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坐夜宵,被人命令立即放下退出去。

他只是稍稍犹豫,便有人怀疑的目光扫了过来。

德高望重眼光在屋内一扫,看到了某样东西,立即放下夜宵,恭谨地低头退出。还不忘记给人家带上门。

屋子里的人便放了心,那掌舵的人放下罗盘,拿起夜宵,便有人上来拦住他,用银针试验了无毒,才点头示意他可以吃了。

那掌舵人刚要吃,忽然门外一声巨响,砰一声,似乎什么东西轰然倒下。

屋里的人一呆,掌舵的人手一抖,半碗热汤都泼在手上。

但人们已经顾不上他,有人大叫:“隔壁的门好像被踢坏了!”

有人冲出去,也有人叫,“不要冲动!隔壁不能随便进去!那是鹰弩的总控室,里头碰到一根线都会要人命,不要紧张乱了方寸,让人调虎离山!”

“是啊是啊我们只要守在门口等那个家伙的尸体碎片被扔出来就行啦!”

“但总控室也不能随便让人碰啊,万一激发机关呢——去人速速禀告公子,请示是否关掉总控的机关!”

“来不及了,公子应该在拜堂!现在哪里能回应我们。而且只要有人进去就一定会触及那些线,触及线就一定会引发机关,今天贵客太多,万一无意中伤了杀了谁,咱们一百条命都不够赔!”

“但万一关了,忽然有敌来侵,咱们这个鹰弩启动需要时辰,到时候来不及,一样一百条命都不够赔!”

“怎么办!怎么办!”

季家兄弟的黑甲船停在唐家楼船的五里距离外。

这种大船,从启动到运行就需要两里的缓冲期,五里不过转眼便到。却又是个安全距离,再强大的弓弩,都无法射及。

甲板上,已经整整齐齐站了数百穿好了水靠和软甲,备好了武器的士兵。

季怀庆没听清季怀远在说什么,正要走近他询问,忽然有将官进来报:“将军。前方水鬼截获一艘从唐家划出的小船,船上有三个女子,看样子是从唐家逃出来的。刘将军请将军如果发现,也予放行。”

“三个女子,什么人?”季怀庆转身,浓眉皱起,“老刘越来越放肆了,仗着是天京过来的人,就想对我指手画脚?”

他越想越不对劲,“这时候从船上逃出来的人,八成和那个贱人有关,来人——”

部下急忙道:“将军,刘将军说对方拿着林家的令牌。”

“林擎?”季怀庆怔了怔,脸色有点难看。

东堂神将的称号不是白来的,林擎在名义上有节制天下兵马的权力。当然现在这个权力分在三个人手里,陛下的明旨、姚太尉和林擎一人一半的虎符,三样加起来才可以调动天下兵马。但在名分上,林帅是东堂所有将士的上级,他的令牌,所有将士见者让路是必须的。

季怀庆沉默了一会儿,脸色渐渐铁青。

今天的任务有两桩,一在明,一在暗。季家受到邀请,在明,公然以铁甲战船面貌出现,反正季家一向是这种风格。他属于大皇子麾下水师,船上安排了五百精兵。

另有一支是天京水师,直接由京中指挥,悄然顺水南渡,追着唐家大船而来。这是一批号称“水鬼”的东堂新兴军队,早期由宜王殿下自天机府筛选了一批人,再加上各军中选拔的体质强壮会水的士兵,亲自组建操练,后移交姚太尉亲自管理,这些人由一位姓刘的将领率领,主要潜伏在水下,伺机暗杀。

两支军队都是同样的任务——解决掉大船上所有的门阀子弟!

当然,姚县丞不能算,林飞白,则大家心照不宣。厉家厉笑是女子,厉家也素来忠君,自然也不能算,除此之外,都在必杀名单上。

本来这种命令没有什么好质疑的,尽力去做罢了。但是忽然文臻引了无数百姓去船上,唐家居然也敞开了大船允许一部分百姓上船,那这事就显得麻烦了。

对于季怀庆来说,这事不麻烦,他是门阀子弟,巴不得所有竞争对手都死,这回的公差出得心甘情愿。百姓上船又怎么了?都是些低等贱民,难道还要为了这种草芥一样的玩意,失去将其余门阀大伤元气的机会?

但天京来的刘将军不同意,毕竟周边百姓船不少,上船的也不少,一旦打起来难免死伤,到时候御史弹劾,百官问责,他虽是个左将军,在高官如云的天京却不算什么,到哪里招架得起。

为这个,两人已经吵了好几架,季怀庆对文臻越发恼火,而刘将军也在咄咄逼人的季怀庆威胁下,干脆下了季家大船,在自己船上指挥水鬼。

事情不顺心,季怀庆本就储了一肚子火,众人看他脸色铁青,都凛然不敢言语,半晌,却见季怀庆忽然龇牙一笑,阴恻恻道,“既然是林帅护着的人,咱们怎么可以不理不睬?等会将有乱子,在海上漂流着误伤了怎么办?来人,去把人接上船。”

众人心领神会,答应一声,便要去办。

季怀庆满意地啜啜牙花子,正准备回头招呼季怀远,忽见季怀远大步上前来。

总舵和控制房门口,一大群人围着吵吵,好半晌才得出一个合理的方案,一边去向公子禀报,一边将部分最要紧的杀伤力最大的机关调到半停止状态。

这种半停止状态,比较方便开关,比完全停止状态重新启动要节省一半时间,可以说只要不是遇上冰山或者遭受很快很猛烈的撞击,都来得及处理。

唐家这些属下议定了这个对策,觉得算是妥当。都舒了一口气,心想公子现在可能在拜堂?就算公子一时无法处理,这样安排也问题不大。

然后众人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面面相觑一阵,有人惊叫,“里头为什么一直没有惨叫或者机关触动声音?”

屋子内。

德高望重的身形变成了一条泥鳅,细滑柔软,可以做出各种奇特的动作和姿势。

他有时候腿高举过头,拉出一条竖的一字马,避开两条窄窄的并行的细线。

有时候岔开双腿,叉到近乎劈叉。就以那样的姿势,走过一段交叉的线。

有时候忽然身体横着一张纸一样,蹭地飞过一段拦腰的线。

有时候又扁扁的趴下,散开发髻,扁扁地游过一排只到小腿十分密集无法跨过去的细线。

有时候他像在跳舞,有时候他像在打拳。有时候他像个多动症,有时候他还需要入定——一条线会打横无声无息地推过来,如果他继续前行,就会被拦胸截到。

他就这么姿势扭曲地向里走,虽然累得额头有细汗,神情却颇轻松。

不能不轻松——如果有谁三天两头被扔进宜王府那比这个还庞大三倍的机关总控房内锻炼身法,也会非常轻松的。

不轻松的话,在宜王府那间黑屋子里早就死了吧?

这间好歹因为和隔壁连通着一道水晶墙,以便观察机关情况,因此还透光呢。

外头还在吵着,他已经越过了这屋子里头牵丝绊藤的无数细线,到达了那处透明的水晶窗前。

隔壁总舵屋子里,只剩了那罗盘手一个人,此刻他的碗丢在地下,汤水泼了满手,手在不住发抖,人也在发抖,但张嘴想叫,却叫不出来。

德高望重隔窗户看见,满意地笑了。

文姑娘的毒,也是挺好用的。

和殿下真配。

然后他一拳打碎水晶窗户,跳入隔壁,两步到了门边,在那些人发现之前,咔哒一声,锁死了总舵的门。

外头惊叫声起,他对着里头那个惊恐的掌舵人,龇牙一笑。

“你好。打扰了,殿下派我来砸船。”

喜堂里一片喧闹。

眨眼之间,新娘和新郎齐齐受伤。

唐羡之一口血喷在文臻前襟,幸亏嫁衣是红色的,倒也看不太明显。

文臻扶住他,一时心中乱糟糟的,有点茫然,有点意外,有点歉意,感觉唐羡之握住自己的手指冰凉,忍不住便问:“你怎样了?”

唐羡之同时却也在问:“你怎样了?”

两人异口同声,旁边赶上来的人听着,虽然现在一团乱,也忍不住微微笑,若不是碍于身份和情势,大概便要打趣了。

文臻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她外表看起来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体内却因为那震动,感觉又有一根针将碎而未碎。

她至今已经炼化了三根针,其中两根是在方仁和拔苗助长的情形下碎了之后炼化的,如今又有一根到了临界,此时却没有机会去试图炼化。

唐羡之按住她的腕脉,文臻只觉一股热流汩汩而入,立即试图缩回手,“别,你受伤更重,等会还…”

话说到一半停住,等会还,等会还什么?等会还要面对自己或者燕绥捣乱吗?

实在有点吃里扒外的感觉了。

文臻有点抵受不住道德的谴责,十分坚决地退开,那边有人上来帮她整理衣裳,好在都是深色衣裳,材质讲究,两人稍微整理一下都已经看不出痕迹。

唐家的下属行动力很强,一部分人下楼拦住试图张望的宾客,一部分人安抚在堂中受到惊吓的宾客,还有一部分人则快速扛来工具,几乎眨眼之间就修好了板壁和楼梯,收拾补充好了弄乱弄坏的物品,几位管事妙语连珠,很快便令大家笑语连连,气氛重新恢复了喜庆和热烈。

文臻听见有人低声提醒唐羡之,“吉时要到了。”

文臻看一眼空空的长辈上座。

闻老太太在不在,这堂都一定会拜的。

红绸扎就的彩球送了上来,唐羡之牵了一边,文臻羞答答地牵了另一边。手指顺手摸了摸彩球。

隔间的门开启,喜乐奏起,宾客咸至,新人缓缓而来,迎着一张张不知道内里乾坤面上都笑容柔和的脸。

每张脸都洋溢着喜庆的笑,伴随着滔滔不绝的吉祥话儿。

有人缓缓上了唐家楼船第一层的舷梯。

黑甲战船上季怀庆刚刚回头,就看见季怀远电射而来,一把将他从舵边撞开。他跌落在地,大怒刚想呼喊护卫,一转头却看见棚顶上落下几条黑影,而自己的护卫早已一个不见。

德高望重一拳打晕那个掌舵的高手,对着指南针确定方向,用配备的瞭望筒对着黑沉沉的海面望着,等着那边的信号。

甲板上的普通贺客都抬起头,冲着红灯高悬的高楼处作揖,为这别开生面的海上婚礼作贺。

银红的袍角拂过深红的扶梯,黑色的锦靴踩着厚厚的红毯不疾不徐。

在几名不速之客的围攻下,季怀庆三五下就被季怀远如钢爪般的手勒在了脖子上,季怀远的指骨因为用力过度在格格作响,季怀庆的喉骨也发出同样瘆人的响声,他惊恐地瞪着季怀远,发现自己那个平时唯唯诺诺的大哥,此刻眼珠发红青筋毕现,杀意与憎恨如刀锋。

直到有人说了一句,“行了。正事要紧。”季怀远才咬咬牙,稍稍松了手指,低声喝道:“下令舵手和水手升甲,全速前进!”

“你疯了——”季怀庆瞪大眼睛,全力挣扎着嘶喊,“为什么要升甲!船头升甲那是玉石俱焚的招数!我们和唐家楼船只隔五里!全速的话万一他们慢一点就会撞上!”

季怀远忽然古怪的一笑,季怀庆看见那样的笑容,忽然浑身汗毛一炸,被不祥的预感惊得连血都冷了。

然后他听见季怀远道:“对啊。不如此,又怎么能让我亲爱的弟弟,舍身取义,与敌同沉呢?”

人群喧闹至最高潮的时候,忽然鞭炮齐响,向深黑夜空甩出无数红色星花,随即烟花如玉树蹿上云霄,曳出七彩流丝漫长过天域,再坠落星华如雨。

那双黑色的靴子,不急不慢上了第二层舷梯。

高楼上一声“同喜。愿新人百年好合。”锦垫上纷落红色纸屑,伴随喜钱红包漫天洒,无数人欢笑争抢,同享这喜悦与荣光。

银红的袍角转过第三层的楼梯,踏过刚刚修补好的楼梯,吱嘎声响被万众欢呼声所淹没。

从他的角度已经可以看见喜堂。

喜堂前,龙凤飞舞,喜字高悬,红烛光照,新人俪影成双。

黑色的巨帆齐齐张开,鼓足了风,像夜色里猛兽悄然张开翅膀。

黑色的大海倒映今晚月色蒙昧的暗光,长长的,惨白色,像一条线拖拽着旁边的海岛。

海岛边停下一艘小船,爬上岸三条人影,两个纤细影子搀扶着中间一个影子,骇然回头看着那海水层层波动,黑色的巨翼无声而迅速地切过天际那一轮苍月。

那流线型的黑甲战船,以一种一往无前的霸烈姿态前进,它原本黑色铁甲的船头,已经换了雪亮尖锐的刀锋一样的厚甲,暗夜海上,似一把巨刃,刺向不远处那披红挂彩,喜气洋洋的楼船。

一霎,数里。

海岛上,君莫晓瞪大了眼睛,闻近檀捂住了嘴,闻老太太聆听着海风里不寻常的动静,脸色铁青。

砰一声,门被撞开。

怕自己那些转黑的粉围攻,把自己关在舱房里的商醉蝉,忽然大步冲出了他的舱房。

他脸色铁青,脸上还残留着睡眠留下的印子,穿的也是寝衣,光着脚,连鞋都顾不上穿,便冲上了甲板。

他来到甲板,看见的是披红挂绿,歌舞升平,食物和鲜花的香气盈入鼻端,甲板上有专门的歌舞妓和杂耍艺人在献艺,人们载歌载舞,欢笑声,鼓点声,喝彩声如浪不绝。

而海面平静,四面一片漆黑。

他恍惚地站着,不知道眼前的是梦,还是刚才梦里那恐怖巨响呼号惨叫是真。

可是,是真又怎样呢?这些人们,轻薄肤浅,因为他一幅画爱他,打扰他,疯狂追逐他,侵犯他的生活和一切,再在将他的生活搞得一团糟之后,因为别人的一幅画弃他而去,还要践踏他,伤害他,再次侵犯他的生活与一切。

那么廉价的爱与恨,最后都要他来承受。

他已经被索取得满身伤痕一路风霜,又凭什么要为这些浅薄的人们再次付出?

凭什么?

他游魂般地向上走,经过几个女子身边时,有人认出了他,微微诧异向他看着。

他有点紧张,做好了挨打并抱头鼠窜的准备。

那女子却对他笑了,轻声道:“商大家,胜败乃兵家常事,偶尔输一次没有关系。总之,欢欢喜喜最重要呢。”

说着递了一朵花给他,有点羞赧地笑道:“我还是喜欢你的画更多一点。”

旁边有个少年凑过头,也大声道:“我也是!那些人输了钱,发了疯,你不要理他们!”

这一对少男少女笑着,和他打个招呼,便匆匆挤入了人群。

留下商醉蝉拿着那朵花,在人群中发怔。

站了好一会,他忽然惊醒,大喊:“别闹了!别闹了!船马上要出事了!快点抓紧你们身边能抓住的任何东西!”

然而人群纷扰,笑闹声翻覆,哪里听得见他的大喊。

商醉蝉又怔了怔,随即猛地跳上舷梯,挥舞着袖子大喊:“蠢货们!还在玩啊!输掉的钱玩回来了吗!”

他跳到高处,便被很多人发现,再来这一句,简直是伤口上撒盐,顿时很多人哇呀一声,新仇旧恨,扑上来就打。

商醉蝉短短时间内就迅速适应了落差,练就了快速反应,熟练地双臂捂住头,拔腿就往楼上跑。

有些人就算了,很多人便跟着往上冲。

楼船顶上,守卫例行举起了瞭望筒。

然后忽然就看见刚才还黑沉沉一片平静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一点高速移动的东西。

他瞪大了眼,再然后,瞭望筒忽然坠落,砸到了他的脚趾。

一条人影忽然从头顶翻落,却是一个个子奇高的男子,一脚将他踢起,“季家的船撞过来了!还不快去禀报!”

守卫这才惊醒,飞快地连滚带爬地向下奔。一边奔一边狂喊,喊声却被底下欢声歌舞的人群给淹没。

人影一闪,林飞白从底层甲板翻上来,却被甲板上的人群堵住道路,人们举着美酒,拿着美食,满嘴油光,满眼醉意,笑嘻嘻的从各个方向涌来,不住拉拽着他,要和他一起喝喜酒,他走不过几步,已经被最起码三个醉汉拉住,要和他“喝个交杯儿。”

林飞白一脚将那些醉汉踢开,踩着众人的脑袋,直奔喜堂。

季家船上,下层的水手接到上方“不顾一切前进!”的命令,都脸色惶然,有人在惊叫,“不,那会撞上的!”

“嚓。”一声锐响,那个尖叫的男子翻身仰倒落入大海,带起一蓬鲜红的水花。

惊叫和惶然之声猛然一停,换了恐惧的屏息。

甲板上有男子的声音冷冷传来,“再重复一次命令,最后一次,向前!目标唐家楼船的船身正中!有懈怠者立即就地格杀!懈怠者立即就地格杀!”

还有人在大呼,“舵已经转了,不向前划就会擦岸,一样会沉船!你们在船尾,撞上去还有机会逃生!现在不划现在就会死!不要自误!”

水手们渐渐安静下来,都咬牙低头,不再看前方。

划!

深海如渊,黑甲船似执刀的幽灵,一霎数里。

直冲楼船!

“咻!”

一线笔直灿亮的烟花,在夜幕上不祥地绽开。

楼船尾舵舱里,一直盯着那边动静,并转舵让船身不易让人察觉地慢慢转横的德高望重露出喜色,抓紧船舵,狠狠一扳。

整个楼船都因这强力扭转微微一荡,随即,船慢慢横了过来,由原先侧对季家战船,稍稍一让便有机会擦身而过的位置,转为整个船身中部横对季家利刃。

像一只慵懒的大猫,对着逼近的利刃展开肚皮。

与此同时更多人已经察觉,从楼船的各个方位向各处狂奔——奔向甲板,奔向喜堂,奔向尾舵,奔向机关总控室。

“快去禀报公子!快!”

“所有人散开!散开!抓住手边能抓住的一切东西!”

“船在打横!船在打横!为什么会这样!尾舵在干什么!去查看尾舵!”

“尾舵舱门为何不开!你们为什么在外面!掌舵人呢!”

“前舵开启!通知前舵开启!”

“机关总控打开!拍杆!撞角!炮筒!鹰弩全翼打开!两舷罟网打开!护甲推进!犁头镖准备!撩钩准备!勾镰准备!”

各种大喊发生在船上的各个角落。唐家属下的训练有素,在这无比紧张慌乱的时刻便显现出来,被人群堵住,立即就有轧轧声响,无数带着滑轮的缆绳出现在楼船半空,这些报讯和指挥者只需要抓住合适的滑轮便能迅速到达他们想去的任何地方,他们在滑轮上滑过的姿态轻盈又迅速,以至于甲板上的客人们以为这是婚宴的杂技表演而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第一个通过滑轮直接从桅杆滑到三层的男子,刚刚站定要说话,忽然站在三楼楼梯口的男子,淡淡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是一张稚嫩的眼熟的脸,眼神却如初冬遥远的寒山上那一层历春不化的雪。

那唐家护卫一惊,随即认出是谁,正心中一喜想要劳驾让路,那男子忽然一抬手。

然后缆绳就断了。

他连着滑轮一起坠下。

坠下的瞬间,他看见喜堂里,一声高喊“拜天地。”

看见前方,黑甲战船白亮的船头刃尖已经到了船前。

听见楼船发出一声不祥的轧轧巨响。

心里发出一声大喊:“来了!”

林飞白往舷梯上奔,眼看要到喜堂。船身忽然一震,与此同时他听见一声女子惊呼。

头一抬,却是二层甲板侧边走廊上一个原本大概站那儿看景的女子,因为这一颤,站立不稳,眼看便要落入海中。

她旁边有个女子,惊声尖叫周姐姐!却不知道去伸手拉她。

他不得不上前,伸手一抄,将人抄住。

那女子死里逃生,愕然睁大眼睛,看见迎面一张英挺峻刻的脸,不禁一怔。

林飞白把人放好,转身就走,连那女子的道谢都没理会。

但他走了没两步,便停住脚步。

与此同时,莫云绢再次发出一声惊怖欲绝的尖叫。

这声尖叫,淹没在底下无数发现情况不对而发出的狂喊中。

林飞白的瞳孔,在近乎无限地放大。

深黑瞳孔里,一艘扬满黑色风帆的巨船穿透这夜微起的雾气,挺着雪亮锋利的船头,携着满身恶狠狠的杀气,向着唐家楼船,狂飙撞来。

喜堂里一片喜庆喧闹,掩住了下方各种惊惶和嘈杂。

但船在打横,大家都感觉得到。

文臻心中发紧,心想发生什么了?终于来了吗?她的心思已经不在这喜堂之上,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里。

然而她忽然听见唐羡之的声音,“阿臻,不管发生了什么,我希望你站在这里。”

她抬头,牵着彩球站在她身边的唐羡之,依旧一脸平静地看着她。

他眼神里似有很多言语,可她无心去读。

她没动,因为也动不了,唐羡之宽大袖子下,她的手腕被那一截红绸看似轻柔实则紧紧地缠住。

船在动荡,隐约能听见底下的欢呼转成了惊呼。

喜堂里的人也出现了骚动,有人奔了下去,但更多的人奔了上来。

文臻隐约听见林飞白的大吼,“抓住!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

忽然她感应到什么,下意识回首。

满堂纷乱里,有一人静静上前,那人看上去是司空凡,年轻稚嫩,但只要接触到那双眼睛,所有人便会忘记一切。

她怔住,似乎也要忘记一切。

红烛噼啪一响。

底下惊呼声忽然如潮水爆涌。

司仪的声音拉长得近乎颤音,“一拜天地——”

那人轻轻巧巧走上前来。

耳边唐羡之似乎不出所料地轻笑一声,低低道:“别怕。”

“轰——”

第一百一十四章

文臻的腰才弯下来一半,就听见一声巨响,宛如雷霆打在耳畔,震得脑浆都似在动荡,一阵嗡嗡嗡里,便感觉到脚下动荡,咔嚓一声裂响,简直像天地都被劈裂了。

然后便是几乎可以冲上天的尖叫。

红烛倾倒,桌子断裂,屏风哗啦啦一片一片地倒,露出喜堂后面对着的一排舷窗,然后她就看见乌黑的大船已经黑天一样撞到眼前,整个视野都被那雪亮的刀刃一样的船头填满。

天啊。

燕绥那个疯子!

知道他要阻止拜堂,但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以这样的方式阻止拜堂!

他竟然用战船撞断了唐家的大船!

凡人真的摸不着神经病的脑回路吗!

文臻觉得自己也要疯了,船断了,船上那上百百姓宾客怎么办?这些人是她邀请来的,如果就这样葬身大海,她以后要怎么面对这些人的亲人!

她下意识的大喊还没有出口,便觉得体内似乎也崩地一声巨震。

那一根因为被刺将碎未碎的针,竟然因为这一刻的巨大撞击,碎了。

真是碎得不是时候!

她咬牙,忍住了一口将要冲喉而出的鲜血。

此时四面摇动,八方惊叫,唯独喜堂里还算安静。唐羡之紧紧扶住她,低头看她的脸色,在这样的时刻里,他竟然能发现文臻的不对劲,满目焦灼。

“阿臻!阿臻!”

一双手忽然伸了过来,将他一拂,一人笑道:“蛋糕儿,天摇地动,满堂宾客,正宜拜堂,怎么样,咱们拜一个?”

哪怕就在这海浪啸聚,大喊如潮的时刻,文臻也能清晰的辨认出,是燕绥的声音。

但此刻听出燕绥的声音没能给她带来任何的喜悦,不等唐羡之出手,她先狠狠向后一退。

她手腕上还系着红绸,这一退,固然让开了燕绥,也将唐羡之带到燕绥面前。

唐羡之原本是站立不动,他和文臻之间有银蚕丝捆着,燕绥是分不开的。

但既然人到了面前,他也不客气,手掌一探间已经多了一杆玉笛,笛尖起凄厉之音,直点燕绥手腕。

燕绥滴溜溜一转,已经脱离了他的攻击,但这么一转,便自然离开了两人的范围。

他刚刚退后一步,也不知道碰到了什么,忽然室内横板一阵转动,咔咔连响里,他面前就多了一道墙壁。

东摇西晃里,那些转动之声不绝,板壁在不断重组,叠合,拼凑…喜堂里的人有人留在原地,有人落下,文臻天旋地转间,感觉到底下在渐渐崩裂,虽然那黑甲船头利刃剖竹一般前进,却在抵达喜堂前方之后便无法寸进,但这已经导致楼船三层以下都被剖开,甲板崩裂成两段。

文臻只觉得脚下一震,随即急速下落,但下落过程中唐羡之一把抱住了她,同时紧紧抓住了身边一个突然弹出来的把手。

下落过程中,文臻还是听见那不绝的咔咔之声,似乎有什么机关在一直启动,但她无法睁开眼睛。

下落的时辰很短,于文臻却觉得无比漫长,五脏六腑像被颠过来一般难受,她又喷出一口鲜血,这回换她喷在了唐羡之的衣襟上。

唐羡之没有让,将她抱得更紧,文臻听见他的低喃一遍遍响在耳边,“别怕别怕,信我,阿臻你信我——”

这声音听在耳边轰然只能仰望天空不断旋转盖下的文臻耳中,便像从天外飞至,将她的心和魂都拉回了原地。

她贴着他心口,听着那一声声心跳急而重,听着他一遍遍絮絮呢喃,不知怎的有些心酸,然而此刻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砰然一震,随即一荡,坠落感停止。文臻扛着那种烦恶感,立即睁开眼。

然后她发现,就在这短暂的下落过程中,整个喜堂一直在变化,现在,从断裂的缺口落下来的喜堂,已经成了一个全身也被铁甲包裹的中型战船。

她脚下就是甲板,不知何时风帆已经张开,头顶轧轧连响,船头两侧出现四对黑黝黝的铁管。

这是东堂刚刚出现不多久的大碗口铳,目前最为先进的武器,文臻在闻老太太的探测图里并没有看见这样的装备,没想到竟然藏在了喜堂里。

整个喜堂,就是一条船中船。

唐家楼船最精妙最难以探测出来的真正后手,一直都在她在脚下。

这条船上,除了她和唐羡之,还有不知何时跃入的唐慕之,还有一批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精干人士

这条船上,闻老太太当时察觉有很多夹层,一直怀疑是机关,所以那里文臻都做了空白处理,现在看来,那些夹层不仅藏了武器,藏了可以将整个喜堂重新拆解组装成战舰的机关,还藏了操纵船只可以海战的唐家护卫。

这船虽然体积比那黑甲战船小很多,但是胜在轻捷灵活,迅速一个掉头,驶出那一片断船的范围。

文臻站起身,望着海面。

唐家楼船剩下的部分已经断裂成两半,虽说受力点在船中央,两段甲板上的百姓相对安全,但船慢慢断开,人们战立不住,无数人惊叫着落进海中,更多人在林飞白和商醉蝉提醒下抓住了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有人在断裂的甲板边缘打滑,将要落入海中,另一边他的亲人大声嚎哭,拼命伸手想要抓住他。

哭喊惨叫似乎要将这广袤大海惊醒,涛声渐急。

唐羡之变戏法一般拿出一件大氅,先把她严严实实裹好,又要去把她的脉搏,文臻让开,她现在状况不大好,弄件衣服御寒也罢了,但在这满眼嚎哭飘零的人面前看病什么的,实在没有心思。

唐羡之叹息一声,也没说什么。

船舷边站着士兵,举着勾镰和长勾,文臻隐约听见有些熟悉的叫声,寻声而去,看见商醉蝉紧紧扒着船边,一个唐家兵丁正想将他推走。

她立即道:“让他上来!”

原以为自己说话没人听,随即她便转向唐羡之,但那唐家兵丁立即伸出钩子,要将商醉蝉勾上来。

不仅商醉蝉,船舷上扒了好些人——商醉蝉靠着自己趋利避害的本能,引人往喜堂奔,确实有一批人跟着追上来了,但是舷梯毕竟狭窄,能上来的人只有一小部分,船断裂,喜堂重组的时候又掉下来了一批人,现在还能扒在喜堂船边缘的人,也只是寥寥几人而已。

商醉蝉看见钩子急忙伸手,结果他旁边一个汉子看见钩子,猛地将商醉蝉一挤,急迫地伸手,“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