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中皆知,项文曜无妾,夫人是续弦,比他小将近二十岁,容貌极美而性情刚烈,不合心意动辄便要嚷闹,更兼文曜是浙江人,夫人便是京师本地人,闹不出结果来便任意回门,是常有的事情。文曜年长她许多,当时爱之若珍,久而久之,竟不能约束,为家务事烦恼也是常有的事情。

“贵府上冷门冷灶,本部堂这里也是冷门冷灶,”于谦和他开了个玩笑,“既是如此,何必又要舍彼就此?”

“大人门冷,是因危楼高百尺;下官门冷,是因天寒白屋贫。风有雄雌之别,冷又岂能一概而论?”项文曜不待他答应,已经自行在他榻上坐了下来,并且很惬意的举手将革带三台处的舌簧向下一压,“少不得,只能烦陈太傅再下一回榻,也叫下官再沾光碰碰星辰吧。”

于谦的性格孤介,与许多人不能相处融洽,独独待项文曜不同,除了看重他才干以外,大约也是他这种畏上而不屈己,柔媚而不谄谀的自然态度令人舒心。此刻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君有如此辩才,为何竟屡战屡败于一妇人?”

“屠龙之刀岂可用以屠狗?”项文曜一副不屑与女子小人争的大度,但是旋即无奈向长官抱怨,“何况与她说了她也听不懂,你和她讲权,她还你以拳,你和她说爵,她报你以脚,你和她说仁义,她却只会行暴力。你与施暴者说暴力不足恃,岂不是与狐谋皮?有德则得国,无德必丧邦,总之还是下官失德,致使不得齐家的缘故吧。”

“原来非战之罪。”于谦点头,“不如哪日我去和芳洲公说说,也着他到你府上去一遭,他既感化得了世用公的夫人,再点度一下令正应当不在话下。”

芳洲是内阁首辅陈循的号,世用则是次辅高毂的字。于谦说的是一桩朝中尽知的旧典故,也可以说是一个朝中尽知的旧笑话。高毂善写字,时人称其字文弱可爱,又谓人如其字。他一向惧内,因无子而纳妾,正室甚妒,每每不许他近妾之身。一日陈循过高毂家饮,席间谈及此事,循以振作夫纲之语劝毂。不料高夫人立于屏后,闻言大怒而出,手指二人詈骂不已。陈循以邻为壑,掀案而起,一棒扑高夫人于地,得高毂力劝方止,复诟之曰:“汝无子,法当去。今不去汝而置妾,汝复间之,是欲绝其后也。汝不改,吾当奏闻朝廷,置汝于法不贷也。”从此高夫人方不敢跋扈太甚,而高毂也终于得子,取名为峘。时人谓高峘得生,乃陈循一怒之力【2】。

“罢,罢,”项文曜慌忙摆手,“芳洲公威武,下手不知道轻重,拙荆却没高夫人那般身量。”其实高夫人的身材谁又能得知,只是胭脂虎的名声一向在外,便自然而然都将她想象成威武壮士。

“看来君每每避秦,并非为恨,而是为爱。”于谦出一语打趣,旋即又叹了口气。

于谦与夫人董氏情投意合,感情深重,所以夫人已殁五载,他却再无续娶迎纳之念。项文曜知道这话又勾引得他想起了旧事,却又不好开解,只得站起身来随意翻了翻他刚写的奏本,想从中找个话题打岔开去。

白纸奏本的封面赫然写的上奏缘由,并不是项文曜所想的瓦剌遣使一事,而是“比者奉命令臣等具将士兵马数目战守方略以闻臣请与司礼太监曹少钦会同商议遣兵分守京城各门疏。【3】”

“大人,这是?”项文曜露出了迷惑的神情,“世人皆知大人清风正骨,耻于中官交往,所以王振弄权之时,大人险些为他所害。为何月前遣本官前往金珰府上致贺,今日又主动求上此疏?”

这时候恰逢衙内的差役将于谦的晚膳送到,于谦指指饭菜:“边吃边说。”

菜色寒酸,一碟白萝卜丝,一碟白豆腐,两碗糙米饭。于谦于公家一毫不取,兵部是最富贵衙门,而他却执意要从自己的薪俸中扣除每日三餐的费用。他经年晚食当肉,项文曜年纪尚轻,吃不惯这种清汤寡水的饭菜,不过是勉为其难相陪,又忍不住奉劝:“大人公务繁忙,也该好好保养身体,方不负圣上重托,百官仰庇。”

“我若顿顿鱼肉,只怕你越发赖在衙内不肯回家,令正岂不要打上我兵部衙门来,”于谦不理睬他,用手中筷子点了点那碟毫无油水的萝卜,“你今日务必将它吃尽,否则日后不许再留宿此处。”

看看这威胁太轻,对方不为所动,兵书又补充了一句:“还要军法处置。”

“这有何难,下官只当是吃药便是了。”项文曜愁眉苦脸的提箸,夹了一大筷子放在碗里,却只是一根根的挑拨着含在嘴中,慢慢咀嚼。

于谦看他作态,一笑问:“你上月去金太监府上,看见蕉菴公了吗?”

蕉菴是工部尚书石璞的号,于谦这话题转折的似乎有点莫名其妙,项文曜便也莫名其妙的点了点头。

“蕉菴公在家中的饮食,便与我这里无二。”于谦将一块淡而无味的豆腐放入嘴中,项文曜便看看也觉得了无生趣。

只是更加觉得匪夷所思:“怎么可能,大人没有见过他送给金太监的宅子吗?”

“我怎么不知道,”于谦自己搁下了筷子,却催促项文曜,“你边听边吃,等到凉了就更像吃药了。”

“王振在时,前工书王卺不能曲意事之,致仕求去。蕉菴为谋大司空之职,多有奉献,朝中清议,便多损之。待得王振族灭,他为图保全,又对金英多有奉献,这也是人尽所知。但是蕉菴为人平易,遇事刚直,而且为官近四十载,待已之清介如一日。饮食淡薄不说,据说他在家乡的田土,不过数十亩。

“他做御史出按江西,风纪整肃,虽江西妇庶,无人不知石宪使。他为山西布政使,阻扰有司科派扰民,不能说没有为官一地,行善一方。他为工书,虽然得官自一斛凉州,出身为人诟病,但是才有所长,力有所余,绝不负此职位,这一点也是朝中上下有目共睹。某此言评价,应昌可认为有私心回护?”于谦边看着他痛苦吃菜,一边发问。

“大人所言,句句中正。”项文曜赞成。

“既然说到北京的工部,难免就要想到南京工部。应昌,我再请你评断评断南京工书周公询如。”

“对双崖公,下官当真钦佩得紧,”周忱的科第在永乐二年,比之于谦、比之项文曜都是老而又老的前辈,项文曜趁机放下碗筷,言语当中对他有十二分的敬重,“双崖公不但是廉吏,而且是能吏。别的不说,就是他一手创建的平米法、济农仓,便不知造福江南多少黎民。”

江南的赋税本来最重,而朝廷的漕运,南米北调途中,鼠咬雀啄,随水漂没,乃至风吹日晒自然腐败,都会造成一定的损失。这部分耗米,加上运输所需费用,几乎与正额相等。豪强士族自然只出正额,所耗的部分最终还要摊到小民的头上,这也是江南黎庶的一大额外负担。周忱在宣德五年以工左侍的身份巡抚江南,每每微服入民间查访,深知百姓痛苦,遂创立平米,法,使官民田共同加耗,初年正米一石加耗米七斗,运输之费从中支拨。支拨之余者存积县仓,称为余米。如此一来,次年余米多,正米一石,只需加耗六斗,再次年益多,减加耗为五斗。仅此一项,苏州、松江、常州三府一年间便减去额外盘加的耗米六十万斗。而平米支拨后存留的余米,又可调拨济农仓,以备荒年赈济之用,所以周忱在任时有言称:江南数大郡,小民不知凶荒,而两税未尝逋负。

于谦颔首:“君亦浙人,谦亦浙人,我江南人受双崖公恩惠多矣,岂能不同存感念之心,不存为尊者讳之念?如果我言双崖公亦善阿附中官,应昌可会觉得我亦小人?”

“大人……”项文曜无言以对。

这样来点评自己极尊重的前辈,于谦的语气有些不忍:“双崖公智识深长,谋虑久远,绝非谦能匹敌。然而他于任上,有中涓游其地,人人能得其所欲,而且所获必过所望,是以王振亦甚重之。他当时在江南改革,多触及官绅豪强利害,如今受人弹劾,结中官亦成彼等加罪借口。一念至此,谦一何痛心。

“北有蕉菴,南有双崖,文昌且为我试言,二人为官,上可曾负朝廷,下可曾负黎庶?”

项文曜沉默着摇了摇头。

“那为何彼等定要阿附权珰,难道他们当真便是贪慕荣华权利,为自身谋而不知道清流物议厉害,不知道史笔直书厉害,不知道无为方可无祸?”

项文曜再次摇了摇头,似乎明白了于谦想说什么,也因此更加沉默。

“我等深受国恩,文臣当不懈于内,以安黔首,以创盛世,武臣当忘身于外,以保黎民,以图开拓。而要做这些事情,并非像于某一样,吟一句两袖清风朝天去便可以达成的。诗谁人不会吟,话谁人不会说,清曲高调谁人又不会歌唱,但是饥民枕藉之时,能代朝廷多行一善政,能为天下多活一生民者,又有几何?强虏压境之际,能代朝廷多退一敌兵,能为天下多保一寸土者,又有几何?”

他言辞稍有激动,语现哽咽,项文曜伸过两手去,轻轻按住了他微微颤抖的手背。作为正官的卿贰来说,这是逾矩的行为,但是作为于谦不多的可以倾诉的朋友来说,却能够给他以些许安慰。

“谦不事王振,并非不愿与中官结,只是不懈与王振结,”于谦接着说,“永乐年间,内官至五府六部禀事,皆离府部官员一丈即作揖,路遇公侯驸马伯,下马傍立。而时至今日,呼唤府部官如唤所属,公侯驸马伯路遇内官,反要回避,更有甚者,口称老爷。”

虽是将首,仍不免书生态,他从项文曜手中抽出手来,按压在额角的网巾上,一声叹息:“不过是马上和马下,上马和下马的分别,立场便全然扭转。古人有诗: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其实我若戴笠,也只好马下一揖;而人若跨马,怎能指望他见到你时还能从马上下来呢?

他大约是头痛的毛病又有些发作,项文耀有点担心,站起身来,替他摘掉纱帽,食指的指节顶按于他两太阳上缓缓按摩,是于谦熟悉的恰到好处的力道。

“这不过二十年间,究竟是什么变了?是事?是人?是他们豪强了,还是我们屈折了?”

站立在他身后的项文曜并不回答,也知道不需要自己回答。

“事也没有变,人也没有变,我也没有变,变的只有两个字。”于谦觉得头痛稍解,平静的说,“制度。”

“如今的朝廷就是如此,从汉时即说宫府一体,其实宫府一体之甚者,莫过本朝,而本朝又莫过于当今。宣德初设内书堂,又使司礼监掌批红调帖之权,到今时中涓更是干预外政,镇守边方,提督京营,经理内外仓场,营造、市舶、珠池、银矿、织染,凡举能想象之处,无不有彼等奉旨置喙。内廷十二监四司八局,已可与外朝五府六部一样并称为衙门,其地位作用可想而知。政事中一旦缺少他们的环节,则政事萎顿踯躅寸步难行。别的不提,单说这一份奏本。”于谦拈起未完的白纸本放在手中掂了掂,“由通政司至会极门,由会极门至文书房,由文书房方能到达圣上和内阁手中,不经彼等之手,政事便不可上行。内阁协助圣上拟票,彼等协助批红,不经彼等之手,政事便不可裁定。批红之后,尚要由文书房至会极门,由会极门至六科,由六科至通政司,不经彼等之手,政事便不可下达。

“你我虽在京中,欲谋天子一面,尚有咫尺天涯之叹,何况十三省远在百里千里万里之处,若要图谋论事,图谋行政,岂非更加如望天宫?而彼等却日夜侍奉天子之侧,举止言谈,无不能左右天意。内外分别,一巨如斯。彼等衙门,非但与我等平行,甚可说是凌驾于我等之上。

“太祖高皇帝废除中书省,永乐时重设内阁,时至今日,内阁已如宰辅,上系天子,下连百官。而内廷司礼监却俨然内内阁,上系天子,下连内阁及一切权贵。这就如天子的左右手,蛇噬一口,壮士尚不能断腕,何况是一个已经日渐成熟的机构?

“它一旦成熟,大臣未进者非缘内臣不得进,既进者,非凭内臣不得安。”于谦微笑着叹息,“你与他交,事半功倍,你不与他交,却并非事倍功半,而是一事无成。”

“大人……”项文耀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欲言又无可言。

“这就是本朝的制度使然。有在外而不知中央者,或可凭借士大夫清节谴责我等趋炎附势,有后世而不知本朝者,或可凭史家道德谴责我等持身不正。应昌适才说我这里是危楼高百尺,自然也高处不胜寒,说便由他们说去吧,只是你我生于当世,便要有功于当世,有益于当世,有作用于当世。想来当世和后世,总会有人能够理解蕉菴、双崖和于某的用心。即便不能理解,也无妨了,庶几无愧而已。【4】”

他的一番话说得项文曜哑口半日,方归位坐下问道:“看金英如今的态势,断难东山再起。只是大人为何不言他人,独独要说这个曹少钦。”

“你不要小看了这人,早则一年,迟则三年,整个司礼监便尽数可落于他掌握之中,日后朝廷决策,少不了他的参与。何况这回整顿金英之事,不知有多少外臣要牵涉其中,蕉菴便首当其冲,到时还要借他之力开脱保全。”

于谦如此预言之后,忽又轻轻一哂,“而且与他相交,于某倒并不觉得太过委屈。”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项文曜重复了这一句,不知道怎么替他开解,“下官愚昧,乃是戴笠之人,总是唯大司马马首是瞻即是。”

“少司马说漂亮话也是没有用的,”于谦看着他的脸突然一笑,捡起筷子敲了敲已凉的菜碗,“吃不完,还是要军法从事。”

二十一、赤子

在举朝热议上皇南归事之时,于谦上奏说要与曹少钦共商调兵遣将分守九门事,内中深意,皇帝自然知晓,亦很乐意支持,于是朱笔一挥,奏本下行无碍。曹少钦因为领到了这桩差事,几日内暂时无需至御前侍奉。

本月二十六日奉天门早朝后,皇帝转驾文华殿。随从者内廷有兴安和舒良王诚等人,外廷依旧是以大冢宰王直为首的大七卿,议论的自然是瓦剌遣使求和,以及迎归上皇之事。

因为本月中的朝会上,已经议过此事,并且有旨下礼部讨论,所以这不算是新的议题,不过是借知院阿剌再次遣使的由头提起而已。而礼部经过半月的讨论,也早已经有了主张,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讨论,一早就有了主张。此时便由礼部尚书胡濙出班说明,不出皇帝所料的,礼部和余部皆主张派使者出使瓦剌,探明虚实后迎太上皇帝回朝。

“朝廷因通和坏事,欲与虏绝。而卿等累以为言,何也?”皇帝还在说五月间瓦剌遣使求和的事情,在那次之后,瓦剌又侵扰过大同两次,宣府一次,其中一次还是携着太上皇同去的,只是还是没有占到大明半点便宜,反而足可以为大明的皇帝提供反驳他臣下的借口。

老臣们在风波恶中打滚一生,自然早看出皇帝对这件事缺少最起码的诚意,然而错过了这次机会,想迎回上皇,便不知要再等何时,所以皓首苍须的王直一急之下,一提玉带冲至中廷,语气悲愤口不择言:“上皇在虏,理宜迎复,臣等今日必乞遣使,勿使陛下有他日之悔!”

他们所说的悔恨,大约是害怕上皇一旦卒于虏中。宋徽钦二帝北狩,高宗未及时迎回,终使二圣埋骨塞外,这是华夏数百年来未曾洗清亦无法洗清之彻骨伤痛和奇耻大辱,没有人希望这样的伤痛再发生在大明,也没有人能忍受这样的耻辱发生在自己的时代,即便是万乘之尊的天子也不能出卖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的尊严,也担当不起这样千秋万世的罪名。

他们的言辞如此激烈无礼,兴安不由改变了脸色。

皇帝无法反驳,也无意反驳,只是有些不怿的默默看着大七卿,朝堂上的气氛一时诡异僵持,老尚书一拳放空,呆愣在原地,不知该进该退。

“不得迎大兄归国,朕诚是罪人。”皇帝举手在御座上一击,“然而当时大位,是卿等要朕为之,非出朕心!今朕有何悔?卿又有何悔?”

他突然莫名的又说出了这话,语气中也是莫名的忿忿,可是双目却热忱的望向大七卿中那个当初一手将他推上这宝座的人。

然而他只要肯说话就好,不管说什么,臣子们才能有继续阐述的空间。于谦看看有些不知所措的老尚书王直,在皇帝和众人的注目下从容出列,向上跪拜,朗声答道:“天位已定,孰敢有异,宁复有他?”

皇帝等的,皇帝要的,就是总天下兵马的大司马亲口说出的这一句话。这是一个承诺,更是一个昭示,不单是承诺给自己,更是要昭示给在场的所有人,再由他们如风起青萍之末而北上玉堂激扬万里一般,自这深宫的决策中心,传送给红墙内外在朝在野的所有人,再传送至穷远蛮荒的漠北草原,东北阴寒飘雪西南湿热多雨的附属国度,以及拥有亿兆苍生,表里山河,才俊如林,美人如云的大明天下。

朕的大明天下。

皇帝神色逐渐缓和了下来,闭上眼睛轻轻舒了口气,如同礼赞,如同咏叹。

“是以请陛下答使尽礼,速当迎奉,以纾边患。万一彼果怀诈,我有词矣。”于谦接着把适才群臣请求又提了一遍。

“从汝,”皇帝向他点头,“从汝。”

群臣也舒了口气,令无数人日夜悬心的问题总算露出了解决的契机。

以此又定下命礼部讨论出使使者的题目,皇帝飘然退了朝,群臣也退出。

然而曹少钦交通于谦之事,兴安始终不知晓。曹少钦以一语安定天心之事,他也不知晓,他今天亦没有看出于谦和皇帝默契的一唱一和,并且被一些表面的蛛丝马迹例如七卿的强势和皇帝的愤慨所误导,认为是大七卿联合起来迫使皇帝接受了这样的结果。

一方面担忧着遣使和上皇回归可能给皇帝造成的影响,进而联想到金英尚无旨意处置而自己尚无旨意加封,上皇回归可能给自己造成的影响,兴安更加愤懑,趁着皇帝一眼不察带着两个小宦一跺脚离开,快步走回到文华门外,截住了正要出午门回衙的七卿,高声喝问:“你们果然要遣使,我却想看看谁能够做我大明的富弼和文天祥?”

富弼是北宋名相,曾领枢密直学士衔出使契丹;而文天祥更不必说,南宋将亡之际以右丞相兼枢密使的千乘之躯出使元营。他们的身份皆不低,用本朝公卿来做比,大概也只有大七卿能够匹敌,所以兴安话中,对部院大老的挖苦用意十分明显。

他这话说的太过突然,众人一时尚未反应过来,唯有大冢宰王直满面通红,譬如一个爆竹被火点着了一样,几乎把身子撞在了兴安的身上:“尔岂可如此言?今日群臣,皆朝廷人,一惟朝廷用,朝廷片纸下行,孰敢有不用者?!”

兴安没想到今日王直老当益壮,火气在朝上没有发泻完,竟又蔓延燃烧到了此处,正想再寻话来说,又听他厉声责问:“今日群臣,皆天子使,既食天下禄,孰敢辞难?!天子有旨,老臣愿以老朽之躯,残病之年率先亲使北疆!”

他红光满面中气十足,看不出有任何老朽残病的迹象,然而这是极正大的言辞,兴安寻不出理由来驳回。

“哼,奈何与竖子言!洁庵公,我们走!”王直自己骂了人,反觉得一副受了欺负的模样,招呼一声他的老前辈大宗伯胡濙,一振袖气哼哼离去。

“少钦,你来说说看,这算怎么回事?”兴安被皇帝派去询问曹少钦和于谦的商议结果,已经是午后事。然而他和王直一样,都觉得自己受气不浅,委屈亦不浅。所以到了曹少钦的值房,尽管正事还没顾上谈,尽管对方根本不是一个理想的倾诉对象,仍然忍不住向他倾诉抱怨。

“化田,给兴公上茶。”随堂太监不怀好意的命令。雨化田的茶道已经学习了一阵,但是始终不能符合曹少钦的心意。而曹少钦的意见与路小川无异,认为这种很精细的手艺,除了多学多练并无捷径可走,只是他练习出来的产品,曹少钦却从不肯以身试法而已。

兴安对这些倒没有太多讲究,即便是雨化田泡的茶,接过来就喝了两口,没觉察出什么好处,也没察觉出什么不好处。

“兴公,不是我向着外人说话,”曹少钦有一搭没一搭,十分不感兴趣的听他诉明缘由,略笑了笑,殊无同情之意,“这话原本就是公说得孟浪了。上下千年,古今中外,公用谁来比方不成,偏要去提文文山。公难道不知道文文山在这群书生心中是一等一的榜样私淑么?驱之效之犹恐不及,怎会避之怯之?”

“我知道,我不也是一时着了急么?”兴安嘴上说明白了,可还是很委屈,“就算这样,王直他们也不该点着鼻子骂我,骂我不就是是骂万岁爷吗?”

“兴公不必和他们读书人一般见识,”他抬出大帽子有要为难王直的意思,曹少钦不以为然,所以略略低沉了声音以示警告,“读书人和女子一样,原本是要人哄着的。”

他这个比喻新奇,兴安不由解颐一笑,火气消了一半。

“也像小孩子,哄不过来的时候,就得打。”曹少钦接着冷冰冰说出了下半句,虽然与雨化田毫不相干,但是他还是不由打了个哆嗦。

“那照你这么说,满朝站立的就都是女子与小人了?”兴安问,剩下一半火气也消了,“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矣,看来圣人之言,原本不差。”

他如此言论,曹少钦也不置可否,只是指放兰花,拈着茶盏的盖子心不在焉的撩拨着茶汤上的浮乳。

“是了是了,万岁差我来的正事还没说完,”兴安心情顺畅了,就想起了正经差事,“万岁爷问,你和大司马的议论怎么样了?”

“已有成果,京城正北和西北西南一带至关重要,调石亨、杨洪、张杌等人分守安定门、德胜门、西直门、阜成门,每二万人做一处,其中又分一半步军在土城下下营,外用神铳、火炮及飞镰次列防卫,届时大司马会亲自督营。至于正南东南不甚要紧处,命驸马侯伯带舍人营和锦衣等卫扎驻东直门、朝阳门、崇文门、宣武门、正阳门一带,一律给发火器。”曹少钦只是大致说了说结论,“至于具体守将和马步兵调度安排,大司马随后便会具本奉上,请万岁爷乙览裁夺。”

于谦此项请求的目的,正大光明的原因是为了未雨绸缪,一手持玉帛一手执鞭笞,在议和的同时不忘战备警戒。但是战备警戒的对象,则不单单只有瓦剌了。北边几门是瓦剌南下必由之门,所以格外重要,而曹少钦言语中的届时二字亦惹人玩味,可以理解为奉还太上皇的瓦剌官军入城之时,也可理解为瓦剌官军奉还的太上皇入城之时。毕竟对于皇帝来说,季孙之忧,既来自颛臾,亦来自萧墙。

“大司马具本是一回事,”兴安关切的问,“你既然已经完了差,为何不当面去报给万岁爷,我如今记性不好,走出了你这里,便难免要有说错的地方。”

“兴公谦逊了,公怎会有记性不好的时候?”曹少钦突然“铿”一声将茶盏盖子撂回了盏上,“我这几日身上有些不自在,只怕到了御前也难侍奉周到,还烦公替我在万岁爷面前告个假吧。”

他如此任性纵情,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兴安皱眉看着他慵懒地倚在扶手上,也判断不出他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只得尽了他一句:“既是如此,还是好生保养为上。”

“嗯。”曹少钦又换了一面斜倚着,回应得草率敷衍。

他在正经故主金英面前尚是这副态度,兴安自然不能指望他对自己反倒能够毕恭毕敬起来,不但此时不能,只怕封了掌印还是不能。但是想起来拜印一事,就想起了另一桩事情,既然已经到了他这里,顺带说说也没什么不好。

“曹太监,还有桩事情要和你商量。”兴安说商量,也确实用的是商量的口吻。

“兴公吩咐。”

“前次林给谏的第二封白简,多得了随堂太监曹吉祥的相助,方才能在闭宫门之前递入万岁的手中。”兴安一边说一边打量着曹少钦的神情,形势完全逆转,仿佛司礼监将要当家的人并非自己一样,“他自土木之后,一直是借内官监的衔在文书房办事,久了也不成个规矩,其实自宣德末也有本监官直掌文书房的例子,所以我想着……”

“兴公好糊涂,”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曹少钦毫不客气的打断了,“此事与他何干,非常之时,林聪他们直接把本子从会极门往里一递,谁又能追究什么?便是兴公收不到,晚上一天又能够如何?”

兴安碰了一个钉子,且是以长官的身份碰到了钉子,面子上很是下不来,也微露不满:“那你的意思,此事不可行了?”

“曹吉祥为人,用禽相比是枭,用兽相比是獍,用草木相比是荆棘,”毕竟是师生,曹少钦对此人的评价和与金英如出一辙,只是遣词更加刻薄不留余地,“此等幺么小人,绝不可让他亲近圣上。兴公乃忠厚长者,自己也要知道提防,不要和他走得过近,日后省得吃亏。”

“谁又会和他走近?”兴安反被他教训,有些泱泱不快的矢口否认。

曹少钦长睫一颤,凤目半阖半开扫了兴安一眼,兴安却忽觉被他洞若观火,浑身都起了些不自在,又补充了一句:“你说的这些,我怎么会不知道?”

“哼,”曹少钦轻哼了一声,并不戳破:“他不是不愿借外衔,想正经回衙门里来吗?也不是一定不可行。”

“哦?怎么说?”他突然又松了口,让兴安颇感意外。

“提督太监的之位不是还空着么,论理应该从内书堂掌司或者皇史宬监官里顺序选拔,可既然要排上他,别人也只好再往后靠一靠了。”

“这个,怎么使得?”兴安大惊失色。曹吉祥虽说现在借衔任事,可毕竟还是随堂太监,要他去任提督太监,等于明降了一等。他向曹少钦这里一活动,真正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这倒还是次要,自己准掌印的面子,居然属下都不买,说出去也相当不光彩,才是大事。

曹少钦冷笑一声:“兴公如果不好出面,我来做这个恶人又何妨?”

“少钦,此事还是要从长计议,他虽说过去有做得不到的地方,你也该不看僧面看佛面,总是看王太监的面子,”兴安于事无补的劝说,“何况,你方才也说了,他是小人,你又何苦招他来怨恨你?”

“我正是看着王公的面子,否则就打发他到南京去了,”曹少钦冷笑不改,“而且公不知道什么叫做小人吗?”

“所谓小人,你招惹他他要怨恨你,你不招惹他他也要怨恨你。你不遂他心愿他固然不满,你遂了他心愿他也未必感念。”曹少钦懒洋洋站起身来,用手帕掩在唇角挡了个呵欠,“所以公适才说朝堂上站立的是小人,不然。曹某说的是赤子,赤子也有不懂事要教训的时候,可是岂是能够和小人并论的?”

他在此事上态度如此强硬,是兴安始料未及的,不过反而因此而放宽了些心。看来他对曹吉祥之事早有了打算,那么这既不是自己挑动的,也不是自己能够改变的,总之不算弄巧成拙办砸了这桩事情,大不了回去找人把银票还给曹吉祥就是。何况此来还有自己的事情,自己的事情总比别人的重要。

“离林给谏上书也有□日了,”日日在皇帝身边服侍的兴安反过来咨询随堂太监,“怎么还没有旨意?”

他这样急迫,这样沉不住气,曹少钦不禁皱眉:“公不必忧虑,有了今日大司马的话,圣上腾出手来,旨意很快便会下达的。”

兴安想不通于谦在朝上说的话和处置金英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还是要提醒一下万岁爷才好,毕竟以免……”

曹少钦不愿听他说完这句话,回复的也有些生硬:“我知道了。”

他站立起来,早有送客的意思,兴安既然把想说的说了,也就顺带告辞:“那你且好生休养着,万岁面前,我会替你说明。”

“兴公慢走,”曹少钦也不客气虚留,“化田,送送兴公。”

雨化田送走了兴安,回过头来收取他们用过的茶盏,一根手指甫一触碰到随堂太监使用的那只永乐填白,整个杯子突然客喇一声炸裂成数片,由桌面跌至地面,一口都没有饮过的茶水滴滴答答泼洒了一桌一地。

“恩主,奴婢没有……”雨化田大惊失色,连手都忘了抽回来。

“不就是打碎个杯子吗?何至于做出这幅样子?”随堂太监厌烦的斥责,“收拾好了念你的书去,仔细问你话。”

曹吉祥不满于文书房的差事,固然是因为向外借衔,总有寄人篱下不能心安之感,然而更重要的原因是文书房只掌收本、呈本和散本,对所传递的文书并无裁断权力,用外廷来比方,充其量也就是通政司和六科,怎么想都怎么有为他人作嫁衣的苦恨。而真正能够通过商榷文书、批写旨意而预政,相当于内阁和六卿职责的,则是加有随堂办事头衔的司礼太监 ,譬如曹少钦。

太祖开创基业,废除丞相,凡举章疏必亲览批复,或于朝会上玉音下旨。然而自永乐以来,朝会渐疏而天下章奏甚烦,又设殿阁学士辅助,自宣德以来,再令司礼监辅助。时至今日,不可说君王不勤政,然而毕竟可以天下奉一人,却终难使一人治天下,所谓日理万机之说不过是臣子们夸张的美好心愿。一般而言,除选官、发兵、赈济、赏赐、免粮、宥罪、度生杀等大政事物由天子亲批后发内阁外,余下庶政径发内阁参谋调帖,内阁接到了文书房送上的奏本,会将意见用墨笔写在浮票上附于其中,以供皇帝或者司礼太监参考,这道程序便称为拟票。而附上了这张浮票的奏本,则称为票本。每日的票本奏下,各随堂太监分到直房,按照内阁中原票,同意者用朱笔誊写一遍,即为批红,其效等同天子。若不同意者,仍可打回内阁重拟,或干脆自行答复。但是司礼监批红的位置不同,凡举章奏,当中批行者为圣批,旁批者方为调帖批。臣子们拿到了批红的奏本,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哪些是天子亲批的,哪些是由司礼监代批的。

大明疆土辽阔,人口众多,事务亦千头万绪,即使分批,数量亦庞大,职责亦繁重。各随堂或力不能胜,或才不能济,各自都另有掌管文书官人若干名,协助批写。

然而曹少钦领随堂办事职以来,除了收了几个答应放入东西班,以备日常服侍之用外,并没有专门再设管文书官人。对于他来说,才能固不能成为问题,精力亦不能成为阻碍。有常言笑和路小川等人在不当值时侍候他看看本,于是这样拖拖拉拉的过了两个多月,更加不提另添人手的题目。

此夜常路二人各要值班,陪同熬夜的事情自能着落在几个年轻的答应身上。

雨化田没有担当过这样的差事,但是看见过路小川他们的作为,知道流程。不过事实上可以供他照猫画虎来仿效的部分并不多,因为两人就是坐在随堂太监的下首,百无聊赖的翻看手中一叠白纸奏本,不甚要紧的就自行批复,要紧的或是认为要紧的便会上报给随堂太监,按照他的意见批答。如果是常言笑的话,还能时不时就奏本的内容做一些或刻薄或幽默的点评,若是路小川,这个工作则显得更加索然寡味。

这样的事情他做不了,只能做做力所能及的杂役,譬如帮曹少钦把朱砂和他常用的硬狼毫准备好。填白既然已经碎了,又另换了一只耀州窑的月白釉杯,虽然直口无盖,但这是夏季,倒也无妨,何况颜色清润可爱如一抹月光,釉面上又有宋金时常见的细细冰裂开片,更显清凉映景。

器物是如意的器物,茶依旧是不称心的茶,曹少钦盥洗后换过衣服,将雨化田送上的茶杯推到一旁,自己揭开了本子。小答应站在一边,用一双失意的大眼睛默默注视着他和茶杯,虽然与常言笑所说的邀上宠无关,但是作为一个骨子里有点好胜的孩子,自己的努力一直得不到认可,总是有些失落的。

他看章奏的态度不甚严肃,桌上除了公文,同时摆满了果盒、文具、茶具、数珠乃至金鸭香炉等等杂物。而速度却极快,其中间或有数本是他自己亲批,其余往往一本揭过一次便掷于一旁,由两个刚从内书堂选拔来的答应一字不差的照内阁拟票誊写,以致于雨化田很不恭敬的怀疑他根本就没有仔细阅读过内容。不过即便是这种效率,到了寅时也才将将完成。

有“天下太平”的歌声从窗外隐隐传进来,是颂扬之辞,声音却相当敷衍和凄切,这是受罚提铃的宫人踏着五更钟鼓报时的信号。

小答应不惯熬夜,久立无聊,到此时眼皮沉重,视野已经有些朦胧。隐约忽闻曹少钦吩咐了一句:“下去罢。”便迷迷糊糊的要跟着两个写字的答应退出。

“你留下。”方才还欢欣鼓舞的小答应,看了看两个同僚,他们的无动于衷和事不关已,都明确的指示随堂太监所指的确实是自己。

即便是当头棒喝,醍醐灌顶的功效也没有这样强烈,瞌睡立刻就吓醒了,雨化田不知缘故,忐忑的往前磨蹭了两步:“恩主,奴婢在。”

“白天说过要问你功课,”一份白纸本子掷进了他怀中,“念。”

这是强人所难,雨化田开始学习认字不过才两个月,不可能读得了奏本。但是他的命令又没有人敢于拒绝,雨化田只得艳羡的看着两同僚退出,自己慢慢打开了本子。

“大臣阳也,宦寺阴也。君子阳也,小人阴也。”这几个字常用易认,不至于出师未捷,居然还能一口气读下来,诵读者自己也大觉得意,顾不得细想究竟说的是什么意思,预备再接再厉。

“近日食地……”然而骄兵必败,底下的字便是陌生的了,雨化田看了看闭目聆听的长官,作难的问话里不知不自觉带上了乡音,“恩举……”

“是恩主,不是恩举,”曹少钦骂道,“再喊不准,着人用剪刀把你的舌头修修,怕是好些。”

这话别人来说定是玩笑,由他来说则不一定了,雨化田吓得头一缩,口齿也伶俐了些:“恩主,这个字奴婢不认得。”

“震。”曹少钦提点。

“近日食地震,阴……恩主……”声音更低了些,求饶或是求乞的意味也更重了些。

看来他能尽于此,曹少钦笑了笑,自行替他补充完全:“近日食地震,阴盛阳微,辄见天地,望陛下纵览乾纲,抑宦寺使不得预政,遏小人俾不得居位,则阴阳顺而天变弭矣。

天下治乱,在君心邪正。田猎是娱,宫室是侈,宦寺是狎,三者有一,足蛊君心。愿陛下涵养克治,多接贤士大夫,少亲宦寺宫妾,自能革奢靡,戒游佚,而心无不正矣。

乃愿陛下广从谏之量,旌直言之臣,使国家利弊,闾阎休戚,言者无所顾忌。苏子曰:平居无犯颜直谏之臣,则临难无仗义死节之士。愿陛下恒念是言而审查之。”

他的声音,低沉与清越兼具,回响在这暗夜与黎明的交际,威严中又含着一种可以蛊惑人心的微妙力量。这样完全相左的气质,屡屡成双出现在他的身上,竟然能够交融得天衣无缝。

但是小答应此刻没有深想这个问题,只是感到非常讶异和惭愧——这份奏本和其它公文一样,在他手中无非一过而已,他居然能够即刻复诵,而自己方才却在腹诽。

“知道这劄子说的是什么意思吗?”曹少钦接着考问。

文章的用词,有些对雨化田来说还太过生僻深奥,他不能尽解,但关键的几句话却是非常好理解的。可是理解是理解,该如何回答却是个问题,雨化田想了片刻,小心翼翼的反问:“恩主,这是什么人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