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为什么,他害你,自己也不得善终。”她冷冷的道,“如今天下谁也管你不得,若有人再敢如此害你,我便要他生不如死。”

他沉默了一阵,“孤光。”

她身上杀气未褪,“什么事?”

他反握住她的手,“我会教你武功术法。”

“啊?”她莫名其妙,不耐烦的道,“我自己会练,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十分认真的道,“否则你武功术法均弱于我,若有人害得了我,你要如何令他生不如死?”言下目视陆孤光,眼中亦是十分诚恳善意。

她呆了一呆,勃然大怒,“任怀苏!你是故意的吗?我好心替你抱不平,你故意找茬、故意讽刺我打不过你?你不要以为你是尸魅是将军就比旁人高一等,若有一天!”她故意冷笑一声,“若有一天你惹得我起了杀心,纵便是你我也照杀不误!”

“我会教你。”他仍是言语温和,轻声细语的道,“我会教你直到你比我强,直到你想杀我便能杀我,如何?”

她不知为何脸上微微一红,心里倒起了几分别扭,转过头去,“也不见得你学的就比我学的强。”

第十二章02

两人在抚心院中静立了一会,任怀苏收起了那块容玉,拿起了那枚钥匙。

那看起来像个大门的钥匙,陆孤光沉吟了片刻,此时天色偏暗,日光不强,她鬼扇一晃,几缕黑影从扇中飘出,随即四散飘开,探寻这左近可有什么密室或偏僻的宅院?

任怀苏抬起头来,往事总是模糊不清,有些仿佛记忆得十分清晰,清晰得令人难以置信,怎会连墙壁上任何一块砖缝都记得清清楚楚,有些非常模糊,他记得离殇令之约,可是在那之前呢?

在那之前,他究竟在黑旗军中做了什么?怎会连一点印象都没有?仿佛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没有想起来,那件事在暗影中浮动,催促着他想起更多的事,而他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更重要的是,即使想起了一切,也仿佛与如今救世之事无关。

既然是沈旃檀找上了自己,而非自己选定沈旃檀,那自己的回忆便无意义,有意义的是沈旃檀如何找上了自己?而这位沈公子的一切却又在这里化为了尘土与灰烬,分担圣气之说果然已是绝路。

“任怀苏!”陆孤光突然叫了一声,“有地牢!”

他回过头来,只见左边庭院轰然一声,地表被鬼气掀开一层浮土,露出一个极深的通道,她抢了他手中的钥匙窜了下去,通道中有一扇大门,那大门距离地表并不远,只听“咯咯”声响,咿呀一声地底传来阴暗的回声。

那扇门真的开了。

陆孤光惊讶的看着门后,门后不知为何竟是有光。任怀苏一步一步拾级而下,“那是域贝的光。”

域贝是一种能发微光的贝壳,能照亮让如此大的一片地域,地下不知是有多少域贝了。

在域贝荧光的照耀下,腐朽的大门之后,是无数自上垂落的巨大符咒,上面画满了奇异的文字,地牢没有风,每一张符咒都写在质地致密结实的红色布匹上,至今不坏,悬挂在地下空旷的空间里,便如一堵堵墙壁,纹丝不动。

她一扬手,方才探路的几只鬼影尖啸一声往符咒上冲去,任怀苏道,“且慢…”

却见那鬼影撞动布匹,沉重的布匹扬起微风,转瞬之间,整个空间的红色符咒都开始微微晃动。任怀苏眼见形势不妙,一个转身将陆孤光护在怀里,她吓了一跳,突然脸颊涨得通红,不是没被他抱住过,但不知怎的,这一次让她心头狂跳。

红色符咒摇晃着,不仅扬起了风,甚至能听到一种古怪的嗡嗡声,仿若悬杆摇晃的回响,又如那些符咒能发出声音。那些嗡嗡声听着令人头昏眼花,她还没觉得什么,蓦地任怀苏晃了一晃,便抱着她跌了下去,伸手撑住了地面。

“怎么了?”她失声问。

“定尸阵…”他脸色苍白,却还镇定,“传说中能灭百年僵尸王的定尸阵,此阵符布水火不侵,刀剑难伤,若是厉鬼当能化影穿阵而去,但若是僵尸必定血肉枯竭而亡。”他是尸魅,也就是未死之尸,此阵对他影响甚大,但他音调仍然空合端正,毫无惊骇动摇之态。

陆孤光并不是僵尸,自然不太受阵势影响,定尸阵名声极大,她自然听过。从任怀苏怀里挣出来,她用力拖着他的身体,“快走!趁阵势还没发动起来,快走啊!”

任怀苏只是摇头,他全身肤色惨白,在红色符咒映衬下越显死气,“孤光,你先离开。”

她又惊又怒,“我不要!沈旃檀在地下挖了个坑,里面布下阵法,专门针对你!他在六十年前害你,六十年后又害你,这地方绝不会是困住你就算了!快跟我走!”

“我站不起来了。”他平静地道,“此地危险,速速离开。”

“我不要!”她厉声道,“我不会死!”

他叹了口气,“我亦不会死,莫怕,快出去。”

“你就算不会死,他如果要在这里把你困住几百年,那我怎么办?”她厉声道,“你娶了我!你答应教我武功术法,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我…我…”她咬了咬牙,“我总是一个人,你也总是一个人,我不想再总是一个人,你也不想,对不对?”

他垂下眼眸,过了一会儿,仍是平静地道,“你先离开。”

“鬼影!”她厉声召唤,鬼扇乍然爆开一团浓重的黑雾,将任怀苏包裹住,随即向外拖动。然而黑雾一起,任怀苏身子一动,四方符咒嗡嗡之声渐大,数道光芒射来,那团黑雾发出怪叫,四散躲避,很快又回到鬼扇之中。

“看到了么?没有用的。”他平托起右手,手掌佛门圣气光芒莹莹闪动,定尸阵感应到圣气,略微缓和,“我动不了,你离开。”

她看着他掌心微弱的圣气,有些毛骨悚然——若是这个阵势耗尽他体内所有佛门圣气,他会不会…会不会理智尽失,变得再也不是他?她看到他背后缓缓浮起一层金光,那金光和抚心院门口的一模一样,那个老和尚说他身上有佛门封印,一旦封印被破,他就会…他就会…

彻底变成尸魅。

她是决计不走的,定尸阵、定尸阵…她咬牙切齿站在阵中,沈旃檀!为什么当年他要逼害任怀苏?为什么在这里有个能困住尸魅的定尸阵?难道在当年,沈旃檀就想把任怀苏练成尸魅么?那怎么可能——不会有任何一个人会意图将另一个人练成尸魅,从未听说有这种方法,而尸魅也绝不可能为谁所掌控,那是无法控制的绝顶妖物啊!

除非——这个阵是后来布的?是任怀苏变成了尸魅之后,沈旃檀才布的?她突然想到另一种可能,难道是任怀苏变成了尸魅,沈旃檀逼害出了意外,任怀苏变成了尸魅,他无法抵敌,匆匆在这里布下定尸阵困住任怀苏?

如此说来,既然疯和尚现在还站在这里,那就是说这里并不是无法可解的!当年他一定破过阵,要不然就是别人曾经救过他…她目光匆匆的四下张望,破阵?符咒难以毁坏,要从哪里破阵?

任怀苏背后的金光越来越盛,封印距离崩破已然不远,他安静的伏在地上,便如一只白色的蝙蝠。陆孤光实在什么也没想出来,猛的灵光一闪,大喝一声,鬼扇全力往地下劈落!

轰隆一声,地下开了一个大洞,阵势之下还有密室,底下竟是空的,她抱着任怀苏跳了下去——既然上不去,动不了,那就只有跳下去了。

“碰”的一声,她和任怀苏双双在黑暗中落地,他身在半空就已经恢复,伸手揽住她的腰,轻轻将她放下,“孤光…”她仍在想要如何出去,不耐烦的问“什么事——”

“没什么。”他有什么想说,却又不说了。

“想说就说,我最讨厌吞吞吐吐。”她喝道,“快点说!”

“我想…你说的没错。”他说,“孤身一人总是…”他微微一顿,才道,“不好。”

她在黑暗中瞪眼,“你为什么不能说你也想要我陪你,咬文嚼字拐弯抹角,意思还不是一样?”她抓住他的手,意外的觉得他的手在微微发抖,“你觉得冷吗?”

“不冷。”他其实从不知道冷、饿、饱、痛是什么感觉。

“难道你是怕黑?”她叫了一声,不可置信,“你发什么抖?”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问,“怕…是什么感觉?”

第十二章03

她啼笑皆非,“你…你…难道从未害怕过什么?”她看不到他的脸,却知道他摇了摇头,她接下去道,“也许你害怕过,只是你自己不知道那就是怕而已。”她指指面前的黑暗,她在黑暗中非常惬意,因为黑暗就如她的巢穴一般,带给她充足的安全感,“比如说——在谁也看不见谁的时候,你最先想到什么?是太好了无论我站在哪里谁也看不见我,还是…”

她还没说完,任怀苏认真平缓的道,“我觉得…四面…都是墙壁。”

“墙壁?”她怔了一怔,握了握他的手,他的手已经不再发抖,却依然一动不动,安静了一会儿,她又问,“墙壁?”

他点了点头。

她思索了好一会儿,试探着问,“你…被墙壁…呃…被关住过?”

他平淡的嗯了一声。

她咒骂了一声“该死的沈栴檀!”她从怀里取出那黑色的绣袋,绣袋中有一物散发着柔和的微光,被黑色的绸缎掩盖着,光线并不强烈。她取出珠子,极日之珠散发出一圈柔和宁静的光芒,她站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喂,你看,没有墙壁。”

他点了点头,举步向前走,姿态神色端然平淡得仿佛他方才根本没有不敢动弹过。

她刚开始只是诧异和惊讶,突然间强烈的酸涩冲上心头,疯和尚心智如此坚定,那要是…那要是…什么样的折磨才会让他…才会让他…

才会让他恐惧黑暗恐惧得丝毫不敢动弹?

他甚至…不知道那就是怕,他只是平淡的以为,在绝对的黑暗中,四面八方就都是墙壁。

他甚至没有想过——对尸魅来说,即使是真的墙壁,又能奈他何呢?

一只在黑暗中就不敢动的尸魅,一只怕墙壁的尸魅!

沈栴檀!她咬牙切齿的诅咒,这人若是还活着,她要让他死上一千次一万次!陆孤光不是什么好人,但素来想杀就杀,如沈栴檀这样动辄成百上千人命,一出手便是定尸阵、无水宫,与人为敌能将人逼成尸魅,如此趋向极端,甚至是极端之极的人,当真闻所未闻。

“孤光。”任怀苏突然道。

她举起极日之珠往前照去,面前的密室通道并不长,珠光所照,不远处又是一扇大门。

一扇钢铁所铸的大门,竟有半尺之厚,然而这扇大门从中破开一个大洞,沉重的铁墙破口微微翻起,中间被烧溶了一个半身大小的空洞,石壁上的裂纹绵延丈余之长,可见当初破门而出的东西具有多么惊人的力量。

“这是——”她目不转睛的看着那扇门,“里面是什么?”

任怀苏顺着珠光走过去,弯腰迈入了门内,她微微一惊,连忙跟了过去,怕里面一片黑暗,这人又不敢动了。

钻入门内,里面是个不大不小的石室。

或者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牢房。

牢房里石壁之上悬挂着细细的铁链,那铁链沉寂在地下如此之久,依然熠熠如新,不知是什么材质,交错纵横的铁链在墙上隐隐形成一个古怪的图案。她一眼认出,这是锁身环,是一种复杂的束缚之法,共有九九八十一条绳索,每条绳索都缚住人身最易发力的位置,然后极精细的交错纵横,环环相连,凡被锁身环绑住的人,是连一根手指都无力动弹的。

而这面墙上,结着锁身环的,是细如绳索的古怪铁链。

当年被锁在这面墙上的人…必定是生不如死。她凝视着那面墙,墙上斑斑点点的污渍,宛然是干涸的血迹,“任怀苏,当年你…是你被锁在这里吗?”她换了口气,语气有些颤抖,“你…你在这里被锁了多久?”

任怀苏摇了摇头,“不记得了。”他望着这地牢,这是他非常熟悉的地方,连砖缝里的泥灰都一清二楚,然而站在此处,心中一片空白,竟是任何感觉都没有。

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只隐约有一丝淡淡的惊诧。

“沈栴檀对你做了什么?”她紧紧握住了拳头,愤怒一点一点烧灼着心肺,让人痛苦得想砸碎了这间地牢,“他把你锁在这里做什么?”

任怀苏抬起头来,想了很久,“不记得了。”

“那这些血呢?这是别人的血吗?”她冷笑,“我…我从未如此恨过一个人…可惜他已经死了,好可惜他已经死了…”

“那是有时候针刺、有时候刀砍、或者是剥去皮肉留下的…”他不经意的道,她却整个人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他,失声道,“你说什么?”

他温柔平静的看着她,“不过是些苦刑。”

“不过?不过?”她喃喃的道,“天…我的天…他不仅背叛你害了你,烧死上千人,他还将你锁在这里,极尽酷刑…我…我…”她骤然大喝一声,鬼扇中妖气爆发,轰隆一声巨响,锁身环对面的石壁被她怒极劈出一个人身大小的洞来,碎石滚了一地,“我真恨不得将他再杀死一千次一万次!”

“我已经忘了。”他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忘了,就不必挂怀,放它去吧。”

“你放它去了,我可放不下,这件事我一定要弄明白,沈栴檀一定受皇帝操纵,他一个人绝做不到这些…”她心里恨极,终于明白任怀苏身上另一个妖孽所说的“恨”恨从何来,也许疯和尚根本不是放开或忘记,他只是把恨分离到另一个魂魄身上——既然如此——她绝不会就此算了!

“孤光。”他平静的看着石壁上的坑洞,“此地并无摆脱圣气或鬼女的线索,我们还是离开吧。”他果然是不恨的,眼帘微阖,这周遭的一切就如与他毫无关系。

她蓦地回过头来,怒极而笑,“你——你就一心一意只想着如何破除那该死的天兆么?你看看这些——你看看你从前所身受的,你无动于衷?你怎能无动于衷?这些都是这人世对不起你的证据,世人如此卑劣可怕,你为什么要救他们?”

“人…”他唇齿微微一动,那毫无情绪的语气让她越发暴怒,“任怀苏!你真的想破除圣气,破除天兆——还有一个方法——你爱上我!你彻底的爱上我!爱我爱得发疯发狂——你动情生欲,解开佛门封印,让你自己彻底变成尸魅——那圣气就不会再降诸你身,你再去定尸阵自毁佛气,那世上就再也没有什么万圣之灵、再也没有鬼女献祭一说,这人世就得救了!你做得到么?做得到么?”

他的目光柔和而诚挚,凝视她的时候仿若能将人沉溺在一片柔情之中,那淡色却丰润的唇微微一动,说出来的却是,“你我无情,非人间无情。众生有爱,父善母慈,鹿鸣虎啸,皆为生存,花开花落,月缺月圆,皆是万物美好之处,岂能过目不视,听之废之?”

她踉跄退了一步,不可置信的望着他,他在说什么?她叫嚣着说要他爱她爱到发疯,爱到变成尸魅就能抛弃圣气,就能破除他心心念念要解的天兆——结果他说——他说“你我无情,非人间无情”——在他心中,他和她就天生该是“无情”,和有爱的“众生”不同,众生父善母慈,鹿鸣虎啸都是美的值得保护的,而他们就天生活该是异类活该无心无欲活该牺牲一切么?她终于明白为何他那挖心一剑能如此淡然而绝情——他根本从未变过——从未变过!他一直就是这样,在那一剑之前或之后都是一样,她以为他曾有心动、曾有歉疚,甚至他都开口道歉了!

但…他根本没变!

他从未…把她和他自己归入“众生”,他所说的“爱”和“情”,那种毫无道理的维护之意全不是给她的,他对自己毫无底限,而她因为被他视为同类,所以也无底限——所以他可以在洞房之夜伤她两剑,他道歉是因为他没有发现还有其他可行之法,而根本不是因为他伤害了她!

他根本…从未因为伤害了她而感到愧疚。

他说他与她天生无情,所以她方才所说的“爱她爱到发疯爱到变成尸魅”这种方法是不可能的。

他的爱只有大爱,没有私情。

她的眼泪霎时间夺眶而出,这个人…这个人是这样的,他其实一直是这样的,是她一次又一次被他温柔的言语、仿若深情的眼神所欺骗,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他说着那些真心实意却暧昧不明的承诺,他认真体贴的关怀照顾,那都…那都是…错觉!

是错觉而已。

是她妄自多情。

第十二章04

“孤光?”他柔声呼唤,见她脸色大变,眼泪夺眶而出,他仿佛略有诧异,“怎么了?”

她手指微微一动,血流霞紧紧握在手心,一瞬间血流霞乍然变形,成长钉之形,几乎就要往任怀苏眉心刺去——任怀苏抬起手来,握住她的手腕,她指间血流霞所成的红色长钉赫然在目,只见他略略皱眉,看着她目中爆发的戾气,“孤光?”

她尚未动作,手腕已被他所控制,陆孤光自知动手和这人相差太远,冷笑一声,她收起血流霞,“你我无情,你只爱众生,所以你不恨沈旃檀,你宽厚大度慈悲为怀,倒是我妄作小人了。”

他凝视着她,温言道,“我知道你是为我愤怒。”

她收起血流霞,别过头去,淡淡的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你不在乎,你不愤怒,你不挂怀,独我一人愤恨不已,又有何意义?

她收起血流霞,他仍旧握着她的手腕,五指温热,缓缓往下滑落,手指交错握住她的手,她怔了一怔,猛的将他的手放开,怒道,“做什么?”

他平静的道,“你手指冰冷,可是气血不调?”

她顿了一顿,几乎怒极而笑,随即淡淡的道,“我气血调不调,与天下苍生或芸芸众生并无关系,所以你也不必挂怀了。”

他似乎微微一怔,眉头微蹙,过了一会儿,他道,“时日不早,我们也该回去了。”

她抬起头来,淡然站在原地不动,他呼唤道,“孤光?”

“任怀苏。”她冷冰冰的道,“既然你只想救世,众生无不可怜可爱,凡是能破除圣气解开天兆的方法你都能尝试,与其追寻飘渺不可求的分担之法,还不如下苦工研究如何能杀了我。”她阴森森的看着他,“毕竟杀了我,比寻找沈旃檀当年的分担之法要容易实现得多。”

他皱着眉头,过了一会儿,缓缓的道,“那一剑,是我错了。”

“你没错。”她凉凉的道,“我现在明白,你一点也没错。”她站着不动,两眼望天,“来吧,你再试一次,说不定就能杀了我,只要杀死你的妻子,莫约那佛门封印和天降圣气都不会再缠着你不放了。”

“我说过,那一剑,是我错了。”他仍旧缓缓的道,语气和当初说这句话的时候一模一样,毫无分别。

“我也说过,你一点也没错。”她冷冰冰的道,“劳烦你苦苦寻觅其他方法,放任世人不断无辜死去,浪费许多普渡众生的时间,让浩劫步步加深,如此多罪孽我一人怎负担得起?动手吧,什么沈旃檀,什么分担之法,那都是浪费时间的废话,你也不必再想了。”

“孤光。”他道,“我不会杀你。”

她本还有话要说,本想冷笑说让她多活了这些天真是承了他的情,真是他慈悲为怀才能让她这救世的“物品”自以为是的活到现在,既然在他心中她依然只是一条“性命”,只是个救世的法器,那想杀就杀吧!装作温柔体贴,非要表现慈悲为怀,非要显得他胸纳百川,不得不忍受她的误会,何必如此为难呢?

有什么意思?

论武功法力,她全不是他的对手,何况此时深处地底,她曾对他如此相信依赖,要杀要剐,还不是他举手间事?既然无情,再惺惺作态,那就更无趣和索然了。

但他说“我不会杀你”。

他说得如此平静,低沉温和,是全发自内心的自然。

一瞬间,她接下来的挖苦讽刺冷言冷语便断了音,一时无话。

他仍是用那仿若深情一片的眼光凝视着她,极诚挚的柔声道,“相信我,我不会杀你。”

她闭上嘴,不想看他。

他伸过手来,握住她冰冷的手指,仍旧柔声道,“我相信,一定有比杀你更好的方法。时日不早,我们回去吧。”

手指上传来温暖的热度,她脸颊上的泪痕已干,眼底却依旧酸涩,她竟因为他这一句话而无法继续恨他——而他这一句话其实——其实真的…一定没有听起来这么温情。

一定…其实一点也不温柔。

但她仍被他握着手,一步一步向一侧石壁走去。

只见任怀苏略听了听石壁后的声音,立掌如刀,向那石壁砍去。只听格拉格拉,一阵沉闷的爆裂之声,那石壁上陡然出现如蛛网般的裂痕,石块均匀碎成如鸡蛋般大小的砾石,慢慢的塌落,露出石壁后一个新的空洞。

她怔了一怔,这一定是当年刚刚变成尸魅的任怀苏没有发现的东西,如果当年的任怀苏能发现这里有个石室,必定不会选择破铁门而出。

砾石塌落静止之后,石壁上露出一个半人高的空洞。她以血流霞照出去,里面空空如也,依稀是个通道。任怀苏牵着她往通道中去,她忍不住问,“你听到了什么?”

他回答,“流水之音。”

流水之音?那是说有地下河了?她被他牵着往黑暗中走,极日之珠的光芒一寸一寸照亮前路,转了几个小弯,两侧石壁坚定如铁,当初也不知是用什么东西开凿出来的。过了一会儿,眼前突然微微一亮,一阵清凉之风扑面而来,显而易见,前面有出口。

微微的水声从远处传来,两人加快脚步,前面的光线越来越亮,接着竟有几丝绿意投入,两人走到通道尽头,都是一怔。

面前是一处垂帘的小瀑布,细碎的水声便是由此而来,清澈的流水之间透露出明朗的天色,几块天然堆叠的巨石形成了通道的出口,就在这出口之处瀑布之旁,生长着一丛青翠的芭蕉,细碎的水雾在芭蕉叶上凝成水珠,一点点滴落地上,那绿意与清凉便是由此而来。

芭蕉树下,有一块大石,平整的大石上摆放着一副棋盘。

棋盘上黑白棋子被瀑布的水雾长年浸润,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生了一层葱绿的青苔,地上只有一个棋盒,端正的盖着盖子,也生满了青苔,几乎与地融为一体。在棋盘对面,被飘渺的水雾洗得光润干净的青灰色大石上,放着一个铁黑色的盒子。

那盒子上不生青苔,只被长年的水雾浸润得略显圆润,上面被人用不知何种锋锐之物划上了七八道深深的痕迹。那痕迹非刀非剑,不知用什么东西划的,就如一人怀着极度的痛苦和挣扎,一笔一笔深深刻在这盒子上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