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他君临天下的开端。

一夜之间,旻山崩塌,万古峡被填平,形成百里荒原。荒原上竟然出现一座高耸的塔楼,楼上高悬“长生塔”三字,塔身作八角之形,每一层飞檐之处都悬挂奇异金铃,微风吹来,满楼诡异的铃声响动,令人头昏眼花,目眩神迷。

茂宛城的百姓无一敢近那长生塔,朝廷派来查探的兵马一靠近那百里荒原就失了神志,茫茫走入塔楼之中,再也没有音信。数日之后,长生妖塔之名传遍天下,不少人自负高明前来除妖,却和朝廷那两千兵马一样,进入长生塔后,再也不见出来。

然而它也非寂静的死物,更不会停留原地,不住等待猎物自行送上门来。一个月后,朝中收到密信一封,有人请当今圣上长生塔中一行,否则将推倒茂宛城东面另一座高山倾炉。倾炉山一倒,势必压垮皇宫,将宫内大大小小一起埋没泥土之中。这话在一个多月前自然无人相信,倾炉山高耸入云,绝无可能被人力推倒,但旻山不久前才离奇崩塌,宫内发现此信,人人惶惶不可终日,谁也不知惹了什么妖物。

而江湖之中,同样有人收到密信,收信的都是德高望重的玄门高人。寄信人未曾多说,只道长生塔内一见,此为绝命之行。寄信人直言是要杀人,各路玄门高人却不敢不去,长生塔吞噬活人不见尸不见血,不知究竟是有多大的能耐,若是不去,它必然有更暴戾的手段。

长生塔长生塔,塔名长生,却是杀人绝命之地。

不知这塔中的主人,这等惊世骇俗的手段,如此势不可挡的能耐,做下如此匪夷所思之事,究竟是为了什么?

但无论如何,十五日后,三更时分,便是长生塔邀约之刻。

长生塔内。

幻景千重,重帘垂幔,影影绰绰,仿佛红尘千丈,万般奢华都入了帘内。

但在沈旃檀眼中,枯骨还是枯骨,妖物还是妖物,即使被揉碎了化作了屋梁地砖,那些狰狞的躯干和扭曲的手爪依然在挣扎,那些堆叠的头颅依然在呻吟。

枯骨残肢之中,只有那个寒盒是好的,真实的。

他用自己的血养了那小鬼一个月,远远超出了他原先的预想。他曾想到了供不起她的时候便提前吞了她,结果是安安稳稳养了一个月,放了一个月的血,他却未曾感到任何不适。

就像他的血,天生就是她的一样。

容玉中的影子已长得很大,有时候会静静地飘出来,脱离容玉,沉沉的在寒盒上睡觉,仿佛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她不曾清醒过,沈旃檀一直觉得这东西很是有趣,有时候把她当猫一样提在手里,捏捏手脚。那影子却是有实质的,他能感觉到她温软的肤质,便是那张原本模糊不清的脸,也越长越像孤光了。

他觉得很有意思,一个亲手被自己消灭的人,能这样一点一滴从自己的血中长出来。他自是不介意孤光长回来的,从容玉中养大的血鬼和寻常鬼魅不同,血鬼天生便是用来吃的,是没有灵识的,就像一种成形的食物,从他身上流走的血液和妖气迟早要回到他自己的身体里,所以沈旃檀根本不在乎往寒盒里虚耗血气。

但看着她越长越像陆孤光,他便会禁不住想…再养大一点,她会睁开眼睛么?她是会像从前那样自以为是,那么好骗,或者是——恨他、拔剑砍他?

又或者她只是一个徒具外表的空壳,里面什么也没有?

沈旃檀望着那寒盒,寒盒里的影子又浮了出来,他习惯的捏住她的后颈,抓猫似的将她提了起来,“陆孤光。”他道。

那影子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陆孤光。”他又道。

那影子还是不动。

他将她放回寒盒上,眼睛微微一动,身侧突然多了两名身材婀娜的盛装女子。

“王。”其中一名盛装女子柔声道,“这东西我们来照看,王还是人身,早些休息吧。”

沈旃檀颔首,穿过重重幻景,进入那充斥头颅和枯骨的卧房内。

两名女子捧起寒盒,放回高处,她们是沈旃檀招纳来的蝶精。

再过半个月,沈旃檀广邀玄门高手到长生塔一会,同时他要向当朝皇室复仇,在这之前,他要将血鬼养好,将她吞下,然后摆脱人身成为妖尊,如此便能立于不败之地。

那寒盒被放在高处,四壁凝聚着浓郁的阴寒之气。沈旃檀不在房内,蝶精也退了出去,但柜子的另一处地方,有个东西在闪光。

闪着红色的光亮。

长生塔是以鬼魅妖物的尸骸堆叠而成的,充满了鬼气和妖气。

在柜子里闪光的东西是血流霞。

四周弥漫的鬼气慢慢侵入血流霞,血流霞的光芒越发耀目,接着那熠熠的红光骤然一闪,光芒映在冰冷的寒盒上,那寒盒外的冰雪竟瞬间融化,屋内浓郁的鬼气便顺着寒气的缺口源源不断灌入盒内。

那形如陆孤光的影子贪婪的吸食着鬼气,急速的成长着,缓缓睁开了眼睛。

看起来不过四五岁的她有一双很熟悉的眼睛,神态疲倦而厌烦,充满了冰冷与杀意。

第一次,他挖了她的心,她没有死。

第二次,他骗她过血、骗她吃药,将她练成鬼女,斩了她的双翼,她还是没有死。

第三次,他将她养在盒子里,是为了用尽她最后一点利用价值,要将她练成血鬼,当作补药。

再离奇的幻想也会破灭,再温暖的记忆也会冷却,再怎么期待和喜欢都会化作憎恨与厌烦…没有谁能容忍一次又一次被害,再温柔善良的人也不能,何况她素来睚眦必报,素来不是什么好人。

沈旃檀,我与你没有任何情分,只有三次被害之仇。

她心里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在这个人逐渐苏醒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一点一滴的消失不见了。

长生塔之约名传天下,没有收到邀约的人庆幸不已,收到邀约的大都面如死灰。但其中也有寥寥几人行若无事,比如说丹霞,也有寥寥几人满不在乎,比如说姬珥。

姬珥现在就在丹霞的丹房之中,那万年不改的秀丽脸蛋仍是那副平静内敛的表情,丹霞还在炼丹,若不是长生塔的信件就放在桌上,姬珥简直要以为自己就是来纯喝茶的。

两封一模一样的信件叠在一起,就放在丹房的桌上。

“你可知道一件事?”姬珥悠闲地坐在离丹炉最远的那张椅子上,拿着不知谁留下来的一柄羽扇,努力对自己扇风。其实丹霞这丹房很大,并不算太热,但某人养尊处优惯了,觉得这地方一向令人难以忍受,若非有好茶,他简直坐也坐不下去。

“指的哪一件?”丹霞站在丹炉前,凝视着炉中丹药的火候,他后颈的肌肤如白雪,居然没有半点汗渍,“是旻山崩塌成百里荒原,长生妖塔以鲸吞之势挑衅天下;或是…”

“自然是那件知情人不多的‘或是’了。”姬珥懒懒地道,“昨夜京师黑旗军震雷营遇袭,驻守官兵五百余人惨遭屠戮,听说遍地尸骸,血流成河,无一生还。”

“震雷营是京师守军的精兵。”丹霞修长的眼睫微微一狭,“皇上昨夜本要亲临震雷营检阅兵马,似有意派遣震雷营为主处理长生塔之事,结果另有他事未能成行。”

“震雷营之事,非但是有人对皇上充满敌意,也是对长生塔的一种挑衅。”姬珥道,“凡是长生塔的敌人,便是你我之盟友,你不觉得该寻觅笼络这位能夜杀数百人的帮手,好让你我的长生塔之行多几分安稳么?”他说得顺理成章,坦坦荡荡。

丹霞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是尸魅。”

姬珥微微蹙眉,“什么…”

“是尸魅。”丹霞道,“能夜戮数百人上千人的,除了尸魅,只有疫神。”

“尸魅?”姬珥当然知晓,“疫神”那种东西只存在传说中,是传播疾病的瘟疫之神,而“尸魅”么…显而易见,便是那位好友任怀苏了,“你认为是他?”

“是他。”丹霞双目一闭,语气淡然。

“以他之为人,又怎会肆意屠戮,又怎会想要对当朝不利呢?”姬珥叹了口气,“他和长生塔不知是什么关系。”

“人心本已难测,化作鬼心之后,又岂是你我可测?”丹霞道。

“神棍,有兴趣夜探么?”姬珥饶有兴致的看着他,“无趣的任怀苏太过无味,杀戮成性的尸魅太过可怕,你不觉得想了解其中的玄机——就应当明了他和长生塔之间的关系么?毕竟长生塔一现世,他就放手开始杀人了。”

“夜探?”丹霞狭长的眉眼微微一皱,“…长生塔?”

“你不要说你不敢。”姬珥摇着他手中的卷轴,“号称第一的焦炼师,袖子里法器神器灵丹妙药无数,岂会真正怕了区区长生塔?”

“世上如你这般唯恐天下不乱之人,倒也不少。”丹霞淡淡的笑,沉静的眼眸仍温柔的凝视他那一炉丹药。

当夜子时。

两条人影步入长生塔四周的百里荒原。

遥遥之处,长生塔漂浮着点点红光,宛若灯火辉煌,高耸入云。

丹霞凝目一望,洒然一笑,衣袖拂起,点点银光洒向高塔,那银光宛若一群荧光之蝶,悄然飞舞,笼罩塔腰。就在银光笼罩之处,姬珥一眼看出,那红光之处乃是被断首的妖兽之眼,整座高塔便是由成千上万的鬼魅及妖兽的尸骸堆叠而成,不禁哈哈一笑,“有意思。”

两人踏入百里荒原,长生塔中的沈旃檀已转过身来,自窗棂望去,那两人一人紫衫飘渺,一人浑身倒映着熠熠星辉,十分醒目。他凝视许久,手指一翻,一支长弓出现在指间,但见那长弓一头篆刻一张佛陀的笑脸,一头篆刻一张鬼女的哭脸。他扬手开弓,弓上无形无物,径直向两人射去。

百里荒原上的两人侧身闪过这无声无息的暗袭,沈旃檀见两人闪避得轻松,眉间不知不觉露出一点微笑,那笑意刚刚上了唇角,蓦地变成了寒意——只见紫衣丹霞从袖里取出一张道符,轻飘飘的就要贴在长生塔上!

那是——天离真火!

天离真火符触及妖物即刻引发天火,长生塔是妖物所聚,此符真是长生塔的天敌!他长弓一扬,第二箭再发,丹霞道袍拂动,第二箭再度失利,沈旃檀身影飘幻,已出了长生塔,站到了丹霞和姬珥面前。

姬珥眯着眼睛,眼前所见,是一位衣裳端正,眉心贴有额花的男子,不知何故有些熟悉,但这人出手凌厉,一现身就扬弓向丹霞头颅缠去。他那长弓弓弦强劲,一旦缠上了丹霞的颈项,这当朝第一的焦炼师不免变成无头人,故而姬珥卷轴一挥,冲上前去救人。

丹霞术法虽精,拳脚功夫却是一般;姬珥招式奇幻,身法飘忽,却是不懂术法,两人从未并肩作战,毫无默契,倒是被沈旃檀一柄长弓逼得手忙脚乱,连连后退。

沈旃檀手里的长弓名作“悲欢弓”,他本身不会武功,和丹霞一样只精通于术法。但这悲欢弓中蕴含着百年前一位武将的精魄,凡是手持此弓之人,便能发挥出惊人的力量和招式,唯一的缺点,是此弓内藏魂魄,杀人之时不收控制,一旦此弓发了杀性,持弓之人也克制不住。

嗡的再一声微响,悲欢弓弓弦再发,姬珥猛的往丹霞身前闪去,但沈旃檀已经开过几次弓,以他的悟性,这一箭射得刁钻又强劲,姬珥身形一转,那支箭已经掠身而过!他心里一惊一凉,不好!回过头来,却见丹霞好端端的站在当场,那支箭竟是穿袖而过,只在他衣袖上穿了个洞,却没伤到他分毫。

就在此时!沈旃檀蓦然回首——尚未看清,便觉一阵惊人的热气扑面而来!天离真火!整座长生塔燃起熊熊大火,竟如巨大明烛,照耀百里荒原!丹霞竟不知什么时候使用银色蝴蝶将符咒贴到了塔上!

姬珥一怔,只见沈旃檀面现怒色,瞪了丹霞一眼,身周法阵光芒闪耀,隐入长生塔内。

丹霞低头看了看衣袖,他不知道,这一箭落空,是沈旃檀箭法不精,或是他无意伤人?

若是此人无意伤人,他却建此惊天妖塔,岂非是很奇怪的事?

长生塔内烈焰翻卷,那些奢华之相都在天离真火中扭曲,露出本来面目,热浪袭来,恶臭翻滚,衣着华丽的蝶精在大火中尖叫奔逃,沈旃檀闯回卧房,四处寻觅了一圈,未拿什么东西,最终抬眼看了一眼放在高处的寒盒,将它塞入衣袖,转身往长生塔底而去。

那寒盒冰凉彻骨,抵御了四周吃人的火焰,沈旃檀低头疾奔,很快闯入塔底一处淡蓝色的大门,进入地底。

大门之后,是一个巨大且冰冷的洞穴,地上横七竖八躺倒着冰冷的人体,一具具都凝着一层薄薄的白霜,他们都还未死,但身体中的魂魄却已被抽空了。洞穴之中有一团明亮的七彩光晕在漂浮着,似无形体,却璀璨耀目。地上堆叠的人体便是在长生塔中失踪的众人,他们的魂魄被抽聚了起来,形成了空中这一个力量强大的魂珠。沈旃檀一把抓住那魂珠,将它吞入腹中,随即洞穴中的寒气又重了几分,若是在塔外看来,那原本熊熊燃烧的高塔突然间火焰熄灭,散发出一股惊人的寒意,随即咯啦声响,一层冰棱结上了高塔的表面,将那一半仍旧富丽堂皇、一半烧得原形毕露的妖塔封在了冰凌之下。

“完魂珠…”丹霞看着天离真火竟然失效,那白皙秀气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少许动容之色,“此人竟动用活人魂魄镇压天离真火,活人魂魄离体若久,本体终是会毙命,这等术法伤天害理,极难练成,世上竟真有人能动用完魂珠。”

“活人魂魄?难道是此前误入长生塔的那些人?糟糕了。”姬珥叹了口气,“在这里消失的共有两千九百三十三人,若这数千人的魂魄都被他练成了什么完魂珠,那力量之大,岂非除天地圣气之外无可匹敌?”

丹霞点了点头,“他若不放回这些魂魄,这两千余人定要丧命。”

“大手笔…”姬珥苦笑,“从来只闻杀人放火,那等作恶最多也不过十数人而已,便要抵命。这动则上千人的人命,只怕不是你我单枪匹马便能解决的。”他上下看了这被封在冰凌之中、众多鬼魅残肢张牙舞爪的恐怖形状之后,“帮手是一定要找的。”

塔外两人面含微笑,淡然而去。塔里的沈旃檀踏在数千活死人堆里,对着漆黑的洞顶笑了一笑,完魂珠之力堪称毁天灭地,就算地上这些人死了,生魂化为死魂,也不过是力量上略略打了折扣,施展的方法稍有不同而已。

只需杀了任怀苏,他就是天下第一,就是这世人的神祗和主宰。

杀伐行止,将由他一言而定。

几只华丽的蝶妖在他身边悄然出现,随即几只形状古怪的尸妖出现了,继而是不见形体的推沙之魔,又有不见形体只见了一双大眼睛的目怪,各种各样的妖物安静的出现,静候着它们的王者。

沈旃檀抬起手来,随意指了指一个方向,“由此而去,有一座道观。”他露出个略带妖异的微笑,“明日日落之前,我要他道观起火,药丹失落,空无一物。这道士非同凡响,动手之前要小心。”

几只奇形怪状的妖物领命而去,他越发肆意的享受着颐指气使的滋味,所谓王者、所谓君临天下,不就是这样的滋味么?这就是让世人趋之若鹜的地位,若不好好享受,岂非白走这世间一趟?

洞穴中的妖物仍在越聚越多,沈旃檀吞食了完魂珠,妖力大为增长,虽然还是人身,尚未脱胎换骨,但认他为主的妖已经越来越多了。沈旃檀被众妖抬上了一处宝座,那宝座也不知是哪个妖从哪个皇帝那里摸来的,沈旃檀往那华丽的黄金大椅中一坐,只觉四周坚硬无比,也不舒服。

在万妖簇拥之中,他衣袖的一角淡淡散发着红光,只是洞中妖物太多,沈旃檀无暇顾及。只见那红光中还散发出淡淡的黑气,那是鬼气,无声无息的侵入了地上的活死人体内。

“啪”的一声,沈旃檀足下的活死人堆中居然有人蓦地伸出手来,抓住了他的脚踝。沈旃檀吃了一惊,失了魂魄的躯体如何能够行动?地上那大汉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沈旃檀一望便知,这人并不是诈尸,而是被他人的鬼气侵入灵识,正在毫无目的的乱砍人。

这一念兴起,有些事便势如破竹,节节清晰。沈旃檀双足被扣在地上,他不会武功,悲欢弓又只是他一时所用,也没带在身边,这活死人用吃奶的力气一抓,他竟真是挣不开。就在他微微一惊的同时,地上迟早就该“死了”的人突然纷纷活了过来,一个个扑上去对沈旃檀大打出手。

沈旃檀本来不会武功,地上这些人魂魄离体,不怕死不怕痛,无知无感,施展术法攻击似乎也难以奏效,片刻之后便被地上的众人牢牢缚住,扔在了地上。就在沈旃檀被制住的时候,地上的活死人又纷纷跌倒,宛若方才起身行走只是一场梦。而点点黑色鬼气从他们身上飘了出来,笔直投入血流霞之中。

他平躺在地,十分平和且有耐心的看着面前的女子。

——这女子是在沈旃檀被缚住的那一刻方才现身的。

——她是直接从寒盒里飘了出来。

那女子眉目依然,仿佛什么也不曾改变,那双冷冷的眼睛里充满了□裸的鄙夷之色,她移动一只脚的位置,比划着动作,“踩”着沈旃檀的手背,“沈公子,你怎么也着了别人的道儿,突然躺倒在我面前了?”她恶意的微笑,笑得很愉快,“看到沈公子躺在这里,我心情真是好极了。”

四周的鬼魅妖物蠢蠢欲动,一物从沈栴檀的衣袖中脱出,飞向女子心口,那东西灼灼闪光,正是血流霞。血流霞为万鬼克星,驱魂御鬼的至宝,故而沈栴檀被活死人袭击,四周鬼魅虽然浮动,却不敢轻举妄动。

空中女子的影像似幻非幻,血流霞融入她心口之后,那影子蓦然清晰起来,宛若实体。她伸出手指在沈栴檀手背上划开一道伤口,取了一滴血,滴落在寒盒上。盒盖应手而开,盒中的容玉莹润异常,她一招手,那容玉上的莹莹之色突然化为一缕轻烟,慢慢融入她的体内。

沈栴檀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那是天地圣气,是当年他存在容玉之中的圣气。

在血流霞与圣气的双重作用之下,那熟悉的女子出现在眼前,仿佛从未经历过断翼与烈火,她不够美貌,唇色却分外的红——他凝视着她的红唇——那是因为有他的血吗?

“你的完魂珠已经全部用在封锁这座妖塔上了。”她凝为实体,笑得越发妖异动人,“你要是打算拿它来对付我,长生塔就会崩塌成一堆腐肉尸骸——甚至——那些未死的妖魔鬼怪会找你算账,你敢吗?”她挑起沈栴檀的下巴,“像你这样自私恶毒,只手遮天,不怕伤天害理只怕亏待自己的人,应该舍不得放弃长生塔吧?它是你君临天下的筹码,没有它…你就什么都没有…你会赌我杀不了你,对不对?”

沈栴檀笑了笑,柔声道,“孤光。”

她凝视着他的胸口,打量着角度和方向,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

“孤光,虽然曾与你相伴的并非这具躯体,但你我毕竟曾有白头之约,有同行之缘。”他柔声道,“我为你遮挡烈日,为你取得无爱之魂,与你同榻而眠,虽然…虽然我举剑伤你,但那是为了救世的无奈之举,在我心里…”

“在你心里——从来不觉得你举剑砍下来,我会痛。”她淡淡的打断他,“一次是这样,两次也是这样,你不必解释,我都明白。”

他微微一顿,叹了口气,静默了下来。

“你说我是该从哪里挖出你的心,才和你当初那一剑一模一样呢?”她抬头四顾,四周的鬼魅见她的目光扫来,纷纷闪避,陆孤光微微一笑,凝视其中一只小鬼,轻声道,“剑来。”

那小鬼顿时凝为一把鬼剑,向她手中飘来。

她手持鬼剑,对准沈栴檀的胸口,“我都记得呢,婚姻之约,同行之缘,我记得有人心怀坦荡,认真的对我好,但可惜…”她也叹了口气,“他对我好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救世。”她摇了摇头,“我不怪他。”

沈栴檀微微蹙了蹙眉,只听她一字一字的道,“但我恨你。”

“他——”他突然开口说了一个字,却立即被她打断了,“若不是有你,他…他不会这么…”她眨了眨眼睛,凝视着他,缓缓的道,“你就是他心中最无情的部分,若非有你,他不会这样对我——任何…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

他柔声道,“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他是个好人。”她轻轻叹了口气,“却没有心,而你——你虽然记得他所记的,却不会想他所想。”她淡淡的道,“他说‘你我无情,非人间无情。众生有爱,父善母慈,鹿鸣虎啸,皆为生存,花开花落,月缺月圆,皆是万物美好之处,岂能过目不视,听之废之?’而你…而你呢?”她一剑插落沈旃檀胸口,“你害死了他。”

那鬼剑插入沈旃檀胸口,奇异的并未见鲜血四溅,沈旃檀甚至也未露痛苦之色,只是笑了笑,“他是慈悲菩萨,我是妖魔鬼怪?可是他做了什么呢?他无情,他没有心,他杀了你一次又一次…而我呢?”他柔声道,“我可曾伤你?我将你的魂魄收在容玉之中,日日供血助你复活,我放弃容玉之中天地圣气,我任你动手将剑刺入我胸口…我做错过什么呢?你凭什么将我定为妖魔鬼怪?”

“你推倒旻山竖立长生塔,吞噬数千人的魂魄,令人发指。”她淡淡的道,“何况你发出信函广邀人手前来长生塔,也不过是想吞噬更多修道之人的魂魄,助你君临天下而已。”

“你可曾想过,旻山为厉鬼妖魔占据,人不能近,我推倒旻山,摧灭妖氛,使之成为百里沃土,可供人安居乐业,这有何不好?”他越发柔声道,“地上这些人意图对我不利,自己闯入塔中,我乃是自保,又有何不对?完魂珠存放此地,若方才两人不来袭击,我又岂会将它吞入腹中?我也是为了自保…”

“够了!”她冷冷的道,“不必说了。”她手中鬼剑渐渐消失在沈旃檀胸口,那剑竟非刺入,而像是融了进去。沈旃檀神色自若,她也并不着急,又过片刻,乍然红光一闪,他胸口衣裳碎裂,一片如花的纹路蔓延而生,密密覆盖住她落剑之处。

陆孤光乍然一惊——她在鬼剑上附着了血流霞之力,专克沈旃檀身上妖气,不料沈旃檀吞噬完魂珠之后委实高深莫测,竟能抵挡住她一剑,并将剑上鬼气和圣气一并化于无形!她飘身急退,“你——”

沈旃檀翻身坐起,那如花草一般的红色纹路非但只覆盖住他胸口,甚至附着在鬼剑之上急速向陆孤光手上长去。陆孤光脱手掷剑,那红色纹理生长极快,刹那吞噬整只鬼剑,宛若在空中开出一片纤细而瑰丽的花来。

“我如何?”他笑道,四周沉寂的鬼魅受他脱身的鼓舞,慢慢的将陆孤光围了起来,他负手看着众多鬼影将她困住,“你是我辛苦喂养的血鬼,又私吞了我天地圣气,不将你吃了,我怎能甘心?”他十分遗憾的看着陆孤光,那眼神居然透着极认真的不解,“你说一个失去记忆的我,只是安分守己的念了几十年佛经,怎么可能当真脱胎换骨,变成什么悲天悯人的圣人?我还是我,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忘却自我的那些年我是无私无为,一心救世向佛,你却相信?”

“我相信。”她手指默默拈动着驱鬼之术,“他…他是个单纯的人。”

“单纯?”他真的笑了,“我之一生,从未单纯过。”

“他单纯。”她淡淡的道,“他单纯,所以轻易为人利用,所以杀人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别人会伤心会痛,他以为他只得了个结果。”

“好好好,算我曾经单纯过,那又如何?”他笑得一派春风拂面,眉目风流,“你是我养的鬼,我要吃你,这就是你我现在最单纯的关系。”

“吃我?”她不屑的扬了扬眉头,手中的驱鬼咒骤然发出,四周鬼魅齐声呼啸,妖力较弱的一些竟被她血流霞之力控制,调头过来攻击其他妖物,洞中一阵大乱。沈旃檀搭起悲欢弓一箭向她射去,却见长箭自她胸口穿过,不染丝毫血迹,不禁一怔——原来陆孤光的躯体由血流霞与圣气一并凝成,终究仍不是实体,所以不受箭伤。她受他一箭,回过头来冷冷一笑,蓦地沈旃檀眼前一黑,陆孤光背后乍然张开巨大的羽翼,他只觉身子一空,已被她提在手中,径直往洞穴深处飞去。

她的翼竟然还在,却已非黑色鬼翼,而是流动着一种奇异的红色,宛若血脉在其中流转,却有火焰一般的光芒。

这洞穴甚大,本是旻山塌陷铺平百里之后形成的地下空洞,他被一把抓走,某些效忠的妖物也急急向陆孤光追去,奈何难及双羽之力,很快陆孤光便没入洞中更黑暗之处。

也就在她的身影消失之时,洞穴深处传来了一声巨大的声响,宛若有什么东西震裂岩石土地,生生从不可能之处出现了一般。

十五白头不可依

洞穴深处有人手握长枪,竟是击碎岩层而下。

陆孤光提着沈旃檀冲到洞穴尽头,那洞穴的尽头是一堆刚刚崩塌的巨石,一人足踏荒岩,萧然而坐,身周沙石兀自飞扬,他却如生生在那坐了千年万年一般。

那熟悉的面容,熟悉的身体,她怔了一怔,手下下意识的一紧,仿佛手中抓住的只是那害她身伤心碎的宿敌,而温暖的故人还在对面等她一般。

可惜只是一瞬,那人转过头来,那双宛若深情的眼里只余一片荒芜,沈旃檀眼里或许还有尸骸残血,他的眼里只是一片荒漠,沙砾满地,了无生机。

他…也不是他。

但那人笑了,虽然并无笑意,“你——幻灭了吗?”

他低沉地问。

她顿了一顿,“你——你——”她咬牙道,“你在很早很早以前就知道…不,你一直都知道…”

那人低笑,“你要我将他还你,我便将他还你,而你最后得到他了吗?陆孤光,欢喜依赖不过一场幻影,‘他’从不存在,你相信的从不存在,只有留给你的伤是真的。”他手抚长枪,语声深沉,“我再问你一次,随我征伐天下,屠灭人间,让过往的一切灰飞烟灭,可好?”

她放下沈旃檀,凝视着眼前熟悉的人,“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