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文大人的店,竟然开到了普甘!

店门前好多人看热闹,好多人拥进去扒着柜台看菜,瞬间那昂贵的琉璃柜台便铺满了泥手印,有人好奇地坐在座位上左扭右扭,座位和桌上便留下了带灰的屁股印和油腻腻的胳膊肘印儿。几个小二肩膀上搭着雪白的毛巾站着,面带笑容,不急不躁,人走了便擦。

看的人多,没人吃,吃不起。本地人也不适应这个做派。

可能还不适应这个口味,中文知道,本地人口味很重,喜欢放一种黄黄绿绿的调料,入嘴说不清是酸还是辣,吃得五味都分不清了。

他在门口怔了半天,才小心地走了进去,对着那个一看就是东堂人的人,唱了个喏。

对方眼睛顿时一亮,随即笑道:“大总管!”

中文一怔:“您认识我?”

“大人画过您的像,说主子应该不会亲自出来,八成是您张罗吃食呢。”那掌柜的笑道,“我们早就出来了,指望着什么时候能碰着你们。在普甘这是开到了第八家,才遇见您!”

中文又是一怔,一时心潮澎湃,险些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道:“这…这生意,本地不大好做吧?”

“嘿,赔钱呢!开一家赔一家!这可真是稀奇,咱们在东堂什么时候赔过!可大人说了,普甘人八成吃不惯咱们的珍馐,没关系,也不是给他们吃的。只要殿下最终能吃上就行了。就当…就当积累失败经验嘛!”

中文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他只觉得心里的酸胀快要满溢出了胸膛,眼前闪过燕绥下山后比霜雪还白的脸,想起他透过丝袍比冰还冷的肌肤,想起他袍角凝着不化的雪花和焦痕,满膝满身遍布的伤。

想起万里之外,那于十面埋伏之中依旧操持着心爱之人一口吃食的女子。想起多少人数月之前便奔出国门,一间间好相逢打开大门,等着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来的人。

想起就在几个时辰之前,自己还在心中抱怨殿下这一跪一求不值得,她不会知道这其间苦处,她似乎也未必在乎。

然而此刻他想给自己一个耳光。

所有的旁观都只是浮光掠影。

正如所有的深爱,都是暗室深处的吻,只有彼此才知彼此的甜。

若非情深若此,殿下又怎会向天屈膝。

若非牵念若斯,好相逢又怎会不断亏损又不断开张。

掌柜已经在张罗着给他弄外卖,“把咱们准备好的食盒拿出来。大人说了,普甘的卫生条件应该不怎么样,殿下一定窝在哪里不爱出来,就每日给殿下带回去吃便好了,那食盒是特制的,双层的,普甘又热,不会冷。若是殿下要走,大总管你提前和咱们说一声,咱们小店便跟着走,其余七家也便可以关店了,也给咱们大人省一点本钱…来来来,这个糖醋鱼球时间久了不酥脆,不要夹了,这个豆粉乳酪清凉润口下火,给殿下备着,还有槐叶冷淘也是爽口的,黄雀蜜炙给殿下准备一个…”

中文忽然一扭身,冲了出去,掌柜一转头不见了人影,“哎,大总管,饭!饭怎么不拿!你这忽然的怎么跑啦!”

燕绥正在花田中泡药澡。

当然有密密的帘幕遮着,无论从哪个角度,都别想看见一丝汗毛。

高处那人却依旧在看着,更加饶有兴致的。

她已经知道了,从天上庙下来的两个人当中,有一个是他。

她更好奇的是,他的愿望是什么?

但燕绥花田中的药澡泡到一半,被他的大总管硬生生地拉出去了,险些没给他穿衣服的时间。

他好端端地泡着,就看见中文疯了一样冲进来,二话不说冲进花田,也不管脚下多少花残叶折,撩开密密的帘幕,一股脑地冲过来,把衣裳往他身上一披,拽起他便走。

一旁干活的日语德语英文险些叫自己手中的东西砸了脚。

中文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不要命了?

殿下有多危险他不知道?沉溺在花田里正在思念文大人的殿下更加危险他不知道?

日语德语英文已经做好救援作死的英文的准备了。

燕绥抬起眼,看了一眼中文,他的大总管,其实是个稳重的人,少有这般的冲动时刻。

除非…

他目光一闪。

然后他顺从地起身,跟着中文走了。

啪嗒一声,德语手中的水壶,真的砸在他脚趾上了。

燕绥向外走,远处高塔上看风景的人自然也被惊动,瞧着他真的一路出了花田,眼底掠过一丝疑惑。

“远远跟着。”

没有人应声,一抹香气散开,一队老鼠无声逶迤而去。

中文再次将燕绥拉到拥挤嘈杂肮脏的集市上,口袋里灌满了石子,做好了给殿下一路垫脚的准备,可燕绥就这么走了过去,而他走过的地方,人们有意无意总在纷纷走避,让出最干净的所在,他经碧色的丝袍下端并没有拂过地面,连鞋底都没有。

全部集市都人都在看他,但都只敢躲在街角看他,像看着那山坡之上属于女王的最繁丽的那一片的花田,灼灼耀目,而又人间天上。

最后他在好相逢对面站定,久久看着那匾额。

掌柜站在雪白的店堂里,微笑向他躬身,虽然没有见过殿下,但那人只要出现在那里,所有人都会知道是他。

那样的一个人,才值得大人为他将店堂开遍天涯,只为他一口可心的热食。

东堂的好相逢还在筹备,普甘的好相逢工作人员已经踏上漫漫长路。

于拥挤杂乱喧嚣肮脏的异国街市,她也能为他辟开一处只属于他的洁净天地。

燕绥看了很久,像要把那片匾额一直看进眼底去。

良久之后,他才进了店堂,掌柜和小二,立即客气地请出了所有看热闹的人群,半下了店门,所有的掌柜都离开,只有燕绥一人独坐,面对着一桌精致的,散发着热气的菜。

筷子搁在一边,不是店堂供应的,是专属于他一人的,一双银筷,左边刻“恨别离”,右边刻“好相逢”。

碟子也是特制的,浅碧色的边,淡黄色的底,上头一排字迹潇洒的诗句。

“忍把千金酬一笑。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

盘碟碗都是这个系列,碗里已经盛上了乌鸡辽参手撕豆腐汤,汤汁清莹,香气内蕴,恍惚里似倒映一双笑眼,弯弯唇角,和他说一声:“好相逢,好不好听?”

他也弯弯唇角。

在心里回答:

你起的,都好听。

低下头,一个人,在小小的,静默的厅堂内,伴那一盏微黄的灯,将那一桌等候了自己很久的饭菜,慢慢地吃完。

连汤也喝了干净。

中文站在店外,看着燕绥的背影。看着殿下沉默地,一筷一筷地,吃完了碗中的饭。

他终于,落下泪来。

等到文臻能够半靠着被褥起身,已经是小半个月之后了。

这一日有雨,雨声淅沥,反衬得府中越发气氛安宁。采桑给文臻端来了药,君莫晓则卷起了帘子,文臻靠在床边,将孩子揽在怀中,静静看着窗外的雨。

风拂动竹丝帘,卷进透明的雨丝,窗外竹叶将斑驳的影镂刻在淡绿的窗棂上。

君莫晓给文臻掖了掖被子,轻声问她:“感觉怎样,这些日子?”

文臻没有立即回答。

君莫晓不放心地看她,却见她望着极南的方向。

良久,君莫晓才听见她,用一种极轻却极柔和的语调,道:“像…做了一场最美好的梦。”

第四百一十五章 流年

时间回到一个月前的普甘,那日店门之前,中文正在落泪又欢喜,想着这店开得及时,好歹能让殿下早些恢复。

一队老鼠从他脚下游过,他看一眼,心想老鼠排队也挺整齐。

一刻钟后,高塔上,女王看着一张黄色纸片上各种古怪的字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满是羡慕。

“原来,他有爱人啊。”

片刻后,她又道:“也是啊,他的眼神,都是思念呢。”

又过了片刻,她道:“可是,我还是想留下他,怎么办呢。”

这一回终于有了人回答,一个嘶哑的老妇声音道:“我王既然降下意旨,那普天之下都该遵从。”

女王笑了笑。

“他会留下来的。”

“你看,他那么喜欢那片花田。他每日喝的水,吃的米,饮的汤,闻的香气,甚至睡的床铺,都是那片花田的赐予。他已经离不开那片花田了,那自然,他也就永远,离不开我了。”

是年夏,湖州刺史文臻,于定王燕绝驻王驾之所明园,遭遇定王矫诏下令刺杀,幸得忠心部属拼死相救,险死还生,其间失踪近一月。

事件发生当日,湖州州军和定王护卫发生激烈冲突,湖州长史张钺硬顶王驾,带领两千州军和定王护卫对峙一日夜,强硬押逼定王燕绝出湖州。燕绝出湖州后,又遇城外州军大部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被惊得不得不一路狼狈疾走,逃奔定州。

此事传回天京,朝野震动,百官群情愤涌,闻老太太再次殿前长跪,三问书屋学子于宫门广场前静坐,全天京江湖捞好相逢全部歇业,文臻出资刚刚在建的新型技校停工,整个天京,茶楼酒肆,官府贫家,书房闺阁,物议纷纷,无人不知湖州巨浪又起,无人不知为皇家兢兢业业的女刺史在湖州被皇族所迫,身罹大难。

有声援派必然有反对派,在京闲散的安王和司空郡王等人上蹿下跳,暗指文臻“失踪”内有蹊跷,又指书生风潮是文臻暗中煽动,是为不臣之心。然而这诛心言论还没出得宫门,便有书生闻讯怒极,撞死在正阳门前以表心迹,静坐事件顿时变成流血事件,悲愤情绪升级,同时也激怒了一批本就对当初指控文臻第三种阴谋论官员十分愤懑的臣子,鼎国公厉响举着自己镶铁尖的靴子追了司空群半个广场,最后硬生生当着全广场书生的面,敲了司空群一个头破血流。

与此同时,文臻关于燕绝之前求雨惹山火毁百姓祖坟导致民变的弹劾奏章,张钺的自请罪责奏章,连同湖州百姓泣血求告万民书一齐递上了皇帝的案头,仁泰殿风雨不止,景仁宫一日三惊,遥远湖州的一呼一吸都牵动着整个天京的步调,是为皇朝建立百年来从未有过之奇迹。

燕绝此刻也惶惶不可终日,连发三道自责解释认罪的折子回京,并下令一半护卫日夜寻找文臻,险些把整个翠湖都抽干。之所以还留下一半人,是因为他哪怕逃到了定州,也日夜不得安枕。定州和湖州相邻,百姓早已听闻他在湖州所作所为,所谓物伤其类,对这位湖州搅屎棍也是深恶痛绝。燕绝初来时还想勉强摆一下皇子威风,结果皇子仪仗还没摆开,就遭到了不明天外飞物——一包大粪袭击,泼了个满头满脸,待要寻找罪魁祸首,满街人山人海哪里去寻,而燕绝此时才发现,满街人山人海,目光如冰眼神似剑,盛夏天气,看得他浑身起栗,当即匆匆钻回轿子,一溜烟奔向定州刺史府,龟缩着再也不敢出来,饶是如此,还经常有天外飞砖砸入刺史府,刺史府不得不下令加强防备,燕绝也不得不令自己一千护卫整日寸步不离地守着自己,散个步都围得密不透风。

这一个炎炎夏日,他煎迫了别人,最终都孽力反馈了自己。

而他也迅速超越了燕绥在朝野的恶名,荣膺东堂新任“最恶皇子”称号。反倒是燕绥,人们如今想起他来了,倒觉得这位从来不随便欺负人,也不为难百姓,虽然难搞,但针对的多半是大佬级别,只要不招惹他,他才懒得理你,平日里也行事低调,仔细想来,真是个好人呐。

燕绥如果知道,大抵要谦虚说一句:都是同行衬托得好。

那时候文臻昏迷未醒,被转移到秘密处所治疗休养,生死未卜,一度被认为可能一辈子都醒不来。张钺等人受到莫大刺激,床前抱着孩子发誓,便是拼了仕途性命,也一定要燕绝付出代价。

燕绝之前还勉强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但随着时间推移,文臻始终不见,张钺主持湖州政务,将新任湖州别驾扣押,连发联名奏折向朝廷哭诉实则施压,毛万仞带领湖州州军以怀疑定王掳走刺史,得寻找刺史之名,停在定州城外,隐隐以围城之势,给整个定州城造成了巨大的压力,定州刺史日夜难眠,定州百姓无法出城经商打猎买卖,生活受阻的结果必然是怒不可遏,民潮一触即发。

燕绝便如被架在了火上烤,还被在不断添火,这火头在湖州和天京同时燃起,当流言已经从天京内室传入街巷,在每一条陋巷每一家小店里流传,并且渐渐转为朝廷迫害封疆大吏,燕绝有不臣之思时,关于对定王燕绝的处置诏令,终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出了景仁宫,据说帝闻之,大怒,令定王立即免冠披枷回京,夺王爵,杖三十,降为云阳公。

燕绝成了东堂史上第一位因朝臣获罪失王爵逐出京都的皇子。

哪怕其间容妃深宫长跪,哪怕燕绝回京后宫门立雪,终究没能挽回亲王的尊荣,燕绝出京之时,只在宫门之前磕头跪别,无人相送。

与此同时,湖州叶县小叶村人氏,叶寡妇长女叶大丫上京叩阍,状告川北唐家和前湖州刺史勾结,收取重税,并在新任刺史任职之前,在小叶村等附近村镇收取春赋,且提前收买小叶村民,伙同全村伪造春赋之事,以此误导新任刺史追查一年三赋,从而掩盖其在赋税和丰宝仓等事上的手脚,同时状告蒙珍珠一家恩将仇报,反咬恩主,欺君罔上,罪在不赦。

这件事自然是文臻的手笔,燕绝拿出旨意的那一刻,她便明白了果然一年三赋是假的,是做给她看的,目的是转移她注意力,好方便他们在丰宝仓等处的行事。小叶村的村民半被蒙蔽半被收买,而蒙珍珠一家就是真的狼心狗肺了。她当时秘密被救走养病,一开始还瞒着消息,不让燕绝知道,且让他为杀死刺史惊慌着,醒来后便下令去寻找大丫,将苏训的死讯告诉了她。

果然性情刚烈的大丫,选择了为苏训报仇,能咬唐家一口是一口。否则她一个小丫头,如何能顺利上京叩阍。

有了大丫和她寡妇母亲的证词,之后蒙珍珠也再次反口,痛哭流涕说是被人收买胁迫,朝廷再派员下小叶村和湖州各处调查,一年三赋是文臻别有用心的说法不攻自破。当年秋,蒙珍珠之兄被斩弃市。蒙珍珠与其嫂被充为官奴。孩子则由寡妇带回小叶村抚养。

苏训的尸首最终还是费了很大力气捞了上来,最后葬在龙祠后山,前任别驾王黼的尸首,文臻也让人收尸并运回湖州,与儿子安葬在一处,让他们父子在地下团圆,至于苏训母亲的事,则在托人暗中慢慢寻访。

在自己府中,她给苏训立了牌位,牌位上是苏训真正的名字,叫王雩。

雩,祈雨也,虹也。

风乎舞雩,咏而归。

他是文臻人生命途上祈来的及时雨,最终散作翠湖之上一抹虹,流光刹那,惊艳永生。

但大丫把牌位抱走了,说要终生为他守寡,文臻也没拦她,世上事各有缘法,自己能做的,便是一生照拂她罢了。

一个月后,文臻抱着满月的孩子,在府中做了一个秘密的满月,万幸,或者可以说是神迹的是,孩子没有受到母体和出生那晚折腾的影响,也没有受到父亲的任何遗传,身体非常健康,比一般婴儿更加强壮,只是文臻终究是产后大病,没有奶水,不过看孩子也不介意这个,她也无所谓。而且那晚折腾太过,同时又碎了两根针,这也是造成她险些丧命的原因之一,她给自己把过脉,因为这一遭,她以后要想怀孕,也是难了。

当然她还是无所谓,虽然只生了一个,她已经怕了,燕绥要是封建思想想多子多孙,他自己生去。

不过就文臻看来,他才不在乎呢。

孩子这种会和他抢老婆分老婆宠爱的麻烦玩意,一定是越少越好。

孩子满月那晚,文臻正式让孩子认张钺做了干爹,抓着孩子的小拳头对他作揖,张钺抱着孩子,笑得见牙不见眼。

宴毕,文臻也抓着孩子的小拳头,对着南方作了揖,笑道:“你那个便宜爹,恐怕还不晓得你已经来作妖了呢!”

娃娃翘起小牛牛,以一泡新鲜热辣的童子尿,表达了对他便宜爹的无上敬意。

与此同时,燕绥从床上坐起,迎着初升的日光,忽然对中文道:“算着日子,蛋糕儿也该生了。”

中文:“…什么?!”

是年秋,普甘那片七彩绚烂的花海,到了收取果实的时刻,某日,那片花田的主人宴请燕绥,在那座镶满华美日轮的高塔里,当那些饱满的果实被用小刀割开,流出雪白的浆汁,再晒干成褐色的固体,蒙着面纱的主人优雅地请燕绥“享受这神最美的赐予”的时候,燕绥才感叹地说了一句:“你知道吗,如果我夫人看见这东西,一定会想大耳刮子扇你。”

女王:“…”

当天晚上,一把大火,烧尽了那罂粟花田。

从此那连接天边灿若云霞蔚为奇观的七彩花海,成为绝响。

女王面对着人去楼空的海边小屋,一片焦炭的花田,怔然良久不能言语。

怎么会有人舍得离开这里?

怎么会有人能够离开这里?

罂粟花的美,销魂蚀骨,无声无息之间,便缠住了身心乃至灵魂,挣脱不得。

她只见过无数人一见此花误终生,却从未见过有人能沉溺这么久还能脱身。

她却不知道,早在数年前,有个女子便将这鬼魅般的花朵画给了他看。

她更不知道,心志大坚毅者,不畏这人间妖魔手段。

普甘也烧起了火,东堂的火焰却在慢慢内燃。虽然当时朝廷没有对唐家的行为表示任何说法,但是之后两三年内,朝廷内和唐家一系有瓜葛的官员,都慢慢被清退,或者贬谪,或者远迁,或者直接就被罢官锁拿。唐家面目昭然,陛下也终于不再努力维持那般君臣和睦表象,终于出手开始慢慢撕破那层虚伪的面皮。

但因此,对各地军备、粮草、盐税、军械的监管和征收也在加紧,是年冬,因为湖州赋税征收运送及时,以及之前一系列事件文臻处理得妥善,朝廷再次予文臻以嘉奖,这次直接赏了子爵爵位,文臻成为东堂史上有封爵女子第一人。

当年冬,女刺史在重要主官维持不变情形下,对湖州所属官员进行了大规模的岗位调换,尤其是司卫、司库、司商、司粮之类涉及军事和利益的职司,全部进行了交叉任职,避免了地方保护主义,和官商勾结等等行为的滋生,也将一些占据某些职司日久,经营势力雄厚的官员的部署彻底打乱,这一手前所未有,十分狠辣,湖州官场接连地震,却因为慑于刺史大人威势,无人敢于作祟——毕竟这是一位史无前例将皇子都整倒的刺史。而且据说陛下打算再派皇子来,适龄皇子齐齐称病。

不过文臻向来不会只挥大棒。她向来是蜜糖和大棒齐下。她增加官员薪俸,保证官员俸禄足够奉养一家老小,却严查官员贪贿,受贿超过十两银子者必杖责免官,五十两银子则入罪。上下一体,无有例外。

各级官府则厉行节约,实行完整周全的办公制度、考勤制度、奖惩制度、管理制度…湖州官场风气为之一清。

是年冬,刺史巡察全境,一路收养了几位孤儿,有不满半岁者,也有三四岁至五六岁的,都以母子名义养在府中,此举备受百姓赞誉,民间纷纷仿效。刺史有感于太平年月,虽励精图治,依旧路有饿殍,下令湖州全境增设善堂,湖州诸富商踊跃响应,纷纷出资捐建,湖州成为东堂境内善堂最多的州。为此再受朝廷表彰。

也是当年年末,也是由湖州富商赞助合资的东堂境内第一家综合性技术学校建成,学校开设了包括厨艺、冶铁、烧瓷、漆器、酿酒、纺织、木作、铜作、浆染、造纸等各科…招徕了湖州全境以及周边各州出众匠人为师,学生可自由报名,学费食宿全免,自第二年开始上交作业由学校统一售卖充做学费和食宿之资,若技艺出众,则可留校成为技师,或者和学校签订合同,由学校资助合资开店分红,由此开启湖州手工业高速发展、领先东堂的开端。

是年冬,原普甘王族月支族隐世僧人得天上庙神示,在神山脚下示期坐化。这位月支族僧人曾磕长头顺利登神山,为千万普甘百姓所见,而据他所说,他于天上庙前所求的愿望,便是求问普甘百姓的苦难何时结束,而年年的瘟疫和死亡罪又在何方?

神告诉他将于斯年斯日坐化于神山脚下,是时会给他一个答案,并给予普甘民众一个获得拯救的机会。

登过神山的人,天生就是百姓信服的神的代言人,无数人当日聚集在山下,时辰一到,果然僧人无声无息坐化。烈火燃尽,当人们收拾他的骨灰时,发现骨灰是一朵罂粟花的形状。还是黑色的。

而在罂粟花的上方,是一颗莹光流转的舍利子,舍利子上有字:五代以降,女主不祥。

当代普甘之王,是女性。

她的宫中,那座高塔之下,种着整个普甘唯一的黑罂粟。

有人开始愤怒,也有人提出异议,罂粟是普甘国花,曾经救过很多人的命。

女王所属的桑那族,也是普甘大族之一,信奉大日轮神,有自己的宗派长轮宗,宗派中的大神通者,修炼上也颇有独到之处,势力颇为雄厚,但主要力量都集中在中上阶层和贵族,宗派中的大能,也常行走天下。普甘国内,贵族和百姓的待遇和生活水准,天差地别。

且这几年,长轮宗的大神通者,不知为何很久没出现过了。

便有人建议,偷偷潜入王宫,看看女王是怎么对待她的罂粟花的。

于是很奇怪的,平日里戒备森严的王宫,也就给这些平民轻松地进去了。

进去之后,便听见了女王在宴请宾客。

平日里高贵冷艳的女王,此刻对着客人却温柔婉转,两人谈笑风生,女王和客人谈起自己对天朝上国的仰慕,并向客人展示那些来自东堂的精妙器物,有些物件精美无伦,显然非寻常东堂百姓能有。而女王的宫殿,极重奢华,华美比之东堂皇宫有过之而无不及,想来普甘百姓年年上交的重税,便是供养了女王的奢侈生活。只是比对起普甘街市的贫穷和肮脏,未免令人感慨。

席间两人谈起罂粟花,客人盛赞罂粟花之美,对失去罂粟花表示惋惜,并邀请女王尝一尝他用罂粟制作的精制烟膏。

原本还十分热情并对客人的观点表示频频赞同的女王,却有些失礼的拒绝了,在客人的再三邀请劝解下,渐渐便有些失措,最终客人似乎和她开了玩笑,在终于和她首次碰杯后,说自己悄悄放了烟膏,并问她味道好不好。

然后女王失态地摔了杯子,从容优雅的面具瞬间撕破,显露出令人震惊的狰狞。

到了此时,在外听了全场的人们,从女王无比忌讳的态度里,也明白了真相。

而客人也微笑长身而起,玩笑问她,既然罂粟如此美丽如此重要,为何陛下畏之如虎呢?

陛下畏之如虎的东西,为什么要拿来驾驭你的子民呢?不仅要拿来驾驭你的子民,使他们骨瘦如柴,迷离昏乱,还妄想拿来和各国的野心家做交易,试图在别国掀起风浪,将别国无辜也拖入地狱呢?

你就不怕那强大的国家冲冠一怒,千军万马踏平你的国度,让你无辜的百姓做了马下冤魂吗?

既然你说它使人忘却痛苦如做神仙。

那便请你先去做罢。

第四百一十六章 刺史府的小妖

次年夏,湖州刺史文臻巡视河工,发现横贯三水的定杨渠内塞腐草烂木,即将倾溃。文刺史勃然大怒,当即拿下当年负责河工的德郡郡守许保良,连带湖州相关官员三十二人,向朝廷请旨彻查自上而下相关官员以及处斩令,旨意还没抵达,三十三颗人头已经落地。当时湖州所有官员,被刺史勒令现场观看,当场吓倒好几个文弱书生出身的官员,从此后眼睛一闭,便是那头颅乱滚,刺史大人在头颅丛中微笑场景,自此凛凛惕惕,不敢有失。

同时文臻及时拼着一县土地受损,撤走闵干县百姓万人,开闸泄流,保住了藏珠江支流下游万顷良田。事后善堂腾出,收救灾民,官府开仓放粮,富商也踊跃赈灾,湖州百姓顺利熬过水灾,当年虽然减产,但已经初具规模的手工业使商税缴纳增多,朝廷也便减免了粮赋,湖州未曾受到较大的损伤。

也是这一年的夏,孩子抓周,孩子大名还没取,倒不是文臻想等他父亲来取,实在是取名无能就先空着,小名便叫随便儿,盖因这孩子委实随便得很,看上去脾气甚好,给吃就吃,不给吃也不闹,给睡就睡,不给睡他能陪着你打呵欠,玩得正欢的玩具拿走了,也不哭,还能顺手再抓个玩具塞给你,心大得可以跑马,像是要把他爹这辈子得罪人欠的债都给补上,文臻经常盯着他的团团脸犯愁,心想如此面团脾气,岂不是人尽可捏。

然而并不是。没多久大家就发觉,虽然这孩子以收养孤儿的名义混在一群孤儿中养在府中,很多来往办事的官员也不知究竟,但不知怎的,很多官员能逗逗那些别的孩子,就是不会去逗他,明明他年纪最小最玉雪可爱。

有人好奇问其究竟,那些人摸摸头,愕然道:“不是啊,就是不敢摸,孩子的皮肤太嫩滑了,怕自己手重。”

“眼珠子太大了,幽幽黑黑的,一眨不眨盯着人,不知怎的便不敢摸了。”

“逗他他不笑,也就不想逗了。”

“对,他不笑。别看他不哭,可他也不怎么笑。”

“但也并不严肃。这孩子看人,总觉得眼神特清明。”

等到随便儿再大一点,这反馈又变了。

“我昨儿拿个拨浪鼓逗他,他倒是笑了,一只眼睛斜过来,倒像是骂我。后来我看见他拿着拨浪鼓逗三岁的瓜娃子来着。”

“李大人促狭,伸手指骗他说是糖,要他去吮,奶娘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倒是凑上去了,嘴里不知怎的跑出一只琉璃珠子,琉璃珠子不知怎的变成一只虫子,虫子不知怎的喷出一股水来,李大人当场就倒了,哪,现在还在家里躺着呢。”

“自从他嘴里有了牙,我越发地不敢逗这位了。他一笑露出牙,我就没来由地怕。”

“你怕啥?”

“不知道,就是怕。”

“对了,上次司簿家的小儿子来,以为他不会走路,推着他的小车一路快走,想要看他吓哭,结果他一直稳稳坐着,等到大人都快要发现了,才忽然站起来,跳下去,然后坐在草丛里大哭…啧啧,司簿家儿子的屁股据说现在还肿着呢。”

“还有啊,他之前一直不说话,才一岁不到嘛,不说话也正常。平常也不爱咿咿呀呀的,都以为这孩子想必语迟,正巧带他的一个奶娘有些偷懒,天热在屋里偷睡午觉不管他,总听见有人咕哩咕噜说话,睁开眼却又不见人,闭上眼声音却又来了,如是几番,疑神疑鬼,生生将那奶娘吓病了,直到文大人知道了,让人去和这孩子说,最喜欢吃的奶糕以后要想吃得自己说,不说没有。结果他立即清清楚楚来了句,要要要。大家伙儿才知道,原来说话的就是他!”

“啧啧,这…这是小妖怪吧?”

由此,小妖怪成了定语。人说起随便儿未必知道是谁,说起“刺史府的小妖怪”,倒是人人皆知。

小妖怪抓周,人来得齐全,小妖怪穿个大红的肚兜儿,肚兜儿上头有巧手的采桑姨姨绣的紫葡萄,扫了一眼桌上琳琅满目的抓周用品,金银珠宝,文房书籍,道释经卷,秤尺刀剪,升斗量具,彩缎花朵,针线玩具…张钺笑眯眯地把文房四宝往前推,潘航放上小刀小剑,君莫晓则把针线往后挪,文臻只抱着双臂,一脸随便。

随便儿…看过一圈,不急不忙把肚兜卷起来,先卷走了桌上的所有他喜欢的食物,再卷走了所有的玩具,最后卷走了金银珠宝,最最后,那些刀枪剑戟,升斗量尺,但凡干活用的工具一概看也不看,爬到他娘那里,把肚兜里的东西往他娘那里一送,笑得见牙不见眼。

众人都笑,一部分人是以为这小妖怪贪心什么都要,一部分人以为小妖怪这是要讨好他娘。

文臻抱起随便儿,大眼对着大眼,乌溜溜对上贼兮兮,她严重怀疑,这小妖怪这是已经感觉出了谁是老大,认为有了老大就是有了一切,在上交保护费吧?

她托着儿子肥嘟嘟的屁股,有点犯愁地想,燕绥那个万事嫌弃的性子,遇上这个外憨内奸的儿子,估计会嫌弃到地心吧?

那人,现在在普甘捣鼓着什么呢?当初那批暗卫没剩下几个,死的死伤的伤,她便让人回京养伤,伤好了去普甘报信,不知怎的却没有回音。倒是孩子满月的时候,果然隐约又增加了一批人手,虽然从不露面,但也有察觉。她一直在猜测燕绥是不是知道她怀孕的事,但是因为孩子是以普通身份隐藏在孩子群中混养,暗卫非大事不露面,也不和她联系,她也不好没事把暗卫召唤出来特地和人家说一声谁谁谁就是你家殿下的种,想着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也便当不知道那批人存在。

两人之间,在燕绥去了普甘之后,便没有通信。毕竟远隔国土,训练飞鸽已经不方便,来去送信更不方便。路途遥远,敌人众多,路上被人钻了空子惹出麻烦更对彼此不利,因此也早就约定好,除非生死大事,不必书信往来。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这一年夏,燕绥离开普甘,之所以在普甘多留了那许久,并不是为了月支族那摊子破事,而是药虽然齐了,却还差一味药引,又寻找了许久,还是最终推翻了女王后,在王宫里找到了。

燕绥在普甘王宫内多呆了几日,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那个连女王都不喜欢呆的地方停留。他离开时,普甘已经毁去了几乎所有的罂粟植株,当然,这东西不可能完全灭绝,本身也有一定的药用价值。但是,总算杜绝了大面积公开合法栽种的可能,更杜绝了从普甘向外流出的可能。

月支族并没有顺利地掌握政权,因为燕绥同时扶持了一批以穷苦平民为主导者的下层联盟力量,与此同时,天上庙在数年的开启庙门之后,逐步吸纳更多的信徒,开始渐渐走下神坛,宣传教义。三股势力实力相仿,此消彼长,相互纠缠,而燕绥向来擅长平衡牵制之道,游走其间,挥洒自如,导致三方彼此拉锯了多年,自然也就没有余力去做些别的事,多年之后不得不坐下来谈判共治,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次年秋,文臻再度从严吏治,成立督查部门,从百姓中选取识字自愿者普法,编入自卫、审判、征收、监督诸队。不属于朝廷编制,却领取湖州府补贴,对于城池防卫、管理、卫生、案件审判、赋税征收、赈灾发粮、商业行为、官员贪腐等都鼓励百姓予以监督,但凡发现事端并查实者有奖。但不允许公器私用,挟私报复,一经发现,立即开革并子弟不得三代不得入仕。

同时鼓励通商,政策优惠,吸引商户来往,络绎不绝,渐渐便显得商埠繁华,物资丰裕,农业上则劝农垦荒,开种桑麻,培育优良稻种,随即又改革州学学制,州学末一年改为实习期,所有学子都要前往湖州境内各县乡,亲身接触实务,之后湖州学子参加科举入仕后,以精通庶务世事练达闻名朝野。

而湖州官员底层官员换岗已成定例,并也规定了下乡制度,官员们几经清洗锤炼,逐渐适应文臻的管理制度和业务要求,行事渐趋高效廉洁。各级官府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陈年积案旧案被处理,冤案被翻开,欠账被索回,停滞不前的事务在有条不紊地推动,整个湖州都像一个被缓慢推动的巨轮,在逐渐平整的跑道上辘辘前行,并不断加速。

这一年秋,燕绥前往无尽天,凑齐所需药物,准备开炉炼药。却在途中接连遭遇唐易两家联手阻扰。行程几番耽搁,最终唐易两家的人手,被燕绥引入海上风暴,全数葬身。

次年冬。定杨堤再次加固,并挖掘人工湖储备清水。城内街道整修,危房统一迁居。当年大雪,周边州县多有房屋被雪压塌百姓受灾者,唯湖州无一户受损。

年底,湖州境内增建学堂十一间,并建成了临近数州中最大的随云书院,不惜重资聘请海内名师,更以美食为招牌诱来无数爱吃的名人墨客,文臻为首任名誉院正。随云书院为湖州输送了一年比一年多的优秀人才,以至于早期科举中中举人数平平的湖州,在十年之后,俨然在朝中形成势力庞大的“湖州帮”,湖州腔比比皆是,且皆自称为文大人麾下不肖生。

这一年冬,无尽天第一次炼药失败,千辛万苦采来的地心火被刺客潜入熄灭,不得不等待下一次地心火爆发的时机,而燕绥在上一次引唐家刺客入海上风暴时便被引动毒发,一次发作时几乎杀了无尽天岛上一半的活物,为了保证他不被反噬,无尽天直接用药令他直接沉睡,等待时机。

在沉睡之前,燕绥给唐家又加了一把火,将唐家那一批被流放的老家伙救了几个出来,又和易人离打了个招呼,让已经掌控了长川易的易人离,将长川易那边不死心的那一堆家伙,带着一些人马撵出长川,和唐家那批老家伙会和,都是丧家之犬,都曾手掌大权,都想恢复昔日荣光,自然一拍即合,两边残余势力融合在一起,再加上易人离和文臻燕绥有意无意的帮忙,虽然不能撬动唐五的宝座,却也没少给他添乱,而朝廷在湖州事件之后,终于放弃了对唐家归顺的妄想,在临近唐家的定州置重兵,监视并钳制唐家一举一动,但唐五显然很沉得住气,并没有轻举妄动的意思,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等什么。

又一年春,因农工商业俱兴盛,财库丰裕,文臻加固湖州城墙,州军演练,大败临近定、平诸边军。同时趁演练之机,一举扫清盘踞定州之侧多年的巨匪。

定州那批巨匪,当初文臻被困九曲林,湖州军前去救援,却遇定州军得王令阻拦,然后那群巨匪在定州作乱,才将定州军逼得撤了回去,等于间接帮了文臻一把。事后毛万仞和文臻说起此事时,大叹巧合,好巧那时定州巨匪就冲到定州城门之下了。

文臻却不觉得世上会有这样的巧合。便如定州军那日正好拦在湖州军面前一样,燕绝的王令明明是来查办她,如何就变成了绕道九曲林堵路?谁篡改了王令?联想到那日去求雨之前,听见燕绝身边的护卫说起她一拳打飞钢刀的事,一拳打飞钢刀,是在迎蓝山庄,为救苏训所为,当时燕绝根本不在迎蓝山庄,只有唐羡之和他那个神秘盟友在。她猜测唐羡之之后收了手,但唐家没有完全收手,唐羡之的神秘盟友则和唐家的其余主事人勾结起来,继续在湖州作妖。而燕绝身边这位知道迎蓝山庄事故的护卫,显然是这位神秘人的人,他篡改了王令,调来了定州军。

既然定州军是安排来的,那么巨匪很有可能也是安排来的,她事后调查,发现在那一次事件之后,唐家再次经过了一场内部洗礼,一批老家伙被彻底流放,显然湖州事败便是老头子们失势的原因,那么是谁从中得到了好处,就是谁指挥巨匪坏了对方好事了。

她心情有点复杂。

唐羡之这个人,确实是个非常善于权衡利弊得失的人。

哪怕是生死仇敌,只要对他的大业有利,他也不在乎救上一救。

暗中指挥巨匪,围魏救赵,逼回定州军,使湖州军及时赶到九曲林,卯老全军覆没,老牌实力再无法和他抗衡,从此唐家尽在他手。湖州他不要了。

文臻不愿去想,在这件事里,唐五到底是主要为了救她,还是主要为了他自己收权,毕竟从利弊上来说,解决她一劳永逸才是真正长远有利唐家的,她不信唐五看不到这一点。

算她心硬吧,情还是少欠一点比较好。

只是多少还是欠了。

欠了情的文臻想明白这件事之后,立即上书朝廷请求三州演练,并趁机将那巨匪老窝捣毁。

开什么玩笑,这么一支势力强大,以匪徒为名其实完全就是叛乱势力盘踞在湖州之侧,这万一你唐家起事,这支军队转眼就能闯入定州和湖州,我还能睡得着?

只是她好像终究是慢了一步,她去剿匪时,那老窝内只有匪徒千余名,虽然也不算少,但是和之前打探得比起来似乎少了许多。

唐五,终究是狡猾敏锐的。

她也并不十分担心。

湖州三万兵员缺额已满。丰宝仓粮食储备已满,军械库更换了最新一批军械,湖州军的武备,也至完备。

若有风雨,不惧侵袭。

也是这一年春,几经阻扰之后,无尽天终于练成了一炉药,共七颗,药性猛烈,以燕绥中毒已深的身体,无法一次性承受,且最初几颗药,需要有人在一边护法,以内力导引入体炼化,需要最起码三月才能炼化一颗,且越往后可能需要的时间越长,因此无尽天从燕绥的师兄开始,大家轮番排班,着手解毒。

这一年春夏之交,南境数城天花疫病横行,周边数州死伤无数。消息传至湖州,几乎在平定二州出现最初病例开始,文臻便第一时间下令紧闭城门,设置路障,不允许周边数州百姓进行任何来往,断绝与周边各地交通,全数各级官署官员吏役取消休沐,轮番上街宣讲卫生条例,要求家家熏艾草,外出遮掩口鼻,避免和人接触,回家清水洗手,所有渡口码头回归船只一律不许下船,在船上停留半月之后方可下船,城内设立专门的医药处,为患病病人发放医药并统一免费收治。也紧急发布了针对当前情形的一系列扶持措施,以帮助贫苦和小手工业者相关经营者渡过难关挽回损失。

而湖州自从休整街道改造危房之后,街道洁净许多,再不允许随地吐痰乱扔杂物等行为,湖州百姓也在刺史大人的引领下,习惯喝热水吃熟食多洗漱,卫生习惯向来比别处要更好一些,另外,文臻储备的人工湖此时也派上了用场,牲畜统一在和外界流通的水源饮水,百姓则使用人工湖水。以防染病的牲畜污染了人类水源。

湖州城的种种举措,雷厉风行,毫不容情。尤其关闭城门,设置路障,拒绝周边百姓逃难探亲之举,一度为人诟病。毕竟湖州百姓谁家都有个三亲二戚,大多散布在周边城池,本地发生瘟疫,自然要向周边逃难,湖州情况最好,都奔往湖州,却遭遇重军把门,城门之下,每日都有百姓痛哭嚎啕,咒骂不已,便是湖州百姓自己,都难免心酸不忍,每日刺史府门前哭求不休,久而久之,怨恨咒骂的也不少。但无论百姓如何哀恳,刺史府大门紧闭,文臻绝不松口,哪怕有人告上了朝廷,御史台弹劾她心性酷厉,见死不救,无同僚之情,无好生之德,她上折请罪,却依旧不开城门。

之后,在相邻的定平二州灾情最烈,两州刺史自知罪责深重快要上吊之时,湖州忽然开了城门,湖州派出了集全州之力筛选出的最优秀的大夫,医护,带着集全州之力收集的对症的药物,前往两州灾情最重的地方支援救援,领头的,是湖州刺史本人。

当文臻带领着长长的车队,出现在湖州城门之外,所有的哭嚎,咒骂,弹劾,怨怪,瞬间销声匿迹。

人们注视着女刺史亲自奔往死亡之地,都默默垂头。

也是在这次天花疫情中,文臻首推种痘之法。其实这种法子之前便有人提出过,只是无人敢试,还是女刺史带头,将病人结的痂研磨成的粉末吸入少量。她发了几天烧,人们也在忐忑不安鸦雀无声中渡过了好几日,坚持跟随着她的张钺更是日夜不眠守护,直到某一日清晨刺史烧退,整个定州城的欢呼声响彻云天。

两个月之后,疫情得到了控制,但最终平定二州伤亡不轻。但夹在两州之间的湖州,却神奇般的无一死亡,文臻回城之日,百姓夹道欢迎,献礼无数,看着瘦了一大圈的刺史,湖州父老跪地落泪,无数士子奋笔疾书,一日写尽锦绣华章,求为刺史书千古风流。消息传至朝廷,是年末考绩依旧上上,爵位再迁一级。并升张钺为别驾。

文臻从定州回到湖州时,发现那一群收养的孩子中,年纪最小的随便儿已经称王。然而他谦虚地自称只是军师,让一个七岁的最大最强壮的孩子做老大,老大每日帮他抢食堂,抢饭,叠被子,打水,洗袜子、写作业、代抄书…

文臻在湖州近三年,湖州每年上缴赋税是往年两倍有余,而因为水利治理有力,收成好,实际赋税比往年低,百姓生活反而富足了许多。而官员不敢贪腐,吏役兢兢业业,百业兴旺发达,城池洁净有序,军备周全安然,政令通达顺畅,法制严明完善,说是人寿年丰,安居乐业并不为过。

因此渐渐便有说法传来,说是朝中几位老臣已有告老之意,之后便想召文大人回中枢,地方历练已经足够证明了她的能力,接下来便当是入阁了。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百姓们听了,既为大人欢喜,又心中不舍,毕竟文臻这样的能吏难遇,再来一位刺史谁知道又是什么德行?过了几年好日子,谁还愿意回到前几年的水深火热里?只是大人来或者去,终究掌握在朝廷的意旨里,由不得百姓说什么。

是年秋冬之交,刚服下第二颗药,还没来得及炼化完,预计本该炼化后才能醒来的燕绥,提前睁开了眼睛。并不顾阻拦,当晚便离开了无尽天。

但是燕绥没能直接回到湖州。

这一年秋天特别短,而冬天又似乎来得特别早,长草尖上的白霜犹自未化,初雪便已濛濛欲降。

文臻坐在堂前,看着面前一溜的小豆丁,今日难得休沐,本想睡个懒觉,结果一大早的,听说居然打群架了。

刺史府为了保护随便儿,收养了七八个孤儿,再为了方便孩子们上学,又专门设立了学堂,同样是大隐隐于市的道理,也是为了让孩子从小接触普通环境,和普通百姓家孩子融合在一起,也适应普通百姓家孩子的生活。学堂对外开放,周边百姓士绅家的孩子也可以送来,只是一直相安无事,今儿怎么忽然打了起来?

第四百一十七章 母子

再往底下一看,这大冬天的,几乎人人都顶一个光头,唯一一个留着头发的,不用问,一定是自家那个小妖怪。至于为什么人人都是光头,也不用问,一定是小妖怪坑的。

果然,一问,那位“老大”便摸着光头,吭吭哧哧地道:“娘,随便儿说了,咱们的头发稀黄屎黄的,是因为毛根子没经过冻,就像那地里的秧苗儿,经过了冬日的冻,第二年才长得好,剃个光头,让毛根子冻冻,冻大了,后头长出来的头发,就能和他一样,又黑又粗啦。”

这一群孤儿都叫她娘,一来掩人耳目,二来显示刺史亲和力,三来也方便自家儿子叫娘,以免影响亲子关系。刺史大人行事向来什么亏都不吃。

随便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瞧瞧,谎话连篇还能扯出个四五六。

文臻看一眼随便儿,随便儿一脸憨地对她笑,要不是文臻太了解他,见他第一面就被他一脸憨浇一脸尿,八成会觉得这小子是真这么认为的。

“随便儿,大家都剃了,你怎么不剃?”

“娘。我头发好呀。我要再剃了,长出来又比大家粗黑,这不义气。好兄弟,头发就该一样的。”

文臻:“呵呵。”

“好兄弟,就该一样的。”她对着采桑,下巴一努,“去,给随便儿剃了。回头长出来如果比别人黑粗,不怕,我亲自帮他打薄了就成。”

随便儿:“娘,我的亲娘!”

文臻:“哎!”

亲娘无比强大,采桑忍笑上前逮住唰唰唰,随便儿瞬间便是也是光溜溜一个青鸭蛋,他摸摸脑袋,也不哭,便和采桑讨帽子,“怪冷的,采桑姨姨给我绣个帽子,要上次那种绣榴莲的。”

这家伙不爱吃肉爱吃水果。

采桑立马答应,文臻白她一眼,只得又道:“要给就一人一个,大冬天的光头也不怕冻坏。”

采桑又应。撇撇嘴,心想当小姐的儿子也怪不容易,不能享少爷身份,还处处被当娘的挤兑,也就少爷心宽,厚道。

心宽厚道的少爷笑眯眯地看着她,心想采桑姨姨身材真好。

文臻这才问起怎么打架了,这回人人都不说话了,一张张小脸都耷拉下来,丧得很。

文臻便心里有了数。

果然还是代言人老大,怏怏道:“他们骂我们没爹没娘没人教…”

文臻:“哎这话过分了啊!”

随便儿:“所以我揍了,揍得他们叫我…叫老大爹了!”

文臻:“叫你爷是不是?”

随便儿:“哈哈哈当然…不是!”