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她的背影,白秀才一时失神。到底是什么事情,让她眼底这么难过啊。

  回到江里,白秀才一路游回原来的地方,爬到水蓼上呼唤鲤鱼。他喊了好几声,鲤鱼才在老远的地方出水一跳,甩着尾巴过来了。白秀才从怀里掏出一朵红艳艳的纸牡丹,拆开来,苦着脸念给鲤鱼听。

  鲤鱼说:“咦?江匪头子请你吃大餐啊?”

  白秀才叹口气:“看样子我是非去不可了。”

  鲤鱼哼道:“不想吃就不吃,不想去就不去,有什么‘非去不可’的!”

  白秀才道:“我能打能跑,不想吃就吐,打不过就跑,应该还不至于把小命丢了。”他迎向鲤鱼“就你?”的不屑眼神,继续说下去,“就今天的情形看,就知道江匪有多厉害了!百姓们对其淫威早已深恶痛绝,如果能和他们谈谈,说不定还能有什么转机。如果去都不去,前知州那样的灭门惨案说不定还会出现几个,不,几十个!”

  鲤鱼生气地说:“想让乌鳢精不吃鱼,可能吗?想让石头听你说话,可能吗?!想不挨撞就游过鬼见愁,可能吗?!!他们凶巴巴的,一个赛着一个狠!”

  白秀才深深地叹了口气,摸了摸它的头:“今天,我被很多很多人围在桥上,一点法子都没有,突然,有一个小丫头站出来为我说话。我不认识她,她却那么正直,那么勇敢,伶牙俐齿,口若悬河。那么多人哪,居然都被她震住了。凡事不试一试,怎么知道结果?难道我还不如一个小丫头?”

  鲤鱼瞪着他:“你去成亲吧!你去救人吧!你去送死吧!最可厌了,最可厌了!!我再也不理你了!!!”它嗖地转过身,用尾巴冲着他。

  晚上,一枝孤零零的月季花在夜风中摇曳,白秀才在花心里睡觉。他回忆白天那个有点婴儿肥的小姑娘,怎么也想不起她是谁,为什么要帮自己。鲤鱼在花下的狐尾藻间睡着了,倔强地拿尾巴冲着他,做梦也不改变。

  十月十五,云烟渡突兀地泊了一只灯火通明的画船,像从西子湖上被一阵香风吹来。精致梳妆的船娘做了一桌船菜,用枫叶和秋菊装饰了宴席。江匪把头就坐在主人的席位上,摩挲着两粒铁胆,指头上数粒火齐和瑟瑟宝石在烛光下光华流转,其中最大的那颗就是前知州的压箱底。小喽啰排列两行,齐齐整整,气势摄人。只有这又歹又滑的匪气,还提醒着外来者,这里不是温柔乡,而是金玉镶的捕兽夹,胭脂抹的修罗画。

  王□□道:“大哥!都戌时二刻了,这妖精只怕吓破了胆子,不敢来了!”

  把头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船头风铃轻响。江里凸起了一道浅浅的水迹,由远及近。到近船处,露出了一颗长着双角的脑袋。来人渐渐现出身形,踏上了船舷,双袖一振,水珠飞散。

  白秀才单刀赴宴来了!

  他一双眼睛如星如月,清澄灿烂,直直迎上了把头精光四射的双眼。

  在场的喽啰都呼吸一窒。

  “贵客,请。”把头慢慢站了起来,指向主座。一张虎皮玫瑰椅虚位以待。

  来人像一阵水雾飘了过去,泰然落座。小喽啰们张着口,惊讶地打量着他头上珊瑚一样的双角。他的脸色在烛光映照下清透异常,捏起酒杯的手指近乎冰玉。他们现在深深地相信,这是一个水妖。水妖才会有鱼虾般晶莹的皮肉,浑身散发出鲜明的水泽之气。

  把头凝神看了他一会,失笑:“我认得你,你是那天晚上的‘琵琶鬼’。”

  白秀才微微一笑:“那日确是我化身劝你。”

  “劝我什么?”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把头放声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成佛?哈哈哈哈!!!”他伸出了右手,上面布满刀痕,小指缺了一截:“我这只手,杀过一百一十八人,斩过婴儿脑袋,剥过和尚头皮,摸过的妇人不计其数。”他又伸出左手,轻轻一捏,两枚铁胆便凹了下去:“我这只手,开山劈石,碎肌裂骨,再硬的仇家,也禁不住我亲自用刑……”他扫过白秀才一眼,秀才抿紧了嘴唇。把头露出了诡异的笑容:“我如此杀孽深重,谈何成佛。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人间戒律,能耐我何!”

  白秀才叹了口气:“杀来杀去,你又得到了什么?”他看着把头右手上缺失的小指:“你少年时不肯学好,称霸乡里,母亲夜夜垂泪,老父气恨而死。他临死之时,你把小指当着他面放进炭火,活活烧焦,誓言永不再犯,你都忘了吗?”他确实做了不少功课。

  把头浑身一抖,扫了近旁喽啰一眼,瞪向白秀才,眼中杀意一闪:“若听了那蠢老儿的话,如何能成就今朝霸业!”

  白秀才盯着他的眼睛:“死在你手下的人,无辜者甚众。谁无父母,舐犊情深?谁无妻子,如宾如友?午夜梦回,你就不会忧心他们的亲友前来寻仇?你以为能够杀一震百,孰知他们都不是真心服心,是怕你,是恨你!只怕哪一日你失了势,会死得比谁都快!”

  “住口!”把头勃然大怒,继而神色稍解,“先生,吴某请你来,不是来听你说教的,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今日只要你一句话——若肯与我们合伙,金银珠宝,山珍海味,燕瘦环肥,应有尽有;你若答应一声,从今往后,再不插手,弟兄们便决不再犯你;如若不然……”

  白秀才的眼神装得十分英勇无畏。

  把头盯着他:“如若不然,不妨请先生留下,孩儿们个个如狼似虎……正愁没人陪他们消遣。”里里外外的喽啰们嘎嘎嘎放声大笑,身上的刀子钩子哗哗地响。

  白秀才斟了杯小酒,夹了颗白果,送进嘴里慢慢嚼。“大王,吓唬人,似乎没甚么意思。这些弟兄跟着你,水里来,火里去,刀口舔血,不就是为了钱财享受?依我看,你们挣钱的门道实在亏本得很。”

  “哦?”

  “如今物产富庶,千里皆赖此江交通。只因大王你铁锁横江,商旅不往,耽误的金山银山,岂是这没本的买卖所能比肩?”

  把头眯起眼睛:“你这是讥嘲我买卖太小?!”

  “杀一人,不但所取有限,还要拼着性命去夺他人性命。此人若有亲友儿女,说不准还要来寻仇。可见杀人越货,是最大的赔本买卖。”

  把头笑起来:“依你的意思,是要我洗白了手,乖乖地做官府顺民,拿着真金白银去买东西、卖东西?今日陈转运使缺个金马桶,我便把马桶送上去,求他把采买权包给我?明日王参军缺个暖床姘头,我便让老婆跟他睡,求他免我的税租?”喽啰们笑得更加放肆,几乎要在地上打滚。

  白秀才长身站起:“非也非也,若依我一计,可化干戈为玉帛……”桌下呛啷一响,把头唰地抽出了雪亮的单刀,直逼他咽喉:“废话少说!少他娘的仁义道德!”早有两个喽啰冲上前来,扭住他两条胳膊,抓住他头发,将他颈子往刀口上逼:“我们大哥问你话,到底要不要合伙?”

  白秀才努力仰脖躲那刀口:“莫急莫急呀,我还没有说完……”脖子上嗖地一凉,有什么东西,又热又潮,顺着胸膛滴了下去。他盯着把头刀上那抹鲜红,腿肚子直发软。

  小喽啰凶神恶煞地说:“再敢说个半个不字,管你是什么水妖怪,活剐了你下酒!”

  白秀才知道脸皮撕破,徒说无益,只想全身而退。他动动手指,却全身无力。红光在指尖微微一闪,便熄灭了。又试两次,皆是如此。他又尝试变小,可身子沉甸甸的,像一块死肉,全无响应。他努力得冷汗涔涔,突然明白了座边的香炉和席上的酒水是怎么回事:“你!蒙汗药……”他这才真正害怕起来,用力挣扎。喽啰们一拥而上,把他按在桌上。

  把头冷眼看着:“你是当真不应承了?”

  白秀才的脸被按在一碟香酥烧鸡上,凄然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没有个助纣为虐的道理。”

  把头一字一句地说:“那我就成全你!”

  手起刀落的一刹那,一道红光挣扎着打落刀子,横贯船舱,掀翻了几个喽啰。白秀才夺命狂奔,直向船首奔去。一个喽啰抓住他,被他甩了个圈,挣脱了。即将入水的一刻,他后心猛地挨了一撞,像一条冰冷的鱼穿过身体。他跌跪在船板上,困惑地低头看去,伸出手指去摸胸口那截寒光闪闪的叉尖。一股血从腔子里冲出来,前胸一下就染红了。

  他们追来了。他用手去够船舷,吃力地想回到水中。那汩汩流淌的江水,此刻却可望而不可即。鲤鱼呢?它真的生气了?真的不理我了?

  后面赶来的喽啰一把拔出鱼叉,活活带出些许内脏,白秀才惨叫一声瘫软在地。喽啰们拖起了他,他一边吐血,一边还奋力向前挣,被他们薅住狠狠打在胃部。

  把头拔出角柄匕首,缓步走来,一下捅进他的胸口。

  白秀才浑身一震,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嘴里淌出血沫:“你会后悔的。”

  把头笑道:“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后悔’!”

  更多更密集的刀剑刺穿他前胸后背,痛得不及呼吸。喽啰松了手,他满身是血地跌在船板上,拖着血迹爬向江水。

  把头踩住他半张脸,惋惜道:“多漂亮的招子。”

  喽啰们叫嚣着:“大哥喜欢,我们给大哥要!”

  冰冷的铁勺猛然舀进他左右眼眶,剧痛未过便陡然空虚,成了汪洋般的鲜红。白秀才痛得四肢痉挛,双手在空中乱抓,却什么都抓不到。

  把头捏过铁勺上一粒眼珠,比着他手指上最大的宝石欣赏了一会,又抬脚踩住秀才一只手,用鞋跟碾着他细长的手指:“可惜了,弹琵琶的好手。”

  话音未落,喽啰一刀斩下。

  白秀才右手齐腕而断,热血激喷,他连惨叫都已经没有声音。

  那边早有喽啰压住他另一只手,用匕首将手指一根根剁下。白秀才痛得身体一跳一跳,从嘴里出来的却只有血沫。一人提起他衣襟,一刀捅进肝脏:“大哥,早先说了要吃那羊肝削的牡丹花片,如今有现成的妖精,何不片了来佐酒?”喽啰叫唤:“二当家所言极是!”有人捧了盘子来,酒液横飞,迷雾里群魔歌笑。

  这场非人的折磨不知持续了多久。他一时痛昏,一时清醒,苦于还未死去。

  终于,有人挨着他下巴刺下去,缓缓划开了他的咽喉。

  一切都变得非常静谧。他甚至听见了江风和秋虫,还有江水在船下淌过,哗哗地响。他似乎回到了那个晚上,满天满地的月光,那时候他还没有遇见鲤鱼,孤独地漂逝在江流上,只有浪涛声在宇宙尽头喧响。

  江匪们看着他没了动静,冷硬了,觉得没趣。把头一扬手:“扔了吧!”

  两个人从漫过脚面的血泊里抬起他的头和脚,远远扔进了江水。

  温柔的江水拥抱了他。水中无数生灵都向这边围聚过来。

  再也没有痛苦了。

  

第26章 救难

  鲤鱼在睡梦中,闻到了极其浓重的血腥味。这血那么咸涩,像浸透了眼泪味。鲤鱼在梦里都闻到了哀恸,它迷糊地醒了过来。

  天上冰凉的圆月,被乌云遮得严严实实,那一点幽微的光撒在水草间,情景似乎还在梦里。可它看到月亮,一下子就吓醒过来了。十月十五,是十月十五!这几天赌着气,已经完全忘了!

  “喂——”它试探地叫着。山黑糊糊的,草黑麻麻的,水黑幽幽的,一丁点动静也无。

  “秀才!秀才!!!”白秀才哪里都不在。他睡过的那朵花儿已经凋零了,许多瓣儿漂在水上。

  鲤鱼一甩尾巴,冲进急流。

  路上,它听见螃蟹钳子咔哒咔哒响,追上去问:“巴解叔叔,你去哪儿?”

  螃蟹横着爬,嗖嗖跑得飞快:“水仙死了!”

  鲤鱼懵了下:“谁,谁死了?!”它出水飞掠,比离线的箭还快,一下子落在小麦穗儿鱼旁边。“嘟嘟,你去哪?”

  小麦穗儿鱼游得上气不接下气:“水仙死了!”

  鲤鱼尖叫:“怎么能?!怎么可能!”它一下子冲到小麦穗儿鱼前面,差点撞到刀鱼身上。刀鱼居然也不理它,哧溜哧溜往前游,要在平时,早就冲过来追咬它了。

  鲤鱼心慌慌地问:“带刀老爷,什么事这么急?”

  刀鱼道:“水仙死了!”

  鲤鱼哭喊一声:“死妖怪!”一跃出水,直飞云烟渡。

  云破月来,照得水下空明澄澈。白秀才无知无觉地躺在水底的沙石上。

  水族们聚集在周围,寂静无声。

  鲤鱼游了过去,上上下下地看,用嘴一点一点啄去他脸上身上的血污。

  他的手没有了,眼睛成了两个血洞,身上被扎得全是窟窿,可他还是白秀才,还是那个又好心又没用的白秀才。现在,他看上去干干净净,月色也淡去了狼藉的伤口。它用口唇替他合上眼皮。他静静地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有人在那晚听见了奇怪的涛声,在幽深的梦里都徘徊不去。那是水族的哭音。

  一连半月,云老在碧溪涧垂钓时,总会看到一条金红鲤鱼。它不来咬他的钩,却总是在涧中转来转去,有时叼走一片云母,有时觅得半枚古钱,有时又衔去一粒孔雀石。总之,都是些亮晶晶惹眼的小东西。为了让这条漂亮的鲤鱼上钩,他想方设法换了许多种香饵,红曲米啦,油糕啦,发酵的小面团儿啦。可鲤鱼总是一甩尾巴,擦着钓饵过去,压根不鸟他,闹得云老生了半月闲气。

  有一日,天未破晓,孙儿阿喜跑来叫道:“阿公阿公,快来看!鱼跳得好高!”他翻过身拱在被窝里。阿喜蹦到床上,摇啊摇,摇啊摇:“阿公阿公,快来看呀!再不看鱼就跑了!”

  他一把薅住阿喜耳朵:“臭小子,天都没亮跑哪去了?说!”

  “疼、疼、疼疼疼!啊呀!”阿喜龇牙咧嘴地把弹弓藏进后腰里,“阿公你去呀!真的,那条鱼每晚都来,一蹦蹦那么高!”他站起来比划着:“这么高,不,比这还高。比咱山崖上那株九节菖蒲还高呢,都蹦到云里去了!”

  云老想起了那条奇怪的鲤鱼。他一蹬滑下床,赤脚跑到涧边,阿喜反而跟着他跑。

  “噗啦——”涧里一声响,一个东西飞了起来,越过柳梢,越过九节菖蒲,越过山崖上那一抹鱼肚白,直落下来,溅起清亮短促的水花。

  云老和阿喜都惊讶得站住了。

  云老一拍大腿:“哟,这是个什么东西!”

  鲤鱼一落下来,立刻又一甩尾巴,冲出水面。这次,它甚至越过了天边淡淡的月牙。

  云老看着它一次次跃起跳下,禁不住打了一下阿喜的头:“臭小子,连鲤鱼都知道练跳高。让你读书,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驻足看了好一会儿,见到鲤鱼又叼了一片紫石英,悠悠游去。他挽起裤腿,走下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