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忙,”曹少钦站起身来,“服侍我更衣。”

虽然不知道缘由,却知道装饰的重要性对于他来说,绝不会亚于任意其它。路小川开启了衣箱,问道:“恩主要换哪一身?”

贵珰踱到衣箱之前,和在果盒之前一样,微微蹙起了眉头。无心欣赏他不多的人情味显露的机会,一旁的路小川牵挂着自认为更要紧的差事,无语的忍耐着他在这些毫无意义的小节上的怪癖。

最终被他指定的是一身玄色贴里,用料初看好像是薄如蝉翼的银条纱,并无云肩和通袖,但是腰下每道暗褶里却夹织着金缕蟒纹。和牙白色的曳撒一样,这并不属于宫中的服制,而是曹少钦在服饰方面许多别出心裁中的一种。路小川突然又有些忧心。

修长的手指扣上了腰间纯金嵌宝带钩,没有佩带牙牌。伫立在室中央的贵珰先门外的迟迟夏日一步,提前幻化为一抹夜色。这种收敛的深沉色调,使他的身影更显孤寂削直。

“走吧。”曹少钦并没有明言要去何处,衣褶间的织金被他的行动演绎成了暗夜中璀璨的流星,他本人的面孔则是生于夜空之上的一轮苍白明月。

司礼监掌印太监在宫内的值房位于月华门西皇极阁旁,与曹少钦的值房相隔并不远,而规制远远胜之。这里是一处进深三间,黄琉璃瓦铺顶单檐硬山的宫舍,绿琉璃龟背腰墙,门上梭叶、室内藻井,皆饰龙凤文采。以金英的身份来说,其实算是逾制。

雨化田并无心观察这与自己不相干的富丽堂皇,他此时正直立弯腰,将双手抓在两足踝上,像一只夏末未能蜕壳的蝉蛹一样,痛苦的窝据在掌印太监居室门前的阶下。

这是内书堂处罚学生的方法之一,凡举背书不过、写仿不堪或有其他过失者,需在圣人像前,以这样的姿势持续数柱香不等的时间,宫中人称之为扳著。扳著时不许屈体,但凡有所动作,监督学长手中所持的戒方便会乱下如雨。而往往只需要半柱香或是一炷香,受罚者必定眼胀头眩,昏晕僵仆,甚至呕吐成疾,是以与其他惩罚的方式相比,扳著是令学生们最为谈虎变色的。

此处并没有燃香,无法计算小答应已经受罚的时间,只能从他不住颤抖的双膝看出,他的坚持已经到了极限。

头朝下的雨化田,在身体上忍受难捱痛苦的同时,心中更是无垠的恐惧。这种恐惧并非单纯来自于他正在等候的一顿笞挞——黄赐已经遵掌印太监的命令,遣人前去位于大内东北角的宫正司取刑具;事实上,他甚至暗暗希望那人的腿脚能够快些,好让他早点结束这酷烈不近情理的刑罚。他更担心的,是自己今天闯下的祸,即使过得了掌印太监这一关,回去之后,又将如何面对随堂太监。随堂太监那种极富侵略性的存在感,无论相隔多远,都足可令他的脊柱发麻、手足冰凉、头晕目眩。印公需要用这种具体的惩罚才能达成的效果,他的恩主无需语言、无需动作,只需本身的存在就足够了。

泪水和血液大约都逆流到了额头,雨化田觉得自己的头上正勒着一道沉重的紧箍,并且在不断的收紧。酸麻、痛楚和烦恶时而轮番登场,时而一团混战,周而复始寸寸碾遍全身,使他感觉此身即为炼狱。当他终于忍不住喷出了一口酸涩的清水,鼻腔里也有汩汩热流而下之际,门外的忽然响起了一阵混乱喧哗。

“曹公,”试图阻挠的几重声音都是两面为难、力不从心的,“曹公未经通禀,不可擅入。”

回应他们的只有恣行无忌的脚步声,单凭那种回荡在青砖地面上的声响,就可以想象行走者的目中无人。

骄横的足音,由远及近,登堂入室,一直到了雨化田的身边才停止,继而一个淡漠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起来。”

雨化田立刻直起了身子,对于他来说,遵循这个声音的指示是根本勿需多虑的事情。天旋地转中,眼中的一切世界皆幻化成白色空茫,在未看清面前来人,未明白适才之事之前,小脸涨得通红、淌着鼻血的小答应已经用含混的哭腔喊道:“恩主……”

称呼中所包含的委屈和依恋,是仍在逆呕不止的雨化田自己也没有发现的。刚刚惧祸不已,希望今生都不复相见的小答应,在他尊若神祗,畏若恶鬼的随堂太监面前,从未想到过自己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印公何在?”曹少钦并没有理睬他,询问的对象是适才站在一旁观刑,现在看见事态不对正准备遁走的黄赐。

“印公正在清修。”依倚将军势的年小内侍,没有恩主在身边,并不太敢直视与自己辈分平行、不宣而入的随堂太监,没志气的低声回答。

“印公清净,不便打扰,”随堂太监的目光直接越过了他,甚至懒得点点头以示知情,“那回来你去告知,人我带走了。”

“不可,印公……”今日始见他真正行事风格的黄赐张口结舌,眼看着雨化田跌跌撞撞地跟随在他身后,一边取手帕擦着鼻子,一边果然就要离开,半晌才回过神来,连忙入室搬请救援。

“曹少钦,我看你是真忘了自己的身份,”掌印太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这里是由你直来直去的吗?”

此刻恰好被派遣去宫正司的人也兴冲冲的跑了回来,手中捧着一束荆条,猛然撞见了曹少钦,谄媚而兴奋的笑意不及收拾起来,尽数凝固在了脸上。

“你叫汝住?是新升的奉御?”曹少钦暂不回答,先冷面询问来人。

那内官看看掌印,再看看曹少钦,低头回答:“回随堂的话,奴婢汝住。”

“恩主,”曹少钦这才转过身来,轻轻一笑,“奴婢正是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几时上连奴婢想见恩主一面,也要受外人的阻碍了?”

金英上下打量着自己曾经的私臣,从头到脚一身皆是不安分守己的服饰和言行。今日他目睹的犯上作乱实在太多,反倒暂时按捺下了心性,“既然来了,也别忙着回去。”

指了指已经自动瑟缩到随堂太监身后的小答应,掌印冷笑:“难得都在,不如仔细审审清楚,看看究竟是他仗了你的势,或是你仗了谁的势?——先笞五十。”

“慢,”看了看汝住手中捧过的刑具,曹少钦阻止,“印公威严,无需仿效锦衣卫北司的行事,未审先杖。此处既已经设了公堂,不妨走走鞫谳,问清罪名后当杀当剐,奴婢也好帮着判断。”

“化田,过来。”随堂太监的声音低沉平静,并且有难得的温和,而后半句却陡然又凝成了玄冰,“量这小奴才在印公面前,也不敢说谎。”

雨化田慢慢走上前去,看看站在掌印太监身后的黄赐,发现他也如遭遇了威胁一般,脸色隐隐泛白。

“赐儿,你就跟随堂太监再说一遍。让他评断评断,这样目无尊卑的奴才,究竟该问个什么罪?”掌印今日发难的对象,原本也不在小答应身上,始终都没有从曹少钦脸上移开的眼神,因苍老而更显冷酷。

“是,恩主。”黄赐再次转述起今日的事由,底气并不如在掌印太监一人面前告状时那样十足,“今日在文华殿,倪先生讲解《论语》的王孙贾一节之后,叫我们议论“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是什么意思。雨化田之前没上过内书堂,覃昌就告诉他,奥是说卫君,灶是说南子和弥子暇。——王孙贾这句话是在问圣人,自己究竟应该侍奉何人,是正正经经的一室之主奥神,还是旁门左道的灶神?雨化田问,卫君是什么人,南子是什么人,弭子暇又是什么人。覃昌又一一告诉他,说弭子暇是卫君的嬖臣,仗着国君的恩赐和宠爱,以卑贱的身份而掌权势。奴婢也在一旁听着,这时候就想起恩主说过的一个故事,也是说弭子暇的。”

他用迟疑的目光请示掌印太监,金英哼了一声:“说出来,让列位都受受教也好。”

“奴婢遵命,”黄赐有了撑腰,接下来说的话就比刚才更流利了一些,“弭子暇虽然权势很大,但是有一次惹怒了卫君,卫君用鞭子抽他,把他赶了出去。他很害怕,几天都没敢回去上朝。卫君就问大夫子鱼,弭子暇会不会怨恨自己。子鱼说他不敢,卫君问缘故。子鱼说,国君没有见过人家养的狗吗,倚仗着主人喂养,主人发怒鞭打了它,它也会叫着跑掉,但是等到没有东西吃的时候,又会跑回来。弭子暇就是国君养的一条狗,国君一旦不喂它,它就要饿肚子,怎么敢怨恨国君呢?【1】 ”

“这是刘文成说过的故事,你们都听过吧?”金英冷笑。

“奴婢本是好意告诉他的,”经过笔削斧正,隐恶扬善的春秋书法,连黄赐自己陈述时也大感无辜和委屈,“结果他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先骂奴婢是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奴婢刚说了他没几句,他又一头撞到了奴婢的腰眼上,奴婢一个没站稳,就遭他暗算了,跌在了桌子上,他就扑上来又扯又撕——覃昌偌大的一个人,只顾着拉偏架,倪先生也只知道偏心,要覃昌把奴婢们拉开。”

比雨化田大不了几岁的黄赐,只是个子要高出很多,心性还不脱孩子气,此刻摸摸额头上撞起的淤青,一脸愤懑的望着自己位高权重的恩主。

众人这才知道今日之事的缘由,看看阶下瘦小的答应,再看看他,对比的效果太过滑稽,虽然掌印在面前,还是有人忍不住觉得好笑。

“恩主,奴婢……”雨化田胆怯地仰起头来,似乎是想分辨什么,但是终究没有说。潮红渐退,也可以看见他脸上有零星的瘀痕,当是斗殴时留下的。其实不必他开口,从事情的前因后果众人就可以推断出来,黄赐的描述隐去了怎样一段无法当着随堂太监启齿的言语和内容。

大出意料的,敏感的小答应,发现随堂太监对自己不但没有怒态,眸子中似乎竟还闪过了一丝忍俊不禁,只是太过于幽浮和灵动,一瞬即逝。

这并非他的错觉,同样捕捉到这大不敬神情的,还有掌印太监,不过一个是因为天性敏锐,一个却因为太过熟悉。

他缓缓在掌班答应搬出的圈椅上落座,青筋暴出、松弛皮肤上已经隐现褐色斑点的双手按据于扶手上,两肘却悬空架起。如同一只年华老去的鹰隼,支撑起它仍然坚硬有力的巨大翅膀,羽翼间的气势仍在,羽翼下的阴影仍存。季夏傍晚最后一缕西向的日光将他投下的黑影又无限放大拉长,欲将阶下一身玄色的随堂太监一并噬入其中。

三进值房因掌印的势力和左右的仗势而变成了大内中的大内,禁城里的禁城。根本就无需三司,直至今日一手尚可蔽天的掌印太监将厂卫搬到了脚下,摆出了处决人犯的架势:“这样的吃敲才,若不趁现在打死,留待日后长成也是祸害。”

“来人,给我打着看。”他冷冷下令。

“恩主,雨化田是我的人,”还未待小答应恐慌,曹少钦已经走前一步望向座上这尊杀气浮动的佛祖,“便是欠教训,也该是由我来处置。恩主今日要代庖,难道是担心我会徇私不成?”

“就凭你在我面前敢你来我去,就该一并掌嘴。果真是应了上梁下梁的说法,看来缺了你的言传身教,这小刁奴养不肥这吞天的胆子吧?”金英的瞳孔窄了一窄,架空的双臂积蓄起鹰隼振翅出击前的力量。

一如他熟悉自己一样,跟随他三十年,同样熟悉他的曹少钦亦很清楚他今日绝不会善罢甘休,并了解这绝不甘休的后果。然而他同样很清楚,他的恩主确实已经老了,这点单从他两手间或无法控制的哆嗦就可以看出来。时至如今,他只能依仗愤怒来彰显他渐将流失的权威,来掩饰他渐将加深的衰老。

“恩主慎言,”他心平气和地回答,“奴婢也曾受过恩主的耳提面命,言传身教。”

金英的语气尚未及变更,两肩和双手便先震动得越发剧烈:“子不教,教不严。一向没把你教养好,这确是我的责任。”

他抬起右手,戴着硕大红蓝宝石金戒指的食指和中指,在熏天权欲和熏天怒火双管齐下的指引下直点向前,终于使今日事态不可回环:“我在这位子上一日,动不得你的人,总还可以动得了自己的人。”

仔细观察着曹少钦脸上神情的变化,掌印太监的言语间是非如此不能消心头之恨的刻意酷忍:“取杖来,笞他!”

双方的身份和脾气实在都太过特别,又有内臣之间这种长贰、隶属、主奴、师生、父子的复杂关系参与其间,众珰根本无法劝阻。他们一方面连忙应声,一方面却都不敢立刻近前。

今日的形势,实在已经超出了雨化田的年纪和阅历所能理解的范围,他扬起斑驳的小脸,紧张地看着曹少钦,其上满是不慎闯下滔天大祸的惶恐。而对方的表情却静若深水,不同于对小答应那种几乎蛮不讲理的护短,他于自身,竟然一句辩解的言辞也没有多说,单单以一种略微怪异的眼神看着座上的权宦。

专好逆天行事的随堂太监,眼尾上挑的凤目中不单有抗拒一切的冷漠,尚增添了几分深沉如病的艰忍,以及解脱不得的无力。

这种复杂的神情,同样超出了小答应的年纪和阅历所能理解的范围。直到多年后,他为他的恩主抄写经卷,明白了“我执”二字是什么意思,才似乎明白了随堂太监那种眼神的含义。

无需众人再两厢作难,亦无需掌印再祭出太后天子、伦常道理、官刑家法的正大震慑,曹少钦本人的配合使接下的流程顺利了很多,也使火攻眉毛,且顾眼下的诸人暂时松了口气。

“恩主……”雨化田童稚的声音已经完全改变,曹少钦侧头看了他一眼,眼尾的锋芒震慑住了他欲下的泪水。悟性之强迥异常人的孩子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因而站立到一旁,努力收敛起面上的软弱,直起了腰身。

他眼看着随堂太监向前两步,提起袍摆,长跪于掌印足下一片为阴影笼罩的青砖地面。摘除纱帽、缓慢的解开了胁下外衣与中衣的衣带,撤出右臂,将整个右领和右袖扱于腋下,袒露半壁肩背于斜阳之下,鸦鸣声中。

那是确如小沈所言的削正与密丽的结合,以光妍紧致的肌理为皮相,修长正直的身形为骨相,刚劲而不失于粗陋,清秀而不失于文弱。若不是因为满心的愧疚和惊惧,雨化田大概会因此领悟出,同样款式的衣裳,为何独独随堂太监穿上才会达到可称为完美的效果。

他双手按膝,以这种古老庄重的请罪姿势,端正跽跪于阶下,成全了独夫的淫威,亦不曾失去罪人贵重的自尊、修养和仪态。

黄荆条破风的声音在雨化田的耳边响起,以这种刑具而言,倒并不显得特别尖锐凌厉——掌刑的内侍是奉命执法,犯不着和随堂太监为难,所以手下很有分寸。然而小答应不知思想起了什么,还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荆条的力道并不足以伤害到随堂太监,但还是无可避免的微微损坏了他完美的色象。浅淡的红色印痕,忠实的记录下刑具的往复经过,从他右袒的肩上背上浮起。无论如何,示耻的目的终究还是达到了。

“滚开!”就在掌印的面前,掌刑内侍敷衍的态度和随堂太监淡漠的神情让他发出的均旨彻底成一个笑话。他突然一抬手站起身来,劈头从行刑者的手中夺过那根荆条。众人尚未回过神来,细长而柔韧的的刑具已经在破空呼啸中振得笔直,在司礼掌印的操控下,终于发挥了它可怕的威力,撞击到随堂太监的肩头,是凿碎玉山的清响。

曹少钦的眉头微微震动了一下,与其说是因为痛楚,不如说是因为嫌恶和挑剔。——他对于万事万物的挑剔,自然也包括他的敌人。过去的恩情和怨恨,教养与遗弃,知遇与压迫,忠贞与背叛,一切的善缘和恶缘都已经过去。但是即使最终反目成仇,他仍然希望自己的敌手,能够维持住一贯的水准和风度。

权欲和嗔欲结合的效果,反映于掌印衰老的手底,反映于随堂盛年的身体。雨化田惊恐至极的旁观,掌印每一杖下,必竭全力,而每一杖留下的伤痕,皆如刀笔直勒入金石一样的深刻。苍白肌肤映衬下的殷红鲜血,成了勒石上的加朱。侧勒努趯、策掠啄磔,一笔一划记载的都是人世间最残酷的明艳,千秋万代,永垂不朽。

柔弱的黄荆亦经不起如此深重的嗔恚罪孽,终于在十余杖后,铿然断作两截。金英一时收不住手,荆条尖锐的端裂已经掠过了曹少钦颌下修长的颈项,在其上留下了一条横亘的划伤,作为不甚干净利落的收笔。

他甩掉了手中的断荆,看着一滴冷汗慢慢从曹少钦的鬓角滑落至他的颊边,继而至削尖的下颌。再无延续,再无附和,却和那些血痕一样,都成为了他仍是一个凡人的明证。此刻晚霞已收,淡月稀星的黑蓝色天幕再度笼罩了在一百年间已经满载恩怨倾轧的这座宏伟禁城,将芸芸众生皆包纳吞噬其中。

“我知道你没有生人心,也根本觉不出疼痛,”掌印面对着这尊从始至终保持着傲慢恭敬姿势的跪踊,怒气消遁,只余冷漠寒心,“可我就是要让你记清楚,你头上的天,到底是谁。”

他安坐回自己的位上,低头赏玩着随堂太监略无表情的面孔:“兴安救不了你,你尽管去和他一起在背后做些魑魅魍魉的把戏。既然要弹劾就不必拐弯抹角,只管叫都察院直接冲着我来。”

掌印刻毒一笑:“我不信盐政、田庄、商税、漕运,你曹少钦哪样就没有染指过。至于杖死个人?我倒好笑,你们便找不出更像样的罪名么?”

“都院的那群酸子,恩主根本不必放在眼内,只是——”曹少钦并不分解,苍白的嘴角一勾,“奴婢是替恩主着想,所以奉劝——恩主手下的人办差是越来越不经心,确是该罚。连操捶都需恩主亲力亲为了,惹点这样的事情出来,无足为怪。”

他仰头,目光有奇异的迷离,眼角唇端的柔顺笑意因讽人和自讽而变得放肆可恶:“若还像从前一样交给奴婢来办理,恩主怎么会有这些麻烦?”

这种放肆并没有激起掌印的另一重怒火,对方只是无言地密视他,他则全无所谓的笑了笑:“恩主若已经消了气,奴婢便先告退。”

未待掌印发话,他已经一道道穿戴回了冠服,衣色融入夜色,共同掩盖了一切过往和现世的切割催剥。仔细整理好领口和袖口,回头吩咐:“化田,跟我走。”

“今日已经下钥,明日一早你便出宫去,在河边休养几天,万岁爷面前我会替你告假。你趁这几日好好想想,”金英没有阻止,只是在他身后发话,“二十四衙门里面剩下的二十三个,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曹少钦没有回头:“弥子瑕的故事,恩主从前就跟奴婢说过。那时候,奴婢是怎么回答的,恩主还不曾忘记吧?”

他再无言语,雨化田还在纠结着到底要不要向掌印行礼告别,一边追着追着也便作罢,低着头走一段,跑一段,追逐着他一贯的步伐——除了颈上那道领口掩饰不住伤痕,随堂太监的仪表与态度看不出有任何异常。

夜色幽冥,随堂衣褶间偶尔流露的点点金明灭,是他视野中唯一存在的光明。小答应依随着他,思绪迷乱。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如掌印太监所说,根本感觉不到痛苦;不知道路小川和常言笑问起事由,自己将再接受怎样的处罚;不知道他适才所说的那个答案,究竟是什么。

“今夜不必你伺候,”曹少钦的声音打断了他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你回廊下家去住一晚上。”

“恩主,奴婢知罪,奴婢今天……”雨化田跪了下来,嗫嚅着想向他解释今日争斗的缘由。

然而他根本没有追究的意思,只是语气稍显不耐烦:“明日寅时前,务必到我房中,不要睡过了。”

雨化田看着他迈进了门槛,在原地跪了片刻,才依照他的吩咐,慢慢的向大内最北端供答应和长随们居住的廊下家走去。

这是一段陌生的长路,没有人做陪,被小答应走得孤独而恐慌。纠缠着今日的经历,记挂着明朝的任务,在廊下家的佛香和梵音缭绕中,他一夜没有合眼。

十三、柏枝

当雨化田沿着西一长街的红墙返回司礼监值房时,大约刚过丑时一二刻,夜色仍是执着的纯粹的深黑。

和对称的东一长街一样,此处也是他在宫中最惧怕的地方之一,虽然有石基铜窗的路灯做指引,他仍旧觉得,两道宫墙间的逼仄甬道,就像一口倒横的深井,深不见底,只要跌落其中,便再难逃脱。他贴着墙根慢慢走了几步,忽然拔腿奔跑起来,永巷的高深幽长,因为他的幼稚和胆怯被无限放大。

深夜中孤单的足音回荡在高墙间,小答应不敢回头。在终于穿越它之后,才停下来喘了口气,面前就是司礼监的值房。

曹少钦房中的灯烛竟然已经亮起,有单薄的剪影映在窗棂上,正是随堂太监的。他连影子的轮廓都比别人要更加优雅精致,所以很好辨认。

“恩主,奴婢雨化田前来奉应。”虽然知道他已经起身,小答应却暂时不敢入内,在窗外等到喘息平定,才开口请示。

“进来。”影子是清明的,声音却还有点没有睡醒的沙哑慵懒,所以比平日显得温和。

雨化田轻轻推门入内,发现随堂太监坐在内室的妆台前,铜镜支起,长发披散,当值的答应掌班正在小心翼翼的为他栉发。他此刻只穿着一身玉色的银条纱中单,浆洗后熨烫的棱角仍在,洁净不染半点尘埃。除了项上那道细细的伤痕,昨日的经历看起来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什么别的遗迹。雨化田稍微放下了心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恩主从未以这样衣冠不整的形象示人,至少自己没有见过。

铜盆中的残水尚未泼去,仍氤氲着让人心神安宁的淡淡檀香气息,随堂太监常用的洗面皂中添加了白芷、白丁香、白附子等草药和藿香、檀香等香料,以白蜜将诸类草药、香料和皂面团结成丸,据说经常使用可以使人颜色容洁【1】。此刻他应当便是刚刚盥洗后的素容颜,肌肤上隐生明净光华,比起妆后,更显年轻温雅。两道天生的如画长眉,有形的中锋、斜峰和尖峰,无形的神韵、风度和光采,在他的面庞上精心勾勒,华丽走笔,最终斜飞入他修整俊美的双鬓。

穿过梳栉的流散黑发深沉如窗外子夜,雨化田第一次知道,随堂太监的风华,其实在素颜时更盛。

梳理完毕,掌班答应为他戴上生丝素网巾,收紧巾带,将一握乌发尽数从网巾顶心的开口处抽出,在上仔细绾结成髻。桌上敞开的首饰盒中是十数支专供男子约发使用的短簪,长不过两寸余。掌班先取镶红、蓝、绿松宝石的三枚金簪将发髻前后固定,再取一支嵌着独颗猫睛的玳瑁簪由中心直插向下,经过这样处理的发髻无需用冠,亦十分整饬严谨,不易凌乱【2】。

曹少钦睁开了眼睛,抬抬手示意掌班退下,自己揭开了桌上的八角形金粉盒的盖子,执起缝连着纯金手柄的丝绒粉扑【3】,蘸取盒中铅粉,临近铜镜,仔细将粉白施加于面上每一寸光素的肌肤。眉峰如此被刻意隐淡,双唇如此更失血色,凡人的流露被一一掩盖,妆点出来的容颜上,唯有上挑的威仪凤目更加醒目。

雕刻阴线云纹的金粉扑沿着他的下颌转而向下,将英粉一路拂上他修长的颈项,直到裸露于衣领外的那道伤痕,逐渐被细雪一样的层层粉白掩淡。

起身披上一件水色的道袍,暂未系带,眸含星电、气吞霜剑的随堂太监,面容和神情都已经恢复成雨化田熟悉的样子,嗓音也变回了一贯的冷清:“寅时才开宫门,你怎么现在就来了?”

在铜镜旁踮着脚呆呆的观看他妆饰过程的雨化田如梦初醒,垂下了头去。

“奴婢怕耽误了恩主的事。”缺少睡眠眼圈发青的小答应,像做错了事一样低声回答。

“去开了炕上的紫檀小箱子,取块牙牌出来。”曹少钦倒没有再多问什么,径直下达了指令。

雨化田依言,从箱中数十块牙牌中取出了一枚,双手奉给随堂太监。曹少钦却并没有接过:“收好了,再带着你自己的铜符和关防牌面,出午门、端门,再出承天门东侧的长安左门,西边是宗人府,东边就是兵部衙门。”

没有给雨化田更多记忆的时间,他接着吩咐:“你带着它去找到兵部尚书于谦于大人,给我传一句话。”

京师保卫战之后于谦的名声,是宫中妇孺皆知的,雨化田也不例外。这听起来似乎是一桩好办的小差事,但是他近来也略懂了些宫中朝中制度,仍不免有些疑惑,扳着手指算了算,犹豫了片刻斗着胆发问:“恩主,现在临近朝时,奴婢怕于大人尚未至衙中。”

“他今日不朝,就宿在衙中。”曹少钦简短的教导。阁中部中众人都知道,自迁大司马后,于谦一向公务繁重,平日办公起居皆在兵部衙门中【4】。但是这种事情雨化田便无从了解了。

“恩主要奴婢传给于大人什么话?”雨化田问道,脸上有兴奋也有忧惧,虽然比同龄人聪明得多,早熟的多,但总体说来还是稚气十足的。

曹少钦笑了笑:“你见了于大人,知道怎么说话吗?”

“奴婢说,奴婢是司礼监随堂曹太监差来的,”小答应边想边答,边偷偷观察着随堂太监的表情,生怕自己说错了话,“曹太监叫奴婢带句话给大人。”

曹少钦没有点头,但也没有纠正,雨化田松了口气,知道自己的话大体不错。

“对待他要像对待我一样恭敬,”曹少钦道,“你记清楚了,把他的回话告诉我。”

雨化田努力学习常路二人的行事风格,直起身子,集中精神仔细记下随堂太监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他知道随堂太监的习惯,交代事情只说一遍,错过了没有听清办砸了差事,责任全在自己身上。据说这是他当年趋奉掌印时便有的能力,所以也从未觉得自己是在为难属下。

句子并不长,只有十个字。虽然不明白用意,但是雨化田听过一次也就牢记。他算了算自己的足力,此刻出行,走到午门时正好能赶上寅时宫门开启。

“恩主,”他仰起头来看着的曹少钦,好确定他是否还有别的旨意,“那奴婢这就去了。”

“过来。”曹少钦看了看他,目光中微有不满。他重新坐回了铜镜前,雨化田跟随了上去。

然而随堂太监的不满不是小答应以为的原因,他并没有对这桩差事追加任何一句多余嘱咐,也没有对年纪幼小、毫无经验的答应官人的记忆力和行动力表示任何担心。只是执起了他适才用过的金粉扑,在雨化田仰起的小脸上扫了几下,修正了他面上还未消退的斗殴痕迹和失眠的眼周。

每个内臣入宫时必先学习的就是宫禁,雨化田对当时督导内侍费大力气教授的这一套流程仍存深刻记忆,前段时间为掌印寿时还有亲眼见证。大明宫禁严格,五府和六部衙门虽然就紧靠着长安门,但是既出了由午门、玄武门、东华门、西华门区划的大内,亦出了由承天门、北安门、东安门、西安门区划的皇城,是以雨化田和路小川一样,在出示本人的铜符之外,尚要在兵科给付城门守卫官员的出入勘合上登记姓名字号、出宫事由,搜身确认别无夹带后,留下本人的关防铜牌,方许出宫。

办完了一系列手续后,雨化田避开了长安左门外早起待漏的朝参官们,出了承天门,一溜烟就拐弯跑到东边的兵部衙门去。此刻早朝未过,未到升衙唱喏的时辰,雨化田又叫出了衙外门房中值宿的差役,言明宫中有急事要寻兵部尚书。他年纪虽小,却是一副贵介中官的装扮,几人并不敢怠慢,先将他带进了衙门内等候,匆匆入内去请于谦。

虽然近日因为营团操练事免朝,办公时间亦未到,太子少保、兵部尚书于谦还是早早已经起身了。本年五十三岁的救时宰相,自接替殉职于土木堡的前尚书邝埜职务以来,戍城备战、改革征调、安内攘外各项国是纷杂缠身,吐哺握发尚不足形容。而且自正统十年夫人董氏去世后,他既不另娶,也不纳妾,一子冕和一女橘瑛又早已成家别居,并无家务可以操心,所以索性镇日就居住在兵部衙门内,极少回家,衙门因此专为他劈出了一间屋子以供起居 。

兵部诸堂上官和首领官皆在等候早朝,衙内此刻还并无旁人。衙门深四进,雨化田被带入第四进时,看到的就是兵书不甚宽敞的值房,从敞开的门口可见陈设朴素,半床上摆满的都是书籍。身材清癯,轩眉朗目的兵部尚书于谦,身着仙鹤补圆领常服,腰横玲珑玉带,已经在门外二级石阶上站立。见到前来的只是一个六七岁的小中官,难免稍觉奇怪。

“司礼监答应雨化田,受随堂太监曹公讳少钦差遣,特来拜见大司马。”雨化田记起曹少钦的嘱咐,跪下向兵书行礼,自报家门。司礼监尚有曹吉祥为随堂太监,要连名带姓都说清楚,免起误会。

他虽然年幼,既然隶属司礼监,在身份上便属于天子的近贵侍臣,是以于谦并不愿接受他的全礼,微微偏转过了身子:“中贵人请起。”

面上傅粉、眉目清丽如画的小中官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块牙牌,双手毕恭毕敬地奉给兵书。从言语和礼仪都可以看出来,是受过严格而良好的宫廷教养,而且一身的气质还十分干净,尚没有学会轻浮的傲慢和造作的谄媚。这样伶俐可爱而懂事的孩子,总是不会惹人讨厌的。

天字四十八号的长方形象牙牌面一面书写着“允官悬带此牌,不许借失伪造,陛迁者改写兑换事,故者缴监,无牌不许擅入禁宫,违者治罪”的字样,一面是司礼监的篆字和曹少钦的名号【5】,确实无误。同朝为官,于谦自然也知道,朝廷对牙牌的管理之严格,凡举本人牙牌,借出者与借与者都是重罪,而举报者则可获嘉赏。曹少钦此举刻意,未必没有向自己示诚的意味。他将牙牌递还给了小中官:“曹太监遣中贵人前来,可有指教?”

兵部尚书于谦和司礼监随堂太监曹少钦虽未深入交往,但应该算是旧识。正统十三年,他协助当时的兵部尚书邝埜经画军务,奏遣兵将,征剿福建乱民郑茂三和浙江乱民叶宗留时,曹少钦的出遣和军功,皆是由他手经办,只是当时还未曾谋过面。到了次年兴安等与他共同督军助守九门时,共事一月有余,方才彼此有些了解。在他的印象中,此人言语不多,但不言则已,言必有中,谋略深重和处事干练,都让人印象深刻。同样给人深刻印象的,还有他孤傲的性情,但是本身也是一身清高、矫矫不群的于谦倒并不反感这种气质,反而有些欣赏。所以以他的身份和性格,能够回答给小中官的这句话,算是十分客气了。

“敝上不敢言教,”雨化田知道这种客气并不是给自己,但还是全心全意地替随堂太监尽他在很多人面前都没有的谦虚礼貌,“曹太监有一言,叫奴婢转达给大人,并讨大人答复。”

“中贵人请讲。”于谦开始对小中官这种不符合年龄的成熟和稳重有了点好感,亦或许是爱屋及乌的缘故。

“曹太监只说了一句,”雨化田抬脸看着有宰相之实的兵部尚书,以童稚清朗的声音复述了随堂太监的原话:“北风吹,吹我门前柏树枝。”

这是兵部尚书自己一首乐府诗的起句,外人听起来是摸不清头脑的。但是身为制定帝国军事政策的将首,于谦最擅长的就是整集、提炼和分析来自各方面的信息:譬如北疆的形势、国中的态度、朝廷的新闻、宫内的动向等等;而作为沉浮宦海三十载,对政治风向极其敏感的官僚,小中官这种不待天明而出宫串联的行为本身,也让于谦若有所感,若有所悟。

兵书站立在北京城的长夜之下,思索了片刻,面上显露出那种被同僚们或明誉或暗损为“变在俄顷,皆谦独运。目视指屈,悉合机宜”的决断态度:“中贵人可知道这句话的出处吗?”

小中官摇了摇头,眼中是很诚实的蒙昧与清明。

“不知中贵人记性如何,可需本部堂笔录以复?”兵书问。

雨化田直了直身子:“请大人吩咐。”

兵书对小中官并不了解,所以语速比曹少钦慢了很多。即使如此,当他听到小中官随即一字不差的复述了他刚才的言语时,还是微感惊讶。

他直立阶上,目光越过了屋檐上已可稍辨轮廓的脊兽,知道第一缕微薄的曙光即将从那里的天际透出。这是景泰元年的六月十四日,看上去一切与往日无异。兵书微微吁了口气,转目再去寻找已经行礼告辞的小中官,已不可再见他的身影。——小孩子就算有着骇人的天份,但是如何也无法理解,自己所目见的是多么重大的决断,传递的是多么要紧的信息。其间的选择与放弃、支持与背离、携手合作与分道扬镳都以撼摇天地,改写青史,牵连兆亿苍生。

他也不会明白,这样的重大和要紧,在这座小小的禁城内,居然靠一个小小的内臣就可以完成。一个人对于自己的能力,无论是好是坏,是正是误,是树立是还破坏,其实都是没有自知的。

常言笑今夜就宿在了午门外精微科的值房中,并且睡得很不踏实,昨日路小川从他这里问明路线后,直到闭宫门时还不曾回来,看来果真是在宫外逗留了一夜。此刻天未亮便起身,随意向右掖门外走了几步,活动活动筋骨,正好看见从兵部衙门折返准备入宫的雨化田,便叫住他问道:“你不在恩主身边侍奉,一大早在这里瞎跑个什么?”

比起为人宽和些的路小川,雨化田还是比较害怕常拿自己谑笑的掌司,收住了脚步,向他请安后回答:“常公公,是恩主差奴婢出来有些事。”

他一早也被差遣了出来。常言笑愈发觉得事态有些紧急,问道:“恩主一切可安好?”

雨化田不敢看他的脸,支吾着点了点头。曹少钦的意思,既然只是让自己牢守住精微科,常言笑便也不再多问,只是叮嘱:“你的关防铜符取回来没有?快回去吧——小心走路,不要撞上了早朝的人。”

三星尚在天,东方已渐白,文东武西在京百官鱼贯进入长安左右门,紫袍玉带、金绶貂珥们在端门、午门前按品秩结队站立,肃穆行近奉天门。雨化田恰好远远旁观了群臣候朝的盛景,目光所及处,是奉天殿的磊柯,谨身殿的峥嵘,华盖殿的穹崇。七岁的小答应,暂时忘记了掌司的吩咐,不由止住了脚步。入京一年余,他终于亲身感受到了禁城的恢宏伟大,和皇权的威严浩荡。

常言笑尚存担忧,但路小川在宫门开启后已经回宫,此刻已到了曹少钦值房中,匆匆请安行礼毕,便从怀中取出一份高一尺三寸的横幅白纸折本,奉给了曹少钦。

这正是按照永乐以后的制度,在京内外各衙门上报除本衙公事以外诸事所使用的奏本。按流程来说需先经通政使司挂号,再上交司礼监文书房收检登录,再程天子御览,再送内阁拟票,最后再报给天子和司礼监定夺批红后下发施行【6】。曹少钦揭开看了一遍,又合上递还路小川:“散朝后送到兴太监那里去。”

不经由通政司,直接将官员奏本上达天听,认真追查起来,要担天大的干系。不过他既然有了这方面的准备,路小川便也不再多嘴,默默将奏本又收拾了起来。抬起头往门外一看,突然叫道:“化田?”

气喘吁吁跑进院中的正是雨化田,在门外听见路小川叫他,不及擦干净汗便进了屋,溽暑中一路小跑后,连浓密的长睫毛都是湿漉漉的。

“恩主,”他邀功的抬起了小脸,有不辱使命的得意,“奴婢回来了。”

“兵书说了什么?”曹少钦则没有任何要嘉奖的意思,看上去让他办的不过是和端茶递水一样寻常的差事。

“北风吹,吹我庭前柏树枝。”雨化田站直了身子,口齿伶俐的传递了兵部尚书同样斯文的答复:“树坚不怕风吹动,节操棱棱还自持。冰霜历尽心不移,况复阳和景渐宜。闲花野草尚葳蕤,风吹柏树将何为?北风吹,能几时?【7】”

小答应刚刚复诵的是经兵书补全的整首原诗 ,一字未更。然而对于随堂太监来说,这便已经足够了。

“况复阳和景渐宜。”曹少钦面上是预料得中的轻松,面对铜镜,他悠然的抬起了右手,曲起中指轻抚过颈上的划痕,嘴角慢慢上挑出一个因自矜而妖冶的弧度,与笑意无关。

“小川,”他吩咐,“我这就出大内,到河边八所去休沐几日,你们便不必跟去了。”

路小川直到此时才注意到他项上的那条伤痕,疑惑的眼神投向雨化田,做贼心虚的小答应立刻低下了头。

“恩主,这么要紧的时候……”路小川收起一副回头再和你算账的表情,目光又转向了随堂太监。

“是司长给我的假,但是没有他的话,我也要走。”曹少钦站起身来,“君子避三端,文士之笔端,武士之锋端,辩士之舌端。何况三者占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