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王举袖一拂,带开了那一口血痰,看着雪地上那双依然不屈服的眼睛,脸色渐渐变得狰狞。他的手重新覆盖上了瞳的顶心,缓缓探着金针的入口,用一种极其残忍的语调,不徐不缓叙述着:“好吧,我就再开恩一次——在你死之前,让你记起十二年前的一切吧!瞳!”

教王的手忽然瞬间加力,金针带着血,从脑后三处穴道里反跳而出,没入了白雪。

“让你就这样死去未免太便宜了!”用金杖挑起背叛者的下颔,教王的声音里带着残忍的笑,“瞳…我的瞳,让你忘记那一段记忆,是我的仁慈。既然你不领情,那么,现在,我决定将这份仁慈收回来。你就给我好好的回味那些记忆吧!”

金针一取出,无数凌乱的片断,从黑沉沉的记忆里翻涌上来,将他瞬间包围。

那些…那些都是什么?黑暗的房间…被铁链锁着的双手…黑夜里那双清澈的双眸,静静凝视着他。血和火燃烧的夜里,两个人的背影,瞬间消失在冰面上。

那是、那是——

“不…不…啊!啊啊啊啊…”他抱着头发出了低哑的呼号,苦痛地在雪上滚来滚去,身上的血染满了地面——那样汹涌而来的往事,在瞬间逼得他几乎发疯!

妙水执伞替教王挡着风雪,眼里也露出了畏惧的表情。老人拔去了瞳顶心的金针,笑着唤起那个人被封闭的血色记忆,残忍地一步步逼近——

“瞳,你忘记了么?当时是我把濒临崩溃的你带回来,帮你封闭了记忆。”

“否则,你会发疯。不是么?”

“你难道不想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吗?——为了逃出来,你答应做我的奴隶;为了证明你的忠诚,你听从我吩咐,拿起剑加入了杀手们的行列…呵呵,第一次杀人时你很害怕,不停的哭。真是个懦弱的孩子啊…谁会想到你会有今天的胆子呢?

妖魔的声音一句句传入耳畔,和浮出脑海的记忆相互呼应着,还原出了十二年前那血腥一夜的所有真像。瞳被那些记忆钉死在雪地上,心里一阵一阵凌迟般的痛,却无法动弹。

是的,是的…想起来了!全想起来了!

那一夜…那血腥屠戮的一夜,自己在奔跑着,追逐那两个人,双手上染满了鲜血。

他是那样贪生怕死,为了获得自由,为了保全自己,对着那个魔鬼屈膝低头——然后,被逼着拿起了剑,去追杀自己的同村人…那些叔叔伯伯大婶大嫂,拖儿带女的在雪地上奔逃,发出绝望而惨厉的呼号,身后追着无数明火执杖的大光明宫杀手。

而他,就混在那一行追杀者中。满身是血,提着剑,和周围那些杀手并无二至。

那个下着大雪的夜里,那些血、那些血…

他忽然呼嚎出声,将头深深埋入了手掌心,猛烈的摇晃着。

为什么要想起来?这样的往事,为什么还要再想起来!——想起这样的自己!

“想起来了么?我的瞳?…”教王露出满意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慈爱地附耳低声,“瞳,你才是那一夜真正的凶手…甚至那两个少年男女,也是因为你而死的呢。”

“你叫她姐姐是么?我让你回来,你却还想追她——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样子么?你提着剑在她身后追,满脸是血,厉鬼一样狰狞…她根本没有听到你在叫她,只是拼了命想甩脱你。”

“最后,那个愚蠢的女孩和她的小情人一起掉进了冰河里——活生生的冻死。”

恶魔在附耳低语,一字一句如同无形的刀,将他凌迟。

穿越了十二年,那一夜的风雪急卷而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将他的最后一丝勇气击溃。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是真的…药师谷里他浮现出的那些往事,看到的那双清澈眼睛和冰下的死去少年,原来都是真实的!她就是小夜…她没有骗他。

她的眼睛是这样的熟悉,仿佛北方的白山和黑水,在初见的瞬间就击中了他心底空白的部分。

那是姐姐…那是小夜姐姐啊!

他曾经被关在黑暗里七年,被所有人遗弃,与世隔绝,唯一能看到的就是她的双眼。那双眼睛里有过多少关切和叮咛,是他抵抗住饥寒和崩溃的唯一动力——他…他怎么完全忘记了呢?

瞳捂着头大叫出来,全身颤抖地跪倒在雪地上,再也控制不住地呼号。

她曾不顾自己性命地阻拦他,只为不让他回到这个黑暗的魔宫里——然而他却毫不留情地将她击倒在地,扬长而去。

原来,十二年后命运曾给了他一次寻回她的机会,将他带回到那个温暖的雪谷,重新指给了他归家的路。原本只要他选择“相信”,就能得回遗落已久的幸福。然而,那时候的自己却已然僵冷麻木,再也不会相信别人,被夺权嗜血的欲望诱惑,再一次毫不留情的推开了那只手,孤身踏上了这一条不归路。

那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不惜欺骗她伤害她,也不肯放弃对自由和权欲的争夺。

所以,落到了如今的境地。

真是活该啊!

他忽然大笑起来:原来,自己的一生,都是在拼命挣脱和无奈的屈服之间苦苦挣扎么?然而,拼尽了全力,却始终无法挣脱。

所有的杀气忽然消散,他只觉得无穷无尽的疲倦,缓缓阖起眼睛,唇角露出一个苦笑。

妙水在一侧望着,只觉得心惊——被击溃了么?瞳已然不再反抗,甚至不再愤怒。那样疲惫的神情,从未在这个修罗场的杀手脸上看到过!

“住手!”在他大笑的瞬间,教王闪电般地探出了手,捏住他的下颔,手狠狠击向他胃部。

一口血从瞳嘴里喷了出来,夹杂着一颗黑色的药丸。封喉?

那样的重击。终于让他失去了意识。

“想自尽么?”教王满意地微笑起来,看来是终于击溃他的意志了。他转动着金色的手杖:“但这样也太便宜你了…七星海棠这种毒,怎么着,也要好好享受一下才对。”

身侧獒犬的尸体狼藉一地,只余下一条灰骜还趴在远处做出警惕的姿态。教王蹙起两道花白长眉,用金杖拨动着昏迷中的人,喃喃:“瞳,你杀了我那么多宝贝灰骜,还送掉了明力的命…那么,在毒发之前,你就暂时来充任我的狗吧!”

金手杖抬起了昏迷之人的下颔:“虽然,在失去了这一双眼睛后,你连狗都不如了。”

“是把他关押到雪狱里么?”妙水娇声问。

“雪狱?太便宜他了…”教王眼里划过恶毒的光,金杖重重点在瞳的顶心上,“弄得我的宝贝灰骜只剩得一只了——既然笼子空了,就让他来填吧!”

“是…是的。”妙水微微一颤,连忙低头恭谨地行礼,妖娆地对着教王一笑,转身告退。腰肢柔软如风摆杨柳,抓起昏迷中的瞳,毫不费力地沿着冰川掠了下去,转瞬消失。

“这个小婊子…”望着远去的女子,教王眼里忽然升腾起了某种热力,“真会勾人哪。”

然而,不等他想好何时再招其前来一起修习密宗的合欢秘术,那股热流冲到了丹田却忽然引发了剧痛。鹤发童颜的老人陡然间拄着金杖弯腰咳嗽起来,再也维持不住方才一直假装的表象。

一口血猛然喷出,溅落在血迹斑斑的冰面上。

“妙风…”教王喘息着,眼神灰暗,喃喃,“你,怎么还不回来!”

※※※

远处的雪簌簌落下,雪下的一双眼睛瞬忽消失。

雪遁。

五明子之一的妙空一直隐身于旁,看完了这一场惊心动魄的叛乱。

没有现身,更没有参与,仿佛只是一个局外人。

看来…目下事情的进展速度已然超出了他原先的估计。希望中原鼎剑阁那边的人,动作也要快一些才好——否则,等教王重新稳住了局面,事情可就棘手多了。

※※※

黑暗的牢狱,位于昆仑山北麓,常年不见阳光,阴冷而潮湿。

玄铁打造的链子一根一根垂落,锁住了黑衣青年的四肢,牢牢将昏迷的人钉在了笼中。妙水低下头去,将最后一个颈环小心翼翼地扣在了对方苍白修颀的颈上——“喀嚓”轻响,纹丝密合。昏迷中的人尚未醒来,然而仿佛知道那是绝大的凌辱,下意识的微微挣扎。

“哈,”娇媚的女子低下头,抚摩着被套上了獒犬颈环的人,“瞳,你还是输了。”

她的气息丝丝缕缕吹到了流血的肌肤上,昏迷的人渐渐醒转。

然而那双睁开的眼睛里,却没有任何神采,充斥了血红色的雾,已然将瞳仁全部遮住!醒来的人显然立刻明白了自己目下的境况,带着凌厉的表情在黑暗中四顾,哑声:“妙水?”

他想站起来,然而四肢上的链子陡然绷紧,将他死死拉住,重新以匍匐的姿态固定在地上。

“瞳,真可惜,本来我也想帮你们的…怎么着你也比那老头子年轻英俊多了。”妙水掩口笑起来,声音娇脆,抬手抚摩着他的头顶,“可是,谁要你和妙火在发起最后行动的时候,居然没通知我呢?你们把我排除在外了呢。”

她的手忽然用力,揪住了他的头发,恶狠狠地凝视:“既然不信任我,我何苦和你们站一边!”

瞳的颈部扣着玄铁的颈环,她那样的一拉几乎将他咽喉折断,然而他一声不吭。

“可惜啊…我本来是想和你一起灭了教王,再回头来对付你的。”柔媚的女子眼神恢复了娇艳,抚摩那一双已然没有了神采的眼睛,娇笑,“毕竟,在你刚进入修罗场大光明界,初次被送入乐园享受天国消魂境界的时候,还是我陪你共度良宵的呢…真舍不得你就这样死了。”

“哼。”瞳阖上了眼睛,冷笑,“婊子。”

“婊子也比狗强。”妙水冷笑着松开了他的头发,恶毒地讥诮。

瞳却没有发怒,苍白的脸上闪过无所谓的表情,微微闭上了眼睛。只是瞬间,他的身上所有怒意和杀气都消失了,仿佛燃尽的死灰,再也不计较所有加诸于身上的折磨和侮辱,只是静静等待着身上的剧毒一分分带走生命。

七星海棠,是没有解药的。

它是极其残忍的毒,会一分分的侵蚀人的脑部,中毒者每日都将丧失一部分的记忆,七日之后,便会成为婴儿一样的白痴。而那之后,痛苦并不会随之终结,剧毒将进一步透过大脑和脊椎侵蚀人的肌体,全身的肌肉将一块块逐步腐烂剥落。

一直到成为森然的白骨架子,才会断了最后一口气。

“想要死?没那么容易,”妙水微微冷笑,抚摩着他因为剧毒的侵蚀而不断抽搐的肩背,“如今才第一日呢。教王说了,在七星海棠的毒慢慢发作之前,你得做一只永远不能抬头的狗,一直到死为止。”

顿了一顿,女子重新娇滴滴的笑了起来,用媚到入骨的语气轻声附耳低语:

“不过,等我杀了教王后…或许会开恩,让你早点死。”

“所以,你其实也应该帮帮我吧?”

※※※

一只白鸟飞过了紫禁城上空,在风中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啸,脚上系着一方紫色的手帕。

“谷主已去往昆仑大光明宫。”

霜红的笔迹娟秀清新,写在薛紫夜用的旧帕子上,在初春的寒风里猎猎拍打。

一路向南,飞向那座水云疏柳的城市。

※※※

而临安城里初春才到,九曜山下的寒梅尤自吐蕊怒放,清冷如雪。廖青染刚刚给秋水音服了药,那个又歇斯底里哭了一夜的女人,终于筋疲力尽地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