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庭玉看着她翻过去的背影,眉宇皱起。

深夜,清冷稀疏的月光从窗外落下。

叶青水第一次醒来的时候是半夜三点,那是她起来做早点拿去黑市卖的时间。醒来后打开台灯,看了一眼墙上的壁钟才知道原来这个时间点是三点。这是她近半年来头一次有如此清晰的时间观念。

在大山里呆久了,再一次回归城市的生活,感受还是有些强烈的。

起码起夜也不用再找火柴点煤油灯了。

不知道谢庭玉当年是怎么由奢入俭,习惯了山沟沟里的生活的。他住在叶家的小破屋里,适应得非常好,苦活累活脏活,无一不能干,他比叶青水这个地地地道道的农民还要像农民。

叶青水倒头睡下,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八点多了。

她身旁已经空了,摸上去一点凉凉的一点温度也没有,可见谢庭玉起得很早。五点整的时候,部队的起床铃响起,操场断断续续传来操练的声音,洪亮整齐有力,磨得叶青水难以入眠。

叶青水洗漱完毕下楼的时候,徐茂芳母女俩已经在吃早饭了。

徐茂芳说:“水丫呀,今天可起得有些晚了。”

她和善的话音落下,看了眼谢军。徐茂芳又说:“昨天你们刚回来,长途跋涉是累了些,但也歇了一整个下午。昨天我和冬梅都很期待和你聊聊呢,我们想知道庭玉下乡的事。”

徐茂芳叹息了一声。

“年轻姑娘,这么懒惰可不行。”

她刚一说完,就给叶青水扣上了“懒惰媳妇”的帽子,还体贴细致、让人挑不出错。

徐茂芳笑了笑,“水丫来吃早饭吧,我亲手做的。明天我们可要尝尝水丫的手艺。”

昨夜叶青水做的那顿晚饭,非常很好吃,可谓是主宾皆欢,她是有能力做饭,但却懒得起来,让徐茂芳这个名义上的婆婆给她做早饭吃。徐茂芳点到即止,言笑晏晏,软刀子下得利索。

公公谢军的脸色有些不明,冷峻的面庞抿起嘴来隐约能看出一些谢庭玉的影子。不苟言笑的模样,让人看起来有些发怵。

但他一言不发,简单地吃了些早饭便出门了。

新媳妇甫一回家,最要紧的是要给婆家留下勤快利索、尊敬长辈的话好印象。

要是叶青水想要做好谢家的儿媳妇,这会该得惊慌自责、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公公都去上班了,她却刚起床。

但叶青水不是呀。

她不紧不慢地从楼梯上下来,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自然地说:“部队里的号声太洪亮了,昨晚睡得不太安稳,就起晚了些。”

她看了眼徐茂芳做的早饭,油条、牛奶,鸡蛋,笑了笑。

油条应该是从街上买回来的,鸡蛋勉强算是徐茂芳自己煮的,牛奶是统一订购的。

不过让徐茂芳这种五指不沾阳春水的家庭主妇做顿早饭,已经算是挺不容易的一件事了。

叶青水说:“光吃这些应该还不能饱,玉哥饭量大,我的饭量也挺大的。”

现在做包子已经来不及了,叶青水揉了面,柔软的筋面被反复捶打、而后徐徐拉长九九八十一次,柔软的面变得有韧劲,她用了昨夜剩下的高汤做汤头,切了些腊肉腊肠土豆儿,滴上香喷喷的油,加大火滚水急煮。

徐茂芳被这个乡下来的媳妇一顿不按套路出牌,打乱了。

她仔细地看了眼叶青水,倒是小瞧了她,这个叶水丫半点都没有乡下姑娘那种怯懦、自卑。

骨子里还挺大胆的。

不过事实上不容她多想,很快厨房里飘来了一阵噗噗噗、带着热腾腾水汽的香味。

让人牵肠挂肚了一夜的腊肉香,又来折磨前后左右的邻居了。他们忍不住探出头来,四处张望,最后生气地把门窗都死死地关紧。

徐茂芳昨夜碍着面子,没有多吃几块肉。

毕竟先前她在继子的面前表示过对这种大老远捎来的乡下土味年货不屑一顾。

谢冬梅也有几分骨气,按捺住没碰一点腊味,这回热腾腾的腊味面条摆在人的面前,飘着香气,这样鲜活又热乎的食物,赤裸裸地勾着人的胃,已经是避无可避了。

何况这个新嫂子还给每人装了小半碗,不吃吧……盛情难却?

徐茂芳买的油条、牛奶,干巴巴的鸡蛋,此刻已经完全失去了吸引。

谢庭玉刚吞下两颗鸡蛋,蛋黄划过喉咙,噎下去有种焦渴极了,他也不顾上面汤太热,吹了吹浅浅地喝了一口。

美妙的滋味漾在嘴里,热烫的汤水浓郁味美,腊肠甜蜜的滋味混着腊肉咸鲜的松香味,融入汤里。

面条柔韧脆爽,汤清亮而鲜美,冬日里喝上这么一碗汤面,浑身暖融融。

谢庭玉含笑地饮着鲜汤,不疾不徐,动作文雅。

“可惜爸爸出门太急,吃不上这么好的面了。水丫,等会咱送一些去。”

徐茂芳磨了磨牙,继子和丈夫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还特意送面去给他吃?

谢冬梅没有说话,取而代之的是吸溜吸溜的吃面声。她吃得又急又快,沁了满头的汗,兄长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到了。

叶青水吃完了一碗热汤面,不自觉地想起刚才谢庭玉说要送面给公公吃,她好像没来得及拒绝。

她有些窘迫,这点东西怎么好意思拿得出手,谢首长什么好吃的东西没有吃过?

人家没吃饱,怕是也有饭堂可口美味的餐食,垫肚子。

不过谢庭玉很快吃完面汤,从善如流地用饭盒装好一大碗汤面,他问:“脚还疼吗?”

叶青水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昨天谢庭玉给她擦药推拿,经过一夜的休养,脚已经不怎么疼了。

药还挺管用的。

于是谢庭玉笑了笑,叮嘱她:“去穿件厚些的棉衣吧。”

叶青水只好硬着头皮上楼换了一件棉衣,她只带了两件棉衣来,一件是留着过年穿的,红花花的喜气洋洋,另外一件是昨天穿着摔了一跤的深蓝色外套。

她想也不过是送早饭,应该不算什么大事,于是取了蓝色外套穿了上去。

叶青水利落地把头发扎成两根辫子,又洗了一把脸。

出门的时候,谢庭玉眉头又皱了皱。

年轻男人的脸上有微妙的郁闷,不过他没有说什么,摸了摸她肩旁光滑的辫子,低头俯身在她耳边叹了一声。

“水儿可真是不怎么爱打扮自己。”

叶青水心不在焉地说:“你别动手动脚,等会你送上去就好,我在楼下等你。”

谢庭玉握住了她的手,伸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

叶青水抖了抖,缩回了自己的手,但没有挣得开。

暖和的口袋里,从男人的指尖传来脉脉的温热,暖暖的,酥酥的。

*

一路上谢庭玉碰到了很多熟人,连带着叶青水也被带着一块打招呼。

谢庭玉作为院子里的关注点着实有些烦恼,逢人见面就问他:

“这就是你的新媳妇吗?”眼神中传来不住地打探。

“听说不是咱本地人,你咋在外地讨了媳妇哟?”

“这回可得好好让你奶教教新媳妇,”

“原来这就是你媳妇呀,好像还没有向左姐姐好。”

……

最后来到公公的办公楼下,叶青水语气寡淡、隐隐带着一丝不耐烦,“你上去吧。”

谢庭玉哭笑不得,他手放在小姑娘的肩膀上,推着她往上走。

“特意带着你来的,上去吧,少了你怎么成?”

他弯腰覆在她的耳边说:“我不记得什么向左、向右。”

“水儿别乱喝醋,好吗?”

叶青水很不能适应这种亲昵的接触,尤其是谢庭玉这种突如其来的近乎不要脸的亲昵。

以前只有她追着他跑的时候,从来没有这种被他上赶着哄的时候,这种差别待遇让叶青水不太喜欢。

很快谢庭玉带着叶青水上了二楼,敲开了谢军的办公室。

门被打开后,谢军正襟危坐的严肃的面孔直勾勾地看着他们。

谢庭玉扬了扬媳妇手里的饭盒,和他父亲说:“您早上没怎么吃饭,水丫给您送汤面了。”

此时,他的生活助理正噔噔噔地上楼,手里也拎着一大碗热乎乎的粥。

谢庭玉从容地依旧把面端了出来,热气腾腾的面泛着诱人的香气。

正在和谢军回报工作的中年男人忽然笑了,“我说这两天饭点的时候总那么香,原来是你家媳妇来了。”

谢庭玉并不多说什么话,目光投向谢军。

谢军严肃的面容才和缓了一些,对儿媳说:“有劳了。”

谢庭玉这才满意,领着媳妇离开办公室。

谢军淡漠地看着热腾腾的面,挪开目光,“你吃。”

沈周政连忙摆手,“你儿子好不容易给你送一回饭,我敢吃?吃了回头找我算账怎么办?”

“真让我吃?我要吃了。”沈周正拿起筷子,作势要吃,结果还没筷尖还没沾到面,碗就挪到谢军的面前了。

谢军吃完了面,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这个不成器的小子,给他定的路子他不走,给他订的媳妇他不要,他要反了天了。”

沈周政正是沈卫民的父亲,他幽幽地说:“他不听你的话多正常。”

“你看那小子多紧张他媳妇,你这碗面还是托了儿媳的福,懂了吗?”

*

谢庭玉领着媳妇从容地从办公楼下来,穿梭过济济的人流,数十道目光落在他们的身上,不出十分钟,几乎所有的长辈都见过谢庭玉这个新媳妇了。

叶青水看着自己身上穿着的破旧又寒酸的外套,有些面热。

她忍不住说:“我就说不上来了,你非要拉我上来。”

“这回可不关我的事。”

谢庭玉闷闷地发笑,他揉了揉叶青水的脑袋,“没关系,他们能理解。我娶的不是资产阶级的小姐,我的妻子是根正面红的贫下中农,这样挺好的。”

“我带你去添一些年货怎么样,这是奶奶昨晚吩咐的。”

第061章

叶青水也想去逛逛首都的百货商店。

这是全国最繁华的城市之一,商场里摆着的商品琳琅满目,有些牌子还远销各地,远不是落后贫穷的小县城所能比及的。

谢庭玉看着她眼里的期待,领着她去了百货商店。

他问叶青水想买什么。

叶青水想买一块表,但是她不打算告诉他,只含糊地说:“买点蛤蜊油。冬天太干了,阿婆和阿娘的手都皲裂了。你的收音机也快没电了,要买付电池。嗯……小婶婶好像怀上孩子了,买点营养品好有个准备。”

谢庭玉问:“都是别人的,你的呢?”

她?

叶青水支支吾吾地说:“我没有什么好买的。”

她要买的东西太贵,自行车两百多一辆,手表大概也是两百多块,而且都是需要票的玩意,她打算去黑市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收得到票。

这边的黑市肯定比小县城的要繁荣。

谢庭玉领着叶青水去买雪花霜,叶青水站在干净的玻璃柜前,逐一看过去,风靡小县城的蛤蜊油、雪花霜柜子里仅仅占据一隅,更多的是百年老字号的“孔凤春”、“谢馥春”,除此之外还有宫灯牌,迷奇、万紫千红、大宝……令人眼花缭乱。

谢庭玉挑了最贵的三盒打包,付钱。

他们又逛了营养品专柜,叶青水这回拦下了他,“买麦乳精就可以了。”

麦乳精可是精贵的高级营养品,城里人也不常吃。但她看谢庭玉的样子,目光绕过麦乳精、径直落在奶粉上边,叶青水心思一紧。

买奶粉这种稀缺品,如果只是价格贵叶青水还可以承担,但是它还得凭票限量认购。难不成谢庭玉还能拿出奶粉票不成?

谢庭玉顿了顿道:“麦乳精不通乳,生孩子就不能喝了。”

“还有这种说法吗?”叶青水说。

谢庭玉点头,解释道:“麦乳精里有麦芽糖成分,麦芽糖是从麦芽中提取的,麦芽具有退乳、健胃消食的特性,以前中医就经常拿它来退乳。”

售货员看着这对年轻的小夫妻认真地讨论起来,不禁莞尔:

“同志怀孕了吗?”她的目光落在叶青水的肚子上,“说到通乳,这位男同志说得对,喝麦乳精确实不行。不然买点奶粉吧!”

商店里很少能看得到这么好看的年轻夫妻,售货员的语气也比寻常时候更温和体贴。

叶青水连忙摇头,脸庞臊得慌,她赶紧买了三罐麦乳精才算了事。

“我买给自己喝、给阿婆阿娘喝,行了吧?”

叶青水顿了顿又道:“现在买这个也不会出错,孕期补补营养这个够了。等生了孩子,再喝下奶的鲫鱼汤也不迟。还没生就想着通乳的事情,你想得可真远。”

谢庭玉心想:这算什么,他想得还能更远。

比如兜里揣着的热乎乎的奶粉票,这是他从奶奶那讨来的,可以留给她和她的孩子补补营养。

不过叶青水并没有注意谢庭玉脸上细微的表情,她已经抱着三罐沉甸甸的麦乳精,仔细地打量起来。

双喜大红罐的麦乳精,确实很符合过年喜气洋洋的气氛。瓶罐上还写着“高级营养饮品”几个大字。

麦乳精确实也不辜负它的“高级营养饮品”的称号,它是用奶粉、麦粉、葡萄糖制成的,吃起来满嘴的香喷喷的味道,这是时下最好的营养品。

叶青水回到七十年代这么久,都没有尝过麦乳精。倒是谢庭玉养病的时候,她买了些回来给他补营养,但她自己却是一点都没沾的。

谢庭玉也想到了这个。

他默默地付了钱,三罐麦乳精加起来一共十二块六毛。

叶青水又买了五付中华牌大电池,像他们这种每天都要听收音机的人,一付电池顶多能听一两个月。这种电池县城里很少有卖,因为买的人也少,谢庭玉偶尔才托人从首都把电池寄过来。

谢庭玉买好了电池,边走边纳罕地问:“婶婶既然怀了,怎么没告诉我们?”

“你怎么知道她怀孕了?”

叶青水心想谢庭玉别的地方倒是能称得上细心,但是这些事情没有经验也就跟愣头青似的。

“在乡下,有了身子头一个月是不能说的。别说我们,小叔怕是还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叶青水变得有些吞吞吐吐。

她也怀过孩子,一看小荷婶婶这段时间小心翼翼的表情就明白了。婶婶变得娇气了,大冬天轻易不洗衣服,留给小叔洗。家里贴楹联要爬上爬下的时候,也不往上凑。

想到这里,叶青水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就没有婶婶这么懂事,干农活的时候累得弯不下腰,还以为自己不争气。

“我这么聪明,当然是观察出来的。”

谢庭玉一点都通,他很快也想起了小婶婶根本不敢爬上爬下的场景。

他忍不住羡慕:“小叔的动作可真快。”

叶小叔比他晚了大半年结婚,一眨眼连娃娃都有了,他媳妇孕期怎么补养还得他们讨论,谢庭玉这一刻心情有些莫名复杂了。

他看了眼柜台,说:“我有奶粉票,给她捎点奶粉回去吧。”

叶青水已经打消了买奶粉的打算。

但谢庭玉掏出了奶粉票,到柜台买了一袋塑料包装的奶粉,一袋奶粉三块零五分。内蒙古产的,冲出来奶味特别浓,香甜可口,上辈子叶青水进到城里工作后才有钱买奶粉喝。

它的那股香浓的滋味可能后世的人受不了,但却让叶青水记了很久。

“一包给水儿喝,一包留给婶婶。”谢庭玉仔细地看了眼包装上的成份表说。

叶青水不好推辞,只含糊地收下了,心里却打定主意要买点别的东西,给他补回去。

不过买完东西,谢庭玉很自然地把手搁在叶青水的肩上,领着她走出了百货商店,很快来到一家裁缝铺。

“给她做两件衣服。”谢庭玉把手里的东西都放下,坐在老藤椅上,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叶青水。

一个秋天过去,小丫头瘦削的瓜子脸变成了鹅蛋脸,身量又高了一点点,破旧的棉衣穿在身上已经不太合适了。熹微的晨光落在她的脸上,照得她脸上的每一根绒毛都纤毫毕现。

破旧的衣服,看上去也没有多么不雅。反而让谢庭玉看出一种璞玉掉在灰尘里的质朴,通透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