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楠讨好地坐过来,用右手圈住她的沙发,将头倒在她肩膀上:“小朴个头太小了,刚背着我摔了一跤。”他的唇中透出一股清冽酒香,没有一丁点痞子气,配上一张灼灼其华的桃花脸,尚好。

安信不懂得惜香怜玉,用手推开了他的脑袋:“走吧走吧别闹了,回家去。”

耳钉仔趴在玻璃台上,玩弄着几枚五颜六色的水晶球,嘟起嘴巴说:“大婶,还没给钱呢。”安信无奈,拿起正楠递过的卡消费,回来时,就看见他侧身躺在沙发里,规规矩矩地睡着了。

吧厅里这么喧哗,他安静地闭着眼睛,衣服也干干净净,像个乖脾气的宝宝。她俯身过去拍他手臂,耳钉仔突然说:“正楠不错吧,喜欢你三年,这孩子还守身如玉呢。”

安信转头过去,愣了下:“我才认识他不超过三个月。”

耳钉仔很幽怨地横了她一眼,噘嘴说道:“看吧看吧,大婶是个迟钝的女人,有人爱你也不知道。”

说者无心,闻者有意,再加上他一副销魂的腔调,安信着实被小雷震了一下。她抓起桌上的汽水喝了口,说:“我是很迟钝,你没有说错,我每次都和心里要的擦肩而过,到后来还好的东西跑到跟前来,我都接受不了。”

可能是周围喧闹的世界太嘈杂,安信留下来和小朴喝了很多果啤,耳朵和心理都摒弃了外面的声音,她听不见小朴说了什么,也听不见电话响了几次,直到她能感觉到身体腾空而起,一个温暖清新的怀抱包揽了她的醉容,她一切失礼的举止。

安信睁大眼睛问:“你是谁?”

那个男人温和地笑,一朵酒窝停驻在他嘴角:“我是你老公,来带你回家。”

夏夜的风清凉沁人,安信塔拉着脑袋,顺着风吹着头发,卷毛像棉花糖一样跳了起来。她压了压头发,特别伤感地说:“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都要抛弃我?”

底下背着她的男人回答:“卷毛安,你醒了吗?”

她不知道她醒没醒,她只知道眼睛里看到的东西都很模糊。晃晃悠悠趴了一阵,她突然一张口,将酒水哇啦啦地全部吐了出来,还嗝着酒气说:“好臭。”

再醒来时,头痛欲裂。

安信睁开眼睛,对着天花板发呆,看了半天才发现上面的花色不对。她扭动脑袋到左边,看到一个俊朗的男人躺在身旁,合衣睡着,眉目如浅墨裁过,很深邃。

她凑过去看了一下,想起了他叫阮正楠。

她推推他手臂:“喂,你怎么睡在这里?”

正楠挥开她的手,含糊着说:“别闹了,让我睡一会。”

安信爬起身,又看到睡衣里面空荡荡的,想了半天才知道尖叫一声。阮正楠还在睡,脸上的表情累得不轻。她拼命摇晃他的胳膊,大声叫:“死正楠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他转过身,迷迷糊糊地回答:“刷牙……洗澡……换衣服……喂药……什么都做。”

安信大叫一声,跳下了床。她从头到身上到处乱抓,像是能抓出点虫子来,还边叫边跳:“完了完了,这下死定了,嗳!我跟你说哈,别告诉我妈!”

正楠好像睡着了,没理她。

安信穿着过大的睡衣,赤脚站在正楠的卧室里,脑袋一时转不过来,颇有些失魂落魄。她发呆了好久才知道动动眼珠,转眼一看,被墙壁上的一副字墨吸引了视线。

字体弯弯曲曲,有如水墨画,她盯着看半天,突然想起来了,是她小时候写的散墨书法。字画装在一副玻璃镜框里,装裱得整整齐齐,就像家家户户都存留过的老照片,可以看得出来主人对它的爱护和珍惜。

安信的脑袋似乎被打开了一个缺口,慢慢流过一些记忆的沙砾。印象中,有个小男孩总是跟着她,叫她“卷毛猪”,却每次在爸爸的惩罚前,抢着替她顶罪,承认那些坏事都是他做的;他会从家里拿来各种桂花糖,哄着她开口说话,再很臭屁地说“这都是我吃不了的”。

原来小时候的记忆里,曾经屏蔽过这样的一个小孩子,他说他叫东子,姓阮。

安信十分震惊地走上前去,推着背向她的身子,问:“正楠,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名字,叫——阮东?”

她等了很久,才听到他应了一声:“嗯。”

早七点,安信下楼买了全套衣物换好,将正楠清洗未干的脏衣服塞进包包,垂头丧气地出了阮氏兄弟家门。在这所公寓里,她也没遗失过什么,就是想着不自在,不知道用什么心态对待昨晚将她剥得精光的阮正楠。

走到常驻的寓所楼前,她看到了一辆熟悉的私家车,银灰色,在晨辉中泛着冷光,正如推门而下的主人脸色。她垂头丧气地继续走,喻恒拦住了她,问:“昨晚去了哪里?”

原来他等了她一宿,打了不下二十次电话,全部都被她忽视了。

安信想推开他,没料到撞到了他怀里,脸上又红了一下:“喝醉了,在正楠家里留宿。”

再想绕开走,发现他胸膛少了些起伏,变僵硬了。

她抬头,看见他抿紧的嘴及冷淡的脸色,自己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你让一下好不好?我很烦呢。”

喻恒抬起眼睛,与她对视,语气还是缓和着:“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更加烦躁了。

如果喻恒像以前一样,一旦受了冷落掉头就走,她多少也能不面对他了,因为他的气场过于强大,总是把持着局面;可他现在如此低声下气,她倒一下子适应不了。

安信想了想,据实以对:“我喝得乱醉,正楠帮我换了衣服,还睡在了一起。”

喻恒的脸一下子白了。他低声说:“安信,你这么大方地告诉我,是不是有点残忍?”

她默默地看着他,不说话。等了一会没听到下文,就对上他黯淡的眼睛,说:“喻总,我今天会正式递上辞职信,希望您能批准。”

由于总部指示过有关职员安信一切行企计划均报于喻恒,坐在办公室里的阮衡很快否决了安信的辞呈,对她说:“安信,这个我做不了主,你还是去趟总部吧。”

安信双手执起辞呈,咬住嘴说:“那这样吧,我申请外调,做天成那边的洽谈项目。”

阮衡再次摇了摇头:“上周银光提出过这个调令,喻总就否决了,你忘记了吗?”

银光,银光,这个名字又出现了一次,安信心里隐隐作痛。她拽着包包朝门外走,阮衡在身后抢着说:“安信,年度最佳热议网游评选出来了,你的《封2》稳居第一,还创造了350万在线人数的新记录。我把协议书和资料发给了‘东星’,他们公开表示赞赏,爽快承认了三开的实力,打算将代理权交给我们。”

阮衡走到她跟前,拍拍她肩膀:“祝贺你。”

听到如此振奋的消息,安信稍稍灵动了些。她抬起软塌塌的脑袋,笑了笑:“谢谢。”然后一路保持着半明媚半忧郁的状态驱车赶到翼神。总部的职员依然行色匆匆,看到她无精打采地按键爬电梯,不像以前那样停下来玩笑两句,而是个个抬起资料夹朝她后脑敲一下,足下生风地离开,不说一句话。

安信被敲糊涂了,抱住脑袋嚷:“干嘛干嘛,欺负我脑袋大啊?”

和她素有恩怨的张美雅穿着小高跟笃笃走过来,倨傲地一扬头,用眼角瞟她:“哼,无知。”

辗转上到顶层,总秘杨瑞珍正敛着手侯着她了,人家推推无框眼镜,一双犀利的眸子就横扫过来,将她周身涮了一遍:“小丫头要懂得见好就收,别烦劳大家跟着受累。”

安信脸上浮现出一个问号。

总秘瞅着她,淡淡地说:“昨天你突然跑了,喻总急得会都没开,连着找了你一夜,行政部这边还有三项提案等着他签字,早上看他回来时,他又满头冷汗没办法主持会议,这不还在里面发着烧,什么事都做不进去?”

安信踌躇了下,最后对她弯腰鞠躬:“对不起。”

杨瑞珍扶在门板上的手稍微顿了顿,转头说:“丫头,以我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你,不管你发生了什么事,有话要好好说,说清楚,不要让别人误会你,也不要让别人有机会中伤你。”

安信再次鞠躬,走进了办公室。

喻恒的脸还是像早上那样黯淡无光,眉峰淡淡地敛着,几丝阴霾爬上了他的面容。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展示出无力和疲倦,甚至不在乎皱掉的衬衣和撑开的领带,就那么不修边幅地出现在她面前。

他坐着一直没动,额角带着一层薄汗,也没看任何地方,就对着空气发呆。

安信简直是不忍卒睹。

她双手递上辞呈的信封,低头把每个字都说完:“老板,这是我最后一次称呼你了,很感谢这两年你对我的照顾。”喻恒没有动,她接着说:“我想辞职去天之恒工作室,那里有闪客组织,有一群兴趣爱好相同的伙伴,他们邀请我给小型网游配MV,我答应了。”

喻恒从座椅里伸出右手,抓起白信封看了看,又甩到一边。

“你就算回避我,也没必要跑到那么远。”他盯着她说。

安信想了想,又鞠了一躬:“翼神的环境,不适合我这个扰民的职员存在。”

喻恒抿紧嘴唇,薄缕细汗顺着他的脸侧蜿蜒流下。她最后看了一眼,转头朝门外走去,还是要步出办公室时,她的身后响起了声音,仿似在自嘲着什么。

“安信,你告诉我,以前你遇到被我拒绝的时候,你是怎么过的?”

安信回头对上他濒临绝望的眼睛,咬了一下嘴唇,还是对他说了:“哭,睡不着觉,吵着爸爸唱京剧,听着听着就睡过去了。”说完后带上门离开。

三天后,位于星星洞的安家迎来了一次“庭审”。

安信穿着喜羊羊睡衣,双膝及地跪在大厅的地板上,面色倔强。

其实是她窝在家里混吃了几顿,就被安妈妈拖了出来,严刑拷问发生了什么事。她刚回答说“失恋了”,老人家就跳了起来,拿着从院子里掰下来的竹枝敲着她头顶:“什么?银光你也放走了?丫头你长不长脑子?——你抬头看我,看你爸干什么——我说你到底想怎么地?难道要气死你妈吗?”

“我不嫁我不嫁!”安信宁死不屈,说错了话。

安妈妈丢下竹枝,转头去抓擀面杖,吓得安信一溜烟冲进卧室,死抵住门。安爸爸温声细语劝了几句,好像还打了一个电话,要安妈妈保证不使用武力,安信才赤脚走了出来。

她出来时,还拽了条白围巾系在额头上,以加强抗议的愤恨性。

被安爸爸电召来的喻恒走进院门,就看到这样一幅情景:安信光着脚板跪在门口,脑袋上捆着一条麻花状的头巾,攒得满头卷发像菠萝油王子造型;她前胸一只喜羊羊,后背贴着一枚猥琐的灰太狼,顺着卡通图看下去,她那光脚丫子还在裤子底蹭啊蹭。

喻恒动了下嘴角,吩咐随行将礼物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再走到走廊前,交握住双手朝安妈妈微微鞠了下躬:“伯母好。”

安妈妈站在台阶上低视他,点了下头:“你就是老安经常提的喻恒?”

喻恒笑着说是。

廊子里的绿豆开始在鸟笼里扑腾:“喻恒是坏蛋,安信是笨蛋。”

“闭嘴。”安信插嘴说。

喻恒低下头,微微一笑。安妈妈细细打量了他一遍,又啧了下嘴:“比照片上好看多了。”

绿豆又开始欢乐地扑腾:“我是喻恒你是太阳,我是安信你是喜羊羊……”

“闭嘴。”安信和爸爸一起说。

安妈妈还是没有放客人进门的意思,也有可能是她闺女跪在门口,不方便让人进来。她就上上下下扫荡着喻恒,漫不经心地问:“你是海龟还是海带?”

喻恒抬头看着安妈妈,安信赶紧挪了下膝盖,正对着他:“我妈管海外留学回来的人叫海归,又怕现在竞争激烈了,那些精英们被淘汰下来,称他们为‘海带’——海归待业人士。”

“当然,你如果还有别的本领,”安爸爸乐呵呵地插了一句,“在某一领域超长发挥,我们也可以叫你海公公。”

喻恒微低眼睛,看似忍笑:“我是海归。”

接下来的到访出乎意料地顺利,安妈妈显然深谙待客之道,不出五分钟就变出绿茶与干果,还将大厅收拾了下,地板也拖得亮光清透。她不让安信起身,只用手背甩了甩女儿卷毛,低声说“挪开点”,让进了门外的客人。

安信无奈,咬住嘴挪到大门边,看爸爸抽开鸟笼,放绿豆外出溜达。

喻恒却搬张木椅子坐在她身边,弯腰侧过脸问:“怎样才能让你起来?”

安信扭过头,不与他一般见识。

“喝水吗?”

“……”

“肚子饿不饿?”

“……”

他突然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枚水晶羊挂饰,摊在掌心,迎风流淌着一层闪耀光辉。“小倩说这是你最喜欢的巴卡拉水晶,每次踮着脚在橱窗外看,像是得不到宝贝的小孩子。”他的气息接近得更厉害了,直接将手掌伸到她面前,一动不动,“还有你喜欢吃的芒果布丁,我也带来了,你等会试试。”

安信的眼角被璀璨光芒闪了一下,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一对上那枚可爱的卡通羊,就杵着发呆。喻恒拍拍她的脑袋,她回过神说:“不用了,没必要。”

以前是想攒钱把它买来送给他,作为专属标记,现在看来,的确不需要了。

喻恒叹了口气:“安信,我迟钝到现在才知道来讨好你,是真的失去了机会吗?”

“嗯。”

院门外又传来车轮唰地滑过落叶的声音,安信抬头,看到正楠抱着绿豆走了进来,她心里哀号一声,两三掌爬起来,一溜烟跑进卧室。安妈妈听到动静,特地从厨房里走出来,安信留在房里都听得见她的大嗓门:“天哪,这孩子是正楠吧,老鬼你过来掐掐我,看疼不疼?”

安信犹如困兽在小房间里走了近半个小时,外面不时传来寒暄声,寥寥几语问答,都是围绕着正楠与粉丝妈妈之间的互动展开。妈妈说:“正楠呀,你上次说的杜风传怎么还没上映啊,我都等了好几个星期呢!”

正楠恭顺的声音回答:“阿姨,胡导先去了国外做宣传,回内地时采用了不同的名字。”

“哦……”

“据说在日本被译为《杜风雅灭达》,在韩国被译为《杜风思密达》,在俄国是《杜风夫斯基》,在香港是《杜风达明一派》,在台湾是《杜风达达》,转到本市呢,就是《杜风达人传》……”

安信忍不住拉开门冲了出去:“妈,你别听他的,他在逗你呢。”

妈妈当着她的面,和正楠交换了一个“成功诱出”的眼神,笑着说:“女儿呀,喊你爸吃饭吧。”正楠一直瞧着她,好像是忍了半天,等她们说完才笑哈哈:“安信,你为什么要搓个头绳把卷毛框着?”

安信悻悻抽下发卷,丢在地上踏了几脚:“笑什么笑,没见过宫城良田的COS啊?”安妈妈也笑着伸掌去拍正楠,正楠乖乖低下脑袋,让她打到了。

安信走到院外,看见喻恒在陪着爸爸下棋,一老一少身姿极为安静,和正厅里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就她私心来说,即使这个时候她对喻恒淡了感情,也看不惯别人忽视他,毕竟,他在她心里曾经陪着她走过一段美好的岁月,让她辗转不得,寤寐思之。

她特地返身捧过来一杯茶,郑重地放在他面前。

喻恒手微微一颤,再抬头看她,眼睛里没有疑问,只有说不完的隐痛。

安爸爸拨开女儿的手,哈哈一笑:“傻丫头,奉茶是送客的意思啊,平时我怎么教你的?连小喻这个门外弟子你都赶不上。”

喻恒低下头,轻轻吐出口气,说道:“安老,她知道的——我先告辞。”

安信伸手拦了下他快速站起的身影:“你等等,我换好衣服送你回去。”

等她招呼过妈妈和正楠,换好衣服走出来时,喻恒已经离开了院子。她急冲冲地跑出去,爸爸先叫住了她,对她说:“信哪,他是我特意叫来的,本想给他最后一次机会,但你妈妈不愿意,坚持说他以前负了你,现在不稀罕他回头。你也知道,妈妈很中意正楠,这周没过,她就在网上看了三遍正楠演的电视剧——”

安信急着要走,爸爸又扯住她:“你的意见呢?选谁?”

她揪着眉毛:“爸!这都什么事呀!我谁都不喜欢,谁都不愿意!”

爸爸还是不放手:“真话?”

她重重点头:“真话。”

爸爸长叹了一口气:“可惜了那孩子,有这么高的素养和悟性,就是出手太晚了,让我闺女哭死了心。”

安信使劲拽袖子:“放手放手啊,爸。”

老爸最后在她脑袋上拍了一记:“既然对他不留,记得好生送走,这才是君子的待客之道,去吧。”

日暮,星星洞亮起了疏落灯光,将街道照得忽明忽暗,也遮掩住了一些暗淡的身影,比如站在树下的喻恒。安信沿着来路找,终于看到他弃车不顾,安静地背向一条巷子,看什么出了神。

她慢慢走过去说:“要我开车送你吗?”

“不用了。”他丢下几个字,头也不回地走入小巷,声音却有些颤抖。

安信跟着他,打了电话给杨秘书,请她派人来取车。她默默地走在后面,看着一路的灯光逐次亮起,看着他由难受转为平静,心底的痛也随着他虐了一次。

走到尽头,他转过身站在一片灯影里,看着她说:“你为什么不能再接受我。”

她想了又想,敛容回答:“每次靠近你我都觉得紧张,你的手腕又高超,总是控制着一切事态发展,我被动地站在你面前,心被拉得忽上忽下,感觉很难受,这种状况很不好,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原来你以前就这么累了。”他惨淡一笑,脸色比灯光苍白,“难怪我每次制造机会约你出来,你总是不愿意来。好不容易来了,说不了两句话你就急着走,也从来不会主动和我呆在一起。”

她看着他灰掉的容貌,捕捉到灯光掠影从他眼里一闪而过,仿佛有时光陨落,而那些岁月里的记忆,已经褪色了。

走出巷子,安信问喻恒:“你饿吗?我请你吃东西。”

“是什么?”

“都是我小时候吃过的零食。”

她在第一个铺位前停住,给他采了一朵棉花糖,面带微笑地转头,递给他:“喏,放学回来的第一站。”

十年之前,她上完培训课,拖着疲劳的小身板朝老街飞奔而去,带着小孩子独有的窃喜,喜滋滋地掏出零花钱买零食;十年之后,她陪着妈妈走完老街,每停下一次脚步买东西,就多想一次喻恒,默默品尝着年轻女孩的苦涩心事。

那时的他,不在她身边啊,尽管她那么渴望他能出现一次,每次回头时,她都幻想着他就在身后不远处,就站在灯影里对她笑着。

现在他陪着她,在姗姗来迟的眷念里,由她亲手了结这段记忆。

安信走到第二个摊位前,买了两串章鱼烧,笑着说:“看起来有点脏,不过很好吃。”

她低下头,找以前走过的水泥砖足迹,心里默默地想:我在这里想过他一次。

她来到第三家,买了芙蓉糕,热乎乎地捧在手心里,把最美好的笑容留给他。“你尝尝吧?”

等低头时,她的心里又在数:我在这里也想过他一次。

她一连走了六家老店,一连数了六次,浮起了一层又一层苦涩: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我都想过他。

店老板很热情地招呼她:“信丫头,后面这个是谁啊,长得这么帅,是男朋友吧?”

安信笑着摆摆手,怎么能告诉这位可亲的大叔,她身后站着的这个男人,就是当年引起她莫名其妙忧愁的人呢?她曾经因为看错了一个背影而追到这里,然后站在大叔面前哭,把大叔吓坏了。

喻恒走到她身边,取过了芙蓉糕,一口口地吃了下去,对店老板说:“谢谢。”他轻轻碰了下她的手臂,问:“我能请你当导游吗?带我走一遍你爱去的地方。”

河道里有汽船呜呜地叫,安信带着喻恒穿过大桥,直接朝对岸走去。“那边有社团,我爸爸经常在那里唱上一嗓子,和票友乐呵一下。”

喻恒拉了下她的手腕:“走慢点,不要这么急。”

时间慢慢流逝,他可能也察觉到了,她在带他告别过去,走得越快,她就消失得越早。

安信放开手慢慢走,侧头和他说着:“小时候,爸爸每天晚上都带我来这里玩,告诉我戏曲是个很神奇的东西,还买来糖葫芦哄着我坐下来,乖乖地看。我从五岁起开始听《铡美案》《锁麟囊》,再大一点跟着唱《白蛇传》《劝驸马》,少数几次客串其中的小厮丫鬟。到了11岁,我终于主动开口说话了,爸爸抱着我转了个好大圈,当天晚上就包了红粽子发给大家。”

她转过头,向前长长地吐出口气:“那次能说话,多亏正楠长得可爱,因为我想骗他过来欺负他。”

喻恒停住了脚步:“你和他从小就认识?”

安信对着他的眼睛,郑重点头:“其实我一直忘了他,他却还记得我,说来挺惭愧的。”

“没想到你们牵连这么深。”

不,安信没有说出这个字,避免了伤感。

她和他的牵连,抵不过暗恋的这两年;他等着她记起她,她也在等着另外一个人记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