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海嘲。只是这样的夜里,碰见故人,难免回忆如水,潮涌而至。”

“好的回忆,多多益善;不好的,你索性当我是垃圾桶,都倒在我这里,从此扔掉。”海嘲把忘月送回住处,在忘月下车的时候,蓦地拉住忘月的手腕,将一张银黑色卡片塞进忘月手心里,然后合拢忘月的手指。“寂寞伤心也好,开心快乐也好,记得你不是一个人,总有我,愿意分担分享。”

忘月深深看了海嘲一眼,微微点头,上楼去了。

海嘲注视着忘月的身影消失在公寓厚重的大门里,才发动引擎,驱车回海燃园。

回到海燃园,晚宴已经散了,园子里的仆佣内侍正在清理打扫宴会厅。

管家全叔看见海嘲回来,笑容里带着一些探询意味。

“四少回来了?玩得可开心?”

海嘲挑眉瞪眼,想了想,又把挑起的眉舒展开来。

“死小七呢?我有事问他。”

“七少已经回房间休息了。”全叔笑眯眯地指了指楼上。“四少也早点歇息罢。”

“我上楼去了。”海嘲抛下一句,便一步两格楼梯地跑上二楼。

经过任七卧室门前,海嘲停下脚步,抬手准备敲门,犹豫片刻,却还是没有。

自从小七受了神经毒剂的侵害,虽然救回来了,但总是容易觉得困乏,既然休息了,他不想把他吵醒。

罢了,还是明天再说吧。

“是四哥吗?进来罢。”门内,却传来任七轻缓的嗓音。

“你成精了,你?”海嘲推开门,走进去。

室内亮着灯,任七斜躺在床上,膝盖上放着一本摊开的杂志。

“你早就知道?”海嘲开门见山。

“是,我早就知道。”任七也大方承认,毫不闪躲。

“为什么不告诉我?”海嘲一屁股坐在任七床侧,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替任七推拿双腿股二头肌。

“这种事,由本人告诉你,会更好一些。四哥你藏不住心事,如果你知道了沈小姐的过去,你不会无动于衷,一定会在态度上有所转变。她是太心细如发的女子,不会觉察不到。”任七直视自己兄长的眼睛。“如果她自己告诉你,就说明她已经开始相信你,你离你所希望的关系,就越近。”

“我希望什么关系了!?”海嘲脸上颜色微赧,这个死小七,脑子里在想什么啊?

“我想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四哥,你想什么。”任七微笑,唉,他们任家的孩子,在感情上,恁地迟钝。他自己,也不例外呵。

“先不管这个!我问你,那个姓程的家伙,是你故意邀请来的,对不对?”海嘲挥了挥手,把那些暂无答案的事且先扔开。

“是。”任七又一次,爽快无比地承认,他便是始作俑者。

“很好。”海嘲狭长微挑的眼淡淡眯了起来,咬牙切齿地问,“那么你一定有那家伙的详细资料喽?”

“没错,我有。”任七笑吟吟地,等着自己的兄长接下来要说的话。

“把那家伙的资料悉数给我,这件事你就别管了。”海嘲大手一伸。

“那么,加油,四哥。”任七自枕头下摸出一个文件夹,交到海嘲手里,眼角眉梢都是浅淡温煦的笑。

“你给我好好休息,我自己的事,接下来由我自己解决。”海嘲轻拍任七的肩膀。这个肩膀上,挑了太多责任,是该卸下来一部分了。

“好。”任七听话地,闭上眼睛。

海嘲走出任七的卧室,垂睫看了一眼手中的文件夹,眼里掠过冷利肃杀的寒芒。

次日上班,忘月在休息时间被文小姐逮住。

“沈小姐,你昨天怎么就自己先走了呢?”文小姐有些埋怨地,轻声问。

“怎么,你玩得不开心?”忘月轻点文小姐右颊上的酒窝。

“那倒不是啦。只是很多人跑来问我,任四公子和沈小姐你是什么关系。”文小姐暗暗咂舌,那场景,沈小姐没看见。若看见了,只怕以后再也不会想看。那中刺探的,研审的,暧昧的眼神,搀杂在一起,让人很不舒服。

“这样啊…”忘月有些明白文小姐的意思,“难道就没有其他有趣的事了?比如,英俊潇洒的绅士请美丽的文小姐跳一曲之类的?”

忘月只是开玩笑,想不到文小姐一张白净的面皮竟然倏忽飞红。

啊,不会是真的有吧?忘月动了动唇,却忍下未问。

“不是你想的那回事,沈小姐!”文小姐看见忘月脸上的表情,急忙辩驳,“程律师想代表他所服务的公司与基金会合作,所以才请我跳舞,了解一下基金会。”

程律师?忘月的心“突”地一跳。

“哪位程律师?”

“他给了我一张名片,我记得应该叫程功吧。”文小姐脸上飘过一丝向往,一丝憧憬。

程功?

程功!

忘月却只觉得旧时噩梦扑天盖地而来,脸上,却保持着优雅微笑。

“好好的,谈什么公事呢?要谈,叫他找东海去谈,我们这样美丽的文小姐,才不是那些臭律师九转肚肠的对手。”忘月有些怜惜地看着文小姐。那人追求女人的手段,的确是出色的。只是,那人把女人往死里打的时候,也毫不留情。

“沈小姐也是律师啊。”文小姐不解地说。

“是啊,所以我也是臭律师。”忘月不知道程功打着什么主意,但忘月在心里发誓,决不教他得逞。

吃过午饭,忘月叫住正准备趁午休时间和女朋友方圆圆小聚的林东海。

“东海,我有事想找你商量。”

“好。”林东海望着忘月凝重的表情,一口答应。

两人走进办公室,关上门。

“最近有什么我们以前没有接触过的公司试图和基金会取得联系吗?”忘月开门见山地问。

林东海想了想,点点头。

“是有几家,不过基金会自有一套审核程序,所以不是每家公司都能立刻得到核准的。无论是捐款方还是受赠方,我们都是严格按照制度来走的。”

珍爱基金会是一个制度完善的组织,不容许徇私舞弊的现象存在。

忘月十指交叠,寻思良久,才又问。

“有没有短期出国进修或者交流的机会?”

林东海微怔,取出PDA查阅了一下。

“有。下半和月在新加坡有一个联合国妇女基金会会议,民间团体也获邀参加。”

“请派文小姐参加会议。”忘月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恳求,恳求林东海不要问为什么。

“好。”林东海也确然没有问为什么,只是一口答应下来。

“最近所有的捐款和求助申请都由你亲自经手,然后把你认为可行的交给我过目核批。”忘月直直注视着林东海,这是她一直以来信任的搭档,她相信在工作上,他们可以彼此信任。

“没问题。”林东海沉稳地点了点头。他虽然不明白忘月为什么有如此紧张的表现,但他相信忘月一定有忘月的理由,所以他无条件地支持她所做的每一个决定。

“还有,请替我谢绝一切应酬,如果实在推托不掉,就麻烦你是圆圆代替我联袂出席。”

“乐意效劳。”林东海笑了,即使是这种紧张时刻,忘月都不忘充当红娘,真服了她。

忘月也笑了,也许这次事情解决以后,她可以喝一杯喜酒了。

等林东海走出她的办公室,忘月闭上眼睛,抗拒心底里急欲弥漫,将她吞噬的黑闇沉郁的回忆。

程功,你这是向我宣战吗?

这一次,我绝对不会让你再伤害任何人!

决不!

第六章 勇敢

第六章

我以为我已经足够勇敢,所以我只身上路

可是面对你的脸,噩梦仍然不停折磨着我

忘月以为程功会很快找上她。

出乎意料的是,他却始终,没有动作。

忘月心中的那根弦,一直绷得紧紧的。

她不知道程功想做什么,她担心程功会对其他人不利。

“沈小姐,叶先生来了。”方圆圆通过内线电话通知忘月。

忘月看看桌面上的行事历,很不情愿地想起,她今天和叶仰尘有约。

“请叶先生稍等片刻,我马上下去。”

忘月收拾了一下桌面,拎起手袋下楼。

楼下,叶仰尘穿着一袭天青色绣亚光麒麟纹的长袍站在底楼大堂里,正袖着手,半仰着脸看墙上悬挂着的一组照片。

照片是上次基金会组织慈善义卖活动时拍摄的,玩耍的孩童,无人的秋千,可口的点心,布置过半的场地,还有现场热情高涨的参与者…

叶仰尘的视线一一掠过,倏忽又转了回来。

一张照片的角落,不引人注目的地方,有一抹绿茶色身影,窈窕,带着难以言喻的清寂,让他忍不住想探究,那水一样的眼神下面,潜藏着怎样的过去。

叶仰尘不是没有问过祖母,关于忘月的过去。

“如果忘月自己没有对你透露,那么,仰尘,奶奶也不会告诉你。一个人的过去,倘使不会伤害到别人,她不愿意说,我便不会追问。这是我的原则。谁,没有一些属于自己的秘密呢?”

叶仰尘记得,祖母这样云淡风轻地,把话题扯了开去。

他不是没有能力通过特殊渠道,去查知忘月的历史。

但,诚如祖母所言,谁没有一些属于自己的秘密呢?他自己也有。所以,他愿意等有一天,忘月自己来告诉他,她的过去。

现在,他只想打破忘月和他之间那客气礼貌种疏离的僵持局面。

至少,他希望他们能是无话不谈的朋友。

转眸,看见忘月穿着浅驼色连身裙,外着一件同色收腰一粒纽七分袖外套,脚下踩着一双妃色浅口平底缠缎带芭蕾舞鞋款款而来,短发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摇曳,拂过脸颊。

叶仰尘的眸色一深。

忘月不是叫人看了眼睛一亮的那种漂亮女子,可是,不知恁地,忘月仿佛是一缕湖畔清爽的风,总教人看了觉得心旷神怡,毫无压力和紧逼感。

忘月眼镜后的明眸,微微低垂,回避了叶仰尘有些炽热灼烫的注视。

“对不起,我迟到了。”忘月伸手,把落在耳侧的头发掖回耳后。

“没关系,我有耐心等待。”叶仰尘一语双关。

忘月不是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却只是笑着举步向外。

唉…

叶仰尘望着忘月的侧影,无声太息。

无论怎样说,无论怎样做,都似碰在一团棉花上,无法着力,只能看着所有的努力化为无形。

两人到一家离珍爱基金会大楼不远的本帮菜饭店,由领班亲自引进预先定好的雅间包厢。

等到两人落座,领班又亲奉上菜单。

“两位请点菜。”

“今天有什么厨师推荐?”叶仰尘并没有翻开菜单,只是微笑地问。

“今日厨师头牌是烧汁芦笋肥牛卷,芦笋碧绿爽脆,包裹在香味浓郁的肥牛肉片里,浇上本店秘制甜酸辣酱,令人齿颊留香。”

“好,就来一份厨师推荐。”叶仰尘征询忘月意见,“忘月,你喜欢吃什么?”

“清淡一些就好,我不挑食。”忘月也没有打开菜单,她其实更想吃自家食堂里的家常小菜。

“鲍汁炖白灵菇,鸡茸羹,两碗绿粳米饭,再来两份南瓜布丁。”叶仰尘把菜单交回给领班,忘月依样照办。

“两位请稍等。”领班退出包厢。

“此间虽然以本帮菜为特色,不过川鲁粤闽苏浙湘徽八大菜系的美食,也不遑多让,有时间的话,我们可以常来,试试其他的菜色。”叶仰尘从小耳濡目染,也是一个老饕。

忘月笑了笑,执起桌上的以上投法冲泡的白毫银针,轻啜一口,微眯起眼,抿唇回味齿间情甜的茶香。满盏浮茶乳,回味甘且香。这家饭店,可谓不惜工本,只是一盏茶,都已经用了十大名茶之一的白茶。

“你太瘦了,应该多吃些。”叶仰尘有些怜惜地说。

“瘦吗?只怕在一些以瘦为美的人眼里,还嫌我太胖呢。”忘月失笑。她只是吃不胖,自那之后,她的消化系统,仿佛有了自我意识,从此再也胖不起来。

叶仰尘笑了笑,明白忘月的言下之意。坊间很有些名媛淑女和超级模特,为了保持一副纳米比亚饥民式的排骨身材,长年粒米不沾,荤腥不进,每日只吃几片蔬菜水果,喝十几杯水,便算三餐。如此还不够,还成日嚷着:你看,你看,我又胖了!我要减肥!

他不是没有交往过这类女性,吃过三两次饭后,便觉得倒足胃口。满桌珍馐美味,彼人永远一脸畏之如虎的表情,真正教人退避三舍。

然则忘月并不。美食当前,管他三七二十一,且甩开腮帮子,吃个过瘾,并不在乎所谓形象。他在珍爱基金会的员工食堂里,已经见识过了。

叶仰尘执起茶盅,平举至眉前。

“今天我请你出来,目的有二。一是祝贺你成功地解决了许雁肪女士的个案,让她与前夫达成庭外和解,得到她应得的公正公平。我就以茶代酒,先干为敬。”

忘月不意外叶仰尘的消息灵通,虽然这件事因为侯家的刻意掩盖压制,并没有见诸报端,不过她隐约听说有人向侯家施加了压力。忘月不太确定是面上总是带着三分凶相的海嘲,还是眼前这个看似温煦谦雅一如谪仙的笑面虎叶仰尘。

但不管是谁,忘月都对其心存感激。

真正的恶人,有太多时候,无法以正常的法律途径给予他们应有的惩罚,他们在支票本上签写下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的数字,然后便继续逍遥法外。这种时候,忘月不反对用灰色地带的力量,给他们一些惩戒。

“谢谢。”忘月如叶仰尘一样,喝干杯中茶。

叶仰尘替忘月续满茶。

“其二,我是想和你谈谈珍爱基金会公益广告计划。”

“公益广告?”忘月镜片后的眼里流转过淡淡清波。“公关部的预算里并没有这一笔支出。”

叶仰尘好看的凤目里流露出啼笑皆非的颜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