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庭玉嘴角泛起的笑容逐渐消失,他语气淡淡地说:“我不知道。”

“百货商店的衣服是不能退的。”

叶青水没有回他,只是笑了笑,他这种阔绰人恐怕是没有豁下脸退货的经历。

这年头商场里的成衣是很少的,没有像后世那样有各种型号可以选择。老百姓大多是扯了布找裁缝做的,只有那些着急结婚的新人才会舍得买成衣。于是退换货也是不可避免的,这一身的布票得攒个大半年才攒得出来,谁舍得糟蹋。

叶青水不跟他争辩,她把布抱去桌边,找了把剪刀。

她见过谢冬梅,那是个典型的首都姑娘,在这种朴素成风的年头,就算是穿学生装的黑裙子也穿得很潮,过了几年人民的审美解禁了,穿得靓丽光鲜,在那个圈子也是顶顶俏丽的小姑娘。

叶青水操着剪刀认真地裁了起来,也不用粉笔划来划去,她把布反反复复比划一会,直接下了刀子。

上辈子叶青水走出大山的时候,去发达城市进了纺织工厂干过几年,有时候累得闭上眼睛还能做衣服。

谢庭玉看着她去了桌边手上操着剪刀,咔嚓咔嚓地剪了起来。窗子的阳光注入,她弯下了腰身,两根辫子也调皮地掉了下来,辫子上细碎的绒毛软趴趴地垂着,映着日头仿佛缀着流光似的,暖暖的发亮,调皮又静美。

叶青水的指尖被光照得发白,如葱纤细。朴素破旧的衣服在这一刻,也变得意外地顺眼。

谢庭玉看着她安静的样子,心里的不高兴奇迹般地渐渐消了,这女人可真是笨得要命。前段时间他建议过她要扯布做一身衣服,她还能拐着弯想到谢冬梅身上去。

谢庭玉自嘲地说:“水丫,你可得好好做,做好看一些。”

“否则妹妹可不要。”

“她也就跟你差不多身形,你按你的身形做胖一点,腰细一点,胸……做大一点吧。可别做商场摆的那种衣服,那些不好看。”

叶青水听了想把剪刀戳他脸上,真是一堆要求,他给钱了吗?

不过叶青水仍是细致地做了下去,她做了一套学生日常装,棉布做了上衣,掐腰设计;绸布用来做及膝的黑长裙,裙子微微折起。

用针线在领子上描朵素净的花,深浅的白线在阳光下能反射出不同的光。

谢庭玉看着看着,忽然就有点期待看她穿这套衣服的模样。

……

屋外的何芳,听完谢庭玉打发一样的回答,脸一阵青一阵白地离开了。

那个男知青摸摸鼻子说:“本来我有件事要跟谢同志提一提,今天不合适,改天再来。”

他悻悻地道:“还以为谢同志养伤日子难熬,但看样子他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挺开心的。”

没想到谢知青谈起对象来是这么大胆奔放的,有些颠覆了他心里对谢庭玉的认识。不过谢知青的口味挺独特的,不爱俊俏优雅的姑娘,偏爱农村土气的姑娘。

让人大开眼界,也让人有些瞧不起。

男知青之前听了流言还当谢庭玉是着了村里女人的道被缠上的,看这样子根本就不是嘛!

何芳没有搭话,目光流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事情。

回到宿舍后,孙玲玉把信给何芳,催她去帮忙寄。

整个知青点传阅了一轮的报纸零零散散地回到孙玲玉的手上,她翻了翻发现缺了几页,关于叶青水那一页的报道也不见了。

加上这两天竟然没听到一点关于这篇报道的事情,孙玲玉不知是该松一口气好、还是该皱起眉头,心思复杂极了。她头一次发现知青点竟然有这种……

知青点讨论了好几天的叶青水,孙玲玉也没有再参与了,她灰溜溜地像夹着尾巴捧着书看。

不过女人们的讨论逐渐向一种可能靠拢:“这回可能真的是谢知青帮叶青水的。”

这样的判断很站得住脚,分析都有了:“她连初中都没念,没学过物理,电场这种更是不用说一窍不通了。找水仪还有电路呢,电路板这种东西大学生都不一定会弄,要有多年经验的人才能做得出来。”

“她要有这种才能,早就是工厂抢着要的人了,哪里还会呆在乡下种地。”

周婷婷早就对这种话题不感兴趣了,她眼皮一翻,默不作声地看自己的书。

孙玲玉抬起头插了一句嘴:“不兴人家是自学的吗?你们又不了解她,只凭自己的想象来判断她,没啥意思,别吵了,吵得我耳朵烦。”

孙玲玉的话刚落,整个宿舍都安静下来了。她们纷纷用吃惊的眼神看着孙玲玉,孙玲玉可是平时说得最厉害的。

“上过一次检讨会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了,真的被改造了。”

“我们是客观地就事论事。”

“可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孙玲玉心里有些吃惊,头一次感觉格格不入。前段时间她们可不是这样说的,才过了几天口风就变了。

……

叶家。

叶青水对于自己上了报纸的事情没有很在意,不过谢庭玉却很在意。

他说:“得好好收好,裱起来。还要念给阿婆和阿娘听。”

叶青水听到这个建议头就大,尤其是后半句。要是念给阿婆阿娘听,前脚刚念完,后脚估计阿婆那一张嘴能传遍整个十里八乡。

谢庭玉说:“你害羞做什么,这么容易害羞,怎么敢和那些女知青吵架的。”

他伸出手戳了戳叶青水的脸颊,温温软软,指尖触到的那一刻都酥了。

叶青水对谢庭玉这种时不时的偷袭不太喜欢,她不客气地拍掉了他的手。心里不禁嘀咕起来:不是说要把她当妹妹看待的吗,他对待妹妹的态度就是这样的?

未免太轻浮了些。

“我觉得人家写得太浮夸了,传出去要笑死人。”

谢庭玉的手没捏到她的脸颊,有些遗憾。叶青水难得在中午的时候脱下了口罩,平时可没有机会碰到她的脸,她把脸藏得严严实实的。

女孩子果然和男人不同,又香又软,碰过的指尖暖酥酥的跟电擦过似的,谢庭玉不禁想起某本禁书里头的话:女人是水男人是泥,见了水便觉得清爽。以前谢庭玉认为是一派胡言,此时深有体会。谢庭玉现在见了她,会忍不住想亲近。

但是叶青水挺怪扭的。

谢庭玉想:这么害羞当初怎么用勇气去知青宿舍堵他的?

中午吃完饭后,谢庭玉果然一本正经地拿出了报纸,阿婆和阿娘搬着小板凳期待地注视着他。叶青水尴尬地在水缸边洗碗,清澈的水流声都掩不住他朗诵的声音。

阿婆和阿娘恨不得把手掌都拍烂了,阿婆说:“这张报纸给俺留着,俺要烧给水丫她爹看。”

两个女人眼睛里迸发出一股骄傲,一扫劳动带来的疲惫。

谢庭玉说:“那就……烧吧。”

第037章

阿婆抚摸着油墨印的报纸,浑浊的老眼轻轻地泻出一抹怀念,想起了些什么事情,鼻子老酸了。

她感慨地道:“孝党也是个懂事的娃娃,水丫是随了他的……一样那么有出息。好多年了,孝党怕也快忘了水丫长啥模样,娘就把报纸烧了让他瞅瞅。”

阿娘听着听着鼻子也忍不住酸了,想起水丫她爹一眼都没见过女儿,别说烧照片让他瞅瞅了,就是这么多年水丫也没有拍过一张照片。

“他晓得的,娘啊不用烧了,咱水丫好不容易挣了这份荣誉,俺想留着。”

阿婆想了想也是,不烧了。

谢庭玉听完,说:“没事,烧就烧了吧……我回头再找一份给阿婆留着。”

阿婆顿时又开心了,她拍着巴掌说:“还得买两统草炮,响亮响亮,咱水儿这回可是有大出息了,这十里八乡的庄稼能种上还是她的功劳,往上数三代还没有谁比水儿有出息的。”

阿婆说这句话的时候,选择性地忽略掉了丈夫和儿子。

阿婆不仅掏出了积蓄买了穷人舍不得买的草炮,还买了奢侈的香烛,烧了报纸后她放了冲天的一响,整个村子的人都听见了。

不明白哪家有了喜事,竟肯放草炮。那是快绝户的人家突然生了儿子、升官发财这样天大的喜事才舍得放一鸣惊人的草炮的。一统炮七块钱,白干活一个月都买不到。

不仅如此阿婆还走家串门,逢人便说自家的孙女上报纸了。不到一天,全村人都知道叶家的水丫上了大报纸了!

于是就有人问:“大伯婆啊,你说你家水丫上了报纸,报纸呢?”

叶阿婆兴奋得过了头,都忘了得先给人看一轮再把报纸给烧了,没法马上甩出来让大伙瞅瞅这个荣耀的时刻。

她豪爽地道:“我给烧了,让水她爸也瞅瞅。”

正在干活的知青听了,休息时私底下议论说:“乡下人眼皮子真浅,脸皮也厚,不仅抢了人家功劳还到处炫耀,真不害臊。”

“还放了草炮,怕全村人不知道似的。”

叶阿婆还没老得眼花耳聋,她还浑身热血的时候,突然沉下了脸。

她竟然听到那帮惹人厌的知青娃娃诋毁她乖孙女。以前也是这帮人嘴碎到处传的流言,叶阿婆听到跟戳心窝似的。

以前站不住脚跟,只能仗着在村里的威望强压下那股流言,新仇加旧恨,现在叶阿婆腰杆子挺得非常直。

“你这知青娃娃啥也不懂,胡咧咧个啥?”

“说话难听得很!”

“我水丫咋得罪你们了,整天不干活光说她坏话!”

这还是叶阿婆头一次不顾脸面和年轻人吵起来,争执起来的还是这么劲爆的内容,一时之间村里的人都惊呆了,凑了上来听八卦。

叶青水还在家里煮潲水打算喂猪,这时有人急急忙忙跑来说:

“水丫,你阿婆和人吵起来了……”

叶青水很诧异,用抹布擦了擦手解下围巾很快出门去找了叶阿婆。

当她看见田埂上,阿婆拿着泥巴狠狠地扔到知青的脚上,愤怒地说:

“我水丫不像你们,她性子敦实、心地善良,别人要她做一分,她能做三够分。见了村里的人从来和和气气,干活比谁都勤快、心比谁都软,嘴又比别人都笨,书是没有你们读得多,但你们欺负她、问过俺没有?”

“找水仪是她做的,就是她做的!”

倔强的老人死死地抬起稍微佝偻的腰,一扫素日的和蔼温和,她干瘪柴瘦的身躯在几个高大的女人面前显得很渺小,但是她像护着崽子的母狼,又凶又狠。

叶青水看着这一幕,猝不及防地想起了上辈子的事情,心里蓦然一酸,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下来。

她擦了擦眼泪,走到阿婆面前,拉了拉她的手。

温暖,干燥。皮包着骨头,瘦弱如柴,但是却很有力气,是这样一双手曾经把她拉出泥潭,催她上进。

现在她早就长大了,甲壳厚厚的刀枪不入、不再像以前一样笨笨地露出软肉,也不再需要阿婆的保护了。她可以保护阿婆了……

叶青水轻声说:“阿婆你别生气,跟她们较什么真。”

她说完转身,出乎意料地一巴掌甩在女知青的脸上。干惯了重活的农村女人,手劲很大,女知青的脸蛋迅速肿胀,像发酵的馒头似的,她拿着震惊的目光看叶青水。

叶青水冷冷地问:“现在清醒了吗?”

“我很想知道,你们这股眼高于顶的优越感到底从哪里来的?”

“家世、学历?还是从城里来的,所以很了不起?瞧不起没文化的,于是见到别人取得成绩是恶意揣测,张嘴问也不会,所以无知永远都是无知,愚蠢也只能是愚蠢,可笑。”

叶青水虽然没有用粗俗的话骂人,但却掷地有声,嘲讽的语气刺得人面红耳赤。

女知青心中怨愤、错愕、交织在一起变成复杂,没想到这一两句话,能引来这么大的风波。叶青水还这样理直气壮。凭什么?

此刻她们才意识到:难不成那个找水仪还真是她做的,她有那个本事吗?

几个女知青这回也泛起了迷糊,怎么听叶青水和她奶的口气,真像是上过报纸一样。可是……她们根本没看见叶青水有上报纸呀!

闭着眼吹牛皮还能这么理直气壮?真是……太可恨了。

这时候,二队长终于有机会插句话了,“啧,怎么英雄搁在你们这,不给表彰也就算了,还被骂的?这风气不行呀……还不快和人道歉?”

“这究竟是什么事啊?报纸,什么报纸?”吃瓜的村民议论了起来。

“咋说水丫头眼皮子浅,当俺们农村人全都死光了?”

叶青水没兴趣听下去,拉着阿婆的往家里走。

阿婆咕哝着说:“怪俺,把它给烧了。”

叶青水说:“不怪阿婆,阿婆这么护着水丫。”

阿婆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俺水儿这么好,总是有些嘴碎传流言的人,水儿好好的名声都要被她们糟蹋了,要是……”

要是这桩亲事没成就好了。

不过阿婆现在说不出这样的话了,毕竟小谢瞧着人还是很好的,跟那些知青不一样。没有瞧不起乡下泥腿子,也没有看低水丫。

叶阿婆知道村里那些知青心里不平、恨水丫捡走了个金龟婿。

虽然小谢条件好,但是在叶阿婆心里头孙女才是最好的,贴心又善良,勤恳努力,十里八乡的好男人随便挑。去年上门提亲的媒婆,来了一回又一回,五百块彩礼叶阿婆都没舍得把姑娘嫁出去。

哪里有别人说得那么差,那些人是故意贬低水丫的。

叶阿婆回到家后,板着脸跟谢庭玉说:“你可要好好对俺水儿。”

“不然俺让她改嫁,这里的男人比你差不了多远。”

刚从午觉中醒来没多久的谢庭玉揉了揉眼睛,心里一惊,改嫁?

他和叶青水的事八字还没开始有一撇,阿婆就惦记着让她改嫁了,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谢庭玉斩钉截铁地表决心:“阿婆放心,我不会让她受委屈的。”

他问:“阿婆怎么突然说这些话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叶阿婆板着脸,用拐杖敲着床,“没有!”

“好好养你的伤,浑身没有一点肉、力气连村子里的男人都不如,咋给俺水儿好日子过。”

顶着叶阿婆嫌弃目光的谢庭玉沉默了,他说:“我很有力气的。”

他能负重上百斤,一口气跑五公里呢!

叶阿婆淡淡地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屋子。

……

下午的时候,叶青水干完了活回来。

她习惯性地拿出没做完的衣服,迎着窗口的光低头缝缝补补。谢庭玉把她手里的布接了过来,依稀能看出衣服的雏形,她的手很巧,做这种精细说连缝纫机都不用。缝出来的针脚看上去也很自然,平整。

看得出来费了不少心思。

山那头的夕阳渐渐沉下,只露出暖橙色的半圆,天色已暗,油灯也没有点,窗棂落下的阴影投在她的脸上,屋子里昏暗不明。她露出的一点肌肤在隐约的昏暗中,跟白玉似地泛着淡淡的光。

“别做了,伤眼睛。”

叶青水现在见了谢庭玉就来气,并不是很愿意搭理他。

谢庭玉拇指轻轻地勾掉她耳边挂着的细绳,脱下了她的口罩。这才能看得清她的神色。他不太喜欢她隔着一层纱布和他说话。

谢庭玉注视着叶青水的眼睛,问:“是不是碰到了不开心的事,这些不开心还跟我有点关系?”

他将她的神色纳入眼底。

她平时扎起来的刘海掉下了几缕,服帖地覆在额头,那水濛濛似山水画的眼眸蒙上了一层灰色,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她回到屋子里,一句话也没有跟他说。

不像平时,她会问他渴不渴,饿不饿,准备吃饭了!

相处久了,谢庭玉会很轻易地受到她的情绪的感染。她的情绪很纯粹,像灵动的水一样地浸透人。高兴的时候,她的眼睛会一闪一闪的放光,傻乎乎的干活的时候也会很开心,扫地开心、做饭开心、缝着衣服也开心,唯独今天不开心。

不开心也能传染人。

谢庭玉看见她皱起的眉头,情不自禁地伸手把它捋平了,他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对不起。”

叶青水心里嗤地笑了一声,他知道什么?

他经常说知道,叶青水却觉得他什么都不知道。

她打掉了谢庭玉的手,不客气地说:“别对我动手动脚的,你说过要把我当成妹妹看待的。”

“对了……还有好朋友。”

这句话有点耳熟,谢庭玉忽然之间情绪就有点复杂了,他费了力气才控制住脸上的表情。

但谢庭玉对这句话的留意仅仅停留了片刻而已,并不在意,毕竟现在要紧的是她很生气。,他声音和缓地说:

“水丫不生气就好。”

男人刻意和缓的声音带着极致的温柔,嗓音低沉醇厚宛如夜间的清风,能够驱散心头的阴霾。听见这么温柔的声音,任凭哪个女孩子听了都有点入迷。

叶青水猝不及防地扎到了手,暗骂了一句。

专门学过美声的人就是不一样,一口好嗓子能去播音,就连无意间的轻缓也像是情人间如拌蜜糖的哄话。叶青水听过他唱歌,唱得非常好听。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变年轻了的缘故,叶青水有一种错觉,她能感觉到谢庭玉无时无刻都散发出的春风一样温暖又撩人的荷尔蒙。淡淡的,轻若似无。

谢庭玉笑了笑。

他已经能猜得出来大致的轮廓,能让叶阿婆都生气地来警告他,无非是村子里那些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