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木回头瞥一眼那画案,虽是久不作画,笔却在心里是活的,那每一处勾画,每一点颜色都是心之所望、心之所处,如今这般景况,又怎作得出悦人眼目之作?可此刻想来,仔细想来,那画究竟坏在哪里竟依然不得要领。果然,“周遭之未死”已然前一步颓去…

“慕青,”

“…嗯,”

“来,重头来解一新局。”

低头,那棋盘上已是干干净净,曾经那让她不眠不休、彻夜苦思的纠结都不见,只有三百六十一处空白,处处可走,种种可能,可怎么,她心里那一团死疙瘩刚透了口气就空了,整个心都空了…

“…将军,您刚才说院子里的海棠如何了?”

“海棠香。”

“是么?这么早?”

“去看看么?”

“好。”

相约一起出门,静香忽觉肩上一沉,抬头,竟是将军亲手将那薄棉缎的披风披在了她肩上,正尴尬得不知如何应,他却轻声一句“春寒削骨。”便抬步先行。

虽已是夕阳晚照积了一天的浊尘,可一出门的清新扑面依然让静香的心沉停了一刻。天边有云,日头掩得很淡,站在台阶上远远直视,很养眼的光晕,青砖灰瓦的院落浸在其中竟也显得别有一番颜色。每天为了避开庞家小姐的“故事”,静香都是天不亮就起身,踩这黎明前的星光来到明远斋。一进门便是一整天,早就忽略了还有这窗外的天地,心里的空落竟似稍稍有了平缓…

来到那株海棠前,意料之中只见初春的光秃,那偶绽的新绿实在是薄小,夕阳光不足,落在眼中便只若涂了一层嫩嫩不足劲的颜色。

“可嗅得香?”

静香应着话又深深吸了口气,“是何香?”

“风里,初萌的香。”

她闻言淡淡一笑,“您这香,是想出来的。”

庞德佑并不否认,凑近一小枝嗅了嗅,悠悠闲闲道,“这就叫糊涂活着。”

“将军一向如此么?”

“所以才得见旁人见不着的。”

“不如说,才会想旁人想不及的。”

糊涂着,海棠早至,清醒着,残冬尚在。如此绕开来,果然能在苟活中依然嗅得清香么…

她已然会意,他便不再多言,“慕青,你说那副画改名为《晨起》如何?”

静香看着他,双眸渐深,此刻总算知道那画不妥在何处,清晨的溪水,清晨的桑,那颜色竟是乌了…

“如何?”

静香轻轻摇摇头,“不好。”

“哦?”

“不如…就叫《歇脚》。”

庞德佑眉心微微一颤,笑了,“妙哉。”

寻到了那错处,静香的眼里便不见了那海棠枝,想着画中情景,竟越觉不妥,修是修不得了,正好今夜无棋,不如赶一赶。

边与她轻声聊着,庞德佑似极是无意,其实此刻院门口的身影早已收在眼中,遂略略一侧身,将她的人与神采都现给那窥目之中。

“看你那棋,该是多年的功力。可是常与人对弈?”

“…只与哥哥对过。”

“输过么?”

“输过。十岁的时候哥哥骗棋偷我的子。”

“哦?哈哈哈…”庞德佑开怀大笑,“慕峻延啊,你也有这等时候!”

想起哥哥,静香也笑了,再看那秃枝绿芽,竟似当真在风中嗅到一丝清香…

多久没有看到过她笑了…盼着她笑,盼着她开颜,怎么此刻落在眼中,承泽的心竟似针扎一般,腿灌了铅再抬不动…

“承泽,来寻将军?”

回头猛见是傅瞻,竟是一时不得应,“嗯?哦,我…”

“一道进去吧。”傅瞻热情招呼着,“将军点了茶点,御赐的极品大红袍,你也来尝尝。”

“不了,我,我明日,明日到衙中再与将军商议。”

“哦,那你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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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二哥?”

承桓轻轻摇着和衣倒在床上的人,没有应声,没有动,黑暗中竟是死气沉沉…

“二哥!”承桓用力推。

“…嗯,”

终于听到他出声,承桓那揪着的心这才略略放开些,“你怎的才回来?今儿你生辰,老太太还等着你去磕头呢。”

“…明儿吧。”

听承泽这沉得几乎不闻的声音,承桓叹了口气,“老太太那儿怎么都好说,我来是想告诉你,那庞家小姐特意为你备了好一桌生辰宴,等了一整宿呢。”

床上的人又没了动静,这番话,他竟是连哼一声都没有。

“等不见你,她后来可着劲儿都砸了,那动静隔着园子都听得到。我还当是怎么…”

“什么??”那没了气儿一样的人突然坐了起来,“亦馨发脾气砸东西?那可是吓着她了?”

这冷不丁的大声吓了承桓一跳,正是想问吓着谁,话没出口就转过了神,“哦,二哥,你还不知道,嫂嫂今儿早起从芳馨楼搬出来了。”

“她搬出来了?回西跨院了?”

“没,住进明远斋了。”

人一愣,不知为何竟不觉惊讶,他知道左相那副画早就成了,可她并没有因此而转回那禁锢之中,因为根本没有人回给老太太说那画成了,将军没有,亦馨没有,她…也没有…

“二哥,二哥?”

“桓儿,二哥累了,要歇了,你去吧。”

“…哦。”

天地都似睡去,整座府邸在零星的灯火中诡异得更加黑暗。没有夜行衣,没有飞檐走瓦,他就是这样一步步走到了明远斋。顺着冰冷的墙角坐下,双臂蒙了头,想象着墙那边她暖暖的身影…和味道…

从怀中摸出那一对儿交杯盏轻轻放在地上,他斟了一杯,一口饮下,苦烈的味道激出眼角一滴泪…

第七十七章 醋海翻波

春分过后,天气已是十分稳定的和暖。只是北方本就干燥,今年雨水又不勤,风倒比往年劲,隔三差五就呼呼吹一整天,不冷不热温温吞吞,却是把衣襟、头发吹得乱飞,让人们很是狼狈,心情倒比那天寒地冻还要不耐。

原本换季时总要不适几日的承桓今年似长成了男子汉,这零乱的春竟是不曾奈得他何,只是老太太这归了故里之人倒意外地病倒了。这一来,原本承泽打算开春买了宅院要合家搬出去的计划不得不暂时搁浅。

日子一天一天过,将军府中一切都按步就班,却并未因这冷冰冰的规矩和深宅大院的气派而失却家的温暖。这几年边疆稳定,邻邦相安无事,虽则边城偶有小撮匪患,都不足大将军为虑,遂每日在兵部处理完例行的公事,庞德佑便腾出许多空闲在府中陪伴家人。吟诗、赏画,下棋、品茗,偶一小宴,间或出游,日子悠闲而惬意。老太太这一病,虽只是客,庞德佑却以己身为晚辈、将这孝字摆在当头,公务之外推去一切虚礼应酬,每日问医问药,甚是关心。

老太太这么看在眼中,几次想开口说让静香搬回来竟都咽了回去。一来自是为庞德佑有意无意说起想多求几幅画,二来也是私心打算,想着横竖她和承泽两个也见不着,如今自己身子不舒服,实在不用再把这不顺心之人摆在眼前添堵,便也罢了。

于易家的周到,庞家不只庞德佑这一个知礼之人,庞亦馨以往就常往西跨院来,这回倚着老人的病更是整日不离,为的其实也还是承泽,能多与他处一刻,能让他看见自己孝敬老人、体贴的性子。可俗语道久病床前无孝子,更况还是不亲不热的两姓旁人,遂她这戏到底是做不过自家兄长,没几日便有些烦闷。

适逢易家太太的忌日,蓝月儿请过老太太的示下准备带着静香一起往寺里去敬香,一并着也为老人家祈福消灾。庞亦馨得知便起了兴头要跟着去,散散心之外还为另一桩由头。上回因柳氏在李侍郎千金面前折了面子,她一直心心念念着要还回去。自从静香进京,她便总想要让那眼皮子浅的李小姐会会慕青这般人物,待到一日成了自家长嫂,才是得意之事,遂硬缠着静香答应从庙里回来的路上随她往李侍郎府上去喝杯茶。

第二天一早用过饭,女人们便换了素衣,乘车前往相国寺。相国寺位于京城东郊,余百年的沧桑,延至今日,寺院修缮得甚是宏伟,香火也极盛,是京中皇族权贵礼佛、祈愿常往之处。其实承泽生母在世时常去的是西郊一处清静小庙,静香的意思是该往这故地祭奠故人,可庞亦馨却是想逛逛热闹,也嫌西郊庙太小气。蓝月儿自是不会与她争,毕竟自家这两位小爷的前程都在人家兄长手里,遂一口应下。

相国寺常接应各侯爵、高官家中女眷,遂备有一应俱全、专奉女施主的小香堂。庞德佑向来不信鬼神邪,自小教导庞亦馨也是从不烧香磕头,可相国寺还是很认得这位威远大将军府的厉害小姐。每次陪着别家小姐、甚或伴了公主驾来,她总是要了最好的茶,一个人饮过便在山上溜溜哒哒看景儿。稍有不适宜,便是脾气,无人敢惹。遂一见今日是她引着人来,自是更加了小心服侍。

庞亦馨一心只想着在山上透透气,未及听得小和尚念叨清楚今日的安排便不耐地辞了众人,一个人玩耍去了。与寺庙里议好日程,供品供在佛前、燃了香,蓝月儿带着静香一起跪在蒲团上。

每年的忌日蓝月儿都记得非常清楚,早早就计划安排,可今年倒并非在老太太跟前儿讨好,也非想出来踏青游山,而是格外心诚要祭拜亡灵,第一次真心实意想与那故去的大房托句话。这么多年终于心想事成回到京城,更是意外地与当今权臣交好,倚着承泽的本事,前路本该坦坦荡荡。可谁知,这一场私交又连带出了多情的庞家小姐,无遮无拦,明摆着纠缠。虽说与威远将军府结亲实在是求之不得,树大招风算得什么,有倚靠青云直上才是正理!可庞亦馨偏偏生得这般骄横霸道、嫌长道短,老太太眼看着风烛残年,一旦她进府当了家,必是不能有她这做姨娘的好果子吃。可蓝月儿也知道这门亲除非庞德佑不乐意,否则根本就推不了。

活人实在是没了办法,只能把这解不开的心思说给那死了的听,希望大房能看在自己亲儿子的面上,给他配个知书懂礼的好媳妇,哪怕就把这苦命的静香给了他也行。这么想着蓝月儿猛一惊,赶紧摇摇头,像是要把刚才这一句念叨给甩出去。怎么就忘了,那承轩也是大房的亲儿子,若她是个死鬼,出了这等丑事,作祟掐死静香的心都有了,哪还能成全她…

供佛、诵经,祭拜一一完成后,蓝月儿又虔诚地加诵了地藏经以求圆满。待二人起身,蓝月儿对静香道,“我去给桓儿求个签,你在此地候着。”

“嗯。”

蓝月儿走后,静香一个人跪着,抬头看那高高在上的菩萨,一口气松去,人懈怠得有些软。跪坐在蒲团上,心空落落的,没什么可求,也没什么可悔,糊涂活着确是少了心痛,可怎么,时日都一样了,也这么难熬…

枯坐了一会儿,实是无趣,这两日荷叶儿也有些感了风寒,遂今日并未跟着来,此刻便连个说句闲话的人都没有。静香起身,打量一番香堂,见佛龛两侧有夹道,顺着帷幔走过去,干干净净只有佛香,及至端头有一道小门。门闩光滑,并无旧尘,似是常常开启,静香便抬手轻轻打开来,一阵山风夹着淡淡花木清香扑面而来。

小香堂位于寺中高出,此时居高临下,目光越过不远处的院墙,一览后山之景。山坡上野生着几株粗壮的枣树,春日暖正是开出小小油伞般黄绿的小花,虽掩在繁枝绿叶中甚不显眼,却是星星点点,随风送香。静香站在山门前,远远望着,轻轻眯了眼睛,让风一点点把凌乱的心吹吹齐整…

耳听得身后有脚步声,未待转身,手已被一把握住,凉凉的,却是极有力。定睛看,心猛一紧,“你…”不自觉便想抽回手来。

好容易寻见她,又好容易得着这机会,心本就又急又乱,此刻感觉到手心中那柔弱的挣扎,竟似多少时日的胡思乱想都应了真,承泽的心腾地一股火!“竟是挣?!”

“放开,你放开…”语声已是软得浸了泪,口中依然强撑着。

不由分说将她拉进门中,转身一靠,紧紧将门闭上。“静儿!静儿!!”强着将她拢住,“不想见我?怎的不想见我?!”

这力道勒得生疼,疼得她的心劲一瞬就垮,什么糊涂活着,什么只要他好,此刻在他紧紧的怀抱天地都不顾了,还要命做什么…泪水扑簌簌地掉,心酸委屈都涌了上来,“见,见你做什么…你忙,你去顾旁人…”

“什么??”本也是委屈,本也是怨,一路来,心里的话狠了又狠,甚或一时恼都念叨了丢开手的话,可抱着这人,见着这泪,心便软得什么骨头都没了,“静儿,你说什么?”

“你既是,既是有了别的想头,还…你,你变心…”

这么多日子苦熬不见早把这七尺男儿憋闷得心焦难耐,面对这无端的指责,承泽恨得一时发了狂,低头狠狠吻住她,舌霸道地挑开她齿间,不与那小舌缠绵只是用力顶撞,喘息那么狠,那么凶,苦苦痴恋一时都化成身子里的火汹汹燃着,似定要就地要了她,才能略平息一刻。扯开她衣领,啄咬着那细嫩的肌肤,恨与思念都变成那一个个红莹莹、挣了血的吻痕…

抱着他,任他肆虐,身上的痛竟是心苦的良药,泪止不住,手也不肯放,抱紧他,抱紧他,一刻心愚,竟是想着不如就这么让他吃掉,便再不分开…

好久,实在不知有多久,他才渐渐平息,埋在她颈窝,轻轻舔着那痕迹,心痛快了,又是疼,“我变心了么?”

“…那谁知道,只知…还是那么馋。”

他继续腻腻地啄着,“馋,夜里,尤其馋…”

“承泽…”

“心都碎在你身上,怎的还说我变心?”

“你…你都送人家首饰,”其实也已经没了底气,可话还是想问清楚,“你还狡辩?”

“人家?你是说亦馨?我何时送过她什么?”

“夏花坠子,你,你还赖!”

“坠子?”承泽一头雾水,好想了一会儿,“哦,是那个啊。那是她非要去,看中了,自己又没带银子,我能怎么办呢?究竟是买了什么,我还真是没留意。”

“没留意?你就是哄我。你还跟人家说好看呢。”

“那依着你,我该给人家说不好看?”看她嘟着嘴也会了蛮不讲理,承泽真是哭笑不得,“其实后来将军知道了,已经把银子还我了。若我当真是送,会收么?”

“…真的?”

“不是真的。你想什么就是什么,你信你自己!”狠不狠的呵斥了一句,见那水莹莹的眸中顿时酸了一汪泪,承泽又不争气地心软,柔声哄道,“原先是那素未谋面的十七小姐,如今又是这庞家小姐,你何时才能放下那小醋缸,笃笃信我一回?”

“你还说…我出来这些时,每日门大敞着,你,你竟是不见…”

想说自己好容易走近却是心酸得离开,可怎么也不好开口,恨她小心眼,自己又何尝不是?只得道,“那原是将军书房,是将军府内宅,我实在不便乱走动。…夜里,就更不敢造次了。”

“哦。”其实不管是什么借口,只要他说,她就信…

“静儿,那你怎的…恰恰在那一日搬出芳馨楼?”

“她备了酒宴给你,我,我不想看着你们。”

听她又醋得酸溜溜,他那一夜枯坐醉酒的委屈便都没了,心满意足地揶揄道,“哼,我就说是哄我!还说什么能看一眼就知足,那怎的不留下看?”

“你…”

他笑了,低头轻轻吻着那被他一时忘情弄得有些肿的唇,口中喃喃道,“我生辰,你竟是连个话都没有。”

“…怎的没有?”裹在他怀里,那一夜的痴竟也不觉得羞,“不是你说每年今日都要…喝酒,结果第二日头疼得厉害,将军还说要请大夫呢…”

“真的??”

“不是真的。你想什么就是什么,你信你自己。”

“呵呵…”怎样揶揄都好,他只觉心花怒放,用力啄着她,“静儿,静儿…”

“好了,”静香挣着,“这是什么地方,说句话就是,这么不知足尽。”

“那好,我说句话,你听着。”

“你说。”

“往后…别跟旁人说说笑笑的。”

听他嘟嘟囔囔的不满,静香一怔,忽地明白,“那我明儿就和将军说搬回西跨院。”

“那倒不用。你一个人自在些,偶尔,偶尔还能有人陪你下下棋…”

静香扑哧笑了,戳戳他的额头,“看这不情不愿的!可是口对着心?”

被她说透了羞,他便没皮没脸了,“静儿,我吃醋,我吃醋。”

心好软,环着他的脖颈,掂了脚尖与他贴紧,“不吃醋,不吃醋,啊?其实…明远斋还不如西跨院。”

“哦?为何?”

“在西跨院,虽是里间儿,可每日都能听见你来,听见你请安,说话…”

“静儿!那好,你回去你回去,我日日去陪着老太太说话,啊?”

“嗯。”

佛堂静,这么暖暖抱着,两人只觉心贴着心,一丝念头想,若是此刻推开门,一骑快马而去,可否,从此天长地久…

“静儿,”

“嗯,”

“我想着不能再等了,得早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可你不能就这么走了吧?”一大家子人不说,这朝中厉害绝非当年从贺府往清平偷跑那么简单。

“那是不能。今年边疆换防,我已经跟将军请命,若不出意外,该是秋天就要过去了。如此,咱们一家人自是不便再留在京里。”

“那,那我…”

“静儿别怕,我不会再让你跟着回去。我这就写信给慕大哥,咱们这么办…”

一张薄薄的门板相隔,字字句句,清清楚楚,手扶着墙,庞亦馨险些要站不住,脸色煞白,虚冷的汗一身冰凉…

第七十八章 请君入瓮(上)

下雨了。

北方不似江南温婉,冷都带着湿润的绵软,温柔蚀骨;北方粗犷而多棱角,冷便冷得天地变色、风雪翻飞,一夜僵冻痛快淋漓。可每当春至,便忽地碎步扭捏,细雨如丝,朦朦雾气中透着清亮的晶莹,端端将这冬去的欢欣磨得缠缠绵绵,只在那努力急骤的敲打声中,才辨得出几分刚强。

明远斋的小茶炉咕嘟嘟地吐着白汽,滚滚的普洱香在房中缓缓四溢,雨湿的空气中烹煮出一股浓浓的暖意。庞德佑抱着肩立在玻璃窗前,看雨水细流,手指不自觉轻轻点着肘,神色有些远…

她走了…端砚中的墨,粗瓷中的颜料,连画案上那方镇纸都依然保留着她最后的触碰,可人走了,那饱满细润都渐渐干去,清香柔软的感觉再也没有了…

其实那天她说走,理由很是牵强,可庞德佑却微笑着点了头,实在是,实在是舍不得对她说一个“不”字。曾经思念只在心里,每想起来,多是她的画,回味与欣赏那么简单;如今,她的人来过,周遭的一切便都沾染了她,那熟悉与惊喜很快就让他习惯,让他享受,知道她安安静静在他随时都寻得到、把握得到的所在,甚觉舒暖…

眼睁睁看着离去,咫尺天涯,再不得近,心狠狠空出一块。已是过去数日,那不得着落的空乏非但丝毫不曾减缓,竟似越发深去,夜难寐,心神枯闷…想到此,手不觉慢慢握紧,曾经制敌,他最善研究旁人的三寸要害,如今,自己竟也有了这端端要命的软肋。他最恨这种没有把握的虚空,须得速战速决,否则拖久了时日,怕当真要受制于人。

回头看看时辰,他该是快到了。转回身,庞德佑深深吸了口气,易承泽,你我真是冤家路窄。这一路举荐与周旋,你端端落在我手里,给你套上了笼头却依然贼心不死!小妹的痴情痴意,你都视若无睹,一心只有那不/伦之念,若再容你肆意妄为,我庞某如何立在这天地间为人?

想起自家小妹,庞德佑甚觉欣慰。小丫头不愧是自己亲自教导,平日脾气上来无遮无拦,可但凡要紧之处,最是心机拿捏、沉得住气。以她当时的震惊与心痛,能不声不响悄悄绕回了前堂,这些日子又面色平和与众人周旋,实是难得。如此,才为他赢得了此刻的先机。否则,一旦打草惊蛇,又怎知不会逼他破釜沉舟…

“将军,他来了。”

“嗯。”

应下傅瞻,庞德佑转身走回小茶炉旁落座,面上带笑,悠然弄茶。闻门声轻响,并不抬眼。

“属下见过将军。”承泽上前俯身行礼,刚刚急步而至,衣襟上略带着些雨水,一身新鲜湿凉的气息。

“坐吧。”庞德佑抬手点茶,语意柔和,“这般天气还往校场去了?”

“即往边疆去,总是有备无患。”

“嗯。”斟好茶,庞德佑捡起一杯,轻轻抿了一口,面上的笑更舒展,甚是享受,与承泽道,“尝尝。”

将军亲自斟茶,却又不递给他,这番让,略显失礼,实则却是亲近异常。虽然一个府里住了一年有余,两家也甚是相融,可承泽心里于庞德佑却存了相当的敬畏,撇过大将军的功勋与官势不提,他总觉得将军那深不可测的眸底藏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心思。他从不指望以自己的阅历能揣摩透将军,可就是莫名抵触、生畏。此刻两人围拢在小炉前,离得这么近,这不适的感觉似一面冷墙越压越低…

轻轻嗽了一声强压心里的紧张,承泽端起茶盅抿了一口,“嗯,好茶。”

“这几年草原那边甚是规矩,驻守边疆实在是闲差一桩,委屈你了。”

承泽闻言赶紧放下茶盅站起身,“属下承蒙将军委以重任,自知才疏寡陋、资浅望轻,一心忐忑恐负将军厚望!此去驻守,自当竭尽全力辅佐秦将军,镇守国门,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庞德佑微笑着点点头,示意他坐下,“不愧是易老忠王血脉,泰而不骄,心系国疆。”

“将军过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