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下,晏濯香视线未有松动,穿透茫茫尘埃,朝我望来。那视线使我想起很多年前,师父扛了我离开神机谷,我哭闹不休哽咽不成语,却只能望着杏花林下,神机谷少主靠在树干上,指间的鲜血顺着袖口缓缓滴到一地落花间。

三万曜军未退半步。殷军主帅扬起嗓门再度恐吓:“再不退兵,我国将取大曜顾相首级!”

晏濯香还是没动,除了望着我外,再无其他的表情变化。檀殊面色不定,望望晏濯香,望望我,低声道:“师弟还有什么花样?”

殷帝将剑刃逼近,冷冷盯着我,“不怕死?”

我抬了抬眉,“本相最怕死了。”

手肘撞向他胸前大穴,脚步一错,腰身一扭,避开锋刃,抬手两指夹住剑身,手腕一翻,剑刃倒转,反切向殷帝脖颈。我往他身后一站,变挟持为反挟持。城楼上局势突变,兵戈立马向我瞄准。檀殊面上一惊,“师弟……”

我一手挟持殷帝,一手捏出个丸子,塞入殷帝嘴巴。殷帝怒容勃发,拒不吞咽。“配合一下。”我一个手刀敲到他后颈,留了些力道,没将他敲晕,只敲得他咽喉骨开,让丸子顺利滑下。

檀殊紧张得一步上前,“师弟!你给陛下吃了什么?”

我睚眦必报,“投桃送李,礼尚往来,你们给我吃什么黄泉散,我给你们陛下吃奈何丸。”

檀殊皱眉,“何为奈何丸?”

“黄泉路上莫回头,奈何桥上叹奈何。”我继续授业解惑,“今生奈何桥,来世孟婆汤。”

大殷主帅大喝:“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吃下奈何丸跟喝了孟婆汤一样的功效,保你们陛下五天后将你们忘得一干二净,简言之,就是失忆。”

殷帝在我挟持下哼了一声,“朕从未听说!”

“信不信由你,总之记忆会一天一天衰退。”我冷冷一笑,将挟持的殷帝推了出去。

檀殊立即扶住殷帝,关切问道:“陛下,感觉怎样?”

殷帝眼中阴沉得厉害,默然不答。

城楼下,我军喊话:“大曜顾相与你国安危共悬一线,顾相安,你殷国安!”之后掉头冲将士们喊:“撤!”

我望去,晏濯香也缓缓调转了马头,最后看了我一眼。

十几门大炮都被拆卸了运走,烟尘滚滚,曜军队伍缓缓离去。直到确定晏濯香已退出三里地,檀殊才松了口气。

虽然暂时退兵,解了燃眉之急,殷军也片刻不敢轻心,将我看得更加紧了。尤其在我意图谋害他们皇帝后。

骊宫乃大殷的主要宫廷,上至太后,下至皇子公主,都在这里分有一处宫殿。不过自殷惠帝驾鹤西去后,众皇子忌惮继位的新帝,纷纷要求搬离骊宫,往各自的封地去,同时将封地的兵权交出,只留一些维持治安的数量。

谁都知道,当初最有希望与新帝争锋的三皇子被流放到了西域,最支持三皇子的七皇叔满门覆灭。前车之鉴摆在这里,其余皇子无不隐匿锋芒,与皇权和骊宫撇清关系。

为表证自己的淡泊之心,据说这些曾经的皇子如今的封王不是醉心于文学史学哲学,就是沉湎于天文学地理学生物学,大殷的地方志里的重头戏无不是各封王的艺术成就。一时间,在文化水平与艺术鉴赏方面,天下无能出大殷之右者。

大殷国民的欣赏水平日益提高,生活情趣也日益提高,也就渐渐看淡了男女之防,久而久之,也就看淡了男女之别,再久而久之,男大不娶,女大不嫁,剩男剩女渐有风靡之势,甚至男子娶男子,女子嫁女子,也无甚分别。

大殷风气之开放,令天下人心向往之。

当初尚在昆仑时,我也十分期望自己能入大殷,只是被大师兄抢了先机。如今,做不了臣僚,我只能做阶下囚。

从清水城回来后,我正施施然自力更生往大殷天牢荡去,却被大师兄拦住。

“这回,你可没那么自在了。”

我被分配到了骊宫的一角小宫暂住,官方说法是便于大曜时节与殷帝交流两国关系。

我住下后的第二日,据说殷帝寝宫起了一阵骚乱,不过很快平复。骊宫封锁严严实实,不让消息走漏半分到宫外。我只是凭栏赏雪时,见到皇帝寝宫方向几个太监脚步匆忙。之后不久,檀殊从寝宫到我被囚禁的年久失修的废宫来。

“师妹,解药!”檀殊站在栏外,忧心忡忡,有些神思恍惚。

“你们不是不信么。”我呵呵笑两声。

“陛下不记得昨日晚膳用过什么。”檀殊沉默一阵,又补充,“我特地留意过。”

“今日只是忘了昨日的晚膳,谁知明日又会忘掉什么。当一个帝王不再记得军国要事时,看他的帝位还能维持多久。”我幸灾乐祸,洋洋自得,对着白雪便要吟诗。

“你是否想换得黄泉散的解药?”檀殊无奈叹口气,“师妹大概不清楚陛下的性情。你在两国将士面前胁迫羞辱于他,他是不会跟你谈条件的。”

我奇道:“莫非这阴鸷的皇帝宁愿一日日失忆下去,也不愿以药易药,让我得逞?”

檀殊无奈地点头。

我坚定道:“拿不到我的解药,我是不会拱手让出他的解药的。”

“师妹!”檀殊颇不忍心地看着我,用不知是恐吓还是哀伤的语气跟我讲,“即便陛下失忆到忘记军国大事的程度,那也得过上一段时间。可你知道黄泉散的厉害么?”

“师兄,从小到大,我是被你吓大的么?我记得,你是在我向师父的诬告和严惩中茁壮成长的吧?”

檀殊追忆了一番,以无比温柔的目光笼罩着我,动听的嗓音娓娓道:“中了黄泉散的毒,三日后会出现幻觉,五日后疯癫,十日后华佗难医,癫狂而死。”

我心内遐想了一阵,“那种死法确实不雅,你千万不要告诉师父我是怎么死的。”

檀殊仰首笑了,缓缓摇头,“师妹啊师妹,事到如今,你还指望拿师父来约束大师兄,嗯?”见我无所谓的态度,他又笑着补充一句:“我知道师父疼你,给过你救命符,但有一件事你千万要弄清楚。无论是为师还是为父,首先,他都是昆仑西圣。西圣不直接干预九州,这一点,你可要记牢。”

“记着呢,别当我三岁小孩。师兄有这工夫跟我分析形势,不如去跟你们陛下讲讲利弊。总之,我是不会先交出解药的。”说完这番话,我哼着曲子转过了栏杆,往别处赏雪去了。

檀殊也知自己空手来讲条件筹码不够,叹口气就走了。

待他走远,远处廊子里的几个宫女显然无聊得很,目送了檀殊的背影一段后,见我站得远,且正神思散漫地踏雪,便放开胆子八卦了开来。

“听说陛下今日龙体有恙。”

“看檀相脸色就知道。”

第二日,据说殷帝龙体好转,在檀相建议下,于骊宫设宴赏梅。

这鸿门宴绝无好事。皇帝使者见我闭门不开,将一枝梅花从破开的窗棂扔了进来,一板一眼道:“檀相说,若待梅花凋落,便可惜了。”

心中咯噔一下,只怕大事不好。起床将自己收拾妥当了,捡起梅枝养在净瓶内,随使者去了鸿门宴。

天上飘了雪花,寒梅正怒放,凛冽的空中幽幽梅香扑鼻。走了老远一段路,才终于到了设宴的大殿。殿中不大,因为人实在太少。殷帝坐在主位上饮酒,眼中略有苍茫之意,手中把玩一枝梅花。殿下只有一个檀殊,眉梢紧绷。再有宫女二三人,远远站着。我入殿草草向殷帝行了个礼,他也爱理不理。

“莫非陛下已然不记得我了?”我惊讶地抬头,纯善地望过去。

殷帝侧首,一道凌厉的目光毫无保留赠送与我。

檀殊代表皇帝旨意,表达了赐座的意思。刚落座没多久,殿外太监一声高喊:“三殿下到!”

我手里的酒斜斜洒了出去,看来是祸逃不过。

一个素衣身影进了殿,向殷帝行了礼,也被赐座。所赐座位在我对面。

梅念远手里也带着一枝梅花,落座后,那枝梅花便在指间转来转去,散散的目光越过花朵,望到我脸上。这几日不见,不由也打量他几眼。形容虽有些清减,眉宇间却一片清明,衣衫落落,拈花不语,怎么看怎么有味道。

“大人的酒……”走来一个侍女,指着我惊呼。

“啊?”我回神,见杯中酒洒了一半到衣袖上。

对面的人咳嗽一声,撤开目光,转过头望向他兄长,“皇兄邀大家赏梅,这宫殿高阁内,如何赏梅?”

殷帝放下手中梅花,轻轻击掌一下,侧殿侍立的宫女中一人缓缓走到跟前,手托一个卷轴。

我支着头,不知要玩什么花样。檀殊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目光注视卷轴,并没有表现出诧异。估计这花样,不是他授意,就是合谋。

宫女得了指示,站到大殿中央,缓缓释放卷轴,一幅绵长水墨画从她纤纤细手中垂展而下。

竟是,一幅水墨梅花。

这倒也没甚新奇,却见梅念远忽地站起,脸色突变,遥指他皇兄,“这是父皇赠与我母亲的画,母亲视若珍宝,如何在你手?你几次三番欺辱我母亲,可是一个男儿所为?可是一国君王所为?”

殷帝冷冷然,“你这为弟为臣的,又何尝守过纲常。朕做事,还需你来教导?”

见这兄弟俩了争执,檀殊立即起身周全,笑着道:“三殿下先勿动怒。陛下听说臣的师弟顾浅墨擅书法,特向梅太后借来这幅先皇赠图,请顾相题诗一首,应和这冬雪腊梅之意。”

梅念远依旧没有好表情,沉声问:“有借可有还?”

檀殊笑道:“此乃先皇遗物,终究是皇家珍宝。殿下还是以大局为重。”

梅念远哼一声,摔杯便要离席出殿。

“皇弟。”殷帝若无其事手拿一枝梅往空中一指,“这大曜顾相原本是你请来,就这么弃他不顾?”

见梅花指向我,我乐呵呵一笑,“题诗嘛,好说好说,这活儿我最擅长了。”

殷帝牵一发而控数方的本事确实高。梅太后珍藏的画作都能被他抢了来,那便是说,太后的性命亦在他掌控之中。我如今实则是个阶下囚,小命更是捏在他手掌中。他那忍辱负重的三皇弟回头目光轮了一圈,终于一言不发地重又坐下。

侍女撤去我案上的酒水果品,送上那幅“国宝”并同笔墨,一个伶俐的宫女便要在旁研墨伺候。我一抬手,阻了她的动作,“本官不习惯陌生人伺候,不然这诗句也酝酿不出。”

檀殊挥手命宫女退下,再殷切切到梅念远跟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才请得他们三殿下“勉为其难”地挪动了尊驾。

梅念远走来我身边,坐下,牵衣,磨墨,一副不动声色的形容。案桌下,另一只手却将我左手攥住。所幸各自都是宽袍大袖,挨在一起坐,旁人也看不出袖底乾坤。

我眼睛看着画面,一份古朴之气扑面而来,水墨点染的梅花轻灵空逸,寒夜中似有暗香浮动,当空一轮明月映照林雪,几竿竹影如要随风而动。

这么好一幅古画即将被我玷污,不由向旁边的梅念远表达了歉意,“题得不好你也莫怪,以后跟你娘亲解释解释,这罪名可不能由我承担。”

梅念远点点头,“她原本是想留着传给孙媳妇儿的。”

我提笔蘸墨,侧头瞧瞧他,“你娘亲想得真远,儿媳妇儿都没一撇,还惦记着孙媳妇儿。”

“老人家么,总是想抱孙子的。”

“这孙子么,可不是说有就有,万一来个孙女,你娘亲的算盘可就打不响了。”

“眼光需放长远些,一年一个,还愁会没有孙子么,这概率可是大得很。”

我握笔的手一抖,差点颤下墨汁。

“我说,你们是在讨论题诗还是在讨论母猪生崽?”檀殊等了许久,有些不耐了。

我正色:“本官题诗容不得思维打乱,檀相请自重。”

檀殊暼我一眼又一眼,走开了几步。

我一面酝酿诗句一面继续方才的话题,“就说我师兄没常识,母猪下崽,那是一窝一窝的。”

梅念远笑着点头。

不久,我开始气沉丹田,落笔,笔毫灵蛇一般肆意游走。一气贯穿后,手中笔甩了出去。

檀殊将画卷抽回,凭着与我一起长大一起学习的丰富阅历,终于,没能辨出诗句。他自然是辨不出的,不然我从前那些摩崖石刻岂不要让他认了去。

梅念远从他手中要过画轴,念了起来——

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寂几回开?

倒也不枉做了我家这么多年的总管,识字辨句能力大有长进。

檀殊笑了,意义不明。

殷帝却是冷笑,“这首咏梅诗,配这幅墨梅图,倒是意味深远。”

作者有话要说:断了太久,实在抱歉,这个文不会坑,只是因出版推迟更新(出版更名为《爱卿有宠》,还未上市)。先填一点土。。。= =。。。

80 卿之情毒,有如砒霜

我却见那幅画中月光一晃,林下竟有美人缓缓走动,白衣飘飘如仙,发丝竟飞舞出了卷轴。一惊之下,我推倒了案桌,踉跄几步上前,打掉梅念远手中的画。

古画掉到地上,我抬脚就要踩去,梅念远一惊之下非同小可,忙将我阻止,“你、怎么了?”

我扯住他,惶恐地指向画轴,“有、有鬼……”

梅念远却也是见鬼一般看着我,见我神色有异,拿手试探我额头温度,“说什么胡话?刚刚还好好的。”

“那画中有个女鬼!她……她要走出来,啊……”我平生最怕鬼,紧抱住面前人,将自己的眼睛深深埋在他衣襟中。

梅念远将我搂住,安抚地拍着我后背,语气和缓,“没有鬼,用不着害怕,闭上眼,不要看。”

我呼吸急促,当真不敢再睁眼,头却昏昏沉沉,跟喝醉了一般,神识有些不清,但明明记得没喝几杯酒。

“堂堂大曜宰相竟白日见鬼,还这般怕鬼,真是奇谈。”殷帝嘲讽道。

“黄泉散之毒,几日便可至幻。”梅念远语调平稳,我却能感觉到他心口波动起伏,“皇兄要怎样才肯给解药?”

“朕要看着他疯癫而死,这幅字画便算是给你的念想了。今日就到这里,朕要回宫休息。皇弟还是去陪着太后的好,可不要因小失大。”

经他们这一说,才记起檀殊恐吓过的话,原来不是妄言。我从梅念远怀里抬起头,望向殷帝的方向,“不知陛下可记得昨日翻阅的奏折的内容?”

正要离去的殷帝背影一僵,站定在殿门口。

“只怕明日您便不会记得今日我顾浅墨的题诗了。”

他转过身,冷冷盯着我,“朕依旧不会给你解药!”说完,甩袖出殿。

檀殊眉头紧锁,踱步过来弯身道:“殿下还是回太后宫里吧,浅墨由臣送回去。”

梅念远不松手,面色十分不好,“她若又幻视见鬼了呢?这人怕鬼怕得紧。”

我扶着额头,无力道:“没事,我闭着眼就是。”

又劝解许久,他才勉强答应由檀殊送我回去。

回到我偏僻的住处后,屏退了唯一照料我生活起居的宫女。檀殊见我如此行为,不由诧异,“师妹,你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我也不客气,扶着桌缘坐到凳子上,倒了一杯水搁着,“其实是师兄有话对我说,现在没有旁人,你请吧。”

檀殊沉默片刻,在屋里走了一圈,重回我跟前,“若我给了你解药,你是否可等价交换?”

故意思虑了良久,才在他殷殷的注视中开口,“我如何信你?”

他几乎不假思索,“我不会视圣上和国家之事为儿戏!”

“这交换之事可是你们圣上授意?”

“自然不是。”

我瞧他许久,淡淡笑道:“你敢欺君?”

“为圣上,为大殷,欺君乃是迫不得已,即便将来治罪,我也在所不惜。”语气很是平淡。

我啧啧称奇,“这么一番大义凛然的话,竟被你说得这样寡淡,一丝慷慨之气也无。”

“换是不换?”大师兄神色很坚定。

我将桌上倒好的茶水移到面前,“不然,你以为我倒水搁着做什么?”

一丝笑意微风般拂过大师兄的嘴角,他袖子一收,手指间一枚药丸晃在我眼前,“你却是如何肯定我会先救你?”

取过他指间药丸,就着茶水服下,暗自调息了少顷,并无不适之感。

大师兄赞叹道:“你倒是有胆量,当真不怕我使诈?”

我睁眼,缓缓一笑,再一笑,“我是赌,你不会拿那位的皇位来跟我使诈。要挽救他的记忆,你只能先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