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四哥捂住了嘴巴的辛粱实在咽不下肚子里的话了,他奋力抓开了辛禾的手,连珠炮似的噼里啪啦:“活该!谁让你惹了人家孙府之宝?三哥你早该感谢二哥了,要不是他跟那个孙府的关系还不错,帮你说了几句好话,那你这回连外场比试的资格都没有!你啊你啊,我们平时说你是莽夫,你还真莽夫给我们看了。你参加武举就参加武举呗,竟然还盖过孙歆一头皮,你以后不想混啦?”

辛禾捂不住弟弟的嘴巴,只好转而捂上自己的眼睛。

他已经不敢去看自家三哥会暴怒成什么样子了。

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没有大夫突然发力、掐着辛谷受伤的脚腕狠命一拉,辛谷绝对会跳下床铺,直接追杀五弟到天荒地老、天涯海角。

“啊!轻点儿……小五!等我能下地走路的时候,你就死定了!你等着!我发誓誓誓……!”

辛谷狂吼着,用正处于变声期中的公鸭嗓第无数次发下生命不可承受之重誓。

辛粱边笑边扮鬼脸:“来呀来呀!有本事你现在就来呀!我才不怕你!”

老大夫瞄了一眼辛粱,手上动作不停,拽着辛谷的小腿就扎上了一排银针。伤处的疼痛成功地惹来辛谷第二波大叫,伴随着他的臭骂声,源源不断地冲出屋顶。

再次路过的辛二公子,只斜眼瞟了瞟半开着的窗户,便事不关己地晃悠远了。

小插花之孙歆篇

孙家家风甚严,但是对于一代又一代的嫡系子弟来说,从小到大被要求得最多的并非文韬武略,而是责任。

这正是大人们的狡猾之处。

把“责任”灌输给男孩子,那么读书练武这种小事,又算得上什么呢?一个有责任心的孙家男儿,当然要将自己武装到才华横溢后,方能走出孙家大门。即便天生迟钝,平淡无奇,那也要在平淡无奇的行列里做出一番成绩。

孙歆就在这种环境中慢慢成长。与他一起的,还有小叔父孙正。

父亲英年早逝,因而孙歆对他的感觉是很模糊的。

依稀仿佛,有一双厚实的大手,在他很小的时候托着他,将他高高地抛上抛下。待孙歆长大后再回忆这段徒留片段的往事时,他忽然觉得那双手的主人似乎时刻含笑,可笑容的背后却又藏不住深沉的无奈与忧伤。

孙歆疑惑。

父亲真的不得祖父欢心吗?听说直到他离世前,祖父都不肯把家主的位子交给他。

那么父亲脸上的无奈也是真的了?

——大约只是个错觉。

若拿这个问题去麻烦祖父,必定无解。母亲又爱哭易愁,动不动就伤春悲秋一番,十足的大家闺秀风范,问她等于是挑起她心头那块名为“年纪轻轻便没了丈夫”的疮疤。去问其他人,恐怕也难得答案。

他只好求助于同龄人中的小叔父。

不料孙正十分遗憾地告诉他:“歆儿吾侄,你也不想想,大哥他走的时候我才几岁啊!这么小的孩子能记住什么事?无非就是吃吃喝喝罢了……哦对,叔父好心提醒你一句,以后还是少问这些吧。咱们老爷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得罪了他,可不好办。”

“是吗?”

独自躲在自己的屋子里想了很久,孙歆恍惚地放弃了对“父亲”这个名词的探讨。

看来他那不太优秀的父亲,注定就是被人遗忘的命。

尽管府里的下人们都不很敢议论主子,也不敢谈起任何有关那位逝去的孙家嫡长子的事情,但这更说明一点:孙歆的父亲,确实不受老爷子的待见。

不受待见的具体原因为何,孙歆想,他大概能了解一些。

因为他几乎是从能听得懂话开始,就不断地被祖父教育着:要做个有用的人,哪怕资质不足,也不许玩物丧志,终日无所事事。

犹记得祖父常常坐在正对房门的太师椅上,面带寒霜地考察着他和小叔父的诗文背诵。

碰上能背出来的倒还好说,若是不幸被抓到尚未温习的地方,祖父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脸就会完美地诠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句话的真切内涵。

那时他总把能得到祖父的夸奖当做前进的动力。

现在想想,有够可笑。

不过孙歆的确曾经为了能博得祖父的欢心而下苦功夫读书的,包括习武在内,他鲜少有不努力的时候。虽然可能对某些事情提过反对的意见,也可能有些牢骚,但他的牢骚仅限于在老爷子面前说几句言不由衷的话,接下来,该干的,照样还是一件都不少。

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在乎爷爷的夸奖呢?

孙歆也不愿探究。

他只知道,他不想像他的小叔父那样,因少年时的叛逆而遭到来自祖父与每一个孙家长辈的无穷无尽的、不遗余力的打击。

不可否认,孙正是个可塑之材,无论在哪一方面,似乎都很擅长——他是个聪明人。但聪明人都颇有自己的思想,这导致了少年时期的孙正叛逆心理极强的性格特点。

想叛逆,就要做好被全家人联合对抗的觉悟,这正是孙老爷子一贯的行事准则。凑巧的是,家主所说的话,在孙家就相当于是皇帝的圣旨,没人胆敢不从。

因此孙老爷子一声令下,孙正就没了清净日子,整天不是被这个训斥,就是被那个讥讽,连教习师傅都要插上一手,沉重的负担压在背上,叫人不得不学会中规中矩。

而一旦孙正脱胎换骨,在表面上成为一个标标准准的孙家人,孙歆就慢慢地觉察到,爷爷对这位小叔父的态度也渐渐改变了。由一开始的听之任之变成逐步倚重,到后来又有意无意地把他带在身边,大有一副“这是我孙家未来之希望”的样子。

原来,爷爷的好脸色只对优秀的儿孙显露。

其实这也怪不得他老人家。

毕竟女儿们都出嫁了,老爷子也从来不指望女婿能为孙家做啥贡献,但求日后在朝堂上不拖孙家的后腿就行。而且孙家在他这一辈出了个喜欢“玩物丧志”的长子,后头的几个儿子又资质平庸,不堪重任。

历史的教训不容忽视。

嫡系这边好不容易出现了个貌似有用的人才,尽管这老来得子的“子”是小妾所生,也阻挡不了孙老爷子将要加诸于他身上的精英教育。

作为一位声名远播的老丞相,他的儿子怎么可以一个都不优秀?就算他早已把目光投向下一辈的孙儿们,但中间如有断层,就必定要凝结为他心底永远的痛。

孙歆很了解他的爷爷——很了解很了解。

所以他边适当地抱怨着,边不忘时刻严以律己。孙歆不想只凭一顶“嫡孙”的帽子走完这一生,他想闯荡出个名堂,让爷爷对他刮目相看。

究其深层原因,他,果然还是想为自己正名啊。

优秀的父亲,未必就有一个优秀的儿子。反之亦然。他的父亲也许不聪明也不上进,可他孙歆却是个能在未来撑起孙氏一族的男儿。

每个孙家儿女在十五岁后都得按照自己的理想来决定以后的路子该怎么走。关于这点,孙正曾与孙歆展开过一段不很正式的对话。

“你想好要参加武举了?咱们老爷子竟然没说什么?”

在孙家,但凡有些能耐的男孩子,全都不约而同地放弃享受外人求也求不来的“高官推荐”机会,转而以科举为手段,用实力证明自我价值。

除了科考就是武举,关于孙歆到底要选择哪一个方法打入朝廷,孙正也很好奇。不过得知了侄子的志向后,他反而更好奇自家老爷子的态度。

听了叔父的疑问,孙歆稍微回忆了一下爷爷在听到他宣布这个消息时的表情,然后肯定地回答道:“确实没有。”

“没有?怎么会没有?”孙正的嘀咕声一点儿都不小,“真难得啊。我原以为他还指望着你为孙家争光,打压打压那群人的小气焰。没想到他还是怕出意外,竟先妥协了,面子就这么重要?”

孙歆心有戒备地问道:“什么意思?”

孙正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呗!武科由兵部主考,如果有个闪失什么的,大家彼此也能照应,老爷子或许就是打得这个主意吧!”

“……”

孙歆还没想这么多。他只是觉得,依他的能力,应该可以考上。

见孙歆这样,孙正便知这个年纪不大的侄子又开始发作他的“天真病”了。

他摇摇头,似为孙歆惋惜:“在外人眼里,兵部是咱们孙家的地盘,若你去参加了,那些喜欢嚼舌头根子的人会怎么说?八成又是什么靠关系、没真才实学之类的。你呢?这样你也愿意待在兵部,叫人误会?”

孙歆少年老成地一叹:“我管不了这么多。”

“不可以不管。”孙正严肃地纠正他的观点,“问题不像你想象得那样简单。成绩不好,会被外人耻笑;成绩太好,又容易引来猜疑。我倒是诚心建议你这回听一次老爷子的话,走科考,别走武举。”

孙歆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已经开始准备武举考试了——考不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当是磨练吧。”

孙正闻言,肃然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叔父可要事先警告你: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千万别丢了咱们孙府的人呐!”

孙歆一笑置之,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就在孙正讲完这话后的半个月,孙歆便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辛家三公子竟有这般身手,而在此之前,他从未听说辛家为官的那父子三人有谁习过武。

那位好好先生似的辛侍郎,从日常迈着八字走路的步法到没半分深浅节奏的气息,都足以证明他与武功无缘。但是话说回来,没人能证明辛家兄弟不通武艺——尽管辛二公子与孙家几个官员走得挺近。

唉,事已至此……

孙歆叹气,放弃追究辛家到底还有多少人身怀武艺,然后一边养着一时大意轻敌造成的轻伤,一边极力想掩饰额头嘴角等处的外在瘀青。

丢人,实在是丢人。

人道是“不打不相识”。虽然孙歆与辛谷的关系有些紧张,但这毫不妨碍孙歆对辛谷的暗中羡慕。当然,这种羡慕,孙歆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对任何人提上半句。

孙歆羡慕辛谷是因为辛谷有疼爱他的爹,也有维护他的哥哥。

可能辛谷自己没感觉到,但在事发的当天晚上,辛家能站出来主持大事的三个人回去之后,很快就把伤了他的辛谷揪往孙府道歉。表面看来是负荆请罪的举动,实际上却能保护辛谷,让他不至于被孙府记恨。

这也是维护家人的一种方法啊!

孙歆很感慨。

所以,当孙正作为爷爷的代表,前来询问“要不要饶了那个莽撞小子”的时候,孙歆语气轻松地为辛谷开脱了罪名。

“有错在先的是我们孙府的人,若一味地把责任推在外人身上,岂不显得我们没有容人之心?”他想起了辛家人,又想起了那个怎么都不肯认错的犟脾气辛谷。

孙正扑哧一声轻笑起来:“那,那位不知好歹地跑来求情的表叔,你打算怎么处理?”

孙歆脸上瘀青甚重,但这丝毫不减他强硬坚韧的作风。冷冷地瞥了孙正一眼,他扯扯嘴角,露了一抹不能称之为高兴的笑容。

“这种事情轮得着我处理吗?爷爷早该拿出对策了,又何必多此一举地再来问我?况且我暂时还不太想让那些敢仗着姓孙就横行霸道的家伙好过,一并‘杀鸡儆猴’吧。”

“真放过辛谷?”孙正有些诧异。

不管怎么说,辛家的毛头小子总也指着他的鼻子直吼了半天的“不后悔”,孙歆的肚量有这么大吗?他什么时候学会“以德报怨”了?

“不是针,难道还是线?”

孙歆冷不丁冒出的这句冷笑话,直把孙正冻僵在原地。

看着小叔父回神后不断低呼“好冷好冷我要换棉袄去了”,孙歆默默地展开了常年微锁的眉心。他这么做,只是为了那样的家人,和那样的维护。

——可惜他的好意一直没有得到辛谷的感激,因为他一直都没弄清辛谷对他的敌意究竟来自何方。

小插花之孙歆篇

有些人天生一副好皮囊,而有些人则天生含着金汤匙。拥有前者的未必就能拥有后者,而拥有后者的,也不一定就能拥有前者。

一个正在逐渐崭露头角的家族,除非从发迹的那一代起,就已经是白面书生与娇俏娘子的组合,否则,他们往往需要经过好几代人的努力,才能让出众的姿容印刻在后人的脸上。然而一个家族是否可以安然无恙地传承这么久,本身也是个值得尝试的课题。

孙家这一百年氏族,传承至孙歆这辈,五官早就定型。集大家闺秀与小家碧玉的优点于一身,孙家儿女无论是气质还是长相,皆清丽脱俗。男儿们俊秀清朗,女儿们妩媚动人,各有千秋。

加之屹立不倒的门庭、前后相继的朝臣……万丈金光环绕其上的孙府成了最吸引京城待嫁女与待娶男的地方。在这其中,甚至不乏一批来自京城外的视线。

随着族内年纪较小的长辈们一一成亲、适龄女子的一一出阁,众人的期望终于落在了孙歆头上。

这位大少爷可是孙府老爷子的嫡长孙,他的未来不可限量。谁家的女儿嫁给了他,那绝对是一辈子穿不了的绫罗绸缎、吃不完的山珍海味、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这样的男子,就该众家姑娘们卯足力气去争取。

所以从孙歆十三四岁开始,他就经历了好几次躲也躲不过、藏都无处藏的围追堵截。最后还是他一怒之下愤然宣布自己不会在弱冠之前接触任何女子,这才稍稍浇熄了一点点热情的火焰。

明着的火焰是熄灭了,可暗中的火苗却还在延续着。

所幸孙歆不喜炫耀家世,见过他的人又不很多,因而出门在外,只要留心些,就能免去不少不必要的麻烦。

可这并非长久之计。

孙歆的相貌实在太好,很多不怕在外抛头露面的女孩儿们一旦见着了他,就像蜜蜂见着了鲜花,总想去招惹。

远的不提,单说他刚满十六岁那年发生的一件事就足够了。

那是初春的一天,孙歆和族里的几个兄弟外出。

路过某地时,一位表兄指着不远处的一扇小门,告诉孙歆:“你还记得几年前曾经教过咱们诗文的先生吧?这里就是先生的家。上次我还在对面茶楼里碰到他了呢!”

孙歆回头问道:“既然来了,要不要去探望一下?”

凑巧这次一起出门的兄弟全被这位先生教导过诗文,且都受益匪浅。所以大家合计了一会儿,拐到另一条街的古董铺子里买了两幅挺有意境的山水画,又提了几样水果点心,一行人浩浩荡荡,奔向了先生住的地方。

老先生不在家,他待字闺中的孙女接待了这群不速之客。

这位姑娘完全不在意世俗的礼法,殷勤地端茶倒水,还特别派了家中唯一的小丫头去把老先生请回来。

孙歆忙道:“今日本是我们不对,不请自来。既然先生有事在身,我们就不打扰了,过几天再拜访也是一样的。”

少女扭头掩口,扑哧扑哧地笑了起来。

大家尚不知她在笑些什么的时候,就听那小丫头嘻嘻哈哈地说:“我们老太爷啊,正在河边与隔壁老伯钓泥鳅呢!”说着,还神秘兮兮地瞅了瞅她家姑娘,然后递给孙歆一个莫名其妙的秋波。

孙歆窘了窘,缓缓移开了目光。

众人没注意到他们之间的眉眼官司,只沉溺在无法想象的情景里:那位不苟言笑的先生,居然在河边蹲着钓泥鳅?!

“姑娘,您可……”

小丫头见孙歆不理她了,不由得窃笑着推推身边少女。少女嗔她一眼,小丫头就边笑着边转身跑出院子,到外面去寻老先生去了。

这下子,屋里便只剩下了这位正值妙龄的少女和一群没怎么跟女孩子打过交道的少年。

兄弟几人都有些尴尬。倒是这女孩子毫不拘谨,照旧有说有笑地捡了一些小事与他们谈论,这才没让场面冷下来。

没过多久,小丫头便回来禀报:“姑娘,老太爷不在河边。”

“不在吗?”少女想了想,却对自家爷爷曾经的弟子们说道:“各位公子不妨先稍坐片刻,再用些点心。太阳下山前,爷爷一定会回来的。”

太阳下山?那可要等到很晚了。

大家互相看了一眼,还是由孙歆起身推辞:“姑娘的好意我们心领。只是出门前家中长辈已叮嘱过,让我们速去速归,不得在外耽搁。”

少女见他发话,脸上一红,终是妥协:“也好。”

然后她坚持亲自将一行人送到门口,又殷殷诉说着爷爷对他们的期许和赞赏。末了,少女仰起头,含羞带怯地对孙歆说道:“公子虽未说明,但我却是知道公子的。您应该就是孙歆孙公子吧?爷爷尤其欣赏您呢!”

孙歆道:“不敢不敢。”

他委实不敢当。

而且现在的孙歆,同样不敢低头直视她。因为面前这位少女眼中的情意太浓了,浓得他都感觉自己快要溺毙在里面似的。

旁边站着的堂兄倒是识趣,一会儿望望天,一会儿看看地,一会儿又瞪着围墙篱笆,尽管不曾发话,也装着啥都不明白的样子,但他就是不肯挪开半步。

少女无奈,只得放任心上人渐渐走远。

事后,孙歆被知情的哥哥弟弟们调侃了好久:“还是咱们阿歆厉害嘛!一出马就让人家姑娘一见钟情了。要不要娶回家?也算是报答先生的授业大恩了。”

孙歆每每听他们这么调侃,就忍不住要使劲地皱皱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