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老头儿笑道:”这不是没傻么?”

两人正说着,就听殿外吵吵嚷嚷。

“驸马爷,您是不是晚点说,他刚醒来,受不起这刺激…”

“铜雀,别拦我,难不成让他睡死?江山都是别人的了!”

却见阿忠风风火火走来,见到慕辰就嚷嚷:“臭瘫子,死瘸子,你可醒了啦,你知道吗?皇上已经下诏书立汤王为太子了!”

慕辰苍白的唇微微一动。

“你别急他,他还不能说话。”陶蓁道。

老头儿笑道:“太子就是受气的众矢之的,你着急什么?废太子当年不就被汤王和小辰子当猴子耍么?“

慕辰吃力地道:“耍。”

阿忠捏着他尚且不能动弹的手臂:“你现在跟四肢瘫痪有什么两样,耍个屁!”

慕辰的丹凤目熠熠生冰,眉宇间的天下之气氤氲而凝。

阿忠走后,陶蓁喂慕辰吃粥,慕辰面无表情,凝眉沉思,似乎想到了什么,眉毛开始轻敛,苍白的俊颜舒展开。

窗外,雪花漫飞,将那一树树寒梅覆盖,红梅树傲立,绰约,血红的花瓣缤纷耀目如血。

窗内,慕辰黑曜石般的眸子似乎连那耀目的日光也夺去了。

“你有信心赢他们,是吗?”陶蓁再喂他一勺,他却双唇微翕。

“饱了吗?”陶蓁瞧着碗中的大半碗粥,笑道:“再吃点。”

慕辰吃力地道:“陶。”

“怎么了?”陶蓁不解地望着他。

慕辰吃力地张翕着双唇,急得太阳穴处汗雨滴答,挺越鼻梁上也沁了细密晶亮的汗珠。

“吃。”

他说的含糊不清,可陶蓁听得懂。

“是让我也吃?”陶蓁呆呆地望着他。

慕辰眨一下双目。

沉睡了两年,他的睫毛更长了。

“我不吃,小陶身体很好啊!”

陶蓁勉强笑道,她打量着慕辰鬓间的几丝白发,恍恍惚惚间,她似乎看到了自己的那只肥白的小伙伴,手里拿着一只水蜜桃,用白绒绒的小手递给自己。

陶蓁扔下碗,将正在吃饭的老头儿揪了过来:“我怀疑,他是猫兔子上身了!”

老头儿摇头:“猫兔子有那么大气的眼神吗?”说着,走到慕辰身边:“小瘸子,我问你,你如果认识,就眨一下眼,不认识,就眨两下!“

“王史都。”

慕辰眨一下眼。

“戚风。”

慕辰眨一下眼。

“张逢。乌米尔。韩鼎。刘逸…”慕辰皆眨眼。

“锦瑟。”

慕辰茫然地望着老头儿,毫不犹豫地眨了两下眼。

老头儿说:“这就对了。”老头儿将陶蓁叫到一旁,悄声道:“那些记忆太伤心,他的大脑被迫为他封存了起来,换句话说,他暂时性的把那个大美人忘记了!”

陶蓁一惊:“他俩那么相爱,他怎么能这样忘记!”

老头儿笑道:“忘记是对的,忘记,是为了有一天有资格想起来。不过,他显然只记得你的好,他只记得他喜欢你了。真好。”

老头儿抚摸着稀疏零落的白胡子道:“老头子有生之年,终于能看到你俩相爱了!”

陶蓁摇头,倔强道:“这种相爱,我不稀罕!他对我家恩重如山,等我助他完成大业之后,我就回草原,守着乌米尔的坟墓过一辈子!”

老头儿拍一记陶蓁的脑门:“你个倔丫头,你懂个屁!”

陶蓁扭头就走,老头儿一把牵住他的胳膊:“喂,你是想让他想起他耻辱的那些故事吗?到时候,他再昏迷不醒,江山可就是人家的了,你怎么报答他!”

“你!”陶蓁气得转身而去,走出大殿时,雪花正在飞舞。

她不由想起三年前。

那时候,她年轻得像一粒透明的雪花。

那时候,她开口就会笑,为了自己父亲的官职,耍他,调戏他,耽误他每次和爱人亲热,将他母妃的花瓣都弄得乱七八糟…他却二话不说,不但保住了父亲的俸禄,且千金赠衣赠药。

他的爱人锦瑟深夜医治她的祖母,甚至半夜惊动王御医。

她的脚步停住了。

“我小陶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陶蓁转身走入大殿。

恰好见到老头儿走出来:“他找你呢。“

陶蓁回到那人的榻前,三年了,他也成熟了许多。微染雪丝的墨发似乎昭示着,他曾经历过多少历练折磨。

“别闹了,再不吃就凉了。”

陶蓁笑哄着,喂他一勺勺吃下。

他似乎是见陶蓁不悦,这次吃得专心。

喂他喝水时,陶蓁想起一句成语,举案齐眉。

可是,一个被封存了记忆,一个带着沉重的过去。

他不再拒绝她的照顾,比起铜雀和侍女们,他更喜欢陶蓁帮他擦身体,洗澡,陶蓁练剑的时候,他努力练习说话,一面观望着。

铜雀开始帮他锻炼手臂。

他本就体质虚弱,每日不敢多让他锻炼,恢复得较慢,然半月之后,已可以简单开口。

那一天,大雪下了一尺多厚。

慕辰坐在床边的软椅上,一面吃力地将手中的黄玉石球运转着,抬起手臂,一面卧看陶蓁轻灵如蜻蜓的身姿持剑而舞。

夜晚时,铜雀将殿中的炭炉烧得又红又旺。

陶蓁帮慕辰读儒家典著到申时,打算动身回自己房间,却见慕辰星眸闪烁,迷离。

“早点休息。”陶蓁道。

“你是王妃。”慕辰吃力地道。

陶蓁想起老头儿的话,笑道:“所以你要听我的话,好好休息。“

慕辰将木头般笨拙的手臂抬起:“王妃要侍寝。”

陶蓁笑容僵在脸上。

慕辰巴巴地望着陶蓁,漆黑的丹凤目显得有些受伤:“你嫌弃我?”说完,低头望着自己的覆盖在厚厚白孔雀绒被中的废腿。

陶蓁心下一疼:“不是。”

于是,这一晚,陶蓁亲手服侍他洗漱睡下,自己犹豫了一下,方才抱了自己的被子,于宽大的象牙床边角卧下。

闭上眼睛,陶蓁只觉得眼前尽是乌米尔麦色的脸上灿烂的笑。

“小陶。”

他学着中原人如是叫自己。

“小陶。”

冰玉般的男中音,不是乌米尔。

小陶只觉得有人在拍自己的被子,转过身来时,灯火虽昏暗如豆,却迎上了一双黑曜石似的眸子。

“你想做什么?”陶蓁忙爬起来,帮他盖上一件白狐大氅。

慕辰不语。

“你口渴了,想喝水?”陶蓁问。

慕辰固执地望着她:“不。”

“垫子湿了么?”陶蓁继续问。

慕辰丹凤目中微露惭色,黑瞳却依旧热烈:“不。”

陶蓁的双颊几乎要烧起来:“没事就睡吧。”

慕辰却道:“我可以。”说着,勉力抬起胳膊,去掀陶蓁的中衣。

陶蓁一把捉住他的手。

“我可以。”慕辰双目坚定而柔和,如窗外的圆月。

陶蓁依旧坚持着。

眼前乌米尔璀璨的笑容挥之不去,他如一头公牛般的野蛮驾驭场景,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晃得她头晕,目眩。

“相信我。”慕辰坚定道。

陶蓁这才领悟,原来,慕辰不是索求,而是证明。

她打量着身边的男人:他精致的五官在暗弱的灯火下依旧有如仙云缭绕,然他不能动弹的双腿沉寂如窗外的厚雪,他耍一手好剑的双臂,亦不再灵活,甚至他连讲话都十分吃力。他却要证明。

陶蓁捉住慕辰手腕的手一松。

慕辰吃力地将她的上衣褪下。

“过来。”慕辰道,冰玉般的声音满是歉疚。

陶蓁犹豫了一下,咬牙掀开他雪似苍白的绒被。

这是她生命中的第二个男人,也是她最爱的那个。比起那个爱他的男人山崩海啸般的冲击力,他充其量像是山涧细流,然而,这般缱绻,却让她双目发热。

时间维持的并不长,他温柔过后,便牵着她的手入了眠。陶蓁在他熟睡之后将手抽了出来,听着他虚弱而均匀的呼吸声,一夜未眠。

第二日刚下早朝的那功夫,阿忠又气势汹汹而来,一把夺过铜雀手中的参茶,道:“喂,那边开始下手了。”

慕辰抬起丹凤目,漆黑的瞳子波澜不惊。

“皇上说阿信对士兵太严苛,所以将左卫大将军换成了汤王,不,太子的人。现在有了新太子,我们的人怕是要一个个被收拾了!”

慕辰道:“很好。”

第五十四章

“好?”阿忠用粗糙的大手抚摸着慕辰光洁的前额:“睡了两年,你真的睡糊涂了?”

慕辰吃力地道:“皇上很懂平衡之术。几日后,阿信自会被他调遣。”

阿忠细琢磨一下:“也对,你父皇向来这样,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那你说怎么办?弟兄们这几年浴血沙场,难不成都等着先挨巴掌么?“

慕辰的丹凤目不知何时,竟飘逸出几分云淡风轻之色:“如果被贬,告诉他们服从。“

阿忠苦琢磨了一阵:“难不成,皇上这是为了保护你的人,让殷王一支远离纷争?”

慕辰冷笑。

阿忠恍然大悟:“我一直觉得皇上两年内没立太子,就是在等你醒了立你,结果他终于等不到,就立了汤王,现在又封赏他的人,莫非就是想看他的人犯错误,等其他的皇子来牵制他?”

慕辰点头。

“如果是你凌慕辰的话,要是用你的精兵强将把他们都灭了,皇上互相牵制的把戏就没得玩了”阿忠问。

“也许。”慕辰道。

隐隐约约中,慕辰总觉得父皇怜惜中有三分畏惧,总觉得凌宛天做了什么亏心事,却又丝毫没有记忆。

“小陶,我渴。”慕辰道。

陶蓁识相地离开之后,慕辰悄声问阿忠:“我之前还有个妃子吗?”

阿忠一愣。

老头儿特意叮嘱过不能让他记起过去。

“没有啊。你脑子想什么呢!”阿忠道。

慕辰不语。

他本以为她是他的唯一,昨夜时,他却遭遇了一副十分陌生的身体。

记忆中,她柔若无骨,丰腴的双峰如温软的层云,双腿修长如花瓣,小陶却娇小如令人怜惜的白兔。

他的头开始痛,阵阵地抽紧。

阿忠忙道:“有过,不过去世了,别想了,现在小陶就是你唯一的妃子!“

慕辰却觉得心底散发出一种忧伤,氤氲散开,痛如刮骨。

“她,为什么会死?”慕辰艰难地问。

“病死啊,笨蛋。”阿忠道:“我得回去了。

慕辰想破脑袋亦想不出,只得作罢,可他知道,她不是她。

他记得,自己似乎有盈握她双峰而眠的习惯,小陶的却娇小初生的白鸽;他记得,她喜欢用温软无比的身子偎依在他怀中,小陶却躲得他远远的,蜷缩在一角。

可他依旧是喜欢她飒爽的剑姿。

他记得她曾笑得天真无邪,一口小白牙和着灿烂的梅花和雪色,如雪的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