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笑道:“你东家说了,你是挺好看的。”

她一抬手拍在拉车的牛屁股上,老牛慢慢转头,文臻对着空中一摆手,道:“好好看着!”

谁也不知道她对谁说,也不知道没人赶车,这一车子人怎么下山。

但共济盟的人也不在意,都在笑呵呵地清点物品。

文臻一转头,看见先前派出去跟着那批打劫的人的姑娘已经回来,悄悄对她指了指人群中一人。

那人混在那群正在卸货的共济盟属下中,衣裳已经换过了,脸上也洗干净了,但文臻又看见了他指甲缝里的红色粉末。

再一看千秋谷山门旁边,果然一大片岩石和土壤是红色的。

文臻心中冷笑一声。

之前她就怀疑,既然江湖捞送物资,经常选不同道路,那就没道理次次被打劫。

除非有内应。

果然如此。

那边卸货完毕,乱糟糟就开始就地分发,卸货的几个人,捡着好的往自己带来的箩筐里揣,熊军的人看着,便有人走过来,道:“我们的呢?”

“哟,喊你们卸货你们不来,要东西倒积极?”

“还没轮到你们,等着!”

熊军的人脸色铁青。

这边乱哄哄一阵抢,那边又有一大批人从里头出来,当先的人怒喝道:“怎么不造册不登记就开始分发!”

“这是四当家同意的!”

“经过三当家同意没有?”

“三当家这不是闭关么!四当家做主!再说我们也没开始分发,我们这不正在清点吗!”

“我看你们是在先下手为强!这是给大家的东西,你不是强盗!”

“放什么屁!”

一片乱哄哄里,文臻已经不动声色地走进了千秋谷。

门口的事且不用管,乱象既然有一桩就有第二桩,不如揪出来一次性管个够。

谷中倒比想象中好一些,屋舍已经起好了,鳞比栉次,连绵一片,分割成住宿区,生活区,训练区,以及还有菜地和水源,算得上井井有条。

当初整个千秋谷的图纸和初期的训练融合计划,是她亲自安排了交给了凤翩翩和闻近檀,看来两人执行得很好。

但为何现在乱成这样?从谷内还在操练的情况来看,这乱象应该就只是近期的事,是闻近檀被前往总寨谈判,被大祭司看中留下开始的?

她并没有试图去拜访那个四当家,而是根据自己当初的设置,找到了应该是高层们居住的地方。

那是几个独院,她当初只是给了个建议,但具体凤翩翩等人会选什么,还是要靠猜的。

她环顾一圈,确定虽然闻近檀凤翩翩都是女子,但绝不会选择远离帮众的最里面的小院。

但也不会选择最近的第一进。

她目光落在一处小院,靠着一排花树,树后也有溪流淙淙,有点像当初五峰山飞流峰的半山小院的格局。

她走了过去。

那小院自然有人看守,可她走过一圈,那些隐蔽在花树中院墙后的人们便倒了一片。

林飞白跟在她身后,侧后方一步远的地方,看着她闲庭信步,几乎不用犹豫就选定了目标,也几乎不用停留就跨进了戒备森严的小院。

她已在不知不觉间长成。

甚至无人知其间那波折艰难。

他想起朝中消息,闻老太太叩阍骂殿,洗刷文臻清白,群臣垂首,皇帝折节,太子软禁,朝堂风云悄然变幻,听说为了应对悠悠众口,挽回朝堂颜面,陛下会下旨嘉奖抚慰文臻,并将外派她至湖州任刺史。

封疆大吏。

虽说文臻之前任过长川别驾,再任湖州刺史也符合章程,但问题是文臻厨子出身,在朝野没呆过几天,司农监监正的板凳都没坐热,就要任一州主官,实在是官场异数。

不少大臣心中腹诽,但是那日殿上给闻老太太实在骂得心虚,也给这两人对太子的反击搞怕了,因此风声出来,竟然没有人前赴后继地上折子阻止。

而且众人也听说,西川之事,虽然看起来是太子剿匪有功,但后来证据显示,太子这个匪剿得很不干净利落,而文臻燕绥在共济盟期间,先后对易慧娘易铮下手,散了熊军,乱了鹿军,使易铭疲于奔命,并失去了共济盟这把刀,实实在在是有功的。

又有说文臻这个湖州刺史,也是临时职位。据说湖州那边不大干净,出现了储备粮失踪的事情,湖州产粮之地,天下粮仓,一旦粮米有失,影响绝非一地。

而他这边的消息更深入一步,怀疑湖州那边和唐家有勾结。

而文臻入朝以来,治理政事能力虽然还未得到验证,但是解决问题搞破坏的能力有目共睹,大抵陛下又想借所谓补偿之机,拿她去救火了。

但无论如何,哪怕是暂代临时,也是一州刺史,跨过这一层台阶,再往上,就是金銮殿前,未来百官之首的那个区域。

这升迁速度,大概也就仅次于南齐那位女总督了。

林飞白原本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倒不是说女子德容言工,而是仕途如倒走巅峰,越往上罡风越烈,沟壑越密,一着失足,便是粉身碎骨。

然而其人如锥在囊,如明珠在匣,长夜亦不可掩其光。

还能做什么呢,愿以身铺路,成就她脚下坦途。

这些念头闪电般掠过,文臻已经走进了院中,只稍稍一看,便选定一间屋子走了过去。

两个高层女子肯定是住一个院子,东屋明亮,窗台前有簇簇山花,西屋素净,幽香深远散淡。

院中无人看守,文臻推开东屋的窗,看见凤翩翩在床上盘腿入定,果然是闭关的模样。

然而仔细一看,就可以看见她眼皮急速翕动,面皮时不时掠过扭曲的神情,那是在焦虑以及挣扎。

果然被制了。

文臻正要进去,忽然林飞白将她一拉,文臻此时也看见一个小姑娘小心地匆匆跑来,看样子是找凤翩翩的。

两人闪身躲在墙后,看见那小姑娘果然进了屋子,从袖子里掏出几根紫色的药草,低声对凤翩翩道:“三当家,我打听这种药对蛊可能有用,你试试…”

说着便将那药草碾碎,给凤翩翩喂了,文臻看了一眼那药草,知道是留山一种叫乌钱的藤,确实对很多蛊术有缓解效果,因此也就冷眼旁观。

凤翩翩用了药草以后,终于睁开了眼睛,身体还不能动,却是勉强能说话了。她一开口便让那小姑娘,赶紧去找闻近檀。

小姑娘却很犯难,文臻在门外静静听,才知道这姑娘是共济盟的普通女帮众,对三当家向来仰慕,无意中发现三当家被制,这几日一直努力帮她解蛊。两人匆匆说了几句,文臻这才揣摩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来。神色渐缓。

事情没有她想象得那么糟糕。

千秋谷一开始的安排很是井井有条,熊军和共济盟编成无数小队,同吃同住同训练,闻近檀甚至对熊军士兵分外照顾一些,起初气氛很是和谐。两个女子商量着,又选拔了一些优秀人才,填补了高层的空缺,其中原本西川揭阳分坛的坛主杨庞同,因为揭阳分坛的人最多,最受拥护,升为四当家。

杨庞同一开始表现得十分精明能干,也忠心耿耿,提出了很多好建议。但是很快,千秋谷的安宁被打破,留山土著不停地骚扰和拦截物资,出山采买的人们经常莫名死亡和失踪,在这种情形下,出外巡逻和采买的人员,就成了死亡名单预备役,闻近檀是个公平的人,在熊军和共济盟中选人轮流,但因为人数悬殊,且文臻嘱托过闻近檀,熊军来的多半是善于战场的精锐,是难得的人才,要尽量保护,所以苦事难事,肯定是共济盟占大头。

杨庞同很快就开始表示了异议,认为大家既然都同属一体,自然应该公平起见,让共济盟保护熊军,不公平。

是人都怕死,在他的煽动下,有一部分的共济盟的人员也开始不满,渐渐聚拢在杨庞同旗下,和熊军做对,双方渐渐对立。

这事儿就是个恶性循环,一旦情绪对立,就容易起冲突,频繁的小冲突会导致更大的对立,直至你死我活。

所以在留山还没给共济盟造成重大打击的时候,千秋谷内部已经产生了问题,因此闻近檀才会焦虑不安,不得不接受总寨的邀请,去见那个大祭司,希望通过外部压力的减少,来解决内部的问题。

文臻一直知道共济盟的问题,因为易铭的插手,和萧离风的故意游离,共济盟一味发展,却缺乏强有力的领导,人心一直有些散,只是之前都没机会整顿,如今既然来了,自然要好好揉搓揉搓。

那边那小姑娘还在劝说凤翩翩逃走,凤翩翩却有些犹豫,觉得杨庞同短短时日内,不可能发展出太大的势力。又觉得杨庞同虽然长久在分坛,但素日评价行事稳重,应该不至于太丧心病狂,只是一时利欲熏心而已,她试图让那小姑娘去联络她信任的部属,小姑娘却道她提出联络的那几人,这几日也在杨庞同身边出现过,她怕也有妥当,因此不敢贸然联络。

小姑娘突发奇想,说不管怎样,杨四当家肯定和熊军没有勾连,要么去向他们求救?

凤翩翩一口回绝,道共济盟的事,不可给外人看笑话。

文臻听着,慢慢揣起了袖子,唇角微微翘起。

林飞白打手势问她,为何不立即出手救凤翩翩?

文臻唇角一弯,笑得天真可爱模样,林飞白却瞧着心底寒气一冒。

某人又要害人了。

文臻附耳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林飞白有点惊异地瞧着她,最终点头而去。

过了一阵,外头有喧嚣声传来,凤翩翩听见,急忙让那小姑娘避到床后去。

文臻隔着窗看见,是个中等身材的男子,脖子上有一颗痦子,脸还算清秀,被众人围拥着过来,众人喊他杨当家,显然是杨庞同了。

这当家喊的,不知道还以为是唯一的当家。

杨庞同做了个手势,众人留在院中,杨庞同走了进来。

凤翩翩怕被看出已经解了部分蛊毒,再次闭上眼睛。

杨庞同却从怀中拿出那小姑娘拿来的那种药草,也喂凤翩翩吃了,凤翩翩无奈,吃完之后只好睁开眼睛,一眼看见杨庞同的脸,顿时咬紧了腮帮。

杨庞同俯身低笑:“三当家,可想好了吗?”

他靠得极近,呼吸都喷到凤翩翩脸上,凤翩翩嫌恶地想让,身体却不能动,只能勉强扭过头。

“三当家这样就没意思了。明明是好事,何必做这般姿态?只需要你出个面,说闻近檀得大当家授意,要将共济盟卖给朝廷,留山大祭司愿意助我们铲除异己,和我们结盟互助,已经扣住了闻近檀。你只需要和我召开临时当家会议,废了大当家之位,我便奉你为大当家。你看,好处我也给你,位子我也给你,你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

凤翩翩声音沙哑地呸了他一口,“然后我做你的傀儡?任你和外人勾结,将共济盟卖给居心叵测的人?”

“三当家何必这么多疑呢?总之就是你我合作共治共济盟不好吗?至于什么卖不卖的,你又焉知文臻不会将共济盟卖给朝廷呢?她可是朝廷大员,要我说,萧离风就是疯了,费尽心机将共济盟留给一个朝廷官员?这才叫卖了共济盟!”

“杨庞同你不许侮辱大当家!你也别忘记了,是文臻救了我们救了你!她如果要卖共济盟,用得着千里迢迢把我们骗到这里再卖?我倒是要问问你,既然心里有想法,当初在地道里为什么不说?你不服气,你当初倒是别下地道逃生啊!”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惊得悄悄回来的林飞白眉头都颤了颤,他转头看文臻,文臻竟然还是笑眯眯听着,连嘴角都弧度都没变一丝。

这让他心中再次感喟,眼前这位,当真是蜜糖包裹的石头。

床上凤翩翩被扇得向后一倒,她霍然转头,被扇乱的发丝间露一双血红的憎恨的眼睛。

杨庞同却不以为意,双手交互扭了扭,发出一阵骨节挪动的格格声,随即起身,曼声道:“劝了你三天,你还是冥顽不灵,我可没这时间和你慢慢耗。”说着起身,拍拍手。

在院子中等候的一群人应声而入,逼向凤翩翩。

“你们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我单方面已经卸了你当家的职位。作为一个普通女帮众,有为其余兄弟排忧解难的义务是不是?你瞧咱们兄弟们,都血气方刚的,自从来了这荒山野岭,十天半月都开不了荤,你就忍心看得下?”

“杨庞同…你…你怎么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杨庞同施施然回身,“是你生性淫荡,耐不住寂寞,勾搭帮中兄弟犯了帮规,与我何干?”

“杨庞同你如此下作还想给我泼污水!可我凤翩翩掌管共济盟七年,是什么样的人,天地知道,帮中兄弟都知道!”

“这谁知道呀。人是会变的,或者你倒霉沾染了什么毒物蛊术心性变了呢?不过你放心,我会不顾一切替你报仇的,想来那些拥戴你的兄弟们见我如此赤诚,一定也会对我放下心防。你看,虽然麻烦一点,但是我并不是只有劝服你一条路可以走是不是?”

他拍拍手,手指一弹,嗤啦一声,凤翩翩衣领被扯开半边。

杨庞同走出门去。

“招呼好我们三当家咯。”

一群男子狞笑着逼上去。

凤翩翩咬牙,眼眸血红盯着最前面的人。

林飞白拉了拉文臻的衣襟。

文臻手握成拳,笑眯眯把他的手推了出去。

林飞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忽然一条人影蹿了出来,扑挡在凤翩翩面前,而凤翩翩方才还算镇定,此刻急得声音大变:“小堂!快走!走!”

正是那躲在床后的小姑娘,众人一见她都一惊,回头看已经走入院中的杨庞同,杨庞同头也不回,只挥了挥手。

凤翩翩眼底露出绝望之色,眼看着那小小身子倔强地张开双臂挡在自己面前,而最前面的,往日熟悉的帮众,此刻眼底的欲望如血。

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她心底一阵阵发冷。

她不怕侮辱,不会让这些人碰到她一根指头,别的力气没有,自杀还是能的。

但是怎么可以牵连无辜?

小堂才十三岁!

“杨庞同!我答应你!”

杨庞同回身,古怪一笑。

“晚了。”

“你!”

“你逼我用了这种手段,我们便已经不死不休,我怎么敢再信任你,再给你活着的机会!”

“杨庞同,你便不怕报应吗!”

“报应?谁啊?你吗?别开玩笑了,咱们本就是刀头舐血江湖汉子,谁手下没有几十条人命,真要有报应,你我现在都已经化灰了!”

“或者有人能给我报应,比如咱们的大当家啊,你喊啊,你现在喊啊,看能不能把她喊出来,给我一个比你下场更惨的报应?”

杨庞同的笑声听来竟然是爽朗的,只是隐约有几分丝丝之声,像一条藏在阴暗角落的蛇。

林飞白又看文臻。

现在总可以出手了吧?

文臻在笑眯眯吃软糖,一条腿有意无意地横着,林飞白要是抬腿,肯定能绊个大马趴。

林飞白皱眉。

文臻一转头,看见他眼神里的不赞同,笑了笑,递块软糖给他。

林飞白手一抬,动作有点快,软糖滚落。

文臻低头看了看软糖,挑了挑眉。

林飞白有点懊悔,觉得自己方才动作太粗暴了些,可他确实有点不喜欢方才文臻的散漫和冷。

像隔着山海和风雪看世间,眼底有种真实至不可触摸的冷漠。

这冷漠让他心慌。

就算文臻另有打算,最终会出手,可身为女子,怎么能从容面对这样的场面?

是官场风霜打磨,磨砺成一个陌生的她,还是她本性便是如此,内心坚冷不可焐热,隔岸看花?

文臻瞄一眼他的眼神,唇角一勾,并不在意。

只是想着,如果燕绥此刻在,想来定然是不会拒绝她的软糖的。

人生哪来那么多知己呢,大多不过是同行一段路的缘分罢了。

第三百二十九章

“人生哪来那么多的情深爱重呢?大多不过是不得不同行一路的孽缘罢了。”

薄胎云窑瓷盏莹润晶透如一捧水一般,被捧在更加莹润晶透的手掌中,那手指指甲轻轻敲着瓷盏边缘,发出的声音如断金碎玉。

说话人声音却懒懒的,曳着点散散的尾调,听得人总会泛起淡淡的倦,像行路遇春水,愿投身溺于其中。

“娘娘,陛下宣您前去景仁宫。”

德妃站起身来,笑一声,道:“我这德胜宫啊,总是盛不下我们陛下的御驾呐。”

菊牙于无人看见处惯例地撇撇嘴。

是咧,陛下找娘娘,从来不来德胜宫,都是宣娘娘去景仁宫。外人都道娘娘盛宠,可谁又知道,上次陛下因为闻老太太叩阍来德胜宫,是最近十年来的首次呢?

“带着我们小厨房新研究出来的红薯饼,给陛下尝尝。”

菊牙应一声,随手从桌上拿起一碟德妃没动的有点凉了的红薯饼,油炸过的食物,再经过放置,泛着腻腻的油光,看着实在很难引人食欲。

菊牙不在意,她知道德妃也不在意。

因为就算带了新鲜出炉的点心去也无意义。

但是娘娘还是要带的。妖妃嘛,总要显出几分配得上这妖和宠的姿态。

德妃随便披一件薄氅,虽然天气还没冷,但她比较怕冷。

经过前庭花园的时候,花匠正在伺弄花草,德妃不喜欢那些养在盆子里的娇贵的花,她喜欢大株的,需要在地里直接种植的花。

花匠的花锄下得深了一点,翻出一点雪白的东西来,花匠的脸色并无异常,却在看见德妃过来的时候,一锄头将旁边的土翻过来,将那东西盖住了。

德妃却已经看见了,转头对菊牙笑一声:“看这位置,大抵是我们的清仪姑姑。”

菊牙道:“听闻那边现在每年清明还会给清仪上一炷香。”

“倒真是情深义重。”德妃这语气听来竟然颇有几分诚恳。

菊牙没说话,眼前似电光一闪,转为夜色里深红的宫廊,飘扬的纱幕,轻而沉稳的小小的靴子,纱幕后赤裸的脚,趾尖蔻丹鲜艳,轻轻一撩…

一忽儿又转为多年前眼前的这一片土地,那冬日里浇下的冰水,冻实的冰层,冰层下还保持着扭曲辗转呼号姿态的尸首们…

大概从那个时候开始,便有了离别。

至今日依旧不复归。

菊牙在心里叹了一声,面上却依旧撑着孔雀般的嘚瑟劲儿,高昂着头将狐假虎威的姿态扮个十足。

娘娘懒,懒得扮宠妃姿态,她就得把这份劲儿撑足了,这么多年,她也算是明白了,有时候,韬光养晦就是傻。

景仁宫里,皇帝一身便袍,正在看一封奏章,菊牙看一眼那奏章封面,黄底黑边,不是正式奏章文书,是封疆大吏为了和皇帝联络感情用的问安折子。

一般只会说些家长里短,对皇帝嘘寒问暖,汇报一下自己忠君爱国的日常心情,而陛下的回复也多半以朕躬安开头,以爱卿好生为国保重结尾。

皇帝也不待进来的德妃施礼,便招招手示意她坐过来,将那折子往德妃面前一推,笑道:“我答应过老三,不随便安排他的事情。但老唐这折子里话说得恳切,现今局势你也知道,唐家的态度至关重要,你是燕绥的母妃,你且来拿个主意。”

德妃打开折子,看一眼,眉一挑,笑了。

“唐孝成想要把唐六嫁给燕绥?”

千秋谷内。

屋内的狞笑声又起。

凤翩翩眼底含泪,眼看着那双肮脏的手,快要触及那已经浑身发抖却依旧不肯走的小姑娘的衣襟。

怒火似掺了毒掺了沙子,一把把灼热地揉在胸口,烫得从喉管到胸腹,都含着血般的疼痛。

这个人是她选的,是她不顾闻近檀的反对提拔的,是她相信共济盟铁板一块,不会为人所趁,依旧没听闻近檀的建议,给了这人掌握大权的机会。

她还听信杨庞同的话,对闻近檀产生的怀疑,因此没有阻止闻近檀去总寨见大祭司。

就在先前一刻,她还想着杨庞同不过是排斥闻近檀,名利心重一些,想要劝说他迷途知返。

是她太天真!

一口血激涌在咽喉口,下一瞬就要喷对面一个一头一脸。

她忽然觉得腿一痛,然后身子向后一仰。

这一仰她狂喜——腿能动了!

凤翩翩猛地蹿起,一手拎起小堂,一手便要拔刀,却发现自己竟然只有右手能动,左手抬不起来。

她只能含恨放弃出手杀人,拎着小堂蹿了出去。

屋内众人原本注意力在小堂身上,没想到三当家突然暴起,大惊之下下意识纷纷让开,凤翩翩一步便蹿到了院子里。

杨庞同惊讶转身,凤翩翩看见他便恨得眼睛滴血,一把推出小堂,喝道:“快跑!”一手就去腰间摸刀。

今日拼着死在这里,也要将这人给杀了!

然而这一摸,手忽然又软垂下来,力气又没了。

更糟糕的是,小堂也不知道是受了惊吓还是怎的,双腿软垂,竟然跑不动。

眼看杨庞同一边退一边抓向小堂,凤翩翩只好咬牙再次放弃,拖起小堂背到背上。

原本以为自己的手没力气把人背上的,结果忽然力气又变大了,轻轻松松把小堂甩上肩,凤翩翩心中希望又起,冲出去的时候再次拔刀,结果手倏地又软了。

凤翩翩:“…”

如果不是此刻情势紧急,真要对老天大骂一声,您玩我呢!

凤翩翩背着小堂蹿出院子,她本想冲到训练场去,此刻大部分帮众都在训练场练武,但是不知怎的,要往左走的时候,脚刚踏上地面,腿便一软,往右边一退,又正常了。

凤翩翩:“…”

好像真的被下蛊了…

她只能向右走,右边往前是共济盟帮众的住处,一排一排的屋舍连绵,她背着小堂狼狈地跑过,心里焦虑会随时被拦住,但不知怎的,后来并没有人立即追来,她顺利地蹿到了那排宿舍。

她也很快看见了熟人,都是老部下,她实际掌管共济盟多年,在共济盟忠心属下最多,最有威信,要不然杨庞同也不会一直关着她想说服她。因此此刻看着那一张张惊异看过来的熟悉面庞,她大喜,就要将杨庞同的恶行说出来。

结果她一张嘴,发现自己竟然说不了话了!

凤翩翩:“…”

更要命的是,小堂不知道什么时候昏过去了,也不能说话了!

更更要命的是,她想停下来,却一停下来就浑身发痒发痛,一旦跑起来,却精力充沛,她不得不继续向前冲,眼睁睁冲过了自己部下的地盘。

凤翩翩觉得此刻比先前险些被辱还要令她想呕血!

她这样衣衫不整地背着另一个衣衫不整的小姑娘冲过宿舍区,自然会引起所有人的好奇,人们都跟了过来,在她身后大声询问,凤翩翩听见那些呼喊询问,也很想大声回答,可她不仅回答不了,只能像个疯婆子一样向前冲,甚至她还冲得越来越快,双腿像不是自己的一样向前飚,将那些追出来的人都甩在身后。

凤翩翩:“…”

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

前方就是熊军的宿舍,凤翩翩此刻可不愿被熊军看见自己的狼狈状。虽然嘴上不承认,但内心深处,她对熊军也难免有几分戒备和生疏,因此可以冲向共济盟宿舍求救,却不愿被熊军发现。

然而老天今天姓作,名对。

刚才的事情又重复了,她完全无法控制地,直直冲向熊军的那一排屋舍。

她没有看见的是,在她身后不远处,文臻始终负手,笑眯眯跟在她身后。

因为凤翩翩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大家都跟着,因此一时还没人注意文臻悄无声息的出现。

而熊军的营地也有了动静。

因为凤翩翩已经在共济盟宿舍闹出很大动静,熊军的人都已经出门查看,并且已经在自己的院子前排成一行,此刻见她冲来,当先一人喝道:“布阵!”

共济盟追来的人大惊,有人喊:“不可伤害三当家!”

熊军却根本不理,人人顶盔贯甲,一队人走马灯一般一转,便隔开了追来的乱糟糟的人群,避免他们冲入熊军营地,另一队人围住了凤翩翩,堵住了她所有的去路,凤翩翩左冲右突,面前却始终维持着三人阵,一人刀背向前,一人横枪于前,另一人佯攻,她不得不退,使枪的人已经枪杆一挑,将她背上小堂挑起。

小堂的身子飞出,凤翩翩要抢,后三步一个枪手又是一挑,再次将小堂往后挑,然后下一个接力,竟然就这么一个接一个,生生让小堂无法落地,一直挑到了后方,由最后面的熊军擅医的人接着查看,片刻后道:“无妨!”

而此时凤翩翩也已经被熊军的阵型逼得不仅无法抓回小堂,也无法冲出,包围圈在不断缩小,很快她也会被毫发无损地挑飞。

至于那些冲过来想要救她的共济盟帮众,已经被熊军分割成无数小块,押在熊军宿舍一丈之外,无法冲进。

熊军也不和他们打,就死死押住他们,重铁盔甲深黑色,遮蔽日光,仰望如山。

文臻站在角落里,眼神激赏。

本想看一看熊军的反应,未曾想还能看见这么精彩一幕,果然训练有素的军队,非江湖散漫草莽能比。

也好,就让共济盟今日看清楚悬殊。

只是也终究不能让凤翩翩止步于此。

她今日的每一步,都有所安排,凤翩翩不能留在熊军营地。

她对身后跟来的妙银等人使了个眼色。

妙银等人已经趁乱换了共济盟帮众的衣裳,此刻混在人群里,接收到眼色,各自手指连弹,放倒了一批熊军。

蛊术有很多种,妙银们现在用的就是最浅显的,只能短暂让人丧失行动能力,没有什么副作用的那种。

熊军人数本就相对较少,靠训练有素的防御阵型才镇住了共济盟的人,此时阵型被破坏,顿时凤翩翩和共济盟的人便冲了出去。

凤翩翩冲出去后,发现自己又只能向后方的训练场冲,她到此时也认命了,老天安排,指哪冲哪,反正也收不住,反正也停不了。

训练场上正热火朝天,熊军的部分将士和共济盟的大部分子弟都在,正在以切磋之名暗搓搓打斗,看见传说中闭关已经好几天的凤翩翩忽然十分狼狈地冲进来,顿时都呆了。

凤翩翩冲进去,却发现自己依旧无法说话,正着急间,先前一直没追上她的杨庞同等人,在文臻暗示手下们放手之后,终于冲了过来,杨庞同手臂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他一边捂着手臂,一边嘶声道:“大家拦住三当家!她失心疯了,要把咱们卖给朝廷,我劝阻她几句,她竟然冲我动手!”

众人哗然。

凤翩翩霍然回首,怒火满胸,气梗咽喉,一时连眼眸都是血红的,却依旧说不出话来,她憋闷得狠狠抓住了自己的领口,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隐在角落的林飞白又看向文臻。

文臻脸色沉了几分,但依旧没有动。

她如何不明白凤翩翩此刻的悲愤焦灼,但是想要达成的效果还没达成,这心上一把刀,还拔不得。

凤翩翩掌管共济盟多年,对共济盟的深厚感情和对熊军的天然隔膜,都不是一两件事可以抹杀的。

然而千秋谷立足艰难,留山情况复杂,如果不能迅速融合,那么迟早都有灾难。

凤翩翩作为千秋谷实际掌管者之一,她必须脱离内心天生的情感倾向,冷静而客观地看待共济盟和熊军,并在任何时候都能做出公平的裁决。

对共济盟上下盲目相信,是她的致命弱点。

文臻作为空降大当家,又没有时间在盟中培养感情树立威信,她今天可以强硬处理杨庞同和他的帮手,但是不知道杨庞同全部面目的凤翩翩和其他帮众,就会留下心结。

处理那一小撮人,也不能看清楚共济盟全员,到底心意立场如何。

今天,便要她看清楚。

也让所有人看清楚。

杨庞同冲了进来,一脸焦灼,他身后跟着先前宿舍区的共济盟帮众,也就是说,几乎所有人都在此刻,毫无心理准备地聚集到了训练场。

文臻一路驱赶凤翩翩左拐右拐,目的就是这个。

随着杨庞同的喊声,众人神情也有了变化,震惊,疑惑,喜悦,不安…有一部分人立即跟在了杨庞同的身后。

有一部分人大惊失色,冲到了凤翩翩身前,有人脱下衣服给她遮挡,有人张开双臂拦在她身前,大喝道:“你胡说!三当家不是这样的人!”

杨庞同身后立即有人大骂:“放屁!四当家都伤成这样了你瞎了眼没看见!再说三当家要是没做这事,她为什么不反驳!”

两边哗啦啦吵起来,更多人却是满脸惊疑地站在一边,谁都不靠。

熊军收了操练的家伙,冷笑着走到校场边缘看热闹。

只是刹那,校场之上,泾渭分明。

林飞白再看向文臻时,眼色便发生了变化。

原来她等在这里。

故意让凤翩翩受到一定的刺激,故意扩大事态让凤翩翩冲出去,惊动所有人,故意控制凤翩翩的路线和行动,故意放过杨庞同让他没有准备时间,不得不追到校场,都是为了一次性看清所有人的立场,好为之后的血洗做准备。

听起来简单,但是执行人的冷酷和心性,非常人所能及。

而在此时,文臻轻轻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