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行人风尘仆仆,显然是赶远路而来,当先的骑士看一眼乱糟糟的谷口和更加乱糟糟的谷内情形,不禁呆了一呆。

日语不能不发怔,在他想来,文大人既然已经亲自来了留山,留山便是不能解决也绝不会乱,怎么会搞成现在这样?

日语训练有素,示意自己的人退后至隐蔽处,听了一会,听见喊大祭司的声音,随即又听见喊大当家的声音。

声音惶急,显然是出了事。

日语回头,狠狠瞪了英文一眼。

英文一头汗地在召唤自己留在留山的下属,他原本下山去找鸽子给殿下送信,却得到通知说殿下快到了,他心中欣喜,想着那便当面汇报吧,因此在驻扎点多等了半日,他知道文臻的安排布置,怎么想都觉得万无一失,谁知道耽搁了这半日,竟然就出事了。

等到应召而来的下属说了情况,日语英文面面相觑,整个事态发展明明都在文臻掌控之中,就算受制,但区区大祭司的毒药也好,蛊也好,根本不可能对她造成伤害,为何她忽然会失踪?

两人对望一眼,都看见对方的满头汗,日语看一眼车内,苦笑一声。

殿下那日自己给了自己一毒牙,随即便陷入昏迷,从定王府到留山距离本来不可能一日夜赶到,但是殿下的车是特制的,马每一匹都是是千里马,日语怕耽搁了殿下真被毒死了,一路狂奔,特制减震的马车都差点被颠散了。

殿下使苦肉计,本是故意要这样过来,向文大人撒娇,也带有几分赔罪的意思。然而如今这娇撒不成,还要面对文大人失踪的消息,殿下会不会发疯?

更要命的是,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弄醒殿下啊。

英文和日语两人互看很久,互相打眼色鼓气,最终还是日语一咬牙,上了车。

燕绥在车内静静躺着,昏迷也是一种睡眠休息,他气色居然还不错,只眉宇间有点淡淡的青色,衬得眉骨轮廓分明,日语几乎可以想象到,殿下一旦睁开眼睛,那懒怠和轻蔑的辉光,就能刺得自己体无完肤。

他咬牙,俯身在燕绥耳边轻轻道:“殿下,出事了。文大人计诱大祭司入了千秋谷,本来已经将大祭司拉下了神坛,但不知为何,她忽然在乱中失踪。”

燕绥没有动静。

英文失望地叹口气,拉日语道:“算了,殿下这么多天都没醒过,他本来一定是打定主意要文大人亲亲才肯起来的,现在他哪里听得进别人声音。”

日语无奈地道:“那咱们先和千秋盟的人汇合搜寻吧。”

他准备下车,想想依旧不甘心,回头大声道:“殿下!文大人失踪了!可能出事了!需要你亲亲才能再出现!”

说完他帘子一摔,正要下车,忽听英文喜道:“殿下!”

日语回头,就看见燕绥睁开了眼睛。

日语大喜,正要扑过去,就见燕绥一摆手,随即坐起身,手按在膝上,闭上眼。

他脸色猛然刷白,随即又转上一线血红,那一线血红激上眉宇,刹那将那点青气逼散。

日语急道:“殿下你不可猛力运功——”

话音未落,燕绥噗一声喷出一口血,溅得车帘遍洒梅花。

那艳艳红梅边缘微呈青色。

与此同时,燕绥那只始终未愈的手指也激射出一道鲜血,血势激烈,将车板壁射出一点凹痕。

在日语英文惊骇的目光中,燕绥睁开眼睛。

他秀逸而宽展的眼尾微光冷冷,而乌黑的瞳仁有晶透之色,斜斜掠起看世间时,苍山覆雪,沧海凝冰。

日语在那样的目光下头脑一片空白,将千秋谷内发生的事结结巴巴说了。

英文连上前帮他裹伤都不敢。

燕绥静静听完,衣袖一展,已经掠出马车。

“你们两个,带着所有人,守在山口。等会儿只要试图冲出的人,不管是谁,都给我擒下。”

“是。”

“派一个人去私下通知闻近檀,告诉她我来了,要她接下来听从我的一切吩咐,并说服共济盟熊军的其余高层都听从吩咐。告诉她,如果做不到,就解散共济盟,处死凤翩翩。”

“是。”

“拿我的剑。”

日语一怔,随即从马车下抽出一个沉重的盒子。

殿下是有武器的,他的武器是一柄看似寻常实则无比沉重的剑,内含无数机关,这剑是殿下师门所赠,用极其稀少的材料打制而成,但是殿下嫌重,又嫌剑这种武器烂大街,不屑用。

他致力于好好培养手下,遇事先上护卫,再动脑子,再动手,基本上到第二个步骤,事情就解决了。

所以他用剑的机会极少。

但如今他要动剑,日语是见过殿下不出剑则已一出剑惊动风雷的架势的,今日在场,有谁配他出剑?

日语用尽全力扔出盒子,长剑飞出,在日光下流光翻转,燕绥衣袖一卷接住,直接掠到高处,看也不看底下拥挤的人群,手指连弹。

山壁和地上无数的藤蔓草叶小树,忽然开始疯长!

地面上擦擦连响,那些无处不在的暗绿色藤蔓,瞬间膨胀,延长,像一条条巨蛇出洞,一路擦着地面闪电般向前延伸,穿过无数人的脚背小腿,片刻间从山壁这头长到那头,再一个转折绕回来,无数人在这忽然的藤蔓袭击下被绊倒,被缠住,被困在粗大的藤蔓之间,生生停住了脚步。

一些向前冲的人,被山崖边忽然横出的小树狠狠拍了一脸。

有人跌进了暴涨的草丛里,一会儿就被草叶埋过了头。

藤蔓不断地生长,转折,穿梭,竟然在短短时间内,纵横交错,结成了一片大网,将大多数人都网在其中。

这一下来得突然,几乎瞬间,谷内纷乱汹涌的人潮便被困在了原地。

有人受到了惊吓,开始狂呼乱叫,燕绥一弹指,一点黑丸激射而出,那丸子落在那人身上,轰然便炸了。

瞬间那人成了一堆碎肉,连带旁边的人都丢了胳膊。

这一回比刚才的藤蔓结阵还凶狠,顿时将所有的狂呼乱叫都逼回了每个人喉咙。

死一般的安静里,众人抬头,看见前面山壁上,有人锦衣斑斓,大袖飘飘。

他逆光而立,看不清颜容,日光如金勾勒他修长轮廓,散开的发丝猎猎风中,他的脸微微向下俯视,众人仰着头,只觉得这苍穹和他一起,巍巍浩浩地一般压下来。

令人凛然。

人群中只有闻近檀没有抬头,她已经接到了护卫的通知,正悄悄和凤翩翩潘航等人传达燕绥的意思。

凤翩翩没有问题,她见识过燕绥的强。潘航却有点异议,悄声道:“这位,听说和大当家有些关系?但这位那个身份…皇家中人,哪有安分的?这万一这位有野心,要趁大当家失踪夺取留山,那我们贸然交出权柄,等大当家回来,我们怎么交代?再说大当家那份能耐,不应该出事,可能只是人多暂时被冲散…”

潘航神情忧虑,他不是怀疑这位和大当家的感情,而是觉得,皇家子弟,不都是城府深沉野心勃勃之辈?西川易家只是个割据的刺史,不见家族里都争得乌眼鸡一样?

千秋盟怎么能这么快交到这人手里?

“大当家一定是出事了,否则她早就出现了,她不会这么无能被冲散,也不可能故意遮蔽行迹。”闻近檀看一眼人群,林飞白先前就冲出去找文臻了,到现在也没消息。

“另外,你不必质疑殿下,殿下如果真想要大权,也绝不会从文臻手上抢。潘航,殿下不是大当家,你如果想保全熊军,就请一定不要挑战他。”

潘航看一眼她脸上神情,再看一眼山崖上的燕绥,退后一步,不说话了。

哪怕远在西川,皇族第一人,空手夺长川的名号,他也是听过的。

山崖上,燕绥忽然手指一弹,一柄长剑剑尖下垂,缓缓飞出,一直飞到谷中央,微微一颤,停住。

剑尖指着底下泱泱人群的头顶。

众人骇然瞪大眼睛。

长剑怎么会悬浮在空中?

这又是什么样的神通?

有人忽然惊道:“大祭司!”

但再看此人衣着身形,明明又不是大祭司。

燕绥眼皮下垂,淡淡道:“留山第十九代大祭司,亵渎天神,违背神旨,欺骗世人,伪造神通,着令收回神赐,罚落神坛,永生为业火狱之苦役。天神有令,天命之下,神坛尚存最后一代,由天神抚顶开慧,暂摄留山诸生灵。如有违者,利剑当头殛之!”

底下一片死寂,百姓听懂了,却不敢置信。总寨那一群人面面相觑,忽然一人大喊道:“胡说八道!大祭司还好好的!只是被小人陷害!大祭司代代由上一代大祭司传承,哪有什么天命神授开慧的说法!你就是一个招摇撞骗趁乱前来骗人的…”

忽然半空中悬浮的长剑一滑,滑到他头顶,然后剑光一闪,如电当头劈下。

“嗤”一声血柱如一簇烟花爆射而出,在透明色的天空中四溅如大丽花,下一瞬漫天血雨一蓬,人们衣衫襟袖遍红。

那人瞪大眼睛倒地,眼眸里最后倒映剑光飞离天灵盖弹回空中,依旧那般森然高挂,只有顺着剑身滴落的浓腻鲜红液体,昭告所有人刚才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的呼吸都似乎在这一刻停住。

凤翩翩瞪着地上那尸首,认出那是杨庞同。

燕绥一动不动,淡淡问:“还有谁?”

闻近檀立即跪下:“千秋谷上下,愿领大祭司意旨!”

她一带头,凤翩翩潘航等人也都跪下,百姓向来是最容易接受这些神迹的,立即也就地跪下,人群中只剩下大祭司的队伍,脸色难看,面面相觑。

但是上头高悬利剑,对方比自己还会装神弄鬼,一出手便震慑了留山百姓,用的还是大祭司名义,先别说情势比人强,首先他们就不能自己砸了大祭司的招牌。

一旦百姓认了,他们不认大祭司,那以后他们也别想再以神坛名义控制留山了。

闻近檀望着他们,唇角一抹冷笑。

殿下绝慧,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就知道他们不舍得自己多年经营毁于一旦。

人总是贪心的,以为保住大祭司的存在就能挽救他们的任务吗?

实在太天真。

其实文臻已经解决了留山大祭司的势力,今日他们只有投降的份儿。只是眼下看来,因为文臻失踪,殿下不得不拿下最高身份方便控制全局,暂留总寨中人,寻找线索。

闻近檀身边渐渐聚集了很多人,都在对她摇头。

趁着燕绥镇住这些人的时机,她按照吩咐派人默默寻找文臻,里外上万人都看过了,没有文臻。

闻近檀咬唇,忍下心中焦灼,听见那群大祭司的人最终咬牙跪下,呼喊大祭司。

忽然冷光一闪,自人群中飞射燕绥!

惊呼声里,燕绥动也不动,他脚下一根藤蔓忽然飞起,啪地一下抽下了那枚弩箭。

众人惊惶四顾,底下人群密集,一窝一窝的,谁也没注意到是哪里发出的弩箭。

燕绥手一招,长剑忽然飞起,在半空划过白亮的轨迹,一折一折又一折,竟然像在自己寻找凶手。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剑转过几道轨迹,忽然咻一声飞***准地刺穿了人群里一个人的胸膛。

那人仰天倒下,后背的弩弓被压,崩地一声射出散乱的弩箭,扎伤了好几个周围人的脚。

燕绥眼底掠过一丝淡淡的讥诮,手一伸,长剑飞回掌中。

长剑的剑柄很长,藏了很多机关,其中一个是能射出柔韧的细线,顶端带有细钩,能够勾住崖壁,所以长剑是挂在空中的,但此时黄昏将暮,光线复杂,线是纯白的,人们仰头时被日光所激,根本不可能看见那线。

而那线本身具有弹性,一头掌握在燕绥袖下,他只要稍稍一动,剑就能随心意滑动。

剑柄后部还有一个他设计的小小的简易推动装置,会在飞行中因为轻微的不断撞击而改变方向,所以才会出现半空飞行不断转折的诡异现象。

天机府用神通迷惑留山百姓。谁不会?就算没有异能,机关也够他平定留山。

燕绥这一手一出,别说百姓越发敬仰诚服,便是大祭司总寨的人,也知大势已去,只好跪下臣服。

燕绥看一眼闻近檀,便知道事情不顺利,他微微压低眉宇,命令一道道地传了下去。

“所有原大祭司部属有助纣为虐嫌疑,着全部原地扣押。”

“立火节照常举行,所有庆祝流程不变。今年庆典会加入搜寻原叛逆大祭司余孽任务,只要找到相关人等踪迹者皆有赏。”

“千秋谷中人除留少量驻守外,其余一部分编入当地百姓队伍,以节日欢庆方式游走留山搜寻,负责在搜寻到目标后发出信号通知同伴和千秋谷。”

“大祭司那一群人里有几个天机府中人,在其中寻找有无天眼通,承诺可留其一命,让这人站在谷口查看出谷的人。”

“百姓一批一批地放出去,一百个百姓安排十个千秋谷中人混入,让天眼通指出其中暗中携带武器以及其余可疑行迹的人员,不要打草惊蛇,只需做好记号,千秋谷中人严密跟随监视其行动。一旦发现这些人聚集,则回报千秋谷。”

“将大祭司这批手下分开关押审问,杀一半留一半,问出这些人和外头的联络方式,人员组织,领头人是谁。”

“派一部分千秋谷中人,改装出山,堵住所有出山后的道路关口,其中通往天京、滇州、苍南州季家…还有西川和川北方向的必经要道,必须要守死,一只苍蝇,都不能放出留山去。”

后面几条命令都是低声对着闻近檀等人发布的,凤翩翩等人听着,还有些不明白,闻近檀解释道:“总寨的人手肯定不止这百来人,大祭司一定留了一手,但这些人也一定潜伏在今日看热闹的百姓当中,殿下需要熟悉留山的人手去寻找大当家,这样效率高且隐蔽,但是又不能任这些人混在其中,那就不是救援而是给大当家带来危险了。”

众人听着,都觉凛然,心想大当家奸中带狠,这位狠中带奸,真真是绝配。

燕绥发布完命令,看着众人有序退出千秋谷。

他自己并没有动,留山太大,盲目出去寻找反可能错过文臻,他需要坐镇中枢,筛选信息,控制并吸引野心人士,等待已经派出去的英文,尽快找到她的线索。

已经换了当地人衣服的千秋谷中人,悄无声息汇入人流,大部分留山百姓出去前,都会过来向燕绥施礼,燕绥眼皮微微垂着,支起腿,手搭在膝盖上,月色浅淡地从他发间眉上掠过,流泻在他修长的指尖莹光流转,他飘起的衣袂伴山花香气和未灭的血腥气悠悠散开。

这一霎他比真正的大祭司更似天上人,这尘世间山海遥迢,盛不下他一段牵念目光。

他没有理会任何人,百姓们却比对之前无数大祭司更加虔诚,走开的脚步更轻。

那些满眼春光和仰慕之意的少女们,那些山野间最活泼的百灵鸟们,都不敢发出任何惊扰的声音,以换取这美人一顾。

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燕绥才动动手指,道:“将我之前买的烟花放了。”

日语怔了一怔,此烟花非彼烟花,这是在静海集市上买的烟花,纯属玩乐的东西。殿下买的时候没说,但日语明白这一定是想和文姑娘一起放的。

但殿下发话,他自然什么都不会说,选择了一个最普通的烟花,抬手放出。

一线深红长啸着摇曳而上,在半空中被风卷散开,爆出无数朵七彩花朵,流丝曼长,蕊心如火,而蕊心深处又起尖利之声,有星光无数,越层云而上,在藏蓝天幕上画娟秀连绵神仙妙笔,而月色斑驳,似明镜乍碎,绽了满天的鱼鳞碎金。

谷外的百姓齐齐回首,惊艳眼眸倒映这一天斑斓。

夜空烟花下燕绥据膝沉思,剪影亦镀一层细碎金光。

蛋糕儿。

此刻你在何处?

此刻无论你在何处,见这一刻漫天碎金,繁花倒映于天幕,都该明白,是我来了。

除了我,没人能在你失踪之后,继续庆典,还敢放出这漫天花雨。

此刻你我,亦在同一璀璨星空下,长天烟火烂漫如许,画一般的相思意。

蛋糕儿。

我已追至,你且归来。

第三百四十三章 如何才能接近你

无名山头上,文臻静静地坐在山洞里。

外头那男子埋完昭明郡主,一瘸一拐走了两步,忽然嘶嘶两声,道:“不行,得先把伤口处理了,不然娘看了又要担心。”

他似乎张望了一下,然后便向着文臻的方向走过来。

文臻慢慢坐起身来,姿态放松,浑身绷紧。

她坐在暗影里,卷草在指间幽幽生光。

那人走进来,看也不看,一屁股坐下,然后是捋衣服的声音,文臻嗅见了一股血腥气。

那人很是熟练地处理好了伤口,正准备走,忽然停住,道:“好香。”

与此同时那狗也叫了起来。

文臻心中一震,随即苦笑。

她忘记了竹筒兔肉。

虽然火已经灭了,但她做的东西,香气一向持久有穿透力,给这两个狗鼻子嗅见了。

那人一转头,才看见了暗影里的文臻,吓了一跳,猛地蹦了起来,大叫:“你是谁?”

文臻伸出手,茫然地对空中抓了抓,抬起四十五度天使角,眨动正圆形蠢萌眼,问:“哥哥,你是谁?”

对面忽然安静了一会。

文臻疑惑地抬眼,雾蒙蒙的眼眸向着对面。

对面男子再开口时候,第一个字似乎更哑了些,但随即转为先前傻兮兮的快节奏语调:“我啊,我没有姓,叫铁柱,住在这留山十八湾青藤寨,上山来打猎顺便采点雨后蘑菇,妹子啊,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文臻眨眨眼,心中先前因为那一顿引发的淡淡疑惑淡去,低头垂泪道:“哥哥,我是和姐姐一起,来参加立火节的,结果迷了路,又莫名其妙遇上强盗,我受了伤,姐姐也…”说着眼泪便簌簌落下来。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按上了她的脸颊,文臻怔住,感觉到粗糙的手指在脸上没什么章法的一阵乱擦,顿时忍住了摆头的冲动,干脆更努力抽噎一声。

这回又感觉到那手指顿了顿,然后拭干了她的泪水,铁柱道:“妹子,别哭,你姐姐我已经埋了,你跟我下山吧,这山上湿气太重,我带你回去养伤。要么你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

文臻知道青藤寨离千秋谷其实挺远,要翻过三座山头,自己之所以很快到了这里,想必是山间野兽不走寻常路,但现在要想走回头路也不可能,便道:“我家在古田寨子…”

“那可远了,路又难走,真要走,得走个好几天呢。”铁柱好像少根筋,并没有问她,既然是来参加立火节,怎么就走到了这里,他伸手一拉,很自然地将文臻拉到了背上,“来,我背着你!”

文臻没想到他这么利落,转眼就趴上了他宽阔的背,一股淡淡的草木香袭来,干净好闻,并没有想象中山野之民多日不洗澡的污浊气息。

这气息于她是陌生的,却令她心生好感,脸颊下麻质的布料虽然有些糙,却透着融融暖意,熏得她瞬间便涌上倦意。

男子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回去,在灰堆里扒出了那几个竹筒兔肉,往怀里一揣,兴奋地道:“这是你烤的?好香,带着,咱们路上当干粮!”

文臻呵呵一笑。

还是个吃货!

她捏了捏袖子,本想让文蛋蛋出来,给这人下个无伤大雅但可以控制的蛊,结果文蛋蛋在她袖子里瑟瑟发抖,死活不肯出来。

文臻恨恨地捏了捏文蛋蛋,只好放弃,身下男子微微有点瘸地行走,一颠一颠的。

铁柱一边走一边道:“今儿立火节我原本也想去千秋谷的,可惜太远,我娘身体又不好…”

文臻听着立火节,心中一动,心想这一次的立火节,大概是庆祝不成了吧,毕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总寨地位岌岌可危,大祭司也失踪了。

这么想的时候,她忽然听见铁柱道:“哎呀,看,烟花!”

文臻此时也隐约听见焰火呼啸升空的声音,极其细微,当在极远处,而那一处的天幕,那一片混沌的蓝黑色上,忽然闪烁出无数细小的彩点。

以她现在的视力,能够看见那些彩点,说明那烟花极其绚烂。

文臻呆了一呆,随即心便猛烈地跳了起来。

燕绥来了?

千秋谷此刻必然还在乱中,虽然她已经将大部分的事做完,但那么多人聚集,还是很容易出事,后续的安抚以及寻找她必然让小檀等人焦头烂额,怎么可能有心思放庆祝烟花。

只有手段奇诡又霸道的燕绥才能第一时间安定局势,只有他才会在安定局势后敢于放烟花提醒她。

文臻一时心间如乱麻丛生,缠绕得心尖发紧,想着他刺杀南齐总督不知道有没有受伤,想着他的病不知道怎么样了,是更加漠然还是稍微好转,想着在这同一片彩光流转的天幕下,他此刻在想什么?

手指无意识地抓紧,身下铁柱忽然道:“小妹子,你怎么在发抖?”

文臻一惊,也没注意到他换了称呼,立即松开手指,哽咽地道:“我想我姐了…”

铁柱轻声道:“睡一会吧,睡一会就好了…”说着加快了步伐,文臻更加感觉到了颠簸,也不知怎的,这样颠啊颠的,她竟然就这么被颠睡着了。

朦朦胧胧中有人入梦。

是一地的妖火,妖火上生漫天的雪,艳色的红和晶莹的白将天地隔开得泾渭分明,像地狱和天庭各分一端,而那人在中间。

也是半身红半身白,唯有乌发如檀,一双眼眸微微弯起,笑意温柔又空灵。

他脚下遍地曼陀罗丝般流曳,那象征生死和黄泉不可见之花,开到荼蘼。

他道:“文臻,我要如何才能靠近你?”

文臻离开的无名山头,恢复了安静。

过了很久很久以后,很远的地方,才传来细微的声音,听来像是脚步踩在地面和枯枝上的沙沙声,但是却看不见人影。

那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停留在昭明郡主简陋的坟头前。

片刻后,坟前一朵小花缓缓离了枝,飘到了坟前,悠悠落地。

小花落地的那一刻,忽然起了风!

风中冷电一抹乍现,直奔坟头,剑风罡气凛冽,四周竹林修竹齐齐倒仰,碧青色的竹叶飞舞成无数个“一”,坟头上黄土被卷得四面炸开,伴随着落花碎叶,簌簌落一阵黄雨。

黄雨中一抹血线如红绸飘过,隐约一声闷哼,地面湿润的黄土上啪地印下一个纤秀的脚印,边缘渗着微微的红。

出剑人如风至,掌间特别宽的宽剑暗芒隐隐,剑尖一滴血将落未落。

可他剑若破风绕着坟转了一圈,手中剑再也没有像先前一样,触及实处。

他最终不得不收剑,恼怒地哼了一声。

他坐在镜前,慢慢对镜梳妆。

淡绿色的膏药慢慢推开,手指下原本快要恢复如玉入脂的肌肤渐渐变得凸凹不平,生出许多的疙瘩和暗疮。

药膏抹上指尖,细细地碾过一层,所经之处,手上皮肤的毛孔变粗,指节指腹部渐渐鼓出粗糙的小包,像一个个经过岁月和生活磨砺的茧子。

随即他戴上一双极薄的手套,那手套薄到,依旧能感觉到手的粗糙和茧子。

那变粗了好几岁的手再轻轻抚过发丝,乌黑顺滑的长发便慢慢变硬,变糙,一根根有点叛逆地乱在风中。

最后修掉舒展的眉,垫宽精致的鼻翼,连唇上都抹了一层暗色的油,变得干燥起皮。

最后拿起一个小瓶,对着身上洒了洒。

瓶子里并不是现在刚刚出现的,一种香气特殊的叫香水的东西,而是一种气味不大好闻的液体,闻起来像是兽皮,血气,和不经常洗澡导致的有点浑浊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能让人只凭嗅觉也能脑海中立即浮现出一个山野猎户形象的气味。

那气味洒在猎户才穿的粗糙布衣上,便盘亘在那疏落的纹理中,经久不散。

无名山头一只肥狗欢快地转了半天,似乎在找寻着什么,最终也和那宽剑的主人一般一无所获,只得对着空处汪汪几声,转身向山下奔去。

很久以后,在昭明郡主新坟大概里许外的地方,一处矮崖下,那里丛生的灌木簌簌连动了几下,接着,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处枝叶轻轻弹动,不断延伸着,向着文臻离开的方向。

文臻睁开眼睛,眼前依旧是一片混沌,透着景物微微的轮廓,并没有变成彻底的黑暗,但也没有好转。

她伸出手,对着那一点光亮仔细地看,很久以后,她眨眨眼,将眼睫上那一点湿润眨掉。

别怕,不一定就此瞎了。

别哭,反正哭也没用。

她的手按在腹侧,那里有点温热,似乎残留着触摸的感觉,她有点想不起来自己睡着的时候手有没有放在肚子上。

她更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会睡着了。

屋外传来低语声,是那个铁柱的声音,另外还有一个女子的声音,这一幕有些熟悉,让她想起当初带着燕绥在山崖下逃亡的日子,想起大牛和桃花,想起那日风雪小院外的两座坟茔。

她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然后慢慢放平。

外间铁柱絮絮叨叨的,那个女子应该是他母亲,听来是个温柔又有点胆小的妇人,一边听着儿子的嘱咐给文臻做红糖鸡蛋,一边愁苦地担忧说两个少女怎么会遇到这样的坏人,莫不是遇上了千秋谷的强盗,那么他将人带回来,会不会把麻烦引来,被铁柱不耐烦地打断,叫她莫要整日瞎想。

那女子便又道红汤鸡蛋如此珍贵,何必放这许多,这些红糖鸡蛋还要留着给他娶老婆用呢,说着说着忽然道:“我瞧这女子倒是好看,要么你…”

文臻不动声色地听着。

铁柱道:“阿妈你说什么呢。”说着掀帘进来,文臻闻见红糖的甜香逼近,随即手里被塞进热热的大碗,铁柱道:“小心小心,别撒了啊。”

文臻接住碗,手指一触他手指,粗糙的满是茧子的大手。

红糖果然放了很多,甜到齁;鸡蛋则像是动用了全部的储备,一个接一个的滑入勺子里,密集到汤都没有,文臻勉强吃了两个,实在吃不下了,便将碗递过去,感觉到铁柱一直盯着她吃,一定会劝一劝的,但铁柱什么也没说,接过去笑道:“我娘还给你熬了兽肉粥,连带这个,等会都带着,给你路上吃。”

文臻倒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送自己回千秋谷,喜道:“哥哥你要送我回家吗?我家有点远呢。”

她不敢说全是蛊女让人听之生畏的满花寨子,更不敢说千秋谷,古田寨子虽然是总寨,但是其实占地很大,周边有很多依附于其的小寨子,都离满花和千秋谷很近,更重要的是,所谓灯下黑,古田寨子现在不是在忙于寻找大祭司和祭女,就是忙于寻找她,最不可能去的反而是自己的地盘。

“远也要送啊,不然你家里人该多急,正是立火节呢。”

铁柱出去送碗了,过了一会儿,有掀帘声响,文臻笑道:“铁柱哥,咱们是不是现在就可以出去了。”

进门的人却没回答。

文臻顿了顿,慢慢站起身来,笑道:“那我准备一下。”

门口的人脚步轻轻地过来,空气中渐渐弥漫开一种淡淡的香气,极淡,若非鼻子特别灵敏或者对此道钻研很久的人,断然闻不见这气味。

文臻恍若不觉,顺手推开了旁边的窗,大声笑道:“这风里气味真好闻。”

一阵脚步疾响,从外头快速向屋子而来,与此同时屋内人终于开了口,却是先前屋外铁柱娘的声音:“姑娘,我来给你送兽肉粥。”

“是大娘啊。”文臻笑眯了眼,“谢谢您呐。”

又一声掀帘声响,铁柱的声音响起,“娘,这粥烫,给我端着。”

铁柱娘顺从地应了,铁柱又将那粥端到文臻面前,那兽肉粥散发着刚才文臻闻见的特殊香气。

“这里头有一种肉,是这山中也少见的啜鸡的肉,平素爱吃罗塔叶子,肉有一种奇香,你闻闻,香不香?”

“香!”

文臻接过粥也吃了几口,才说吃不下了,铁柱很小心地将罐子用布包了,又要来背她,文臻自己下了床,铁柱便将她扶住,引她到了门外,笑道:“好容易借了头驴子,老了一点,但是这整座寨子,也就这头驴子能用啦。”

文臻没想到还有代步工具,留山百姓穷苦,很少有车马,其实在文臻看来,这都是留山多年来被神权统治的后果,而神权统治者的一个特征,就是不喜欢老百姓太过富有,因为富裕的百姓有更多的机会拓展视野接受教育,一方面这些人醉心于神化自己权力争夺,另一方面在努力愚民并驯化。不然这满山的药草山珍,这适合种茶种果园的土壤,这一年四季温暖合适的气候,都代表着财富啊。

这驴子果然很老,老到文臻一坐上去就被那刀削一般的背脊硌得屁股痛。但她一声不吭。

铁柱牵着驴子,带着那只狗,慢慢走下山路。

小屋前恢复了平静,铁柱娘站在门前,望着远去的两人,看上去神情很是牵念。

过了一会,她转身准备回屋,却看见门槛上已经站了一个人。

铁柱娘并没有惊异的表情,正准备打招呼,那人一直背在身后的手忽然向前一伸。

一道冷光如电,射入她的胸膛。

铁柱娘在那一霎只来得及伸手抓住剑柄,一脸的目眦欲裂不可置信。

“你…你…”

因为脸上肌肉扭曲太狠,啪嗒一声,她脸上掉下一层面具,面具下是一张苍白而年轻的脸。

刺穿她胸膛的阔剑剑身上,弯弯扭扭许多镂纹,此刻血迅速填满那些镂刻,蜿蜒曲折,如绘诡秘符文。

阔剑的主人手腕稳定,纹丝不动,声音里也没有一点情绪。

“公子手下,不留自作主张之人。”

第三百四十四章 何其有幸

千秋谷内的留山土著走得差不多了。

燕绥坐在谷内,正对着大门的地方,他的效率惊人又深知他德行的属下们,已经光速给他安排好了椅子茶水点心,头顶上甚至还撑开了他自己的随身遮阳挡雨的大伞。

潘航和凤翩翩匆忙来,每次看见他的时候,心中都有一种古怪的感觉。

传说中这位和大当家是一对爱侣,按说大当家失踪,情侣不是应该心急如焚,亲身寻找,不顾一切,向天咆哮吗?

这位虽说来得及时,手段也够,但是此刻这悠哉悠哉的样儿——他和大当家该不是和离了吧?

腹诽归腹诽,可没人敢当面问一句。

燕绥坐在那里,明知道大家在想什么,也没打算理会。

手里一大堆纸条,他慢慢从第一张看到最后一张,再从最后一张,看到第一张。

星月微光下,他肌肤呈现一种大理石般的冷白色,却又微微透明,和整个人锦衣华贵,衣带当风的潇洒尊贵气质,融合成古怪却又令人心惊的协调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