相忘。”

“亏你还知道一啄一饮、果报轮回的道理,”金英的目光扫过他书案上的菩提佛珠和抄写的佛经,满脸的嘲讽轻蔑,“只可惜你不积善因,单凭着忘恩负义这一桩罪过,就算数断了佛珠、抄穿了佛经,将来一样供养出一座圆觉寺,也永修不成金身正果。”

金英自称“奉佛弟子”,他的崇佛是满朝闻名的。正统元年,他用历来所获赏赐在仁宗皇帝所赐的庄田上建造了一座宏大佛寺。计有如来殿、观音殿、地藏殿、天王殿、圆觉殿等,廊庑又绘五百罗汉像。二年建成后,又将赐给田土、树株布施给寺作为斋粮。延请大师住持,率领僧众诵读经文,祈太宗、仁宗、宣宗永逍遥于极乐世界。当时天子,如今的上皇十分高兴,将该寺赐名为圆觉禅寺。这也是金英平生最得意的功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