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一会,忍不住伸手捏住他两边嘴角,做一个大笑表情,这种表情的燕绥看起来有点滑稽。

她哈哈哈地笑,笑着笑着有眼泪落下来。

然而她随即便仰起脸,将眼泪留在眼眶里。

不,还没到流泪的时候。

他还没醒来,他会醒来,等他醒来的时候,她一定要砸到他怀里,在他怀里把所有忍住的泪都喷出来。

“燕绥,还记得你生日那天你对我说的好听话吗?有一句,关于你希望最狼狈的那一刻我在的那句,我当时就很有感触。”

“你说那句话时,我当时就在想,你愿意把美好分享给我,并不奇怪,每对情侣都是这样的。你愿意把最狼狈的一面交托给我,对你这样的人来说,才是最大的信任。”

“你能这样沉睡,我想,是因为你相信我,所以才敢放心睡吧。”

“那你就睡吧,多休息一会儿,这么多年,你也累了。但是你不要睡太久,你睡太久,我会担心,会害怕,会忽然涌上一阵疲倦,想要抱着你就地躺倒,做这山河之上一对白骨。”

“燕绥,我们都还年轻,我还想和你大杀四方,拿下世家,走上巅峰,永不为任何人所制,然后,我想要一个盛大的婚礼,想要婚礼上和失散的朋友相聚,再和你生一堆孩子。”

“燕绥,你说过,我的愿望,你首先会为我做到。”

“燕绥,你忘记那句话了吗?我再背一遍给你听:我想要这一生,无论欢喜苦痛,智慧愚钝,无论记得还是遗忘,前行抑或后退,总有你相伴,总有你在那里。我愿我最好的一刻你在,最痛苦的一刻你在,最狼狈的一刻你也在。”

“燕绥,我在。”

文臻对孤灯如豆念叨着燕绥的时候,闻-教导主任-璎珞老太太,正和一群小姑娘联谊。

闻老太太被接进宫已经有一阵,适应良好,这位老太太一向在哪都适应良好,和当年在三水镇一样,卯时初便起,出德胜宫绕着外头的花园池子转一圈,动动腿,出门的时候会给早起给她开门的小宫女塞块点心,每天都不重样。

回来吃早饭,老太太食不言,饮食清淡,十分养生。

吃完早饭不多久,便有不当值的小宫女,三三两两,带着自己的绣品或者看的书,来看老太太。

说是看老太太,其实也就是围在老太太身边,吃吃零食,做做绣活,和老太太谈谈心。

老太太住的清心居,什么时候去都有一群青春年少的小姑娘在那,但也绝不吵闹,各自做活或低声玩笑,气氛很是和谐。

这自然不是德妃娘娘的安排,德妃娘娘才不会好心到操心文臻祖母的人缘。而老太太刚来的时候,一宫的宫女瞧着这老太太精神矍铄,脊背笔直,不苟言笑,看着便是个不好相与的,自然也不会随便上去凑。

但没几日,一个受罚的小宫女因为老太太巧妙地解围,感激地去给老太太送点心,在老太太那里坐了一会儿,没多久,满面春风地出来了。

出来没几日,大家都觉得她好像有点不一样了,整个人气质和妆容,都显得特别精神,让人瞧着怪舒服的。去问了那宫女,才知道是老太太点拨了她几句,关于如何保持自身的仪态什么样的妆容能提升气质方面。

后来便有人陆陆续续地去以问安之名去看老太太,去了之后都觉得,老太太真是个妙人儿,瞧着也不热情,也没什么欢喜之色,但见识非凡,心思细腻体贴,诸事见解看法与众不同,且关切都在不经意处,令人心中熨贴。姑娘们都是小小年纪,自幼离家,宫中生活,步步惊心,谁都有一怀难处和苦楚,如今遇上了老太太这么个通透的人精,谈谈讲讲撒撒娇,忽然就有了在家时候承欢长辈膝下的感觉,都忍不住往老太太那跑,每日清心居欢声笑语,俨然成了德胜宫自德妃入住以来最受欢迎的所在。

闻老太太一个月便攻略了德胜宫上至大宫女下至扫地婢所有人的人心,只除了德妃娘娘和德妃娘娘的死忠粉菊牙。

菊牙晚上去伺候德妃卸妆,看德妃正在看一本册子,德妃见她进来,放下册子瞧一眼,笑道:“怎么了?这是谁给你气受了,脸跟挂霜的驴粪蛋一样。”

菊牙站到她身后,嗔道:“娘娘见过我这么美的驴粪蛋吗!还不是那个闻老太太,我刚才路过清心居,她又替她那宝贝孙女吹上了!”

德妃笑了笑,将册子一合,“哟,这是想替咱们未来的三皇子妃拉拢人心哪?”

菊牙:“呸,想得美!”

“是挺美的。”德妃手指轻轻刮着那册子的边缘,她是宫中唯一一个不留指甲也不涂蔻丹的人,指甲晶莹如宝珠,闪一层幽幽的光。

“林擎还给我来信。提到这丫头,说想见见她。我猜他知道飞白把卷草送她的事了。”

菊牙更没好气了,“林侯便是送了卷草,也不代表什么!娘娘你可千万和神将说,别想太多!”

“林擎那个人,一旦起了兴趣,谁也拦不住他。”德妃又翻开册子,菊牙这才注意到这册子上居然是一幅一幅的小像,德妃哗啦啦的翻一阵,最后手指定在一张清秀的年轻人小像上。

“就这个吧。”

“这是…”

“徽州边军统领邱同之子,同时也是大司空单一令的外孙。这个身份,应当配得那丫头了。正好邱同驻扎徽州也是为了钳制长川易,文臻此次去长川,也能遇上。”德妃起身,拿了手头的册子,又拿了另外一册,一起叠在菊牙手上,“走,我们去会会那位人人爱闻老太太。”

菊牙揣着册子,趾高气扬地跟在德妃身后,到了清心居,人还没进门,那边小宫女们便如鸟兽散,菊牙很是得意,觉得娘娘威风,德妃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世人便是如此,只看那表面。所以向来虚伪得人心。

德妃进门来,闻老太太起身行礼,德妃自然不会如皇后等人一般敬老亲自搀扶,只淡淡道:“免了吧,老太太,本宫今日来,是来给你报喜的。”

第一百七十章 选婿

猎户小屋内,文臻一直仰着头,话说完,泪水也就干了。

不知何时,那边的好戏似乎也停了,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文臻低下头,将燕绥的手放进被子里,手上的伤痕已经开始愈合,那些刺尖看样子不会留下痕迹,这是个好兆头,预示着他的身体在自动运转着治愈自己。

她忽然停住手。

外头,窗下,有轻手轻脚的脚步声,还有舌尖轻轻舔上窗纸的声音。

不用看也知道,有人来偷窥了。

她站起身,端起桌上已经凉了的水,推开窗,将水泼了出去。

窗下传来一声尖叫,桃花衣衫不整地跳起来,一边拼命抖着身上的水,一边大喊,“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文臻瞧着她——偷窥的人还能这么理直气壮还真是一个奇葩。

“哎呀桃花嫂子你怎么在这里?”她一脸讶然,“这半夜三更的,小心冻着。”

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的桃花哆嗦着,好半晌才抖抖着道:“我!我如厕路过而已,你好端端地泼水做甚!”

文臻更惊讶了。

“我给夫君擦完身倒水啊,怕开门声音太大吵着了牛哥和嫂子,这才开窗倒水啊。”

她把“吵”字说得声音极重,奈何那位根本听不懂,桃花愤然把袖子一甩,道:“滚滚滚,住我家还敢泼我水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

大牛赶过来,急忙把她往西间拉,一边红着脸和文臻道:“别别别和她计较…”

文臻笑笑,看着桃花骂骂咧咧被拉进去,哐当一下不知还砸了什么东西,好一会儿才安静了。

她在窗前静静站了一会儿,开门出去,西间两个人已经睡了,桃花在打呼,睡梦里犹自在嘟嘟嚷嚷骂人。

文臻负手立在院子里,看那一轮冷月如霜,如霜月色下她的脸颊也是一层薄薄的霜色,透着杀气凛然的冷。

她背在背后的手指慢慢转动,指上卷草光泽幽幽。

桃花这样的人,不能留。

一旦有敌人追索而至,她没有一丝保密的可能,甚至还有可能给她和燕绥带来危险。

换成以前也就罢了,这种人不过是蝼蚁,但现在她受伤发病,燕绥昏迷不醒,总不能因为这种女人,在阴沟里翻了船。

她走了两步,已经到了西间的门口。

木板门无声无息打开。

桃花正翻了个身,把腿架到了大牛的身上,大牛在睡梦中赶紧搂住她的腰,又把她往怀里紧了紧,生怕她会落到地上。

文臻站在门槛上。

背后是一轮苍白的月色。

夜风掠起她的发,掩住她乌黑的眼睛。

这一瞬间她忽然想起当初在宜王府内,和燕绥第一次同睡一床的场景。

想起那个睡得笔直,据说在她身边睡得特别好的人。

爱情不管是什么模样,在其中的人都应珍惜。

旁观的人也无权践踏。

她站了良久,又慢慢地,一步一步地,退了出去。

一边退,一边在心中苦笑,笑自己心慈手软。

留下这个桃花,就好比留下一个不定时炸弹。

但是她是来自现代,被法律约束提点了几十年的灵魂,尊重生命几乎是本能。

哪怕再危险,还没有做对她不利的事的桃花,她无法提前下手。

她退到院子中,仰天看月,一声唏嘘。

就当…是为还没醒来的燕绥积德吧。

屋内,大牛抱着桃花打呼,桃花又大咧咧翻了个身,浑然不知就在方才,自己逃过一次杀劫。

文臻回到屋子里,简单地擦了个身,和衣在燕绥身边休息,也不敢深睡,紧紧抓着他的手,手指不住摩挲着他的指尖。

她没有精力一直在他身边呼喊着他将他喊醒,但她可以紧紧抓住他,她相信他一定能感受到,知道她在等他。

燕绥觉得自己行走在景仁宫前的百丈长阶上。

汉白玉的台阶不断逶迤向上,似要一直没入云端。

台阶顶端,有几个身影,仿佛是父皇,母妃,还有站在一边,似笑非笑把玩长枪的林擎。

却不见他的蛋糕儿。

他并不想上去,想去找他的蛋糕儿,但是脚下却似被人推着,不得不一步步向上走。

行走间,还不断有人在身周出没,时不时飞剑袭来,长枪攒射,他不断地向前,向前,脚下渐渐积了白骨血肉成泥。

到得后来,每一步都要从厚厚的血泥中拔出脚来,越走越滞重,越走越艰难。

他觉得很累了,想要就这么停下来,可是刀剑相逼,他不能停步。

等他终于走到可以看清殿上人的距离,忽然看见林擎背后,闪出小蛋糕来。

不对,不是闪出来的,是被人扔下来的,一抹血色浮云过,他没看见是谁出的手。

他纵身要接,身后却有人忽然拉住他,他不断地倒退…倒退…离蛋糕越来越远。

文臻睡梦中忽然觉得浑身很热。

那种热和平常的热度不同,像一个移动的烙铁,飞快地烙遍她全身,所经之处皮肤灼烫,连骨骼都似被烤焦,泛着难言的酸痛,她霍然睁开眼,睁开眼的一瞬间又猛然闭上。

太晕了,天旋地转。

她觉得不好,这模样不像是普通发烧。

她的手还抓着燕绥的手,不知何时被压住,倒好像被燕绥死死抓住,一夜下来血脉不通,整个手掌都麻了,她只得慢慢抽出手,好半天才拉起衣袖,果然看见左臂上的那个伤口,红肿热烫一片,还渗出些淡黄的液体。

伤口恶化了,这山林野熊,爪子不知道有多脏,她终究是中招了。

平日也罢了,可现在,燕绥未醒,她再躺倒,那两人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她喉咙干渴得像是要裂了,伤口也烫得受不了,便卷着衣袖,跌跌撞撞起身,去够桌上的茶壶,结果步子就像踩着云端,一路飘,还没飘到桌边,忽然眼前一黑,身子一歪。

昏倒之前她只感觉自己的头好像撞到了桌角,似乎有隐约的碎裂声响在耳侧,然而一片混沌里连疼痛都不觉得,下一瞬便陷入了黑暗中。

最后一霎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燕绥怎么办?

清心居里,闻老太太平静地扬起眉来。

她明明瞎了,却从来聚焦准确,德妃迎上她的“目光”,也微微扬起了眉。

她将一本册子往闻老太太面前一推,“老太太年高德劭,所以本宫今儿来呢,是有件事想要听听老太太的意见。”她指尖轻点那册子,“我们家燕绥啊,也到了选妃的年纪了,全天京的名门闺秀我选花了眼,想听听老太太的意见。喏,这有画像,您瞧瞧?”

她坦然叫瞎了眼的闻老太太看册子,闻老太太也当真坦然地对着册子“看了看”。唇角勾起一抹弧度,道:“民妇多年不在天京,又是盲目之人,这天京的闺秀,还真是一个都不认得。殿下龙章凤姿,天人之貌,自然得配天京最好的女子。民妇可不敢置喙。”

“哦?”德妃唇角一勾,“老太太这话听来挺真心的。”

“再真心不过。”

“那就好。”德妃收起那册子,接过另一本,指尖一点,“一事不烦二主,我顺便呢,给你家文臻也选了婿,老太太过个目?”

闻老太太毫不意外地端坐,脸上神情一瞬间颇为复杂,似乎很是喜欢,但随即转为无奈,最后又恢复为八风不动的平静,淡淡道:“劳娘娘费心。不过文臻不过一普通外臣,区区婚姻之事,如何能劳动娘娘?还是罢了吧。”

“老太太。本宫呢,向来不喜欢那些虚情假意的绕弯儿。本宫为什么要给文臻看人,你不会不知道,你既知道,就不必装傻了。这册子里头的人,也都对得起你家文臻的身份。我给她精中选精,瞧中了邱同之子。邱同是林擎左膀右臂,其子才貌品性,便是林擎也曾赞过。怎么样?”

“不怎么样。”闻老太太掀起眼皮,淡淡地“看”了德妃一眼,“文臻的婚事。请恕民妇不能擅自做主。”

“哦?难道还要她自己选婿吗?自己挑中谁便是谁?闻家的家风,还真是有意思啊。”

“娘娘说笑了。只是我家文臻和寻常女子不同,她为殿上之臣,远赴长川为国尽忠,可堪为女子楷模。如果瞒着她擅自为她定下亲事,一来辜负她这一路艰难,二来也失了陛下爱臣之意。想来这并不是陛下的意思。”

“如果我说,陛下是没说要为文臻选婿,却要本宫为燕绥操持王妃人选呢?老太太,人不可太聪明,也不可不聪明。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是不是?”

一霎沉默。

第一百七十一章 拒婚

德妃并无占了上风的得意,只将那册子轻轻敲着桌边,有些出神。

闻老太太忽然又笑了笑。

“方才娘娘说到家风。民妇忽然想起多年以前,德妃娘娘和神将阁下,也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两情相合,生死相托,至今传为佳话。”

德妃敲册子的手一颤,册子落地。

菊牙猛地瞪大眼睛,盯着闻老太太八风不动的脸,眼神骇然。

她怎么敢!

她怎么敢当着娘娘的面这么说!

闻老太太很敢。

因为她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民妇提起此事,并无讥讽娘娘当年没有家教的意思。只是感叹当年那个敢爱敢恨,特立独行,不拘礼法,不畏皇权的女子,如今看来,只能活在传说中了。”她空洞的目光,剑一般地射在了对面德妃的脸上,“所以今日,民妇瞧见的,只是一位浸淫深宫,历遍人心,因此变得阴柔深沉,和其余那些深宫妃子们并无两样的…宠妃。”

她最后两个字很轻,却震得德妃一颤。

一颤之后,德妃脸上浅浅浮现了一丝无奈之色。

然而她的语气却是肃杀的,“闻老太太,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民妇在顶撞并讥讽娘娘。”闻老太太面不改色地道,“并等着娘娘的雷霆之怒。”

“你是仗着文臻在为国奔走,陛下不会令功臣寒心,所以本宫不能也不敢动你,所以才这般肆无忌惮的吗?”

“并不是。民妇只是,仗着面前的是秦侧侧。当年那个传说中的秦侧侧,无论出于任何理由,都不会因此便杀了民妇。”

“何人能经历半生,归来依旧是当年?”

“娘娘若不能,那也不过是娘娘的憾恨。民妇不过赔上一条命而已。”

话到了这儿,似乎也就接不下去了。

闻老太太却仿佛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接的下,平静地微微俯身,道:“娘娘。既然您明白,那民妇也就透彻。民妇今日抗命,并不因为希望文臻嫁给殿下。相反,民妇一直希望文臻远离皇家。”

她不无怜悯地“看”了德妃一眼。

“但不管民妇怎么想,怎么希望文臻嫁个普通人,她的终身,都不应该在此刻由娘娘和民妇决定。对朝廷,她是忠心有为的臣子,至今还在长川冰天雪地里历险;对闻家,她是尽心尽力的子孙,自幼未得闻家抚养,却予我等百倍回报。闻家,不能这样辜负她。”

她坐直身体,又深深俯伏,一个大礼,对德妃缓缓拜下。

“娘娘。也许你确实不愿文臻为媳,也许你有难言之隐,但请娘娘想一想当年的秦侧侧,想想曾经的热血许过的誓言说过的话…这世间最艰难的并不是一死,而是背叛自己。”

“恭送娘娘。”

德妃缓缓站起身来。

两个册子踏在她脚下,长长的裙裾拖曳而过,她步子似乎有些不稳,却拒绝了菊牙的搀扶。

她一言不发,走到门口,却忽然停下,半晌,幽幽说了一句。

“老太太,你很厉害。可是说不定有一天,你会后悔。”

她再不停留,离开清心居。

走出长廊的那一刻,她微微仰起头。

面上一凉。

只不过一场对谈的时辰,天光便已彻底暗沉,有细碎的雪花,从黑灰色的天空漩涡里盘旋而下。

下雪了。

她仰着头,面对那一团灰白里雪花飘散如星花遍洒,恍惚里那是多年前那场大火散尽后的灰屑火星,漫天漫地飞舞,有人从那一团白色烟火中走出,铁甲血染,眉目挂霜,然而依旧在对她笑,道:“侧侧,我回来娶你了。”

而她那时候在做什么呢?

那一怀的软香啊,却让人心头冰冷,她从没有那么一刻,希望自己和自己怀里的一切,永远不要存在过。

天风卷着碎雪从发间穿过。

她拢起衣袖,怆然一声长叹。

“今年的雪,来得真早啊…”

天光如此明亮。亮到刺眼。

这是文臻睁开眼的第一个感受。

她脑子中昏沉沉的,下意识伸手去挡眼,这么一伸手,才发觉自己还躺在地上。

但状态却好了许多,那种灼热滚烫疼痛都消减了许多。

文臻看看自己的伤口,果然伤口的红肿已经消了。

文臻绝不相信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态,能自行抵抗杀灭病毒,那是什么原因令她醒转的?

她一转头,忽然觉得不对劲,伸手一摸耳垂。

左边耳垂上的耳环,碎了。

这耳环,是那个掳她的男子,给她戴上的,当时她感觉那好像是一个流动着液体的水晶小管子,后来她一直在奔波逃命,也无暇去管这个耳环。

昨晚她卷起袖子准备去用凉水冰一冰灼热的伤口时晕倒,头撞在桌子角,将那耳环撞碎,液体滴落,正落在她的手臂上。

她因此得救。

文臻怔怔地摸着耳垂上已经碎了的水晶管子,半晌,才将那只耳环取了下来。

掳人的人,解除了她所有的武装,却给她留了治病救命的灵药?

有些事,简直不敢深想。

她怔了半晌,吸一口气起身,去看燕绥。

还是失望,但也并不沮丧。

她有勇气等待,只要她死不掉,燕绥也别想死。

门帘响动,大牛探进头来,道:“今日我要去镇上集市卖山货,姑娘你可需要什么东西?”

文臻急忙道:“要的。”一边下床将那熊掌取出来递过去。

大牛受到惊吓,急忙道:“这个不行,这个我不能要,这个太贵重了!”

文臻笑道:“这不是给你的,是托你帮我在集市上卖了。我要买不少东西,总不能拿你的钱。你帮我买完东西,若还有多余的,便归你,算是我们这几日投宿的用度,如何?”

大牛犹豫了一下,道:“本就是我的陷阱伤了你们,在我家休养是该当的,不好再收钱…”

“但我们还要买东西啊,那个就不能再叫你出钱了。”文臻把熊掌塞到他手中,道,“烦你帮我买这些东西。”说着便递了个单子给他。

她有钱,她是穷过的人,有钱之后随身总带着不少的银票银两,但是财不露白,无论是大锭的银两还是银票,给了大牛这样的穷猎户,都会带来不安全因素,所以她早早备好了熊掌,就是为了此刻用的。

单子上画着她想要的东西。

这种猎户不会认得几个字,也未必能记得清楚她要带的东西,所以她便画上了。

大牛果然很是喜欢,赞道:“姑娘,你画得真好,像真的一样!这样我就不会买错了。我就怕我会忘记要带的东西,我记性一向不大好。”

文臻一怔,看一眼,才发觉自己竟然又习惯性地用3D画法画东西了。

她觉得有点不妥,但此刻也来不及再画,随即她有了一个想法,便道:“你按照这画买完之后,便想法子将这画卖出去罢。”

大牛一怔,“卖?”

“对。”

大牛翻来覆去看画,满脸的不能信,觉得这么小小一张纸,画的东西也杂七杂八,虽然看起来有点和别的画不一样,但也不至于能卖吧?

“你且卖着试试看吧,也不会有什么损失,说不定有人喜欢呢?”

大牛想着也是,便收了在袖子里。拎着熊掌出了门,桃花看见果然欢喜,本来不打算去集市的,当即一条声地催促大牛准备一下,套个板车,自己也要去。还破天荒地给文臻这边端来了一碗肉。

文臻笑着谢了,大牛又给她留下药草,指点她米面等物在何处,本来还要给文臻安排野味,结果桃花把野味几乎都收拾上了要带走的板车,大牛想说不敢说,只得讪讪搓手对文臻笑。

文臻也不会和这妻管严计较,临走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和他道:“大牛哥,如果遇上有人和你询问这两日发生的事,或者打听我们,请不要和人家说我们的事。我们在千阳镇,得罪过人。”

她知道这么说并不妥当,但是不嘱咐一句心下也难安,只望大牛还有几分明白,懂得轻重。

大牛点点头,道我理会得。才和桃花套了板车走了。

文臻给燕绥换了药,自己熬了肉粥喂燕绥吃了,第三天了,燕绥依旧没醒,气色却好了一些。

文臻本想今天直接和大牛一起出山去集镇的,但是她状态实在不怎么好,需要休养一下,否则一出山,很可能面对的就是危险境地,她带着昏迷的燕绥怎么破?

她已经在大牛家留下了记号,但看来等自己的人找过来的可能性不大。

最希望的是燕绥能在这两天醒过来,文臻心中总是不安,暗自下定决心,如果明日还不醒,就出山寻名医。

大牛和桃花一路向山外行,路上为了熊掌卖了以后的钱到底归谁拌了好一阵嘴,最后再一次抵不过桃花的撒泼耍赖,大牛默认了可以从卖熊掌的钱中抽出大部分来给她卖胭脂和新衣服。

桃花得偿所愿,十分欢喜,到了镇上,便拉着大牛直奔小镇东头一座堂皇府邸,也就是镇上大户孙老爷的府上。

大牛原意是按老规矩在集市上售卖,顺便按照文臻的嘱咐,给她看看这镇上可来了什么特别的人物,见老婆拉着他往人少的地方去,有些不乐意,瓮声瓮气问她,“好端端地你去敲人家大户的门,不怕人家把你赶出去?再说你怎么知道孙府就需要熊掌,就肯买咱的熊掌呢?”

“哎呀人家家大业大,见天吃燕窝驼峰,熊掌有多少买多少,你是不知道,孙老爷最爱吃熊掌,每天晚上都要来一碗…快快快,走走走,早点卖了熊掌我还要去买衣裳!”

大牛给桃花推着往前走,一边艰难地转头问她,“你怎么知道孙老爷每天晚上要吃熊掌…”

“问那么多做甚!”

到了孙府,桃花带大牛熟门熟路地去敲后门,不多时有小厮开门,看见桃花,便“哟”地一声笑了,道:“桃花姑娘今日来找我们总管?”

“说什么呢,我是来卖熊掌的。福子你瞧瞧,咱们这熊掌不错吧?”

小厮倒是欢喜,道:“最近很少收到熊掌了,正好府中有贵客,老爷点名要这个,后厨正愁呢。”

大牛呐呐地缩在后面,任老婆交际,桃花转了转眼珠,便凑上去道:“老爷在吗?要么,王总管在吗?”

小厮笑嘻嘻地瞧着她,看见这妇人今日涂脂抹粉的,打扮过了。便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这妇人原先是这镇上青楼的姑娘,容貌并不十分出色,却有一手内媚之术,当年孙府总管便是她入幕之宾,孙府老爷也尝过滋味,后来年老色衰,便嫁了一个猎户,如今这是,上门打秋风来了?

“老爷今日是没得空,有贵客要接待,王总管其实也忙,不过我可以帮你问问。”

过了一会小厮回来,笑嘻嘻让桃花进去,桃花便让大牛在外等着,说是要进去拿钱,妖妖娆娆地进去了。

孙府在这千阳镇上,是首屈一指的大户,本镇百姓都知道,孙府背后靠着大山,孙家是某个大世家的附庸家族,负责大世家在千阳附近一带的产业,近日孙府似乎有什么大事,提前好多日就张灯结彩,洒扫庭院,采办货物,忙得不可开交,但也没听说孙家本身有什么喜事。

今日一大早,一直开门忙碌的孙府的门却是关上了,外头加派了很多护卫,听说是贵客到了。

按说此时的孙府护卫森严,人人忙碌,但是越是主子忙碌的时候,下人越有机会偷懒。那位王总管,其实也就是个后院的管事,贵客进了府,他倒清闲下来,听说桃花来了,想起那一口好滋味,便将人召了来。

桃花跟着王管事一路遮遮掩掩地进去,发现孙府今日红毯铺地,纤尘不染,连路边树上都扎了绢花,缀了玉石小灯笼,比平日分外不同,禁不住问:“孙老爷是要办喜事吗?”

“不是咱们老爷办喜事,是咱们老爷上头的主子办喜事。”王管事笑道,“当然不是在咱府里办,只是少主人要成亲,新娘子从天京一路送过来,为表示尊重,少主人亲自迎出百里来接,顺便在咱们孙府歇个脚,这是咱们府里的荣耀,自然要布置得喜庆些,好让少主人和少夫人瞧着欢喜…哎,你且走这边,莫上主路,不要冲撞了贵人!”

不远处似有人声,正向这边行来,王管事急忙把桃花往旁边小路上拉,桃花的眼神粘在路边一棵树上装饰用的玉石灯笼拔不下来,本想伸手揪一个,被拉得斜了身子,和玉石小灯笼失之交臂,不由恼恨,一甩手道:“什么稀罕的!当我没见过好东西吗?我跟你说,我家里就有一块好玉!那玉白的哟,比雪还白还亮!上头还有龙纹!”

“嗤!”王管事不屑地笑,摇头道,“你便吹罢。一个山野猎户,家里哪来的上好玉佩?还龙纹,你晓得龙纹什么人能佩吗?也不知道是什么烂石头上刻条蛇你就当条龙!”

“怎么这么说话呢啊!瞧不起人是不是?我说那是龙纹那就是龙纹!和年历画儿上的一个样!”

“好好好,行行行,龙纹龙纹,你家有龙!走走走,没看见那边来人了?快走!”

但王管事已经慢了一步,那边花树后过去的一大群人,当先一人停了步,忽然拐了过来,其余人自然都跟着。

桃花瞪大眼,看着对面行来的华服少年,觉得昨天那种目眩神迷的感觉又来了,眼前的这个,也是美男子啊。

这几天真有眼福!

更有福的是,这一看就地位尊贵的少年,竟然对着她笑,笑得潇洒又可爱,闪闪的艳丽。

“这位夫人,我想看一下你家的那块好玉,可以吗?”

第一百七十二章 诱饵

大牛等桃花进去了,为了节省时间,便先去集市上将自己的猎物卖了,换了钱去买文臻需要的妆盒,简单衣物等物,又去医馆打听医生,想要按文臻嘱咐,请位大夫上山看病,但是因为他的猎物普通,钱不够,大夫不肯跋涉。大牛只得又出来,心想桃花卖熊掌,拿到的钱估计买她的胭脂水粉衣裳也不能剩下什么了,要么就先把那画儿试着卖卖吧。

他也有几分小聪明,并不知道该卖给谁,就去了当铺,伙计看见一张纸,抖一抖就要怒喝着扔出去,结果一抖,险些以为被东西砸到脸。做当铺的都有几分眼力,当即把东西又抓了回来,回头给掌柜看了,也引以为奇,便收了,给了大牛一两银子。

大牛自然不明白这画的价值,见一张破纸能当一两银子喜出望外,拿了银子采买了文臻要的东西,因为钱不多,自然买的最差的一档。

买完东西赶回孙府,桃花还没出来,大牛不敢叫门,忐忑不安地在门口转,有点担心再耽搁,今天赶不及买了东西赶回去。

忽然看见桃花出来,大喜迎上,正要问她熊掌卖了多少银子,却见她身后跟着一大串人出来。

桃花正喜滋滋地拿着一块金子在嘴里咬,向大牛招手,“走走走,快回家去!”

大牛诧异她怎么不要买胭脂衣裳了,倒也欢喜,看她手中拿的竟然是金子,诧异之余也十分欢喜,道:“既然有这么多钱,我们先去医馆一趟,去请一下大夫给…”

他顿住语声,看见有人套车过来,不止一辆,桃花身后跟着的一位公子哥儿上了车,桃花也爬上了第一辆,正招手示意他快上。

大牛有点懵,后面一辆车的车帘子忽然掀开,那个漂亮公子哥儿探出头来,道:“贵府上有人生病了吗?”

大牛警惕地看着他,摇头道:“没有。”又问桃花,“他们这是做什么?”

桃花道:“我带他们去我家啊,看看那个玉佩…”

“什么玉佩?”

“…哦不看看那对小夫妻。”桃花改口,眼珠骨碌碌一转,笑道,“说是他们的朋友呢。哎呀你磨蹭什么,快来快来。”

大牛让开她的手,皱眉道:“你莫要被人骗了,那对小夫妻肯定在千阳镇没有朋友的,有的话早来投奔了!你方才说玉佩,你是不是又动上人家玉佩的心思了?”

桃花撇撇嘴,心道这憨人今儿倒精明,嘴上却不肯认,只管拖了大牛要走,大牛却犯了脾气,站定了不动,忽然后头那公子哥儿下了车,笑吟吟过来道:“大哥大嫂,怎么不走啊?”

大牛看他一眼,倒觉得,这少年和住在自己家里的那对小夫妻,确实也像同一类人。

那少年又笑道:“大哥莫要多心。你们收留的,确实是我的朋友。我带着人去,是想将他们接回来。那两位,一男高颀,容貌出众,一女娇小,明眸善睐,可是?”

大牛听着倒是,疑惑的目光投向桃花,少年又道:“不是桃花嫂子告诉我的,我只是听桃花嫂子提起我那朋友佩戴的玉佩,才知道遇上了熟人。”

大牛那猎户脑袋,转了转也没想出什么不妥的,只好上了车,又说要找大夫,少年越发笑容可掬,道已经带了大夫,一行人便往山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