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容纵有那样闲适的心,也没那等体力,被韩蛰半拉半搀地带到佛寺山门外,已是气喘吁吁,两颊泛红,拽着韩蛰的肩膀,先忙着缓口气。

高耸的山门里有一片碑林,周遭松柏映衬,有年轻学子观摩评点,其中一人站在人群外两三步,墨色长衫挺秀,玉冠束发腰缠锦带,背影颇为熟悉。

那人仿佛也察觉了似的,忽然回身往这边瞧过来。

这一转身,不止令容,连同才轻而易举赶上来的韩瑶都怔住了。

——竟是飘然去后杳无音信的高修远!

时隔一年,他在京城销声匿迹,忽然出现在此处,着实叫人意外。

然而比起记忆里温润如玉的少年郎君,他身姿虽挺秀如旧,气质却变了许多。从前惯爱的玉白锦衣换作深浓的墨色长衫,隔着不近的距离,他清秀的脸上殊无笑意,静静望着这边,像是冬日里霜雪封着的青竹似的,冷清淡然,没了旧日的意气风发、温和谈笑。

怔了片刻,还是令容开口,“那是高公子?”

“他怎会…”令容诧异,见韩瑶只管怔怔望着那边,轻握住她手。

韩瑶回过神来,有些无措似的,淡然敛了眉目。

那边高修远似也在犹豫,但既然瞧见,毕竟没有视而不见的道理,遂缓步过来,拱手为揖,“韩大人,少夫人,韩姑娘。”他走得近了,容貌俊秀如旧,眼底的冷清也愈发明显,全无从前的温润笑意。

韩蛰颔首,令容也同韩瑶行礼,“高公子也是来进香吗?”

“我住在这佛寺里,请慧深大师指点技艺。”

“还以为你已离开京城了,想求幅画,也没音信。”令容笑了笑。

“腊月回来的,先前不在京城。”高修远微笑,却没接后面的话茬。

令容颔首,一时间倒不知该说什么。她对高修远的才华极为叹服,数番往来,也敬佩他心性为人,前几日在金州时,傅锦元还曾感叹,说想再找几幅高修远的画来观玩,却杳无音信。久别重逢,原本有话想说,但韩蛰就在身旁,她还得留意分寸。

韩蛰在外仍是锦衣司使的冷厉模样,甚少跟人寒暄,见到高修远,也只神色微动而已。

剩下个韩瑶,从前为求画,总寻机往高修远那边跑,自知无望后,也适时收敛了心思。

山风拂过,片刻安静,高修远墨衫微动,“几位若是进香,就不搅扰了。”

说罢,也没多瞧韩蛰兄妹,只朝令容招呼般瞧了一眼,转身走开。

衣裳被风卷得翻飞,他走出老远,才在松柏下驻足回身。

隔着松枝掩映,令容的身姿影影绰绰,比从前又修长窈窕了许多。旁边韩蛰冷肃如旧,一如他初入京城时所见的锦衣司使。

田保死后,父亲龙游县令被人刺杀在府里,案情却被宁国公甄家压得死死的,只以暴毙之名上报,不许州府细查,他直到回乡时才得知实情。宁国公甄家为一己私愤清算旧账,谋杀县令,那件事在龙游县人尽皆知,纵然难将消息传到京城,但以锦衣司遍及天下的耳目,韩蛰未必不知情。

故人重逢,韩蛰只字不提此事,也许早已忘记,也许对一介县令的死毫不在意。

屹立三朝的相府,纵有扳倒奸佞权宦以清君侧的名声,却仍与仗势欺人的甄家沆瀣一气,在朝堂联手谋权,在私下往来亲近,京城里摆出和善礼仪的面孔沽名钓誉,却只在僻远之处盘剥掠夺,鱼肉百姓。

高修远没指望谁能伸张正义,但韩家与甄家的往来,仍让他觉得心寒。

从前,是他想岔了。

高修远收回目光,唇边笑意嘲讽。

第115章 访客

迥异于别处的恢弘巍峨, 雕梁画栋,普云寺修得庄重古朴,清幽雅静。

进了那座矗立数百年的山门,里头弥勒佛殿、毗卢宝殿及佛堂精舍借修得整齐, 苍松翠柏掩映着的藏经阁里收藏了许多佛典古书, 名家字画,因怕碰上水火之灾, 在阁楼旁还修了水池,因山间泉水进去,能放生, 亦能救火。

令容跟韩瑶进香过后,在放生池旁站了会儿,又绕到藏经阁后头, 矮墙之外满目旷远。

韩蛰也没过来打搅,不远不近地负手站着, 看游廊拐角处一方烧损过的石碑。

风声静寂, 因临近午时, 经堂里还有诵经声传来。

韩瑶摆弄着手中绣帕, 瞧了眼窗扇紧严的藏经阁,忽然一笑, “你猜高公子住在佛寺,是为请高僧指点画艺, 还是为这藏经阁?我猜他是想观摩里头藏着的书画。”

“也许兼而有之呢?他从前就喜欢去佛寺。”

“他画得也好。”韩瑶想起那副并未送给杨蓁的佛寺枫叶图, 迟疑了下, 道:“可我觉得他变了,跟以前很不一样。看咱们的眼神疏离了许多。”

令容颔首,她也看得出来,闲云野鹤般的少年骤然变得冷清沉默,却不知缘由。

山风猎猎吹来,夹杂松柏清香,韩瑶忽然握住她手,低声道:“方才多谢你。”

这自然是为方才韩瑶见到高修远时出神的事了。

令容一笑,“看开啦?”

“早看开了,很遗憾,但不能强求。”韩瑶侧身靠在矮墙,对上令容的眼神,有种洞察坦诚的默契。两人年纪相当,脾气相投,丰和堂里一处长了两年,先前她藏着高修远的画,去高修远寓所催促却被撞见,哪怕不曾挑破,彼此也心知肚明。

今日令容免她失态,韩瑶毕竟是感激的。

令容知她今日来进香所藏的烦恼,毕竟担心韩瑶囿于心事,亦靠在墙上,“昨晚听母亲的意思,那位羽林校尉倒是合她眼缘。”

“嗯,母亲提过好几回,头疼。”韩瑶低声,有点无奈诉苦似的,“从前我最爱吃极新鲜的荔枝,若觉得不新鲜,就跟母亲哭闹。但送到京城里的荔枝哪有新鲜的?母亲便说,除非我变成岭南人,否则就没那福气。可我生来如此,变不成岭南人,也不想吃不新鲜的。后来我就不吃荔枝了。”

她说得风轻云淡,但眉目间仍藏一丝落寞。

少女心事落空,纵然韩瑶看得开,又岂是能轻易忘怀的?

令容先前见她总不肯碰荔枝,还只当不合胃口,却原来是挑剔的。

不过韩瑶的意思她明白。变不成高修远中意的模样,也不肯将就着挑旁的俊秀少年替代,便只能割舍。赋予感情的事情,与其将就,不如舍弃,再不触碰。

这样的韩瑶,跟平常的爽利明快截然不同。

令容有点心疼,握住她手,“也许哪天,你会发现比新鲜荔枝更合口味的。”

韩瑶微愣,旋即一笑,“但愿如你所说。”

进香后吃了普云寺的素斋,直至出寺,也没再瞧见高修远。

时辰尚早,孤竹山下的梅坞里尚有茶梅盛开。

韩蛰策马在前,令容、韩瑶同飞鸾飞凤紧跟在后,到得梅坞,仍旧只有管事应门。据说章老已在回京途中,不日即将抵京,韩蛰听罢颔首,叫他代为问候章老,便入内赏梅。

谁知才过拐角,好巧不巧地,竟碰见了尚政。

他今日该当休沐,玉冠之下面容俊朗,也不带半个随从,只穿一袭茶色锦衣,闲庭信步般走在茶梅簇拥的甬道上,见到韩瑶,眸光微动,旋即拱手,“韩大人,少夫人。”却将眉头微挑,带出笑意,“韩姑娘,这么巧。”

偌大的京城,年节里能偶遇两回,确实够巧的。

韩瑶亦含笑抱拳,“还真是巧。尚公子居然也有兴致赏花?”

“我长了张只会舞刀弄剑的脸吗?”尚政伸臂低头瞧了瞧身上锦衣,宽袖微摆,“还是有闲情逸致的吧。”

“没看出来。”韩瑶毫不客气,“原以为你只会骑马射猎。”

“武能征战,文能泼墨,韩姑娘这就小瞧人了。”

韩瑶眉目添笑,打趣罢了,一扭头,却见令容拽着韩蛰衣袖,早走到四五步开外去了。

尚政借机回身,与她并肩而行。

韩瑶侧头瞧她,“不是已经赏过了?”

“既是好景致,多赏两遍何妨?”

遂结伴同行,将梅坞的茶梅赏罢,不知尚政如何挑事的,竟勾动韩瑶兴致,要去赛马一场,跟这位羽林校尉论个高低。

韩蛰冷厉惯了,哪怕尚政跟前,仍是端然沉肃姿态,颔首随她去。

众人辞别梅坞,纵马往回走了四五里地,水畔开阔,远近无人,适宜赛马。

韩瑶同尚政疾驰竞逐,两匹通身乌黑油量的骏马,茶色身影俊拔英挺,韩瑶的杏红春衫随风猎猎,一位出自节度使帐下,英武持重,一位长于相府背靠将门,利落明练,从背后瞧着,英姿飒爽。

韩蛰跟令容并辔前行,冷峻的脸硬朗如旧,眼底里却添了点玩味,只侧头将令容瞧着,“拽着我走开,就是为此?”

“夫君生气啦?”令容小声。

毕竟关乎韩瑶的终身大事,韩家的筹算令容摸不太清,方才悄悄拽着韩蛰的衣袖走开点,只是觉得韩瑶见着尚政时便爽利明朗,不想看她仍为旧事沉闷罢了。

好在韩蛰摇头,“不会,是为她好。”

令容翘着唇角,春光下笑意盈盈。

“那高修远呢?”韩蛰随口道。韩瑶的事有杨氏做主,他素日公事繁忙,甚少留心。

令容睇他一眼,语含打趣,“夫君当兄长可不太称职。去年的事,瑶瑶早看开了。”

“哦?”

“高公子品性温良,如闲云野鹤,山间明月。瑶瑶性情爽利,又爱笑爱闹,会憋坏的。”

“山间明月?”韩蛰盯着她,眉峰微沉。

令容察觉他神态有异,心里微跳,自觉避嫌,“对呀,明月皎洁,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哪像夫君,还能挽袖烧出绝世美味,文韬武略,威震四方。”

韩蛰微微皱眉,“重在厨艺。”

令容咬唇微笑,“重在文韬武略,厨艺是其次。”

口是心非!

韩蛰收回目光,似是笑了笑。

回到城里,年节将近尾声,别处清闲游玩,相府却日益忙碌起来。

门下侍郎的职位空了数日,韩镜举贤不避亲,甄嗣宗纵有疑虑,却也没说什么。永昌帝在朝堂大事上没主意,又没旁的人选,考虑了数日,便听从两位相爷的意思,命人拟旨。待旨意颁布下来,韩蛰早有预料,沉稳如旧,韩家的门槛却几乎踏破。

先前韩墨虽也曾入相,毕竟是文人出身,行事又稳重收敛,加之资历足够,行事老道,纵是父子同为宰相,旁人也慕其权势,艳羡而已。

相较之下,韩蛰年龄资历皆不算出彩,若非昏君无能,朝堂危殆,必定难以入相。

但他的声名却远在韩墨之上。锦衣司里杀伐奔波,心狠手辣、果决悍厉的名声传遍京城内外,上自公侯贵戚,下至微末官吏,许多人都闻风丧胆,不敢直撄其锋。

其后冯璋作乱,朝廷节节败退,人心惶惶,直至韩蛰力挽狂澜,剿平叛贼,安定大局。

锦衣司使的狠厉决断名声外,又添英勇善战之名,即便有人对其资历略有微词,却也有人诚心敬佩。坊间对这位节气大人的议论迅速往京城外蔓延,朝堂之上的官吏却都看得清形势——有韩镜坐镇,韩蛰手握锦衣司,这相位既已得手,绝不可能像范逯般轻易丢去。

往后韩家的煊赫权势,必能更胜从前。

是以圣旨一出,韩家虽未设宴,前来道贺的同僚故旧却几乎踏破门槛。

韩墨的伤养了大半年,右腿不大利索,拄个拐棍,仍能行走如常。虽难再回朝堂,府里的事却可以交由他应付,曾居于高位多年的相爷,跟朝臣们也都相识,谈吐儒雅,举止端方,招待起来得心应手。

后宅里,则是杨氏跟令容一道接待。

嫁入相府两年有余,韩家惯常往来的门第令容也都认熟了。身上背着三品诰命,心里又有了底,行事也不似从前拘束谨慎,虽不及杨氏端方周全,却也能独当一面了。

这日清晨韩蛰早起去上朝,令容在银光院用了饭,到丰和堂问安罢,婆媳俩才到厅中坐下,外头仆妇来报,说是高阳长公主携章姑娘前来道贺,已到了门前。

高阳长公主倒罢了,平常也有往来,虽有过芥蒂,按她的性情,兴致一起前来道贺也在情理中。只是章姑娘听着耳熟,杨氏一时没想起来,“哪位章姑娘?”

“是章太师的孙女,中书侍郎的千金。”

这般一说,杨氏便想起来了。

年底时中书侍郎病重过世,开朝后永昌帝与两位相爷商议过,将外放后政绩斐然的章公望调回京城担任此职,协助中书令甄嗣宗打理公务。章公望的父亲章瑁之是前朝太师,先帝在时,还曾与韩镜并为宰相,共事多年。

当年韩墨与章公望交情不错,韩蛰幼时与其子章素交情颇深,好几回带到府里玩。

这位章姑娘,便该是章老的孙女章斐了。

杨氏淡然“哦”了声,因有高阳长公主亲至,便携令容去迎。

第116章 讨债

近日往来道贺的女客不少,杨氏怕出纰漏, 每日清早便将最得力的鱼姑派去外头, 转为通禀指引。高阳长公主身份尊贵, 鱼姑怕怠慢失礼,亲自在前引路,前往接待女客所用的桐荫台。

杨氏跟令容走至垂花门附近, 正好遇见。

鱼姑见主母亲至, 默默行礼退回, 杨氏便携令容上前,“拜见长公主殿下。”

“夫人客气。”高阳长公主虽跋扈嚣张,今日特地来道贺,也不摆架子,伸手将杨氏扶起。令容跟在杨氏身后,也便站起身来, 同杨氏一道, 瞧向那位太师府上的章姑娘——两回去梅坞看茶梅,又听韩蛰讲过梅坞的逸事趣闻, 对于能成为梅坞主人的章老, 她也颇敬佩好奇。

此刻太师的孙女站在跟前,二十岁的年纪, 锦衣裁剪得贴合身段,发间珠钗柔润, 与高原长公主的华美骄奢迥异, 那张脸也生得清丽, 气度温婉,一身的书卷气。

这般年纪被称为姑娘,着实叫人意外。

令容跟在杨氏身旁,陪两人往桐荫台走。

入厅奉了上等好茶,各自落座,高阳长公主话锋一转,瞧向章斐,“夫人想必很久没见章妹妹了?”

“是有七八年了。”杨氏颔首,“令堂身子可好?”

“家母身子硬朗,原该来亲自道贺的,只是途中舟车劳顿,刚回京城又不服水土,才命侄女先同长公主一道来道贺,她身子痊愈了再来拜望夫人。”

“倒是我疏忽了,没去探望。”杨氏一笑,“该请个御医瞧瞧。”

章斐颔首,“韩大哥才拜了相,夫人诸事忙碌,这阵子时气多变,还该保重身体。”温婉说罢,便看向令容,“听闻韩大哥已娶了少夫人,想必这位就是了?”

因高阳长公主对令容有芥蒂,方才同杨氏寒暄不止,杨氏知她脾性,也不刻意打断,此刻话茬递过来,才瞧着令容,眼里不自觉地浮起笑意,“是啊,成婚三年了,这孩子懂事贴心,实在合我心意。你们还没见过吧?”

令容正为那“韩大哥”的称呼暗自诧异,听杨氏语声慈爱,便也含笑站起招呼。

她虽年纪不大,却已是朝中数得过来的三品诰命,章斐即便年长,仍是白身,礼数所需,端然拜见,“少夫人果真天姿国色,福气过人。”

语气温婉,姿态端正,然而四目相对,那双沉静的眼睛里仍有打量的意味。

韩大哥,呵,嫁进相府三年,令容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这般称呼韩蛰。

那边高阳长公主已引着话题叙旧起来,说些幼时的事。

十来年前,韩镜与章瑁之同为相爷,辅佐先帝。韩蛰、韩征跟章素交情颇厚,高阳长公主没几个朋友,跟章斐也往来颇多,因章素疼爱妹妹,幼时时常带在身旁,外出踏青或是上街市玩闹,便是韩蛰、韩征跟章素结伴,后面跟着个章斐,偶尔还有高阳长公主——彼时韩瑶年纪尚幼,甚少掺和。

如今说起旧事,章斐还没颇安静,高阳长公主倒是甚为怀念,目光不时扫过令容。

令容知道韩蛰对长公主无意,自然不放在心上。

只是这位章斐,安安静静的模样,让人难以捉摸。

那“韩大哥”的称呼在耳畔响来响去,魔音绕梁似的,有点头疼。

好在这二位只是来道贺而非赴宴,坐了一阵,喝了两盏茶,仆妇又来禀报说宁国公夫人来道贺,便起身先走了。

晚间令容回银光院时,稍觉疲累。

比起去年设宴时的热闹忙碌,这般零散清闲的招待并不费事,且挨个招呼,比一堆人围着的场面轻松些,无需太费神。不过毕竟需迎送招待,令容回屋后躺在美人榻上,便不想动弹了。

晚饭红菱备得清淡可口,令容多吃了点,也懒得去消食,仍在美人榻上躺着。

时气渐渐热起来,屋里炭盆撤去,开半扇窗户,盖着薄毯闭目小憩,着实惬意得很。

宋姑见她疲累,也没多去掌灯,只将取亮的灯烛点了,叫枇杷红菱放轻手脚,自去侧间熏衣裳。

夜色渐浓,屋里也渐渐暗沉下来,唯有门口两束灯烛照着,昏暗朦胧。

令容半抬眼皮瞧着藻井,随手取了旁边蜜饯慢嚼,神游天外。

恍惚中仿佛听见姜姑的声音,她等了片刻没再听见动静,目光微偏,就见韩蛰不知是何时进来的,姿态俊伟,换了门下侍郎的暗红官服,蹀躞繁复,绣纹华贵,衬着满身冷厉的气势,愈见谨重严毅,气度雄远。

她瞥了一眼,并没起身迎接,脑海里仍有半根弦松着,神游未回。

韩蛰踱步过来,在她旁边站着,“累了?”

“嗯。”令容闻见淡淡酒气,总算坐起身,“我帮夫君宽衣。”

“累了歇着。”韩蛰按住她肩膀,自将蹀躞解了,仍在旁边案上。

令容却已全然回过神来,起身帮他解开衣衫,“夫君喝酒了?”

“甄相的宴,推不过喝了两杯。”

这显然是用过晚饭了,令容估摸着热水也备好了,一问时辰,竟已是戌时中了,遂没耽搁,让韩蛰先去盥洗,她叫人熬了醒酒汤备着,将那袭崭新的官服搭好抚平,吩咐枇杷铺床毕,落下帘帐。

不多时韩蛰出来,换她盥洗。

待令容再出来时,屋中灯烛半熄,韩蛰寝衣微敞,已在榻上坐着了。

他喝的那酒后劲儿倒是不小,哪怕盥洗过,酒气也没散去,随他呼吸萦绕在床帐里。

令容也不急着上榻,自取了银剪,去剪几朵灯花。

背后传来韩蛰的声音,“今日累吗?”

“不算累,躺会儿就歇好了。”令容回身,对上韩蛰的目光,就见他靠在软枕,那寝衣敞得比从前更甚,松垮垮搭在肩头,盘扣皆开了,直到腰腹才收起来,昏暗烛光下,那劲瘦的腰身清晰分明。偏偏那脸上清冷硬朗,仿若无意。

她别开目光,韩蛰唇角微动,“不想睡?”

“夫君先穿好寝衣。”

“身上热,散散热气。”

这理由还挺冠冕堂皇,令容没法子,迟疑了下,提起白日的事来,“听说梅坞的主人章老回京了?”

“昨日回的,拖家带口。”

令容“唔”了声,因漱口后不好再吃蜜饯,只拿旁边竹签子摆弄。

韩蛰等了片刻,看她只管傻坐着,道:“过来。”

令容坐着不动,见他撩起锦被似要起身,想起那晚浴房里的长案,吓得赶紧走过去,被韩蛰揽在怀里。她闹小脾气的时候,总爱耷拉着脑袋,欲言又止,爱答不理的,韩蛰自问这两日没太过分地欺负她,有点摸不清头绪,“不高兴?”

“没有啊。”令容将他寝衣阖上,拿扣子系紧了。

一抬头,见韩蛰仍盯着她,虽有满身淡淡酒气,目光却仍旧锋锐洞察,让她那点小脾气无所遁形,索性挑明了,“前晌高阳长公主和章姑娘来道贺,说了好些夫君从前的趣事。”

“哪个章姑娘?”

“章老的孙女。”

韩蛰“哦”了声,“章老有三位孙女。”

“跟夫君有渊源的却不多。”她小声嘀咕。

韩蛰唇角微动,“章素的妹妹?”

“似乎是吧。从前总跟着夫君玩的那位。”

总跟着他玩?韩蛰皱了皱眉,章老三位孙女里跟他玩过几回的就只章素的妹妹章斐,那会儿他还能偶尔偷空调皮,那小姑娘跟在她哥哥身后甩不掉,偶尔也会带着,添了不少麻烦。遂只淡声道:“她啊。”

这漫不经心,毫不在意的态度!

令容那点子因“韩大哥”而生的微小醋意寻不到发作的出口,再问下去又显得她多心似的,若被韩蛰察觉,反倒叫他嘲笑。

索性暂时抛在脑后,听见帘帐外有脚步声,过去将那才熬好的醒酒汤接了,端进里面,递给韩蛰,“醒酒汤,夫君先喝了,免得积着伤身。”

韩蛰接过,仰头喝尽,将空碗搁在旁边。

回过头却见令容站在榻旁,纤细柔嫩的手掌摊在他跟前,杏眼微挑觑着他,要账似的。

“要什么?”薄醉里没闹清,韩蛰一头雾水。

令容指着空碗,“醒酒汤啊,新配料,新熬法,一碗一千两。”

韩蛰唇角微动。这还是前两天在厨房,令容想吃新买来的银鱼,他忙着抽不出空,随口说做一盘菜一千两银钱,结果她当真从柜子里翻出几张银票递给他,韩蛰没奈何,只好抽空去厨房帮她掌了火候,安抚她的五脏庙。

谁知这么快,她便来讨债。

韩蛰挑眉,“没银钱。”

“上回那几张呢?”

韩蛰不答,眼眸深邃,瞧着她狡黠娇丽的脸颊,猛然伸臂勾住她,翻身压在身下,端着那张清冷的脸,将腰腹贴过来,一本正经,声音低沉,“要多少,我都给。”

第117章 小气

章斐那句“韩大哥”带来的不痛快, 在韩蛰对故人不以为然的态度中磨平, 之后章斐虽在京城, 仿佛甚少出门, 也没再特地来韩家造访。倒是她的兄长章素特地来拜访过,韩蛰和韩征兄弟亲自接待。

韩蛰入相后威势更甚,锦衣司跟门下诸多事务压在肩上,也格外沉重。

他不愿落人口实, 行事自勤恳忙碌, 时常忙到后半夜回来, 白日也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