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回想起来的时候,知乔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不记得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她只记得眼前出现了许多面孔,工作人员、之前被淘汰的选手们、岛上的观光客…她分不清谁是谁,她只记得自己被包围了,然后很快的,那些面孔又消失了。

老夏扛着摄像机在山坡的空地上给他们拍了最后一段影片。

“对这样的成绩满意吗?”

周衍微微一笑:“谈不上满意不满意,每一段经历都会是人生的财富。”

“那么对你们来说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一种理解吧,”周衍说,“对别人,对自己,对生活,都更理解。”

“知乔呢?”

知乔点头:“我的想法跟周衍一致。”

“没有赢会遗憾吗?”

“会,”还没有等周衍开口,知乔就抢着回答,“可是没关系。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而会让我们更积极更努力地看待生活。”

老夏有些惊讶地看着知乔,仿佛她一夜之间长大了。最后,他欣慰地说:“无论如何,我觉得你们没白来。

我想说,祝你们今后一帆风顺。”

“谢谢。”

这一次,知乔和周衍异口同声。

知乔背着背包向山坡下走去,比起她和周衍,有两个人被更多人簇拥着,被掌声和鲜花包围——那就是谢易果和他的驴友兄弟。

远远地,知乔停下脚步看着他们。他是那么得神采奕奕,完全是一副胜利者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在心底,知乔却不恨他,当然也没有原谅他的所作所为。

她只是忽然能够明白,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些坚持,尽管有些坚持完全违反了道德底线,有些坚持会伤害别人——但你如果告诉他们,这些坚持是不对的,是完全错误的,没有人会信服。

她能做的,只是让自己不被那些错误的坚持所伤害,或是,在受到伤害之后,灵魂不被扭曲。

晚饭过后,知乔给老妈打了个电话,她说了最后的结果,至于过程…她只字不提。电话的最后,知乔犹豫了几秒,忽然说:

“妈…”

“?”

“我想…老爸是爱我们的。”

电话那头的老妈沉默了很久,知乔甚至怀疑,她是不是还在那里,还是她早就丢开话筒投入到一直缠绕着她的数字世界中去了。然而几秒钟之后,老妈忽然开口道: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

“…”

“从我们结婚那一天起,我就没有怀疑过,他会爱我一辈子。”

“那为什么…”知乔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有一天,你会懂的。婚姻不是只有爱就可以了,还需要很多其他的东西,比如责任、比如关心、比如花很多时间和精力在一起…”老妈顿了顿,平静地说,“他无疑很爱我们,但他也爱自己的工作,爱自己的信仰,鱼和熊掌是不能兼得的,他无法找到平衡,所以我们都放手了。”

知乔从没想过自己的父母是这样分手的,她一直以为其中充满了令人憎恨或厌恶的理由,她一直以为他们最后是决裂的,谁也无法理解谁。但事实并不是这样,最后的最后,也许只有无奈。

挂上电话,知乔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父亲的样子对她来说已经有些模糊了,他缺席了她生命中大部分的时间,可是今天,她又重新感到他一直就在身旁。

她来到海滩边,找了个长椅坐下。会不会是因为周衍?因为他说过,他想要成为父亲那样的人。

看着黑暗中的大海,知乔不禁笑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跟老妈是两个完全相反的人,几乎没有一点相像,可是原来,她们都爱上了同一类男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在她身后轻咳了几声。

她回过头,诧异地发现,是谢易果。

“可以坐吗?”他一边问,一边就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了下来。

知乔看着他的侧脸,总觉得他跟之前有点不同,但究竟是哪里不同,她又说不上来。也许是,之前她所看到的一直是他想要让她看到的假象,而现在,没有必要再隐瞒真相了。

“我想你现在一定很恨我吧。”他双手插袋,看了她一眼。

知乔坦然地摇头:“不管你信不信,没有。”

“那么你真是个气量大的人。”他扯着嘴角微笑。这种表情以前很难在他脸上找到,他总是一脸偏执的诚恳,尽管有点古怪,却让人放下戒心。可是现在,仔细看他的眼神,才发现其实在那朴实的黑色瞳孔下,有一道稍纵即逝的狡猾。

知乔觉得“狡猾”这个词,其实无关褒贬,很多时候,那只是…只是一个形容词罢了。

“所以,”他又说,“我应该向你道歉吗?”

“…”

“如果我道歉的话你会说恭喜我夺冠吗?”

“谢易果,”

她忽然大声说,“你想要我恭喜你夺冠那是不可能的,我永远无法认同你的所作所为。”

他看着她,一脸微笑。

“可是,我并不后悔。”

她坚定地说。

“…”他的笑容变得僵硬,眼神中带着一些疑惑。

“如果有一天真的有一部时间机器让我回去,我想我也许还是会那么做的,”

她看着他,没有眨眼,“我做了我认为该做的事,我没有违背自己的良心——那对我来说就够了。”

谢易果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是知乔没有给他机会。

她毅然站起身,踩着轻快的脚步,离开他、以及身后的那片海。

她知道自己不是逃离,从某一方面来说,她甚至觉得自己是胜利者。

她战胜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第二天一早,随着隆隆的螺旋桨转动的声音,所有人带着十几天来的各种回忆从汉密尔顿岛出发,返回墨尔本。知乔和周衍去酒店取了寄存在那里的行李,然后搭乘当天晚上的飞机回上海。

看着机舱外如同墨水般的黑暗,知乔又再反复回忆着周衍告诉她的一切。

“在想什么?”大部分乘客都睡着了,周衍却一点也没有犯困的意思。

知乔摇了摇头,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发现他面前的小桌板上有一张明信片,于是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难道你看不出这是一张明信片吗?”他幽默地反问。

“我当然知道…”

她翻了个白眼,“我是说,你也会寄明信片吗?”

“为什么不。”

“印象中你很少打电话或是发短信,甚至连电子邮件也很少发的人,却会写明信片?”

周衍轻笑了一下,额前的头发遮住了半只眼睛:“是写给蒋柏烈的。”

“…啊,”知乔错愕地看着他,“是他。”

周衍点头:“昨天晚上我也在想,自从那件事之后,他又经历了些什么,他是不是也像我一样痛不欲生,自甘堕落。不管怎么说,我忽然很想知道这些,很想再了解他,所以,我找出了他给我的名片…”

知乔看着他英俊的脸,说:“这到底是对过去的怀念,还是告别?”

“也许两者都是,人总是要回顾过去,才能长大。”

“我觉得他一定比你更早走出那段阴影。”

周衍扯了扯嘴角:“因为他本来就是学心理学的啊。”

知乔仔细地看着他的双眼,狐疑地问:“我总觉得…你好像不太喜欢他。”

周衍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引得旁边已经睡着了的印度阿叔一阵侧目。

“不,”他压低声音,“你搞错了,事实是,恰恰相反。”

“?”

“正是因为我欣赏他,所以才嫉妒他的才能。”

“这也…勉强算是一种解释。”

周衍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低头继续写他的明信片去了。

知乔依旧看着窗外的漆黑一片,慢慢闭上眼睛。

她做了一个梦,一个关于登山的梦。在梦里,她只有十二岁,穿着厚重的滑雪服,伫立于铺满皑皑白雪的高山脚下。

一个男人向她走来,戴着头盔,手里拿着登山镐。

男人来到她身边,一言不发地指了指山顶,然后率先往上爬。

她跟在他身后,踩着他的每一个脚印,一步一步地攀登。周围的风雪很大,好几次她差点失去了他的身影,但她没有气馁,低下头看着地上的脚印,因为她知道,只要顺着这些脚印,就一定能找到他。

最后,在经历了所有的艰辛之后,她终于来到山顶。男人就站在那里,依然戴着头盔,拿着登山镐。

她步履艰难地走过去,大喊:“周衍!”

可是男人没有理她。

她一遍又一遍地喊,他却转过身不看他。

最后,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似地,轻轻地叫了一声:“爸爸!”

男人终于转回身,放下登山镐,摘下头盔,然后…对她微笑。

哦,没错,那就是她的父亲,十几年来,第一次对她微笑的父亲。

“知乔,知乔?”

有一个温暖的手掌摩挲着她的脸颊。迷离之间,她睁开双眼,发现周衍正担心地看着她。他的眼神依旧那么坦然,表情严肃,下巴以及腮帮子上的胡子因为好几天没有刮让他显得有些邋遢,但这都无损于他的魅力。他就是这样一个,特别的男人。

“怎么又哭了…”他皱了皱眉头,只是轻轻地抹去她脸颊上的泪水。

知乔摇头,然后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可以借你的肩膀靠一会儿吗——就一会儿。”

周衍仔细看着她的眼睛,最后点了点头。

知乔深吸一口气,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分享这狭窄机舱中暂时的宁静。

如果可以的话,知乔想,她情愿自己,从来没有爱上周衍。

十一(上)

 知乔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片晴朗的天空,浅蓝色上面漂浮着一缕缕的白色,如同蚕丝一般轻柔。

恍惚间,她还无法明白自己究竟在哪里。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想起,这是在家里,她正躺在自己的单人床上,痴痴地望着窗外。

昨天上午回到家以后,她倒头就睡着了。

她睡了很久很久,一直到今天下午。肚子里传来叽里咕噜的声音,但她一点也不觉得饿。

她环顾四周,一切都跟她走之前一样,但一切,又似乎不一样了。

她穿上厚重的外套,起身去厨房倒了一杯热水。上海已经进入冬季,圣诞节快要到了,楼下街角的小餐馆不遗余力地装饰着各种圣诞饰品,好像这样就能招揽生意似的。人们纷纷换上冬装,整个城市的颜色变得沉静,她捧着那杯热气腾腾的水,心也沉静下来。

洗完澡后,她把头发吹干,穿上冬装,然后出门了。

风吹在脸上有点冷,而几天之前,她还在遥远的南半球,被炙热的阳光和温暖的海风包围着——一切的一切,仿佛都不太真实。

冯楷瑞的工作室步行只需要二十分钟,她每次都是走着去的,这一次也不例外。马路边的梧桐树显得很苍白,到处散落着枯黄的树叶,踩上去清脆响亮,别有一种韵味。路过街角的咖啡馆时,她忍不住走进去买了一杯抹茶拿铁,抹茶粉的味道有点涩嘴,但她很喜欢。

工作室一点也没有变,只是在前台的位置放了一棵圣诞树,是非常巨型的那种,上面坠满了各种装饰品,精致且有趣。

她觉得这很符合冯楷瑞的作风,要么不做,要做就要最好。

冯楷瑞的办公室门是开着的,她走过去,轻轻敲了两下,原本埋头看着资料的冯楷瑞抬起头,看到是她来了,既不惊讶也不意外。

“下次下午来的时候记得帮我带一杯焦糖玛奇朵,焦糖只放一半。”他盯着她手上那杯咖啡这样说道。

“那是小女孩喝的。”

知乔哭笑不得。

“嗯,有些时候我也想要感受一下小女孩的那种快乐。”说完,他坐了一个请她进来坐下的手势,“你知道吗,糖分可以让人产生幸福感,科学家说伤心难过的时候吃点香蕉会让你感觉好一些。”

“你遇到了什么伤心难过的事吗?”

她摘下围巾,脱下外套,然后在他对面的那张转椅上坐下。

“暂时没有,不过会的。人生当中总会有各种各样让人难以理解或释怀的事,就看你怎么看了。”

“比如说?”

“比如…”他想了想,表情很有趣,“那个死女人到现在还不肯放过你。”

这是知乔第一次从冯楷瑞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他总是温文有礼,对任何人都很有礼貌,从不会随意辱骂别人,所以她忍不住笑起来。

“?”冯给了她一个询问的眼神。

“没什么,”

她还是笑,然后对他解释,“我只是觉得,现在的你才比较像一个真人。”

“那么平时的我是什么?充气娃娃吗?”

“哈,”

知乔咧开嘴,“如果真的有以你为原型的充气娃娃,我相信销路会很好,那些被你伤过心的女人们会争相购买的。”

“好吧闭嘴,我不想听她们把‘我’买去是派什么用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