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苑被李缨打理得出乎她意料的妥帖,草木石道恍然如昨,好似她这个主人从不曾离去过一半,甚至连苑中侍从都未遣散。他两人无声无息而来,惊动了瀛洲中的宫人,萧徽一眼识出迎来的人正是苑中总管左在诗。

与李常青等心腹不同,左在诗仅管辖芙蓉苑一方,要说才能不及同样是公主府总管的李常青一般,萧徽之所以看重他便是因其忠厚老实,只要她所言绝无二话当即照办。芙蓉苑是她松缓心情的避世之处,恰好需要这么一个言听计从的管事。

李缨没有撤换旧人乍看离奇,但仔细一想,这里的人几乎与政事毫无接触,而他多半也只将此处当做“战利品”一样的存在不常停留。萧徽思量着颇是惆怅,即便人在面前这些旧臣也不再认出她来。许久未见,左在诗的腰背佝偻得更加厉害,惶恐地朝着他两拱手:“两位殿下来得突然,小人未曾准备周全,如有懈怠轻忽处请殿下宽宥。”

李缨道了个无妨,在对待外臣时他总表现得宽厚有加,极善笼络人心:“是我们不告而来,怪罪不到你等头上。”

左在诗忙与他两让道,神态恭敬但也无谄媚之情,萧徽看在眼中心里熨帖许多。人非草木,即便草木也知顺风折腰,她死了这些人于李缨就同蝼蚁一般可肆意践踏。他们若另择他主归顺于李缨萧徽不会介意,但她到底是个俗人,并不能欺骗自己心中那点失落。

为免兴师动众,金尚宫与绿水她们并未跟来,好在这里服侍的近侍萧徽并不陌生,从容地换了软履,一圆脸侍婢与她净手问道:“殿下是先用膳,还是沐浴?”

双手在拧了花汁的盆中漾了漾,她偏头问道:“太子殿下呢?”

“刚有奏本送来,殿下应是去处理急件了。”

她留了个心眼,状作无意问道:“谁送来的奏本,这样急都不带人喘口气的。”

侍婢递上巾栉与她擦手后又奉上乳膏细细抹开,边涂边答道:“离得远了奴婢未曾瞧清,但看服色应是太子殿下身边的护卫修十修大人。”

“哦…”修十,萧徽在脑海里翻找出这么一个人物,此人原时军中校尉后因违反军令本应被处死但被李缨救下,后来就死心塌地地跟着李缨了。她一直想要摸清李缨幕后的智囊们,但不知是他行事太隐秘还是她的探子出了问题,总之一直未能摸个详实。至于这个修十,他常随李缨左右自然不难查出底细。

修十手下掌管着李缨的亲卫,贸然出现在此必是李缨调兵遣将有所行动,她心里咯噔一声,萧裕此刻应该尚在骊山附近。李缨调动人马,如她所料未差定是搜捕他。但皇帝在病中李缨不敢大张旗鼓,所以只能暗中进行,那么这时候修十来是无功而返还是已经捉到萧裕了?

萧徽心里九曲百转,她从不小看李缨的狠绝,他能有今日局面绝非靠心慈手软、以德服人。一旦萧裕被抓,光是潜入行宫这一条就能被当做刺客当即斩杀,这大抵是最坏的结果。又或者萧裕和盘托出自己的身份,他战死时仍是大业的云麾将军,死后更追封侯爵,随便编个理由死而复生顶多让人怀疑而一时间李缨也拿他没有办法。

但她隐约觉得即便失手被擒萧裕也绝不会以真实身份示人,一是与生俱来的傲骨;二是他隐性瞒名至今的图谋。

萧裕话中暗示李缨是迫害他沦落至此的元凶,更可能还是刺杀她的主谋,所以他的目的不难猜到——复仇。

萧徽的心沉入冰底,寒气入骨,可她整个人却和烤在炭火上般的焦灼,千般念头万般想法堵在胸口。她无法坐视李缨杀害萧裕,但现下的处境也不能让李缨有所闪失,坐在阁上等了约一刻她唤来左在诗道:“去看看殿下怎么还未来,催一催他就说…说我饿了。”

这里都是侍奉过永清的人,而那位殿下的衣行品貌可谓是皇族典范,更是内廷及京中闺秀们羡慕模仿的对象。高贵,典雅,绝不会如眼前这位太子妃一样苦兮兮地催饭。

然永清身边的人都经过很好的调/教,再讶然也是巧妙地收敛好:“殿下稍待,小人这便去请太子殿下。”

他的身影消失在木廊转角,未过顷刻即又返回,面带难色:“回禀殿下,太子殿下说有要务在身,让您先行用膳不必等他。”

目光胶着在隐蔽的廊角,萧徽悻悻叹了口气,嘟囔道:“他要忙便忙吧,空腹伤身,劳烦总管待会多送些膳食给殿下和几位大人。国事再忙,总不能耽误身体。”

左在诗的身腰佝偻得更低:“殿下所言过重了,此乃小人本分。”他憨和地笑笑,“您放心,修大人他们已经走了,只有殿下一人想是不久就会来陪您。”

萧徽微笑着颔首:“那便好。”

她无声松了口气,只有李缨一人说明萧裕没有落入他手中。这种庆幸的感觉其实很复杂,从她的角度其实希望萧裕能以原来的身份回归原位,萧家如今式微恰需要一个顶梁柱撑起家业;而于萧裕,复仇固然重要但可以徐徐图之,何须在外颠簸流浪…

一想到曾经英气勃发的青年将军,萧徽的心上仿如被把刀钝钝地划过,不酸也不痛却是鲜血淋漓。

芙蓉苑的侍从丝毫不逊色宫中内侍,在没有任何准备的前提下左在诗迅速地抬上了一案色香俱全的酒菜,他亲自与她斟满一盏:“此时非寒冬,汤泉燥热多少伤身,此酒清热沁脾可舒缓一二。”

酒色金黄,酸梅的清香扑鼻而来,萧徽非好酒之人但一嗅亦知是不可多得的上品,她拈着酒盏好奇道:“这酒色泽清透,看着不像街市上所供,莫不是哪里的贡品?”

左在诗憨厚地笑了起来,亲切而慈祥:“殿下慧眼,此乃永清公主亲手所酿,泡酒的青梅亦是摘自她所植梅树。今日见殿下您神似公主,心中唏嘘,便斗胆奉上此酒。殿下若不喜,小人与您换种酒来。”

萧徽怅然地笑了笑:“不必了,既是姑母所酿我是求之不得,这一盏就当我敬她一抹芳魂。”

言罢挽袖毫不犹豫地仰面饮下。

第48章 【肆捌】

温凉的碧玉沾唇的刹那,萧徽忽然顿住了手腕,红唇虚虚地抿在玉盏上方,她问了一个莫名的问题:“左总管有妻房吗?”

左在诗颇诧异:“回殿下,有一房妻眷,同在芙蓉苑侍奉。”

萧徽不感意外,又问:“儿女呢?”

左在诗摸不准她的用意,迟疑着回道:“有一小女,已订下婚事即将出阁。”

萧徽不疾不徐地转着浅盏,又提出个无关痛痒的疑问,“永清姑姑未能厚待你吗?”

左在诗脸上笑容逐渐僵硬,怔怔地盯着萧徽:“恕小人迂钝…不太明白殿下的意思。”

萧徽无声叹息,曼声道:“有妻有女,马上还要多一门姻亲。总管不在乎自己,总要顾惜他们的性命,谋刺皇室可是株连九族的十恶不赦之罪。”她朝着盏中莹莹碧液轻吹了口气,恍若未见左在诗霎时变得惊惧的神色,“不过今上仁善天下皆知,说不准一个大赦尚能留下族中妇孺。”她的声音愈发轻缓柔和,唇角甚至挂着浅浅笑意,“依照业律,即便被赦免也少不得被发配教坊,供人狎玩取乐。左总管的女儿将出阁是吧,那可正是好年华啊。”

如此森冷可怖之事从她嘴中说出竟仿若是赏花观月,风雅从容。左在诗的腿肚微微打颤,但毕竟是跟着永清的老人了,太子妃的老道与精明虽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但到底比不上那位公主的冷厉威严,他干脆地噗咚跪在地上,额头撞着地板震出清脆的响:“殿下息怒,小人若有侍奉不周之处请殿下尽管责罚,但这谋刺之罪,小人万万担当不起啊!”

他咚咚咚地磕着头,榉木板上渐渐渗出暗红的印记,绲着云纹的青裙如水晕般漾到他面前,一缕暗香拂来,似曾相识的味道。

“总管须发皆白,如此大礼看得我煞是于心不忍,”她慢悠悠的语气反倒令人恐惧,“总管请起吧。”

左在诗战战兢兢地抬头,却在陡然间面如死灰,方才呈于萧徽的那盏梅酒正稳稳当当的在他面前:“总管既然执意否认,不如饮下此酒以证清白。”

她风轻云淡地托着酒盏,容颜甜美姣好,落在左在诗眼里却如恶鬼一般悚然狰狞,他呆呆看着那盏酒,勒着牙根逼迫自己伸手去接。可那双手颤栗得同筛子一样,即将触碰到玉盏时突然颓败地瘫软在地上,喃喃道:“不成器,终是个不成器的东西。”

萧徽了然于心地看他,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角色,左在诗说起来老实敦厚实则就是懦弱庸碌,他适合做一个内务总管但也注定不能成为李常青那般她的左膀右臂:“记住,下次下毒举止自然些别太刻意,如果你没有一味强调此酒乃永清公主所酿,说不定方才我也就一口饮下了,毕竟永清她并不好酒。”

左在诗猛地抽搐了下,面有悔色:“你是如何知晓的?”

萧徽知道他并不是悔悟自己一念之差,而仅是为了这小小的疏忽,她失望地看向他,扯扯嘴角高深莫测道:“我什么都知道,比你们任何人都要了解她。”她不愿在此多费口舌,慢慢踱了两步,道,“你是芙蓉苑里的旧人,跟着永清也不短了,今日的事我可以看在她的面子上不予声张。但你要告诉我,是谁指使的你毒杀我。”她一摆手,“不要急着否认,你没那么大的能耐和胆识。”

本想开口的左在诗愕然失声,如果他有胆量方才便会接下那盏毒酒,她想追查的人不是他因而未必会立时要了他的命。一切的醒悟与追悔都为时已晚,这个小小年纪的太子妃远比他们预估得厉害,他们大意了轻敌了,所带来的代价是惨痛的。左在诗痛恨着自己的软弱与无能,这种无能伴随了他一辈子,使他只能做一个小小的内苑总管,他终于决定孤注一掷一回,至少死也…

“别想着你逞一时孤勇想死得‘重于泰山’,”萧徽慢条斯理地撇来一眼,“总管忘记我方才说的话了吗?”

骤然一盆冷水泼下,破灭了他所有的激/情与勇气,她精准地拿住了他的七寸,左在诗想起自己的妻儿彻底颓丧在地,嘴唇几经蠕动颤抖着声音道:“是,太子…”

萧徽心一寒,复听他道:“是太子身边的左融,左大人。”

绷紧的心蓦地又一松,左融,倒是个耳生的人名,应该是李缨旗下暗藏的幕僚之一。短短数年,从回朝到势起,她知道太子在逐渐地笼络建立自己的党羽,但无法清除地掌握他的势力究竟膨胀到了哪一步。如今看来,真真是超乎她的想象,她沉吟:“你两同姓左,看来是本家了。怪不得你会铤而走险,”她笑笑,透着凉薄的味道,“见风使舵、明哲保身都没有错,但前提是莫忘恩负义。”

她说得他终于惭愧了起来,当年如不是永清殿下的提携之恩,他早与妻房死与灾荒之中。

萧徽自己亦无端燥郁起来,将毒酒重重扔在案上,她冷冷道:“下毒人与指使者皆已现身,殿下旁听许久还不露面吗?”

左在诗茫然抬头,满堂寂静里唯有水声伶仃流淌,稍顷挂于壁上的丝绒幕画无声掀起,瞳孔缩了缩看着佯步而来的太子喃喃道:“殿,殿下…”

他突然振作了起来,左融是太子的谋臣,今日的毒杀说到底还是为了太子的皇图霸业着想。但凭往日情分,说不准会有一丝生机。

然而从画后走出的太子神情阴寒非常,让左在诗那声冤枉饶命怎么也喊不出口,李缨的视线始终凝聚在萧徽身上,走近两步问道:“无事吧。”

光一句无事,抹灭了左在诗的所有希冀,太子显然更在意的是太子妃…

萧徽淡淡一哂:“真要有个一二,现在也轮不到殿下问我了。”她掖袖向李缨福了福身,“此乃殿下内务,臣妾方才又受了惊吓先行告退了。”

“你往哪里去?”李缨低喝,“你是太子妃,府中内务你不掌管还想让贤于谁?”

她昂然着眉眼,眼梢透着与年龄不符的冷艳,讥诮道:“殿下现在才想起我是你的太子妃吗?”

“你迁怒得毫无道理,”李缨努力心平气和地与她道,“你今日遇刺全然是我的错处吗?左融是我旗下的人不假,但是这个左在诗呢?他是你…永清姑姑的亲随,区区一个别苑总管在其主死后没多久就受人挑唆对她的亲近下毒手,难道不是她的识人不明吗?这样的人,即便永清没死他日旁人再许以重利,今日的事仍会重蹈覆辙。”

他一语戳到了她的痛处,却无从发泄,因为他说的全然是事实。一个不忠的奴仆,变节只是早晚的事。她待他是不薄,但人心是无可估量的,立场与否只不过在于筹码给的多少而已。她的恼怒大部分并不是李缨的“见死不救”,而是如他所说的“识人不明”。她没能一早看清左在诗内在的品行,如此想一想那日自己遇刺也极有可能是自己人出了偏差。

太阳穴处跳得分外厉害,她使劲按了按,自嘲地笑笑:“事已至此,殿下与我说这些有用吗?”

永清已经死了,她是萧徽,她身边也不再是群臣换绕。

她的执迷不悟令他失望,想要抓住她的手缓缓垂回身边,他眸色冷淡移向案上毒酒:“本宫只是希望太子妃不要如永清的自负与自欺欺人罢了。还有,此人是太子妃当场捉拿,该由你处置才是。”

人无完人,萧徽岂不知自己的缺点,出生便是二圣掌中的天之骄女,无忧无虑地长大,这样的经历难免会滋生出过多的自负与骄傲。她的起点比寻常皇子皇孙们高出太多,自然而然地便会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俯瞰他们,正如李缨。

痛脚被踩多了便也麻木了,萧徽意兴阑珊地看了如丧考批的左在诗一眼摇头道:“他不过是粒棋子,殿下真要让我处置请将左融擒来。”

“擒来如何?”李缨淡淡问。

她轻描淡写道:“还能如何,一剑杀了呗。”

左在诗不可置信地看向尚余稚气的太子妃,杀人这样的话从她嘴里说出仿佛就如砍瓜切菜般随意,李缨沉吟片刻:“内廷禁止动用私刑,你是太子妃也不可触犯。依业律,将他二人交由刑部看押审理,你看如何?”

抑制多时的怒气嘭地一下就炸开了,萧徽冷哼一声:“殿下本就打算包庇他,还假仁假义地要我处置,简直可笑。”裙上的禁步叮铃作响,她和只气咻咻的鸟儿般疾步冲出了厅堂,眨眼不见了踪影。

李缨莫名不已,她生气可以理解,但怎会气到完全和没了理智一样。她疯了吗,她是太子妃又不是刽子手,难道还真要亲自动手取人首级?愈想自个儿也愈气得不清,为被辜负的一片苦心。

太子与太子妃争吵属于神仙打架的范围,里外诸人皆无一敢劝和,幸得他自控能力不差,片刻即压下怒色,睇了眼左在诗转身对外吩咐道:“缉拿左融,同他一起押往刑部。”

瀛洲四处水烟袅袅,萧徽一人寥落地漫步在淙淙水声中。今日看似是她识破了左融他们的阴谋,但实则在李缨面前她是一败涂地,准确是曾经的永清一败涂地。里子没了,她也不再想要什么面子,她觉得自己这二十多年过得和做梦一样,到今日竟还不如李缨这个后起之秀。

她攥着披帛走了不知多久,可能仅一刻也可能一个时辰,总之她走得脚软,茫茫然举目四望,看见处轩廊便拖着沉重的步子迈进去。晨起上山大约是累到了,又经历了左在诗的变故,萧徽从脑袋到四肢都同被车轱辘碾过似的又酸又痛。

庆幸此处是间寝阁模样的馆台,装饰眼生得很,看上去像经过重新布置。玄色银纹的纱幔,空旷的外阁仅摆着方几尺长宽的案牍,案头累了小山般的奏本。她宛如醍醐灌顶清醒了过来,意识到此处应是李缨处理公文的书房。她又算错了,谁说他鲜少来此,分明是常有逗留。

视线粗粗地扫过周遭,定格在案上积累的奏章上,回首看看门口她抿了抿唇径自走上前去。

第49章 【肆玖】

皇帝不视朝大多数奏折堆砌到了李缨这儿,他处事极有条理各部奏折分门别类,按照轻重缓急各自归纳。萧徽走马观花地翻阅了一遍,朝堂的走向和她意想得相差不离,从户部到兵部十来本奏章里几乎不见原来永清的附庸者,即便有从字里行间也可看出他们已投诚向李缨那派。至于剩下的那些人,她希望他们是韬光隐晦蛰伏了下去,而不是被打压得永无翻身之地。

这天下,当真是变了。

随意翻阅了数本,她的心情反倒更为沉重索性又将它们重新摆回原位。身体的不适感愈发强烈起来,脑袋沉得进了水一样,可能真的是进了水要不然也不会一脑门火得和李缨吵成那样。在他眼里,她应该已经彻底和贤良淑德划分了界限。这样也好,她本就不是个纯良善性的姑娘,早点认清她的真面目也省得她每日提心吊胆地装腔作势。

慢吞吞地举目搜寻了一遍,没找到可供休息的软塌,仅在角落处发现了叠得工整的绒毯,大概就是李缨平时休息所用。堂堂一个太子把自己整得这样落魄也不知道是给谁看,她满心的愁苦愤懑没精打采地将毯褥拖到案后铺好。四月的天气里,手脚却冷得像冰,她又是一通摸索好容易找出个火折子给自己笼了个火盆。烤上了火,困意愈发明显起来,飞连的檐角下光线晦暗,云层低得像要斜入水里,空气湿润得粘稠,看样子是要下雨了。她呆呆坐了会,终于挨不住浓浓睡意裹起毯子打算睡一小会。

坐着难熬,躺下去也不见得好受,萧徽开始后悔方才颐指气使喝令内侍不准跟随的举动。她是个娇生惯养的命,搁自己一人活是能活下去但少不得会艰辛点,譬如现在她就是感觉分外艰辛。

榉木的地板没有烧上地龙凉得彻骨,即便裹上一层层厚实的毯子仍然隔绝不了渗透的寒意,想想大概是张萱所说的遗症了。姑娘家本就体寒,冻上一夜伤了元气。她自怨自艾地把自己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毛球,睡了半会小腹隐约突突地疼了起来,辗转反侧了半晌始终阖不了眼。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她郁卒地盯着案牍上的倒蝠纹,忽然眼光凝固在了某个角落里。

萧徽疑惑地伸出手去测量了下,发现那片板材的厚度确实比左侧的要多上几厘,她立时心如擂鼓意识到自己可能发现了某个被李缨用来收藏密文的暗格了。这种东西在公主府中不少见,迟疑了下她果断地翻身起来拥着毯子窝在案牍后驾轻就熟地沿着各个可能是机关的点轻敲慢打。一遍未果,她并未气馁兴致勃勃地又开始一寸寸地摸排,终于她附耳听到某点的回响与旁处有着极细微的差别。

观察片刻她抽出根髻上发簪,眯起只眼对准角度轻轻一凿,咔擦,案牍上的砚台发出声脆响。随手将发簪搁置一旁,她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去按住砚台,左转右转之后,咯噔,案牍底端有什么起开了。她心中一喜,立即乐陶陶地俯身看去,却是一愣。

不是什么机要密件也不是什么珍奇异宝,飘然落地的仅是两方轻如薄烟的丝帕。她很惊奇,没想到冷硬做派的李缨竟还有如此细腻柔情的一面。萧徽有些犹豫又有些了然,怪道李缨迟迟不肯娶亲纳妃,原来心中早有了某个女子。她从小博览群书,除了四书五经、琴棋书画,坊间时兴的戏文也涉及不少。心中马不停蹄地谱写出一曲凄美动人传奇,写到一半她忽然警醒,以他的太子之尊,天下间什么样的女子不能娶得,可见那女子身份很不一般。联想到前些日子萧幽信中所言,几乎立时她想到李缨的心怡之人极有可能就是鄯善或者西域某国的公主。

两国联姻向来意义非同凡响,李缨贵为太子求而不得也在情理之中,她心道麻烦,若真是鄯善公主此次那可就真如他所愿了,也预计到鄯善公主一旦嫁来毋庸置疑她会立即落入冷宫。她眯起眼开始恶毒地盘算,绝不能成就这段“佳话”啊。

被丝帕吸引走了注意力周身的不快也减轻许多,萧徽对着丝帕愣了片刻的神,正要打算将其原封不动地放回可不想竟鬼使神差地将之一并拾出,揪着火盆微弱的光芒她鬼祟又好奇地铺在掌心里。

看清帕中花样的霎时脑袋嗡得一声响,心跳骤停,她惊疑不定地将另一方帕子摊开在左手…

不同的刺绣,相同的蹩脚针法,俨然出自一人。

那人,便是她。

估摸着差不多人也该冷静下来了,李缨寻思着要不要与她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不是说女人是要哄吗,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自己没错,他确实袖手旁观了但不给点教训她仍是会不长记性,重蹈覆辙。

坐立不定时底下人战战兢兢地来通报,说是太子妃一人在瀛洲里晃荡了许久,他听罢立时怒斥道:“干什么吃的,都不知道跟着伺候吗!”

宝荣跪倒在地,连连稽首:“殿下恕罪,太子妃殿下说要静静,不让奴才们跟随。奴才只好命人远远看着,眼下走得实在久了故而来问殿下的意思。”

李缨冷色:“眼下人在何处?”

宝荣犹犹豫豫:“方才还在白鹿汀附近,可能殿下她走乏了就进去休憩了。”

李缨闻声色变,霍然起身,追出门时阴云密布已久的天空终于在远方滚来道春雷,刺眼的闪电一道接着一道照亮迷雾氤氲的瀛洲仙境。大雨,倾盆而至。

当他疾步冲入白鹿汀时,火盆里的银丝碳已奄奄一息几欲熄灭了,四面垂帘的室内没有燃灯,深处一个孤魂野鬼般的身影伶仃地坐在那,看得他心头一抽,轻轻咳了声:“怎么没有点灯?”

两人才吵过架,李缨的声音颇是有些别扭,对比之下萧徽则冷静得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淡淡道:“我不怕黑。”

他没有发觉她声音里的异样,只当是走了许久终于想通了心思,他有意和缓气氛微微笑道:“太子妃何时胆子如斯大了,此前不还嚷着怕黑又怕鬼吗?”

脸上的笑容还未完全扬起已凝固在了李缨的唇角,萧徽抬眸看他反倒露出个怪异的微笑,她缓缓提起两方丝帕亮在他眼前:“太子又什么时候有了惯窃的癖好了?”

她称呼他为太子,语气熟悉得使人心惊,李缨苍白着脸险些没有站住。以她的机敏,在看到两方帕子时就俨然发现了一切。

萧徽不慌不忙将帕子分别呈于案台上,指着歪歪扭扭绣有雄鹰的一方道:“此帕是庚戌年十二月永清所绣,本是赠与云麾将军萧裕,不知为何却落到了太子这里。”她又挑开另一方,莫名笑了起来,“说来这么多年都没有什么长进,乍眼看去不说谁知道是青松傲柏。”她抬起眼,满目晦暗,轻声问道,“你是不是充满了成就感,成功地践踏作弄了恨之入骨之人。”

“不是的。”他涩声道,骨节捏得发白。

“不是什么!”她猛地拂去案上山一般的奏折,雪花片般的纸张纷纷散落一地,胸膛剧烈地起伏,眼圈红似厉鬼:“我已经死了!你也赢了!究竟多大仇多深的恨,连入土为安都不吝啬施舍与我?!”

她撕心裂肺的质问令他一字都难以发出,本就是不善言辞的人,如今东窗事发她濒临崩溃他竟一句安慰与解释都无法说出口。他安静地杵在那任她暴风骤雨似的发泄,那张平静与冷漠的脸看在萧徽眼中恨得简直滴血,抓起一本奏折直直地砸过去,厉喝道:“说啊!太子不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吗!我才死了多久,已经有多少人被你召至麾下了!”

他不躲不闪,任由奏折重重砸在肩上,伤口大概是裂开了,撕裂的剧痛差点击倒了他。他的脸色愈发得苍白,哑着声无力地与自己辩解:“可见他们都是随波逐流、毫无底线之人,昨日能叛你明日我若失势也是一样。”

事到如今他的嘴脸只令她厌恶,说到底他是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是他她仍是大业最尊荣的公主,活得体面而无忧。现在的她,比孤魂野鬼还要凄惨无助,她伏在案上想放声大哭,可是最后所剩的那点尊严与骄傲生生遏住了她的喉咙,只溢出低低的悲咽。

“别哭了。”他的心抽搐得比肩上伤口还要疼痛,她不知道他的无措与惶恐远胜过了她。现在的他连看都不敢多看她一眼,她一直天上遥不可攀的明月,如今他用尽了龌龊的手段得到了她,还来不及窃喜就已经被她识破。他惭愧得无地自容,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可他不能离去,现在的萧徽已近癫狂,他逼迫自己靠近她,试着伸出手去扶住她的肩:“地上凉,你先起来…”

他的手落了空,她避之不及地从他掌下滑走,留下一缕凉风钻过指缝,她嫌恶地避开脸:“既已说开便不必再惺惺作态,”她强自抑住喉咙里的哽咽,逞出凌厉的冷色,“你费尽心机将我想必不仅是为了羞辱作弄我。如今我为鱼肉你是刀俎,有什么只管敞开说吧。”

这样的神色何其熟悉,时光仿若倒转,重新变成昔日高立帝台上的永清。他更悲伤的是她的误解,从大婚到现在他始终小心翼翼地维持两人的关系,时刻担心着她会发现蛛丝马迹但又忍不住一点点拉近距离,将她留在东都也好,送入太学也好,只是为了让她远离长安的风雨如晦。她已经遭受过一次重创,所以定是心心念念追寻真相而来,可现在的她尚不能妥善地保护自己,哪有余力去在腥风血雨里行走。

事态已无可挽回地崩塌了,他与她都已无退路,李缨怆然笑了笑:“我有何企图?我最大的企图莫过一个你。”

第50章 【伍拾】

猝不及防的坦白,换来的是漫长的沉寂,电光撕裂云层,闪得窗纱明明灭灭。风嚎啕在水面湖泊上,白鹿汀的四周裹起漫天的雾,寂静无声的世界里仿若仅剩下他们二人。萧徽寂寂地坐在那,和个木偶般不言不语,静得令人忐忑,他试着走近一步,她立时被针扎了般往后一缩厉声喝道:“你不要过来!”

大大的眼睛警惕地瞪着他,比起方才的歇斯底里,现在的萧徽反倒使李缨心安少许,他苦笑了下:“你不冷吗?”

她冷,冷得浑身发抖,可李缨的话更让萧徽遍体生寒,用力地捉着毯子几欲快揪秃了那一角,半晌一字一句道:“你是不是忘了,我不是不谙世事的萧徽,你那套花言巧语对我不起分毫作用。”她极是轻蔑与傲然地撇去一眼,“亏你还是堂堂一国太子,竟口出如此荒言谬论,真是令皇帝和你的少傅们蒙羞。”

萧徽认定这是他玩弄的卑劣伎俩,这套说辞应付别个怀抱春/梦的少女也许十分有效,但是于他两?简直是荒唐!且不说两人在朝堂私下里水火不容,就论辈分,即便年岁相差无几,他两是姑侄啊!李缨在她永清眼中,从来与那些拖着鼻涕拽着她裙角要糖吃的屁孩没什么两样。

他会喜欢她?滑天下之大稽!

“我若不是太子,未必能等到今日。”李缨淡淡道,不顾她的闪躲径自大步上前,满面愠色地捉住她的手腕强行将人拖起,“你还要在地上瘫多久!起来!”

萧徽万万没想到他竟敢直接动手,尖叫着奋力挣扎:“李缨你大胆!放肆!”

李缨不顾扭得和蛇一样的她,直接两手钳住,冷冷一笑:“我碰自己的太子妃是有违国法,还是有违家法?”

萧徽一脚蹬过去,破口大骂:“你这不孝不义的竖子!我是你姑母!你放手!”

他的蛮力着实强横,萧徽挣不得索性彻底放弃姿态,与他厮打。可恨她的身子骨太不争气,才踢了两脚小腹的痛感再次沉甸甸地袭来,疼得她冷汗淋漓。李缨看出她的异样,将人半托在怀中蹙紧眉头:“你的病可还是未好。”

萧徽哆嗦着没有血色的嘴唇,欲骂泪先流,她也不知道自己今日是怎么了,情绪起伏得莫名,本该是两军对垒、你死我活的关头竟先行一步输了阵势。她恨自己的软弱,变了副身体难道性情也变了吗,思及此她哭得愈发伤心起来。

她的眼泪令李缨心烦意燥,他不怕她的撒泼大骂,也不怕她的冷言厉色,唯独难以应对这绵绵不绝的泪水。莫非又是她一贯的以退为进,可脸皮已经撕破她完全不必再对他虚以委蛇。见人不再挣扎,他小心翼翼地将人抱起,柔软的身躯委顿在怀中,如非一双倔强到喷火的眼睛,当真脆弱得令人心疼。

李缨沉默地将萧徽抱到屏风后,跨过暗门天地焕然一新,莲形汤泉热气腾腾,四面各有一凤首昂扬,微启的金嘴里源源不断地喷吐泉水。汤池边有一贵妃榻,铺着厚实的皮毛,李缨将她安置在其上,默然站立片刻:“我去给你找太医。”

没有意外,萧徽断然拒绝:“不必!”

开口同时吸的凉气灌入肺腑穿肠过肚又引起一阵刺痛,萧徽险些晕厥了过去,李缨未再理她,径自转出疾声吩咐:“宝荣!速去将张萱找过来!”间或停顿片刻,又道,“再去笼几个火盆与手炉来!”

萧徽挨在枕上在疼痛里浮上起下,勉强集中精神李缨已重新蹲在她面前,湿热的软布轻轻擦拭在额头脖颈,她鼻息咻咻:“走开。”

呵斥没有力度自然也没能达到想要的效果,李缨兀自地拾起她的手握了握,冰如青石,隐忍着怒气与她道:“身子是你自己的,枉你自负聪明,与置气为何作践自己。”

她不愿看他,也没有挣脱他的手,以手覆面,湿意渗出指缝,自嘲道:“我明明就是个傻子,被人和个猴子一样戏耍摆弄,何尝聪明过。”闹了这么大阵仗又疼痛加在身,萧徽已精疲力尽,气馁道,“李缨,我没有其他指望,你但凡还顾怜点你我同为李氏儿女的情分今日后就休弃了我。放还萧氏也罢,安置在冷宫也可,总之不要再见面了…”

“是,你是个傻子。”李缨定定地看着她,掌心摩挲着她的手背,“你是萧徽,哪来的李氏儿女?”他轻轻一笑,笑得萧徽心生寒意,这样的李缨是她从未见过的,平静中隐隐透着疯狂的执拗,“太子妃是说休弃就休弃的吗?你可曾想过,即便我同意上皇她会让你回萧氏吗?至于冷宫,没有了太子妃的头衔,你在那里很快就会成为一具或自缢或失火而亡的尸体。你这么怕死又怕丑,舍得不明不白地葬身在那吗?”

他的三言两语将她的处境道得一清二楚,与此同时她更心惊的是他对她的了解之深。他说得不假,她已经死过一次,比谁都更要惜命。种种利弊在她心上翻来覆去,身体的疼痛使她思绪难以维持清晰,想了半天也未能想出更有力的回击,她破罐子破摔地看向他:“你到底有什么打算,想将我如何?”

“不想如何,”李缨安静地替她暖着手,“你安安分分地做着我的太子妃就万事大吉了。”他意味深长道,“时机尚未成熟,不该轻举妄动。”

如是今日之前,她尚能自欺欺人地说服自己为了查明永清之死去做他的太子妃,而今日之后…她努力定了定神,姑侄那一道关卡仍是如鲠在喉,吞吞吐吐道,“可你是我的大侄子啊…”

“…”李缨黑着脸,薄唇张开却是欲言又止,须臾不耐烦道,“我于你现在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你的郎君。你最好记清楚,切莫在人前失言。”顿了顿,他眸中暮色沉沉,隐有光芒,“至于你所想所图,等过了这段时日我定会替你寻到那日真凶。”

看来他从一开始就看穿了她的所有企图,萧徽伤感不已,枉她自认演技不赖却是白白浪费了迄今为止的诸多感情。她左思右想,实难想通势同水火的两人为何会变成今日这副局面。抛开彼此的身份不提,想一想李缨曾经的嘴脸,她怎么都无法相信那会是爱慕一个人的表现。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永清起了别样的心思呢。

满脑子胡思乱想,以现在的她完全无法理清,打了半天算盘后萧徽慢吞吞道:“维持现下局面可以,但你我要约法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