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方得体,高贵含蓄。

龙天佑觉得这情景似成相识,与一年前他跟飘云的初见简直如出一辙。不同的是,这女孩一看就知道很乖很安静。而他看到飘云的第一眼,就觉得她像只狐狸精。尽管人家什么都没做,可他就是觉得那双漂亮的有些过分的清水眼,总是在不安分的勾引他。

当然,后来事实证明,不是人家勾引他,根本是他自己心里有鬼。

可是今天,隋洋这又是唱得哪一出?龙天佑有点想不通。

心里有疑问,吃饭的时候自然心不在焉。隋洋不断的给新任女朋友夹菜,细言细语,无微不至。他们小声说,大声笑,旁若无人。

老爷子似乎很高兴,忙着给龙天佑夹菜,让他多吃点,像平日一样嘘寒问暖,慈眉善目。

只是没有人提到飘云,仿佛她从没在这个家里出现过。

这不免有些怪异。

晚饭过后,陶晚照例陪老爷子去书房下棋,据说棋艺颇佳,看来在这一点上是比屡战屡败的某人强多了。

隋洋跟龙天佑坐在放映室抽烟喝茶水,大屏幕正在放今年的贺岁大片《投名状》。据说这是一部彻头彻尾的男人戏,却看哭了女人。据说这个气势恢宏,诉说兄弟情丈夫义的战争故事,却是由偷情开始的。据说这部戏最终的结局是善恶到头终有报,恶者土崩瓦解,善者玉石俱焚。据说它上映后好评如潮,票房过亿。

隋洋似乎看得很投入,龙天佑有些心事重重。他不喜欢这样的气氛,不过电影的确是好电影。只是不知道,让他看的人究竟是何用意?

何为善?何为恶?何为义?何为弃?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话题。

我们坐在这里,看别人的故事。而我们自己经历的,又何尝不是故事?

你看深渊的同时,深渊也在看你。

龙天佑看到电影里霸人妻子,背弃兄弟的恶人,不负众望的结局凄惨,死于非命。

那么现实中的他呢?他抢了兄弟的女人,辜负了恩人的信任,该落得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他知道,在隋家人眼中,在世俗的伦理道德中,在传统的风口浪尖上,他不忠不孝不节不义。可是,他没错。

如果她对隋洋有些许的爱意,如果她妈妈没有被隋洋间接害死,如果她在隋洋怀里还有一点点幸福的感觉,如果隋洋能真正的懂她爱她怜她惜她,他都不会带她走。

可是,事实究竟如何?各人心知肚明。

我们都是生息在这不健全的世界上的不健全的人,黑与白的界限,无法像棋盘上的棋子一样壁垒分明。没有人可以像银行存款那样毫厘不差的生活,我们要放纵,要呼吸,要行走,要爱情。

我们要忠于我们自己。

片尾曲的歌声苍凉悲壮,乱世英雄梦,红尘儿女情,就这样匆匆落幕,徒留无尽的唏嘘。

“电影不错,只是结局有点惨,都死了。”隋洋笑笑,扭头对龙天佑说,“哥,看的有点闷,我们去阳台上坐坐。”

龙天佑看着他,隋洋的笑容他很熟悉,总是习惯性的把它当作孩子似的胸无城府。可是他知道,昔日的小弟弟,早就已经长大了,智慧和能力都让人不敢小觑。

他们一起坐在阳台上,一个人手里拿着一罐啤酒,像以前一样,隔着黑夜,望着对面城市里的万家灯火。这是过去的老习惯了,那时候天很蓝,风很轻,他们还很年轻,还不懂爱情,不懂嫉妒,不会算计,还没碰到飘云。

“哥,还记得吗?我第一次喝酒,是你教的。抽烟也是。你还教我打台球,教我怎么样跟女孩做爱。怎么能让自己舒服,又不把对方弄哭。呵,想想那时候的自己,真是挺傻的。什么都跑去问你。”隋洋摇摇头,笑得坦然。这里视野很好,今晚的星星很美,他心情不错。

龙天佑心里涌起一种柔软的情绪,其实隋洋从小就是个老实孩子,很漂亮,很听话,特喜欢粘着他。

“哥,你真的教会我很多东西。记得你对我说过,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所以你什么都让着我,慢慢的,我也就习惯成自然了。以为一切都是自己应得的,其实现在想想,如果你们当初不是那么惯着我,我或许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隋洋看着龙天佑,眼里有些很复杂的东西。是埋怨?是委屈?说不清。

“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事,最错的,就是爱上了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又费尽心机得到她。结果,落得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隋洋自嘲的笑着,摇摇头,“哥,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得到一个女人的身体,真的不等于得到她的心。这个道理本来从小就懂的,可我总以为自己会是个特例。我太自负了。”

龙天佑喝了口啤酒,幽黑的瞳仁望着远方,璀璨如星的灯火,烂醉的霓虹,城市的夜色黑暗如海。

忽然发觉,这个城市越来越喧嚣空虚,友情背叛,亲情疏离,除了寂寞和无法填补的欲望,这个石头森林什么都没有。

“你不该那么对她,她一直以为自己欠了你的,简直是把自己掏空了还给你。可你做了什么?隋洋,我过去的确教会你很多东西,包括如何使用暴力能达到最迅速的效果。可是,我忘了告诉你,暴力不能用在老弱妇孺身上,尤其不能用在自己喜欢的女人身上。”

隋洋手里的啤酒喝完了,又开了一罐。“蓝带”很醇,但口感总是有点苦,不如当地人自酿的“花荷”香甜。

“医院的事,她跟你说了?”

龙天佑看他一眼,目光如寒:“如果那个人不是你,你应该知道后果。”

隋洋一笑,并不躲避:“哥,或许,这句话应该我对你说。如果对方不是你,我不会坐在这里。如果对方不是你,我不会委屈自己。如果对方不是你,我不会输得心安理得。如果对方不是你,我不会进退两难。”

“什么意思?”龙天佑不太明白。

六十二章 哥,除了你们,其实我一无所有。

隋洋无谓的笑笑,指指书房:“哥,里面那个才是我的女朋友。她很乖很听话,也很喜欢我,这就够了。至于其他人,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吧,跟我再没有关系了。小时候听老人说,强扭的瓜不甜,可我偏不信邪。可事实证明,老人的话是对的。那个傻丫头,以为自己装得天衣无缝。却不知道,她根本就不会撒谎。不喜欢一个人,她没法假装喜欢。喜欢一个人,她也没法假装不喜欢。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隋洋看着龙天佑,摇了摇头:“其实这次回来,我就发现你们之间很不对。飘云以前很怕你,你也不怎么正眼瞧她。我一直以为,你嫌她出身不好,一直不喜欢她。可是这次回来,我发觉飘云对你有一种古怪的冷淡,而你,可能你自己都没发现,你的眼神就没从她身上离开过,尽管你一直是遮遮掩掩的。”

龙天佑沉默,无言以对。在外面闯荡多年,江湖路波光诡谲,险象环生。早就练就了喜怒无形于色的本事,他的脸就是侯门深似海,七情六欲也跳出了三界五行之外。可是,一遇到飘云的事,他多年的修行就约等于零。

“我看出来了,你是真的喜欢她。她能跟你走,想必也是真的喜欢你。既然这样,我放手,成全你们。”隋洋将喝了一半的啤酒罐狠狠扔到楼下,砸在新买的松狮身上,把人家雪白的皮毛,染成了土黄色,小家伙一声惨叫,跑回狗窝避风去了。还是里面好,外面不好,风清水冷的,还有不爱护动物的人高空掷物。

龙天佑有点感动,隋洋从小就是个呼风唤雨的孩子,从来都是别人把好东西,掰开了揉碎了碾成粉末放在他手边上,习惯了居高临下,坐享其成,还没见他主动让出过什么。

“隋洋,你真这么想?”

隋洋笑得有些奇怪,嘴角上扬,眼角下垂。很尴尬的笑法,有种悲哀的感觉。

“哥,我的女朋友没了,我不想连哥哥也没了。我最怀念的,是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无论做什么,都觉得时间过得好快。除了我爸,你跟飘云是我最亲的人。她要走,我拦不住。如果连你也走,那我未免太可怜了。你知道,老爷子的身体越来越差,这么大的产业,我一个人扛不住,那些老家伙表面上服气,背后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我们是一家人,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龙天佑只顾喝酒,不说话,当你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保持沉默,是最好的选择。

“哥,过去的就算了。无论谁对谁错,我们一笔勾消。你们在一起,我绝对不会从中作梗。如果你们结婚,我马上叫她嫂子,没有任何怨言。”说到这儿,隋洋的声音有些哽咽,眼睛也红了,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发达的泪腺聚集了太多难以言说的情绪。

“这样也不行吗?除了你们,其实我一无所有。所以,不要走,哥,求你了……”隋洋哭了,二十多岁的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龙天佑长长叹了口气,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还能说什么。如果老爷子向他兴师问罪,隋洋跟他剑拔弩张,他都可以招架。

可是现在,他真的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有把带飘云远走高飞的话,跟冰冷的啤酒一起,生生咽回肚子里。

每个人都有难以抉择的时候,自古忠义两难全,没想到,爱情和亲情也会进退维谷。龙天佑那天,拍着隋洋的肩膀,安慰着痛哭流涕的弟弟,做出了一个影响他一生的决定。

龙天佑前脚刚走,隋洋就送走了陶晚。回来的时候,老爷子正在书房里下棋,自攻自守,倒也快活惬意。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老爷子看着棋盘,眼没抬,手没停。

隋洋重重坐在红木椅上,烦躁的拉了拉领带:“她说累,就先送她回去了。”

老爷子意味深长的笑了笑:“看你最近胃口不好,是菜不合口味吗?”

“爸,我想吃糖醋排骨,小保姆总是做不好。”

“儿子,稍安勿躁。这心急,吃不到热豆腐。”

老爷子满头渊博的白发,额头的皱纹饱经沧桑,一双慧眼明察秋毫。两只翻云覆雨手十拿九稳,步步为营。还有,他是一个好爸爸。

“本该如日中天的人,偏偏不识抬举,可惜了一盘好棋。”老爷子把黑子一颗颗拿下,扔进旁边的纸篓里。

隋洋揉揉额头,头有点疼,今天真累。

龙天佑满腹心事的回到家里,他和飘云的家。

飘云躺在藤椅上睡着了,左手压着书,右手抱着一包零食,标准的童式睡法。连毯子都没盖。

龙天佑摇了摇头,走过去,把书和零食卸下来,把人抱在怀里。

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女人嘤咛一声,在人家怀里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就再也不出来了。龙天佑没办法,只有和着衣服躺在床上。怀里的身子软玉温香,只是姿势有点辛苦。

龙天佑摸着飘云的头发,像摸一只打盹的猫。飘云嘟囔了几句什么,好像是梦话。龙天佑贴在她嘴边上仔细一听,她说的是:“天佑,我们结婚,我来做饭,你要帮我淘米。”

龙天佑哑然失笑,这丫头,倒是一点都不吃亏。搂紧了她,亲亲脸蛋,对着昏睡不醒的女人承诺道:“飘云,我一定带你走。我们去你想去的地方,你给我生孩子,我什么都不用你干,一辈子宠着你。再等一等,等我把这边的事处理完,我一定带你走。”

男人很快就睡着了,梦见自己不在这里,在南方的小镇,温山软水,杏花春雨。氤氲的街市,弥漫着凄迷的烟雨。肥厚多汁的花瓣铺在青色的石板路上,石板路的两旁种着首尾相接的海棠树,一簇簇粉白色花团覆盖了整个城市。他的老婆和孩子站在海棠堆锦的庭院里,微笑着向他招手,等他回家…

男人笑了,笑在梦里。最幸福的笑容,却是在梦里。

幸福来临的时候,我们总以为一切都来得及,晚一点,早一点,没关系。却不知道,幸福是调皮的鸟儿,长了翅膀会飞,它不会站在原地等你。于是,我们学会了追悔莫及。

六十三章 请你小心他…

阳春三月,南方早已春暖花开,北方依旧冰天雪地。人们穿着厚厚的棉衣,穿行在铺着冰雪的柏油路上,工作学习,婚丧嫁娶。

阳光下的太平盛世。

龙天佑最近很忙,他答应隋洋,等他完全上手后,他再离开。最近正在积极的寻找最佳的旅游路线,打算上岸后,先带着飘云游览一下祖国的锦绣山河,然后找个安静的江南小镇定居。至于集团的事,交给宗泽好了。那小子有勇有谋,大学毕业后,就进了黑社会,颇有前途,欠缺的只是资历。不过没关系,他力挺。

再说,黑社会,靠耍凶斗狠还能玩几年?现在一切都企业化,集团化了。宗泽有知识,有头脑,以后带着大家慢慢漂白。严打的时候不用怕警察追,逛街的时候不用担心被仇家砍,皆大欢喜。

隋洋也很忙,忙着上位,忙着跟上海的公司谈合作计划,忙着谈恋爱。跟陶晚打得火热,招摇过市,如胶似漆。听说好事将近。

飘云的同事替她惋惜,这么好的“四有”新人,有房,有车,有形,有款。怎么就叫别人翘走了呢。要反省啊,记得总结经验教训,再接再厉。

飘云笑笑,短信龙天佑:龙少,晚上记得回家喝汤。

龙天佑回:那你要早点回家。

新学期,万象更新。高三逐渐步入冲刺阶段,飘云自然要精神饱满,全力以赴。晚自习结束后,总是比龙天佑回去的还晚。

苦了龙少,满腹幽怨的独守空闺,对着照片睹物思人,形影相吊。

学生们依旧生龙活虎,小树似的欣欣向荣。唯有寒城,一直没有来上课。柳阿姨病得厉害,回天乏术,专家已经束手无策,医院正在考虑是不是该下病危通知单。

飘云经常去看她,一个人,寒城什么都没说,脸上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

飘云感觉自己快被内疚淹没了。最近做梦总是梦到一张模糊的脸,跟寒城的样子很像,脑壳摔在地上,红白相间,血肉横飞。

仿佛某种暗示。

她没敢告诉龙天佑,怕他担心,他最近够烦了。也不敢吃药,怕影响身体,万一有了孩子,对胎儿不好。

只有这么硬挺着。

还好,消失了四个多月的文慧,终于要从祖国可爱的心脏回来了。如同黑暗中的曙光,她终于看到亮了。

三月下旬,北方天气慢慢转暖。08年是奥运年,奥运圣火即将在雅典古城点燃,华夏振奋,世界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