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宁松了口气,试探:“那我可以走了吗?”

“可以。”

她挥手说了声再见,转身之后,脸上是后知后觉的懊恼。

她跟他说这么多做什么?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徐奕等人走了段距离才拿出手机拨下一个号码,接通的瞬间,电话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嘶吼和震天响的音乐声。

他蹙眉,揉揉眉心,“又在鬼混了?”

“什么叫鬼混?我这是在联络感情。”

他嗤笑:“是嘛!去酒吧联络?”

“哎哟我说老哥,您不会特意打个电话来损我呢吧?”找了个清静的地方接电话的范致霆斜靠着窗台打了个酒嗝,“我还等着拼酒呢!”

徐奕看了看慢悠悠走路的舒宁,忍着脾气没教育自己的表弟,“让你的狐朋狗友帮我查个人。”

“哟!查谁啊?虽然你是我哥,但找人帮忙就这态度?”

因着刚过元旦不久,度假村里还挂着假期里定做的红灯笼。在路灯和烛光下,走得很是缓慢的身影似乎在走神,走着走着也不知怎的,直直的撞上了花坛边木质的垃圾桶。

隔得有些距离,徐奕看不清她是左脚踩了右脚,还是右脚踩了左脚。等他仔细去看,那姑娘一个踉跄,竟整个人往前扑的抱住了大半个垃圾桶。

从他这个角度看去,她双腿半跪在花坛边上,两只手扣着垃圾桶的投递口边缘,满身狼狈。

“噗嗤…”徐奕扶额笑了。

电话里传来表弟的叫嚷:“你笑什么呢?有没有听我说话?老哥?徐老二?徐奕!”

“嗯。”

“不是要查人吗?把身份证号发我微信?”范致霆觉得自己一定是受虐狂,嘟囔道,“明明是你找我帮忙,怎么整的我求着你似的。”

徐奕收敛笑意:“算了,暂时不用了。”

“啥?逗我玩呢?”

徐奕又教育了几句,终于挂断电话。

他站在原地,目光投向舒宁离开的方向。

安静的小道上早已没了她的身影,他笑了笑。

走个路都能这样,应该是真蠢。

走了个神的舒宁摔得浑身都疼,她欲哭无泪的捂着手,一拐一拐的往宿舍跑。包里的手机在寂静的小道突兀的响个不停,她看了一眼,是妈妈发来的微信视频。

一月的晚风带着凉意冲进她的脖间,她一个激灵,直接按了拒绝。过了一会会,想想不好,她又点开微信里那个还是她亲手给换的头像,很快,语音通话就被接通。

“宁宁?怎么回事?打你手机一直没人接。”

妈妈的声音一如往常带着暖意,但她却不得不撒谎,“妈,我没听到手机声音。”其实是在她回国当天,她就给自己换了个国内的手机号码。

“你可真是的,都多久没给我和你爸打电话了?元旦一过完就跑得没了踪影,爷爷都念叨你很多回了。”

舒宁在路灯下踩着自己的影子,听妈妈亲切的碎碎念,脑中闪过的是那天她拿着一盆水果沙拉去找爷爷,还来不及敲门,听到的一声惆怅的叹息:“远驰可真够狠的,二十几年居然真的就不肯回家,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能舍得扔下,不管不顾不回来看一眼。怎么别人家的女儿,跟他非亲非故的倒是亲亲热热的照顾了二十多年?”

那是她大伯的名字,也是家里的禁忌,她却如坠冰窟。

“宁宁?”

她回神,面对妈妈莫名的觉得别扭,“妈,我知道了,爷爷那儿您就给我兜着点呗!”

“你呀!都是你爷爷跟你爸把你给惯坏了,那你总得告诉妈,你现在又在哪儿?瑞士还是意大利?你倒是给妈发个定位。”

“我还在意大利,离新品发布会就剩几个月了,我得好好准备。”她又撒了个谎,忙假装忙碌的欲结束通话,“妈,我还忙着,就不跟您说了。爷爷跟我爸如果问起来,就说我为了不给他们丢脸,正忙得昏天黑地呢!”

手机里的声音瞬间染上些许心疼:“宁宁,别光顾着做设计画稿子,我们家的掌中宝哪需要这么辛苦?当个兴趣也就算了,要是缺钱了让你爸通知公司的财务给你打钱。”

“妈,还说是爷爷跟爸爸把我惯坏了呢?最宠我的人其实是您吧。”舒宁终于笑了,可心里还是别扭着,只得这么假装着相安无事,“好了,真的不说了,这段时间我可忙了,在我出关之前,你们谁都不许打扰我!妈妈再见。”

也不等妈妈点头,她就迅速结束微信语音通话。

真累啊,过去二十多年没撒过的慌都用在这短短的三天里了。

然而,这根扎在心头将近半年,仍旧无法剔除的芒刺,她总要亲手拔了才舒坦。

在原地吹了许久的冷风,舒宁回到二人间的宿舍。她与潘晓乐住一间,推门进去的时候,那姑娘正坐在窗前的书桌,两眼盯着电脑屏幕放光。

舒宁放下包,双手凑在光前仔细看了看。原本白嫩的左手掌心多了条划痕,横跨了整个手掌,正往外冒着血珠。

她皱眉找创口贴,刚一动,膝盖也传来阵阵抽疼。

“小舒,怎么了?”潘晓乐回头看她,“受伤了?我给你拿创口贴。”

“好,谢谢。”她没客气,真的就坐在床边没动。

潘晓乐找来创口贴和酒精棉球,来回消毒了两次才贴上卡通创口贴,“你这是怎么伤的?”

她贴完创口贴又回到电脑前,舒宁想了想:“不小心划到的。”

“我去,你划哪儿能划成这样?91年的大姑娘了,怎么跟个小朋友似的。”

舒宁叹气,没吭声。

总不能说她走平地都能撞上垃圾桶,顺便跪地将垃圾桶抱了个满怀吧?

没想到这么蠢的事情她都能干得出来,够可以的!

宿舍其实离“杏花雨”并不远,地处度假村的一角,同样是木质的小屋,一左一右靠墙摆着两张床,就跟大学里的寝室似的。

舒宁换了鞋,走到潘晓乐边上,看到电脑屏幕都是打开的淘宝网页正蓄势待发的准备抢秒杀,她挠了挠鼻子问:“徐总天天都来咱们店里?”

“嗯,大部分时间天天来,忙的时候来得少。”

“哦。”手掌的刺痛感轻了,舒宁半靠着书桌,面容严肃,“他能插手我们店里的人事调动吗?”

潘晓乐闻言如见了鬼似的看着舒宁,“他虽然是度假村的老总,但怎么也管不到我们这里的人事吧!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舒宁被问住了,动了动唇,没说什么。

也是,是她自己底气不足,关心则乱了。

“不过,老板曾经帮过徐总的爸爸,所以等度假村建成了,咖啡店就在这里落户。就算是现在,老板还是徐总公司的顾问,如果徐总在老板面前说了什么,大概或多或少会有影响的吧。”潘晓乐想了想补充道。

舒宁有些心虚,隐隐觉得自己顺遂的日子将不复存在,她叹气:“那看来果真关系够亲近的。”

等了会儿,见潘晓乐没有接下这个话题的意思,她主动打探:“你刚才说老板是徐总公司的顾问?什么顾问?”

“老板可有才了,听说学建筑的,据传徐总的爸爸没去世前就总会向他请教。”滔滔不绝的说了很多,潘晓乐再回头的时候,正对上舒宁亮晶晶的眼睛。她心下纳闷,藏不住话的问,“不对啊,你那么关心徐总做什么?”

舒宁郁卒,怎么不说了呢?她关心的又不是他。

“没什么,闲着聊聊八卦而已。”她笑笑,一脸无辜样。

潘晓乐忽然变得一本正经:“小舒,门当户对是真理。你可别异想天开的把心思用在不该用的地方!灰姑娘的故事也就是童话而已,做人要看清楚现实。”

“知道了,我对他没意思。”她本来就不是为他而来的。

“知道就好。”潘晓乐看舒宁不像是敷衍,没再继续话题,“对了,明天你是不是早班?要不跟我换换吧?我明天下午有点事。”

舒宁回自己的书桌前,手机恰好提示有邮件。她登录账号点开,是助理将最新的设计修改稿发来了,她边打开细节图,边回:“好,没问题。”

然后,她默默从抽屉里拿出笔记本电脑,开始埋头处理与她隔着时差的工作。

*

第二天一早,舒宁仍旧提早了一个多小时离开宿舍。昨天大半夜的下了场小雨,空气里湿冷湿冷的,她缩在围巾里,鼻子冻得通红。

小跑着经过度假村的行政办公区,再穿过一个小花坛,她喘着气,放慢脚步。

“公司的法语翻译出了点事,你现在马上过来。”

低沉如大提琴般的嗓音,语气里却带着几分不淡定。舒宁愣了一下,小碎步靠近“杏花雨”台阶下拎着打包袋,正对着手机催促的男人。

大概是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什么欠揍的话,徐奕眉宇紧皱,声音也提高了一些,“昨晚还没混够?”

原来这个像唐僧似的男人也有气急的时候?

她挑眉。

“给你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从你的床上爬起来开车过来我办公室。”

啧,从床上爬起来…

舒宁想起昨晚潘晓乐说的老板与徐奕爸爸的渊源,到底还是有些忧虑。她仅仅也就犹豫了几秒,便再次靠近几步,距离他一只手即可触及的距离,状似随意的咳了两声。

徐奕回头,视线从她脸上淡淡的扫过,若无其事的继续与电话里的人说了几句,并没有理会她。

“徐总。”她并不在意,露出最标准的微笑,“你需要法语翻译?”

第三章

徐奕的办公室位于行政办公大楼的顶层,舒宁顶着他两个助理探究的目光坦然进入他的办公领域。

他的办公室很大,黑白灰三色,简洁而有序。

正对着办公桌的角落摆着一盆小假山,徐奕径直走了过去,不知按了个什么按钮,假山流水潺潺,袅袅的雾气升腾。

她盯着多看了几眼,还欲打量他办公桌后的布置,他却挡在她的面前。

“加湿器,没什么好看的。”他说。

她闷闷的答:“我知道。”就是没想到一个大男人的办公室会用这样的加湿器。

徐奕把笔记本电脑放在茶几上,翻开文件夹,“文件比较急,谢谢。”

“哟,真是…”

舒宁得意,正想吐槽几句,站在她面前的男人眼风一扫,也不说话,俊美的脸居高临下的望着她。

顿时,她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想起自己仍然在人家的地盘上,想到自己的目的,舒宁咬牙,决定主动开口,“徐…”

总字还未出口,办公室里响起有节奏的敲门声。

徐奕转身回到自己的办公桌,“进来。”

进来的是个斯斯文文的汉子,戴着一副框架眼镜。他礼貌的叫了声“徐总”,目光偷偷的瞥向她。

她莞尔,低头翻文件。

十几页的文件,她最多一小时就能完成,还能掐点去“杏花雨”上班。

“徐总,小秦已经在联系翻译公司翻译今早法国那边刚到的文件。”

“不用了。”徐奕在几份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随手递给助理,“翻译已经找到了,原定的会议照常进行。”

助理吃了一惊,下意识回头看端坐在沙发上,已经开始在键盘打字的姑娘。

原来这是跟着来的翻译?徐总的办公室鲜少有姑娘来,他们还以为是未来老板娘呢!

等他回神,就看到他的顶头大老板沉默着看他。他脑门一凉,收敛所有不该有的好奇和探究,认真的答:“好,明白。”

“嗯,出去吧。”徐奕打开电脑,照例接收邮件。

助理轻轻应了一声,捧着被批阅的文件,目不斜视的从舒宁面前经过,再走到门口,轻声关上门。

一时间,办公室里安静得只剩下舒宁敲打键盘的声音,偶尔还夹杂着徐奕的鼠标声。

舒宁对照法文文件,几乎没有用到电脑里的法语字典,顺畅的接连翻了好几页。沙发的位置几乎与茶几相平,她弯着腰,用手肘撑在大腿支撑着上半身。坐久了,腰间酸酸的,左手掌心开始刺刺的疼。

又翻了一页,刚打印好的纸张不小心滑过她的掌心,她疼得忙甩手。

徐奕听到声响,从文件里抬眸,几天前还不可一世的姑娘皱眉咬唇,却生生忍着没发出更大的声响。

他放下笔,安静的看了一会儿,直到她松了眉继续打字,他才缓缓移开目光。

静默片刻,徐奕淡淡一笑。

舒宁早就察觉到那道探究的视线,可假装没发现似的无视之。她埋头躲在电脑屏幕后,看了眼沙发另一侧的靠枕,悄悄打量已经低头认真工作的男人。

她不过是为了能暂时留在“杏花雨”,在他面前刷刷好感度,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买账。毕竟,如潘晓乐说的,徐奕好像真的跟老板和老板娘关系很好。

但假如他真的咬着机场那事不放,她也只能寻求场外帮助了。可是,万一不小心透露了自己其实已经回国的消息…

舒宁还在心底合计自己的小算盘,他却忽然抬头。

这个点,阳光暖暖的,透过浅色的落地窗,阳光照亮了徐奕的面容。他的眼睛深邃而温和,明明看着清润无比,偏偏又带着抹犀利。

舒宁刻意低头,躲开他的视线。

等他也不再关注她,她探手拿过靠枕,直接垫在沙发前的地毯上,一屁股坐上去。

这样就舒服多了。

徐奕看完早上助理摆放好的文件,他合上文件,换了个坐姿,看向茶几后的姑娘。

人呢?他诧异。

从他这个角度看去,沙发上空无一人。

办公室里仍有她的打字声,他不过稍稍侧身就看到了藏在屏幕后,背靠着沙发的姑娘。

原来只是自顾自的换了个更舒服的位置,真是不知道“客气”两个字怎么写。

他笑笑,没有说什么。但是,听着几乎从不停顿的打字声,他恍然想起在机场被熊孩子打碎了一整瓶的香水,却眼睛都不眨一下,还满脸不耐,打断他教育孩子的姑娘。

骄傲、坏脾气、自以为是,浑身爆棚的优越感,跟王师傅口中温顺、好脾气、踏实又认真的姑娘截然不同。反倒是此刻,她唇角带笑,面容沉静,眼睛专注的盯着眼前的屏幕,双手飞快的在键盘上穿梭,眼底眉梢不自觉流露出些许被她刻意掩藏的倨傲,渐渐与之重合。

她分明就是精通法语,怎么就会留在“杏花雨”端咖啡杯?

舒宁打完最后一个字,鼠标点击“打印”,下一秒,徐奕办公桌不远处的打印机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从地上起身,拍拍背后的衣服,看到的就是凝眉思考的徐奕。

“大老板,好了。”她转而走到他办公桌前,将原文文件推到他手边。

又开始装模作样了。

徐奕不动声色看她,压下心底的惊诧,勾唇笑,“挺快的。”

“小意思。”对她而言,的确是小意思。

“舒宁,虽然你帮了我,但这不代表…”

他还未说完,她就出声打断,“徐大老板,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吗?你以为我会以此作为条件?我是这样的人吗?”

徐奕笑了,没承认也没否认。

“大老板,人生在世谁能没点难处?就比如你,不也有需要我帮忙的时候?”她挑眉,“你就能保证你这辈子没撒过谎也不会撒谎了?善意的谎言只要不伤害到别人,睁只眼闭只眼过去就算了。”

说来说去,这是大方承认她说谎了?

徐奕觉得好笑:“怎么这么像心灵鸡汤?”

她瞪大眼:“原来你这样的也懂心灵鸡汤?”

他的脸迅速黑了,她嘿嘿笑着改口:“那要不一起干了?”

“比起善意的谎言,我更喜欢坦荡荡的直白。”他说。

舒宁忍住怒意,傲娇的扬起下巴,也不打算在他面前再遮掩,可他话音一转,“这次就当我欠了你一个人情。”

跟初见时一样,还是这么又臭又硬的。

她没吭声,打印机恰在此时没了动静,她拎起包斜背在身上,“走了!既然你不肯干我这碗鸡汤,下次再找我当翻译,我得讲条件了。”

话音刚落,她就推开门,头也不回的走了。

等范致霆火急火燎赶到徐奕办公室的时候,已经离舒宁离开过了半小时,他风风火火的敲开门,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嚷道:“看看看,一个半小时,准不准时?能大早上把我从床上挖起来,又从市区开一小时车赶到这里的人只有你了。”

徐奕眼也没抬,声音凉凉的:“等你?哼。”

“什么意思?”他挠头,徐奕将舒宁翻译完的文件扔到他怀中。

范致霆狐疑的翻了几页,不可思议的直接翻到最后一页,“我靠!你都有翻译了还打扰我清梦干嘛?速度这么快,连生僻的名词都给翻了出来!”

他对照着原文翻看,眼睛发光,追问:“你从哪儿找来的专业翻译啊?或者,难不成是海归的咱们同行?”

徐奕突然抬头,盯着他手中的文件若有所思。

*

下午是“杏花雨”最忙的时候,舒宁因着伤了手,大家照顾她将她留在收银台旁的玻璃柜查看外卖订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