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泪落如注。

呼吸如窒。

可是她对自己说:“我不能辜负他。”

他好不容易为她开出的这条路,为了开出这条路,他在墨盒承受着怎样的压力,他受着怎么样的心理折磨她不能辜负他。

月亮隐去,星光暗淡,天幕如空荡荡的深蓝色纱布,再无半点点缀。美丽的女郎踏上长途,勇敢的郎君在后方奋勇杀敌。一切如命运指引般静谧。

长夜一时一刻,都变得无比漫长。

在闻蝉离开后半个时辰,李信与城中将士们总算劈开了一条出城的路,总算开了一道城门。对方在城中大肆厮杀,无所顾忌地杀着所有人,尤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李信目呲欲裂,心中大恸。城门打出一条路后,李信安排几位将军在城中作战,他领着大部分人马出了城。

而果如他所料,一旦他出城,大批地方军马被他所牵制,跟随过来追杀。

在敌方那里,百姓们很重要,李信等人更重要。只有李信将敌人引出城,墨盒中的百姓才有缓气之息。只有城中的杀局不那般严密,留在城中的将士们才有可能破开一条出城的路李信想着,能逃出去一个是一个,如果一个都逃不出去,也没办法。

他在墨盒扛了两个时辰,完全没有用,一点援兵都没有等到。

李信想不能再依靠别人了,他得自己来。

他带着人,利用对方不熟悉地形的缺点,领着他们在山路上转,想办法狙击对方。夜变得格外长,身边的人不停地死去,跟随的人越来越少。走在山林间,隔着密密重重的树影,都能听到对方的兵器刺过草木的声音

他们上了雪山。

李信和阿南等寥寥数人骑马立于山巅之上,没有月亮的天色下,他们俯瞰着山中穿梭着的影子。雪山常年大雪,无路可夺时,居高临下,已经是他们最后一道关了。李信的目光,从身后的几十人身上一一掠过。每个人的战铠上都鲜血斑驳,脸上被污血覆盖。多少人眼中露出悲愤之情,握着刀戟的手在发抖。

“将军”

“阿信”

李信打断他们的话,手在空中一划,明确无比地指向下方。他高声:“儿郎们,随我杀下去!”

声高震雪,热血沸腾。

一声即下,李信带头冲了下去。

回声响彻天际,数十人马随李信一路往下冲去。雪山巍峨,常年大雪覆盖,让其漫山遍野皆是白色。天上无星无月,已经不知到了什么样的时辰。蜿蜒向下的覆雪山坡上,数十人马一冲而下,在一片白茫茫中成为一个个黑点。

众人高喊着:“冲啊!杀啊!”

“跟他们拼了!”

“绝不苟活!”

他们是最后一道防线,他们也离不开这里。拿自己的性命为城中人争取那不知道能不能争取到的时间,他们一步步往前,已经没有了退路。众人跟随着李信,看到李信坚毅冷漠的侧脸。马蹄重重地踩在雪地上,雪粒飞起,溅上郎君的眉眼。郎君身子低伏于马上,与地表几乎成一条平行线。他如同闪电般,袭击向下。而每每看到李信,众人总是习惯性地能从他身上得到力量。

他们的将军威武不屈,他们自然生死相随!

阿南全身的血都被点燃般,大声喊道:“杀了他们!兄弟们,我们就是死了,也要把他们全部留在这里!”

天上苍鹰飞过,鹰声如戾。

苍鹰跟随着这些雪地上的密密黑点,快速地拍着翅膀飞过,它在空中打个旋儿,再往下飞去,追上李信。大鹰追着李信的大马,听到李信喊道:“别跟着我,去看他们在前方有没有埋伏!”

黑鹰高叫一声,横过郎君眼前,如一道暗线般在空中划过,消失在了夜空下。

而众人的厮杀,被杀与反杀,还在继续

这时候的阿斯兰,仍在与阿卜杜尔的军队交战。一队又一队的人马,将他拦在那座山上。到了这个时候,阿斯兰与阿卜杜尔撕破了脸,他知道即使自己回去自己的地盘,顶多把自己的军队带走。他已经不可能如自己和李信最先计划的那般,去麻痹蛮族王庭了

“都给老子让开!”阿斯兰吼道。

他的马中箭,他从马上一跃而下,持着长刀,一刀劈向对方的大盾。他力气奇大,将盾劈得往后直退。青铜盾面在地表上刺刺划过,在寒夜中闪出金色的火星来。阿斯兰逼着身前的人往后退,他杀红了眼,力气一道比一道压得重。

阿信

他心急如燎,已知时间在这里耽误得太久,他那个女婿,不知道能不能顶得住!他的女婿,他的女儿,都在墨盒全都在墨盒!

阿斯兰吼道:“让开!给我让开——都给我让开!”

声势震天,一人抵数十人。心乱如麻,又心恨如烈。

地表晃动,似乎整个天地都因为他的撞击而摇摇欲倒!

咣!

兵器相撞,数十人被压在地上,惊恐地瞪眼看着杀疯了的阿斯兰。阿斯兰黑发凌乱散开,脸上全是血。他肌肉绷实,提着长刀往前砍人,像是山中的野兽般凶狠。这个人是疯子,是个杀人如麻的狠角儿。当他阴森无比的面孔对上蛮族时,身前阻拦的人慌张无比。

阿斯兰一步步往前后,前方的人一步步哆嗦着往后退。

军队中不停地传着:“快、快顶不住了!大都尉好了没?可以放左大都尉走了么?他再这么杀下去,我们的人就被他杀光了!”

后方的右大都尉阿卜杜尔同样带着恐慌的话音传回来:“时间差不多了,让他过去!等他回来,我们还要再拦一遭没想到阿斯兰这么狠。这个人是变数,他自己的军队带不走多少人的,毕竟即使他是大都尉,他的兵马也要效忠王庭等他反身回来,如果能杀掉他,就干脆杀了他好了。”

干脆杀了他好了

这破碎山河,这泱泱大国,为了杀掉一个人,使出这般多的力气。

长安的程府,程太尉端坐书房,望着沙盘中插着的旗帜,沉思着自己定下的计划。想这个时候,李信已经回天乏术,阿斯兰也已经得罪尽了阿卜杜尔。李信该死了,阿斯兰要是能死最好他的大楚和蛮族之间结盟的计划,就可以没人干涉了。

他淡着脸,再往沙盘上一处高高隆起的代表墨盒的城池上插了一个旗帜。程太尉闭上眼想了想,起身离开书房,回房歇息。对他来说,为了实现一个十数年一直在安排的计划,牺牲一个人,牺牲一座城,都是应该的。

他不过随意手挥一挥,不过随意写两个字说几句话,便是大堆大堆的将士为他一个想法去送死。

而又有谁问过墨盒那些英勇赴死的将士们呢?

飞箭如雨,从天上弯了大半个弧,刺下来。李信等人身下的马已经尽数伤亡,敌人也死了很多。他们从远攻到近战,敌人却仍有机会远攻。李信回头,看向身后区区十来人,咬牙:“放火烧山!”

“这是雪山,火恐怕不好烧起来”

李信道:“那也要放火!不能给他们远攻的机会!”

整整一个时辰。

从最开始到火后,三个时辰的时间。己方的人越来越少,敌人也越来越少。

烧山后是近战,十来个精疲力竭的男人,扑过去与敌人厮杀。兵器撞击,招招皆是敌人的要害处。敌人震惊于他们的杀气,难以想象对方战了一整夜,从天黑到天亮,竟然还有精力如此?

李信不断地杀着人,他厉声追问:“我一心为大楚尽忠,到底是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墨盒的将士们含着血泪,声声逼问:“我尽忠大楚,守家卫国,难道这便是我的结局吗?”

李信大喝:“为什么?!”

众人吼道:“为什么?!”

敌人无言,同是将士,众人无话可说。大家都是军人,上方给出什么样的命令,他们就去做什么。他们眼神闪烁,不敢对上这些男儿郎的眼睛。他们被心中的良知逼问,羞愧万分,手中的刀戟几乎握不住。

战争何等惨烈。

从万人到千人到百人,最后到现在的十来人。

墨盒已经没救了。

他们的任务也完成了。

天灰蒙蒙的,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天亮,雪粒飞下来,冰凉无比。

从十来人,最后到李信一人。

远远在高处看着的将军挥下手,李信身边的将士们退开,而从高处,一字排开,无数燃着火的箭往下掠去。箭支破空声密密如蚊声,从各个方面扑过来。李信纵是武功高强,面对这样的阵势,也无法挡住。

数箭过胸。

天上雪静静落着。

郎君跪下来,笔直地跪着,睁眼望着前方。

他一把拔掉胸前的箭,箭头上的火往外飞去,与空中飞过来的无数箭支交替。箭落在四周,四周燃起了火。置身火海,顶着天上飞雪,李信倒在了地上,不肯阖目。

“将军”他听到有人说话。

但那应该不是叫他。

他的人都死尽了。

“将军”,敌方的人汇报道,“李二郎应该已经死了,我们现在去斩杀了他的头颅,向太尉复命吧。”

他们的将军沉默了下,说:“李二郎悍勇如此,不必辱他。他一人战到现在,我们也不必上去,给他最后一段时间吧。”众人站在山间等待着,等李信四方的火灭了。等火灭后,他们便会去检查尸体。

一只大鹰尖声鸣叫,从他们的头顶飞入火中。

众人微惊:“将军,那只鹰!”

将军默然,望着鹰飞入大火中。

鹰叫着,在火中落下来,站在郎君的肩上。它惶恐地在郎君肩上踩,用自己的利爪去扒他的衣服。和之前每一次一样,它的爪子锋利无比,随意扒拉两下,郎君的衣服就会被他撕破。

可是郎君没有如之前一样去扯它的翅膀。

李信颤着手,从怀中掏出一块绿莹莹的玉佩。他满是鲜血的手,将玉佩系于大鹰的脖颈上。血抹上黑鹰的羽毛,脏秽难言,而李信轻声:“把它带回去还给知知”

司南玉佩。

“跟她说对不住我失约了”

他想往火海后方看去,那后方并没有他想要见的人。她已经离开了,而他能够如释重负地笑起来。李信哆嗦着手,把玉佩给大鹰系好——

【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做的一切能不能得到回报,有时候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里,有时候也怕我辜负了你。但是回头看到你时,就觉得格外欣喜。时间停在现在,我一直爱你,一直保护你,这就是永远了。】赠我司南,为卿司南。

为了这个目标,他未敢有一日不鞭挞自己,不去奋力,好不辜负她。

如今,完璧归赵。

大鹰冲上云霄,飞天跃云,在云海中穿梭。脖上的玉佩,碧绿无比,如一滴清亮的泪珠。它带着这块玉佩穿越山山水水,要将玉佩送入女郎的手中。

完璧归赵。

第148章 009

破云穿雾,苍穹低下来,一道黑影如光,在铅云中若隐若现。很长的距离,在苍鹰拍翅中刹那即至。雪粒纷纷扬扬,与高天青山相照,衬得万物变得更为辽阔,悠远。

天幕光线并不亮,雪光照着一行人的面孔,皆有些空白沉重感。

鹰声从高传来。

十来个人一同抬起头,随舞阳翁主闻蝉一起去看天上飞下来的黑鹰。他们在逃躲敌人的过程中,人数已经越来越少。兵分几路,活下来的不知道能有几个。眼下跟着闻蝉的侍女,只剩下青竹与碧玺。剩下的皆是乃颜等护卫。

大鹰胸前碧莹莹一滴,离闻蝉的视线越来越近。

闻蝉仰着脸,伸出手去。鹰小心翼翼地落在了她的掌心,收起了利爪,并没有去挠她。它叫一声后,眼睛里流露出迷茫又悲伤的眼神。在闻蝉为它抚弄羽毛时,鹰低下来头颅。闻蝉颤着手,从它脖颈上,将司南玉佩卸了下来。

穿越千山万水,山何陡峭,水何冰寒。这块工型的绿色玉佩,终于落在了闻蝉手中。

雪落在女郎的睫毛上,结雾结冰。

冰雪让她的眼睛有些疼,她的心脏开始骤缩。一切感官离她遥远,一切记忆又如同在昨日一般。

她握着这块冰冷的玉佩,仿若看到少年郎君昔年时的坏笑。光阴不停留,她却好像一回头,就还能看到他笑眯眯地看着她,对她吹口哨。

听他跟她说:“知知,喜欢么?”

看到他拿着玉佩爱不释手贴身收藏、当掉又赎回、数年不离身。

再看他那坏蛋似的笑容渐渐加深,柔情缱绻,揽着她说:“知知,来。”

他说:“我人生最大的期望,就是能娶到你。为了娶到你,不让你跟着我颠沛流离东西南北乱闯一通,我就势必要走到贵族圈中,成为让人忌惮的存在。我野心勃勃,也热爱天下,怜悯受苦的百姓。我想要解救他们,想跟老天争一争,想试试我能带给他们什么,能不能做的更多些”

“这就是我的抱负。我妄图以微粒之光与大势相投或相抗,想做点什么,好改变现状。但我其实非常的自私,我最热爱的,一直是你。任何人任何事妄图跟你相提并论,我都会毫不留情地斩杀。”

还有他最后说:“你知道我爱你吧?”

过往种种流光般,纷至沓来,又在风雪中烟消云散。闻蝉看到玉佩上的血迹,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况下,他将玉佩解下,让大鹰给自己带了回来。他完整地守护着自己的心,他走着一条无数人质疑的路,他在寂寂山林中如王者般开辟自己的王国他足够富有,足够强大,从不为任何挫折低头。

他珍重无比地守着自己的爱。

从十五岁到十九岁

他全心全意、披荆斩棘地走向她他这么的喜欢她任何困难都不屈服,所有委屈默默咽下。他诚挚无比地喜欢着她,爱她如同爱他自己。在李信心中,她是最重要的,是他最想得到的。这样喜欢她的李信,又怎么可能把玉佩还给她呢?

闻蝉在心中哽咽:“完璧归赵么?”

她在心中问:“你想对我说什么?”

她猛地转头,看向身后飞雪遮掩着的大雾。她看着灰蒙蒙的天际,不觉去想:我的夫君他死了吧?

他是否记挂她,是否舍不得。最后在想什么,又要说什么

闻蝉心痛如麻,握着玉佩的手用力。工型压入手心,因太用力,而让她手心渗了血珠。她立于风雪中,良久不动,只回望着身后的路。她想要大哭,想要不管不顾地跑回去。不管墨盒发生了什么,哪怕他已经死了,她也要和他在一起!

他从来都低估她对他的喜欢。

他觉得她不够爱他。

他总是说她没良心。

可是她想回去陪他啊。

哪怕李信真的死了,闻蝉想自己也愿意回去陪他。陪他一具枯骨,陪他坐看山河变迁。也许她的情感不如他炽烈,不如他浓重,她在乍然想到那个不好的结果时,也并没有被打击得晕倒过去。

然而绝望,灰暗,这些都是有的。

她无惊无惧,也不怕危险,不担忧自己过得好不好。李信不知道,她只想待在他身边而已

“翁主,这玉佩”青竹喃喃,脸色苍白地吞下去想要说的疑问。别的人跟在后面,没有看到翁主的表情。可是青竹就站在闻蝉身边,她看到闻蝉发抖的身体,看到她眼中强烈忍着的泪意。闻蝉手心出了血,却用力地抓着那块玉佩

青竹没见过这个玉佩,可是她读得懂闻蝉的表情。青竹想要说什么,然在闻蝉忍着巨大悲意,默然在心中落泪如滴血,也不在面上表现出来时,青竹将那些话咽了下去。

闻蝉回头,看着身后跟随着自己的人。她咬着牙,知道自己不能哭,不能任性地回去找李信。这些人好不容易跟自己杀出来,墨盒之屠城,尚无人知晓。她有义务走出去,让世人知道墨盒发生了什么

没有人的生命是毫无意义的,没有人是应该被牺牲的。

这是闻蝉从李信身上学到的。

闻蝉想,他爱我,他也爱天下,也爱百姓。

然而我只爱他。

他想要的,我会帮他拿到,帮他做到她也爱他,她也全心全意地去爱他。而总有一天,闻蝉想自己会有机会亲自告诉他。

闻蝉压抑着声音里的悲意,轻声:“没事,追兵还跟着我们,不能回头我们继续走”

她将那沾了血的玉佩贴身收入怀中,又抱着送来消息的大鹰,在鹰的额上轻轻亲了一下。低头的瞬间,大鹰感觉到头顶湿漉漉的,似乎下了雨,雨滴还很大。它懵懵懂懂地抬起头,看到女郎苍白的面孔。

闻蝉率先抱着鹰,往前方走去。她走得非常快,似乎怕自己一停留,便会忍不住往回走。

众人不知道翁主怎么了,只能快步跟上。

天地苍茫,闻蝉走向与李信相反的方向。她的爱人气息微弱,而她心恸如碎。每走一步,便离他越远一步。前路慢慢,身后路变得遥远。她一步步地远离他,对他的爱,却并不会减少一分。

闻蝉心中一直在哭:夫君,我喜爱你,你听得到么?

此时的雪山,一地尸体,箭火微弱。李信倒在地上,火光照着那方,看得并不真切。将军站在上方的山坡处,想让人去看看李信死了没。他抬手正要下令,身后的树林中有破空之箭飞来。

他们听到响箭声时,大震无比地回头看向身后的树林。

“响箭在传信号?还是”将军冷声,“还有人活着!还有在雪山里!”

他心中复杂:竟还有人没有死?

在他这样想的时候,余光看到灰色的影子在树林里闪过。自己带的兵有几个人中了箭,箭来自四方,众人一时凝重,不知李二郎那方还有多少人掩身于山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