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萧说:“你也算‘破过鳄’,但你知道,最初的‘破鳄’,要求是什么吗?”

  “要单独一个人,穿上防腐蚀的贴身皮衣,只凭鳄挡、乌鬼匕首,对付数十米长的巨鳄,要被鳄鱼吞掉,然后破腹而出,这才叫‘破鳄’。”

  “可惜啦,几代之前的水鬼,就已经做不到了。”

  宗杭心里砰砰乱跳。

  他想起易萧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我会变成这样,你会变成这样,都跟他们翻锅有关。

  现在看来,这话其实说得并不确切,真正的前后关联应该是:因为接连翻锅,返祖能力逐渐丧失,所以想去找漂移地窟,然后才出了事。

  他喉咙发干:“所以,你们就去了漂移地窟?”

  易萧没说话,但那眼神,显然是默认了。

  ***

  老祖宗口占的那四句话,神奇地和当时的一些状况能够对得上。

  不羽而飞:人不长翅膀,却能在天上飞,听起来像是指现代飞机的出现。

  不面而面:不见面,却又见了面?像视频电话的出现,交谈双方可以相隔千里,畅谈无碍。

  枯坐知天下事:像收看电视新闻,也许说是网络新闻更合适些,电视新闻是被动接收,有联网电脑在手,可以想搜什么就搜什么——九十年代,计算机和互联网都已经开始普及了。

  干戈未接祸连天:这话后来在中国古代奇书《推背图》里也找到了原文,很多研究者认为是指代现代战争——不用短兵相接,揿个按钮,导弹飞出,干戈确实还未接,已然“祸连天”。

  每一句,都直指身处的这个时代,以至于所有人都觉得,接连翻锅,预言应验,漂移地窟之行,是箭在弦上了。

  ***

  那一年,三江源一带,第一次有关于“洞”的靠谱消息传来。

  说是有个藏民,带着粮食和工具,走很远的路去寺庙里凿玛尼石,路上,他发现了一个洞,只盆口大小,深不见底,探头进去听,能听到呼呼的风声。

  那个藏民想知道这洞到底有多深,就放了个缠满牦牛绒线的纺锤下去,结果线放尽了,都还没到底。

  ……

  三姓为之雀跃,兴师动众之下,好手几乎倾巢而出,甚至有携家带口的,谁也不想错过这种千年都难遇的“盛事”。

  高原上没确切地标,那个藏民早不记得具体的位置了,加上谁也说不好这“漂移”是个怎生漂移法,所以地图上框出好大一块区域,分了三片区,每家负责搜找一片。

  为避免纠纷,还定了规矩:这漂移地窟在哪家的地域被找到,哪家就有优先权,可以先进去探查,真出现什么“神光普照”、“能力加身”,那也是人家的运气,其它两家再羡慕也得忍着。

  ***

  易萧哈哈大笑,到末了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对宗杭说:“你听到了吗?‘再羡慕也得忍着’,姜骏和他爸爸通话时,姜孝广还吩咐他要守规矩,但语气里那种羡慕,我听了都觉得好笑。”

  她低声喃喃:“都以为是好事,那时候,都以为是好事。其实是我拉着姜骏的,反正他是我恋人,有什么好处,我愿意拉着他,姜骏也乐意……”

  她有点恍惚。

  谁不乐意啊,就连她父亲易九戈留下来陪着妹妹易飒的那几个,嘴上应着,后来也都偷偷跑来了,还不断央求:“易叔,囡囡可乖了,听着故事吃着花生,头都没往外抬过一下,她不会害怕的,我们只看一眼,看一眼就马上回去……”

  宗杭心底发凉:“下地窟之后出事了是吧?我记得你提过,说和你一起出事的人里,有人的骨头撑破了皮肤,有人死时身上结满了霜,还有人像被火烧过……”

  易萧盯着他看,声音就在这里缓下来,也低下来:“很多人当时就死了,死得很痛快。”

  “痛苦的是那些没立刻死的,个个神智不清、暴躁、惊惧不安、狂奔乱爬,身体在短时间内发生很可怕的变化,我亲眼看到有人的骨头长得戳破了皮肉,有人的脸像脱了水的橘子皮,瞬间萎缩,还有人全身溃烂……”

  “不知道是谁通过无线电呼救,丁长盛的车离得最近,姜孝广又是最先知道这儿有发现的,他们两辆车前后脚到,当然,后面的也来得很快。”

  “丁长盛那个时候入了掌事会,虽然还是小角色,但做事干练,并不慌乱,马上安排人控制现场,姜孝广是水鬼,阅历丰富,他也大致知道后续对这些人,不管活着的死了的,会有什么安排,他反应很快,趁着还没有更多人来之前,和丁长盛做了交易,丁长盛没理由拒绝,他一个小角色,能得到姜家的水鬼支持,求之不得。”

  “我那时候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但我还是看到姜孝广带着人,把姜骏匆忙藏到了车上,当时的姜骏,外表已经有变化了,所以后来,鄱阳湖上那一个,人模狗样的,我不看都知道是假的。”

  宗杭愣愣听着,觉得像恐怖片里的情节在眼前上演:“是感染吗?那种埋藏在地下的未知病毒?”

  很多怪异的病毒、猛烈的化学制剂,都可以让人体致畸,只不过,易萧遇到的这种,反应好像更快。

  易萧盯着他的目光更深了。

  宗杭有点不安。

  她说:“那些和我一样被关起来的人,都死得很快,少则一两天,多则几个月,最长的一个,撑了四五年吧,都死了。我当初也以为是感染,还以为自己幸运,撑了这么多年。”

  “直到前不久,我在洞里萨湖的湖底,再次睁开眼睛,我才想明白。”

  “不是感染,我们这些看似没有当场死亡的人,其实当时都死了,只不过……复活得太快了。”

  “我们身体都很劣质,没能承受住这股复活的生命力,以至于这得来的第二次生命,很多早早浪费,或者苟延残喘得面目全非。”

  “现在你懂了吧,为什么……我会说你完美。”

第53章

  宗杭想起自己的爆血管。

  这也叫完美?

  易萧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看跟谁比了,出事的人里,我算最好的一个了,尚且不人不鬼,我要是能成你这样,梦里都该笑醒了。”

  “所以现在,希望都在你身上,”她目光灼灼,这灼灼里甚至带忌恨,“为什么我们不行,三姓那么多人,都不行,只有你行?你有什么特殊的?是血、是肉,还是内脏、大脑?”

  她的呢喃闷在濡湿的面罩里:“我会知道的,我很快就会知道了,我的命,姜骏的命,也许都着落在你身上了。”

  宗杭胳膊上,根根汗毛奓起。

  在她眼里,他可能都已经不是人了,是待拆解的血肉、待研究的骨架、待实验的样本。

  宗杭额头渗上细汗:“你都有那个能力把我复活,你完全可以再找找别的路子……”

  易萧奇道:“我把你复活?”

  她看了宗杭半天,咯咯笑起来。

  “宗杭,你误会了。”

  “我没有把你复活,我们一起死掉,又先后醒过来,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之所以先醒,大概是因为我是三姓的人,血脉天生不同,而你是个地秧子,需要更长的时间去适应、转化。”

  ***

  但这期间,由死到生,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易萧有点神思飘忽。

  她事后也仔细想过。

  最后的结论是:也许是“它们”在那儿吧。

  三江源事件之后,易萧和其它一些生还者被集中关押了起来,她留心注意过人数,二十不到,也就是说,那百十人的车队,生还率只五分之一,而且这“生还”如脆弱的肥皂泡,还在不断迸裂。

  三姓内部因着这件骇人听闻的“11.9”,似乎成立了一个隐秘的组织。

  易萧只能凭感觉去推测和描摹这组织。

  一,丁长盛为首。他是最先到达现场、掌握第一手资料的人,无论是调查还是善后都绕不开他,乙之砒霜,甲之熊掌——这件血淋淋变故,反而成就了丁长盛,加上姜孝广的暗中支持,他从一个小角色,一举跃升为掌事会的重要人物,还连带提携了自己的干儿子丁碛。

  二,因为兹事体大,这事被瞒住了,对外口径只说是出了变故。但具体有哪些人知道,她并不清楚,不过特事特办,这组织应该权限很大。

  三,易家被排除在外。当天出事的,几乎全是易家的好手,易家经此一役,已经没什么能说得上话的人了,而且被关押研究的也大多是易姓,事情传出去,怕家属不接受又起事端,索性一刀切,一了百了。

  ……

  易萧被关了很多年,接受着名为“治疗”实则“研究”的实验,也看着同伴陆续死去。

  有人对光敏感,受不了光照;有人听到特定频率的声音会发狂自残;有人吃东西无法消化,有人排泄是通过皮肤,乃至细胞……

  但迈向死亡的步骤都很一致:新陈代谢变慢、机体衰竭,身上开始出现难闻的气味……

  就如同不管前半辈子的人生多精彩多不同,到老死时,几乎是千人一面的眼花耳聋发秃齿摇。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易萧脑子里总会出现一个声音。

  这声音难以形容,很怪,嘈嘈切切,分不清重浊清细,像来自天外,又像扎根颅脑。

  不断地向她提起“它们”。

  ——它们来了,它们就要来了。

  每当这声音响起,她就会精神恍惚乃至错乱,行为无章,举止失常,清醒之后,整个人茫然脱力,如同大梦一场。

  有一次,深陷于谵妄中时,她脑子里出现了一条路线,如同传说中的开金汤仪式之后,水鬼脑子里会出现路线。

  那路线很简单,曲曲绕绕,一笔扫过,然后渐渐消失。

  但身为易家人,她一眼就认出,那是澜沧江-湄公河。

  细瘦的河身上缀了只大瘤子,而且,路线是自首尾寸寸擦除的,最后消失的,恰恰就是那只大瘤子。

  那是“澜沧江-湄公河”的挂水湖,叫洞里萨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